沈璧然说:“有朋友在。”
“哦?”顾凛川语气微妙,“那就更抱歉了,希望我没有破坏你们深夜的谈兴。”
“本来也没在聊什么。”沈璧然随口说,“不是很熟。”
或许因为话题走向闲聊,顾凛川的神情轻松了些许。沈璧然见状便道:“表送到,我先走了。”
“你的手机。”顾凛川拿起刚才被沈璧然随手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递过来给他,“开车小心点。”
手机从一只手递给另一只手时,忽然发出一阵震动,屏幕随之亮起。
【万安墓园提醒您:您已预约今日祭拜,请……】
沈璧然心下一惊。
今天是顾凛川的“忌日”,他竟然完全把这件事忘了。
他下意识看向顾凛川——对方的视线正正落在屏幕上。
万安墓园有忌日服务,请僧人为死者念经祈福。顾凛川只有衣冠冢,所以他的仪式门道更多、更复杂。刚出国那几年,沈璧然经济上有点局促,几乎是倾尽所有才给顾凛川置了坟、安排最庄重的仪式。
今天他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得阻止那些高僧继续为顾凛川念大悲咒。
沈璧然内心绝望,但神色从容,接过手机道谢转身,边走边在心中狂念:不要问我,不要问我,不要……
“等一下。”
“……”
“抱歉,但……我好像不小心看到了短信内容——”顾凛川略有迟疑,“你要去墓地?”
沈璧然转身露出完美微笑,“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顾凛川神情严肃,“那块墓地,是……沈老爷子?”
沈璧然百感交集、万般无奈,“不是。”
顾凛川思量道:“那是谁?你大伯一家安好,难道……”
“别多想。”沈璧然连忙打断他,“也算是个亲人吧,但不是我父母。我……”
他顿了下,低声继续说:“爸爸去美国第一年中风走了,但是葬在了旧金山。妈妈现在很好,只是不太愿意回来。”
顾凛川望着他的目光震惊又痛惜,沈璧然挪开了视线,不敢与之对视。不知是窗外刚好有云飘过,还是因为顾凛川高大身形的遮挡,满室光亮忽而消散。他在晦暗的光影中垂下眸。
默然许久,顾凛川忽然问:“还记得我给你读过的那首诗吗?”
沈璧然心中怔忡,却没有看他,“哪首?你给我读过太多首诗了。”
“第一首英文诗。”顾凛川顿了下,声音低低的,却很郑重,“We will grieve not,rather find strength in what remains behind;In the primal sympathy,which having been must ever be……”
沈璧然心尖一阵抽搐,不自觉地抬头,顾凛川也正凝视着他,目光深沉温柔,仿佛要直直地投射入他苍白的心底。
近乎本能地,他轻声开口:“In the soothing thoughts that spring out of human suffering;In the faith that looks through death;In years that bring the philosophic mind.*”
(“我们并不为此悲伤,而是继续寻觅力量,在残存的往昔中;在那原初的、一旦萌生就不会泯灭的同情心中;在源于苦难的精神慰藉中;在窥破死生的信念中;在孕育哲思的岁月中。”)
方才遮挡的那片云又静默地飘远了,满室昏幽消散,世界重归明亮。
沈璧然勾了下唇,“我那时是十岁吧?还不知道生死是何物。”
“是十一岁。”顾凛川说,“那时我也一样无知。但还好,无知时偶然所得,总算也能在此刻聊以慰藉。”
“谢谢。”沈璧然抿了下唇,“顾总,我先走了。”
顾凛川没再阻止,但却一直把他送到停车场,依旧跟着。
沈璧然无奈,“我要去墓地。”
顾凛川说,“既然是沈家人,我也该去尽一番心意。”
“你不是约了人吗?”
“不重要。”
“……”
沈璧然换了一桩推辞,“到访者需要提前预约,你进不去。”
其实是可以的,只要不违法,顾凛川可以做任何事。沈璧然知道这个理由很弱,好在顾凛川也没拿权势反驳他,似乎察觉了他的抗拒,让步道:“那我送你过去,你心情低落,不适合开车。”
沈璧然再想争论,却已经被拿走了车钥匙。
顾凛川第二次开这辆特斯拉,变得驾轻就熟,还把座椅向后调了一点,顺畅地驶出光侵大楼。
沈璧然目视前方,面色麻木,如坐针毡——顾凛川死也不会想到,他正开车前往自己的坟。
偏偏顾凛川这时又问:“是沈家的远房亲戚么,我见过吗?”
沈璧然机械地开口:“很难用见没见过来定义。”
“什么?”
“……”他扶额,“不是沈家人,只是和我关系亲厚,胜似亲人。”
顾凛川顿了下,“朋友?”
“嗯。”
“同龄人?”
“嗯。”
沈璧然已经知道他接下来会问什么了,索性直接道:“因为意外。”
顾凛川沉默了。
周遭气压似乎变得有些低。沈璧然不知道顾凛川是不是在为同龄人的短命而惋惜,只希望他就此打住。
可天不遂人愿,顾凛川片刻后又问:“你去祭拜,不需要知会他的家人吗?”
“不用。”沈璧然说:“是我为他立的墓。”
车里又安静下去,顾凛川似乎不太擅长看导航,在路口反复确认了几次,而后才又漫不经心地道:“那看来是很重要的朋友了。”
“嗯。”
顾凛川语气平静,“什么时候认识的?”
“以前。”
“出国前还是……”
“反正很久了。”
“同学还是……”
“都是。”沈璧然说,“别问了。”
再问真要完蛋了。
他扭头看向窗外,心中平静而绝望。如果可以,他希望换自己躺在万安墓园里,恐怕也比坐在这车上舒坦点。
路程很长,沈璧然渐渐地有些昏沉,手肘撑在窗边放空。
“不舒服么?”顾凛川说:“脑震荡的恢复期很长,你要好好睡觉。”
沈璧然摇头,“已经没事了。”
顾凛川转头看他一眼,“别掉以轻心,食欲变差也是典型症状。”
“食欲变差?”
“昨天那顿饭。”顾凛川提醒他,“我想你不至于在美国呆几年就改吃素了吧。”
沈璧然哑口无言。他总不能说我每年四月都为你斋戒、祈祷你在下边舒心顺意,只好含糊其辞:“我现在确实吃素,赵总知道。”
顾凛川默了默,“总之,不舒服就随时找我。昨天的号可能会转给Jeff,你继续打以前那个号。”
沈璧然内心倏然绷紧——他有预感,顾凛川终于要提起那件事了。
果然,顾凛川继续道:“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号吧,就是车祸那天……”
“顾总。”沈璧然打断了他。
顾凛川便没有再说下去,沈璧然转头看向车外倒退的公路,许久,才下了决心般地把提前想好的说辞倒了出来。
“那天我本来要打保险公司的400电话,刚按了个4,又一辆车追尾,误触了通讯录自动联想的号。九宫格键盘的4刚好是G,我不是故意要打给你。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顾凛川忽然踩下刹车,两人身子因惯性向前冲了一下。一条冒失的流浪狗离车轮只有几厘米,侥幸得生。顾凛川看着它狼狈逃窜的背影,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重新发动车子。
漫长的安静后,他轻笑一声,“这样啊。”
顾凛川语气轻快,“我说怎么这么突然。你在电话里不出声,我都不知道是谁出事,后来还是Jeff查到了机主。”
沈璧然大脑一下子空白了,好半天才僵硬地重新开口:“确实太唐突了,但当时手机掉在缝里,我没法挂断,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顾凛川轻声说:“不怪你。”
沈璧然忽然有些胃痛,在车窗倒影里看着自己维持微笑,“所以那天你去看白书庭时,是刚好在护士台看见了……”
“不是。”
顾凛川转过头,语气很沉,“我就是去找你的,和别人没关系。”
汽车还在行驶,顾凛川只看他一眼就转了回去,留下沈璧然一颗心翻搅。
原来顾凛川早就不记得他们之间的号码了,往事早已翻篇,但自己一个电话,他还是跑了出来——可那不是旧情未断,而是收到求助后的仁慈。
到墓园,顾凛川把车停在入口,“真的不用我陪你进去?”
沈璧然半开玩笑地说:“我那位朋友大概不太方便见你。”
“我有这么可怕么,连鬼都不想见。”顾凛川配合地勾了勾唇角,把车钥匙还给他,目送他独自进了墓园。
而后,笑意消失,黑眸一寸寸暗下去。
手机震动,祝淮铮打来骂周聿桁。顾凛川平时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心情不佳,只听了两句就打断他:“还记得上次沈璧然说他的初恋死于意外么?”
祝淮铮一下子就乐了,“你在里面不是都听见了吗?他可真有意思,顶着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张嘴就是胡编乱造。”
顾凛川低声说:“也许他没撒谎。”
“啊?”
“他确实亲自在万安墓园为一个朋友立了墓。”顾凛川语气平静地列举特征:同龄、关系胜似亲人、死于意外,还有,沈璧然明显不希望他探究对方的身份,也怕他去对方碑前打扰。
祝淮铮咂摸半天,“所以他并没有拿你造谣,而是确实有一个死了的初恋?”
顾凛川没作答,祝淮铮又纳闷道:“但你不是说他初恋是你吗?”
顾凛川把电话挂了。
黑眸沉黯,满是自嘲。
被抛弃是陈年烂帐,算了;被造谣身亡来挡桃花,也算乐在其中。但他万万想不到,“初恋”恐怕另有其人,沈璧然压根没造谣他——这一切都与他无关,这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
他恪守沈璧然立下的规矩,分得干净利落,不打扰不调查不过问,甚至,不轻易去想念。可下场是什么呢,是重逢后坐在车里看他和暧昧对象深夜遛狗、转天又送他去祭拜真正的“初恋”。
如果后来者可以被冠上初恋之名,那他的刻骨铭心,在沈璧然心里甚至都不算一段真正的恋爱。
一辆漆黑的库里南从远处驶来,是暗中跟随保护的保镖。顾凛川上车,接过Jeff递来要签署的文件,“笔。”
“您的钢笔呢,掉在哪了吗?”Jeff递了一支备用钢笔,扭头扫一眼墓园入口,“这里可不便宜,沈先生来看什么人啊?”
顾凛川面无表情:“死人。”
精钢笔尖在桨挺的纸页上划过,落下龙飞凤舞的“顾凛川”三个大字。
Jeff平白无故噎了一下,“那确实,老板英明。”
收到顾凛川冰冷的一瞥,他又收了声,夹着尾巴询问咱们去哪,顾凛川垂眸思索很久,久到像是睡着了,而后念出一串法语名。
那是一家法式刺绣铺。总铺在巴黎,只接来自总统府爱丽舍宫的订单,分铺开在伦敦和北京,为很有限的一些客人提供定制服务。
Jeff跟在顾凛川身边多年,对自家老板的邪门小爱好了如指掌——比如,明明自己不穿,但常买刺绣、丝绸。同时还是欧洲头部玉石拍卖行最大的隐名买家,一条法式丝带绣配一块玉,能抵北京一套房,德国的家里却有专门几间屋子来陈列收纳。
“对了。”顾凛川吩咐:“挑几款烟。”
Jeff愣了一下,顾凛川向来不喜欢人抽烟,也绝不存在任何需要亲自香烟社交的可能。
“您自己抽还是送礼?”
顾凛川说:“挑薄荷调、木调的。”
Jeff一头雾水,只得应下来。他察觉到老板心情欠佳,并非对谁不满,而是更接近某种自我消沉,这实属罕见。签署完几份文件,顾凛川看向窗外——平时他看窗外也是在思考工作,但今天,那双黑眸却有些空,身侧的手探进口袋,像在摩挲什么东西。Jeff纳闷了一路,直到一角丝巾滑出,才恍然意识到是沈先生用来包手表的那条。
顾凛川忽然问:“你收拾我抽屉了?”
Jeff卡壳一秒,“二助整理过文件。”
二助是新招的,顾凛川是欧洲几家关键公司的幕后决策者,现在又多领了光侵这一摊,一个Jeff根本不够他使唤的。集团内部遴选很久,上周才定下一个合适的二助,从一家做地产的分公司里提拔上来。
“换人。”顾凛川语气不善,“换个不随便扔老板东西的人来。”
Jeff连忙发消息询问,二助惊天霹雳,反思大半天才回复:“顾总说的不会是那盒冻干莓粉吧?我看马上就要过期了。”
Jeff这才想起,多年来,自家老板的抽屉里总是有一个粉色盒子的冲剂,他一直以为是什么茶包。他平时只拾掇文件,从来不碰老板的私人物品,也不会想着检查这些要入口的东西有没有过期——某种意义上,二助比他细致,但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脚。
他想替二助求个情——重新选人哪那么容易,一天没有二助,他就多受一天累,他就是一头驴,也快熬出阿胶了。
“知道白翊吗。”顾凛川忽然又开口,“好像是个拍戏的。”
话题转得太快,Jeff大脑闪了一下,“是内地名导,您感兴趣?”
顾凛川转过头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对个拍片的感兴趣?”
“……”
Jeff面露微笑,心说,我犯贱行了吧。
顾凛川神色冷漠,“最近偶遇了几次,之前好像在街头小广告上也看到过。”
Jeff哈哈一笑,“您真幽默。”
“查一下。”
查什么,那不是公众人物吗?难道要查亲属、同学、合作过的演员?或者是想买下白翊有持股的那家尘晖娱乐公司?
Jeff一头雾水地点开手机,视线却突然定格在一条弹窗新闻上。
“老板……”他迟疑地放大新闻配图——拍摄于中海国际附近的街道,深夜,白翊和一名神秘男子一同拎着宵夜遛狗。神秘男子眉目清隽,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打电话。光影温情地描摹他的侧脸,如一出大银幕定格画,复古而惊艳。
Jeff舌头打结,“白翊好像惹上了一个八卦……呃,这个八卦的另一方……”
他话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因为照片不光拍到了沈璧然,还带到了不远处的一辆车——宾利欧陆,哑光暴雨灰。
模糊入镜的牌照后三位坐实了车主身份。
Jeff堪比计算机的大脑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卡死了。
“您好像也低调地参与了这条新闻……虽然记者不太识货……”
顾凛川直接伸手拿走手机,目光迅速扫过那串醒目标题。
《白翊深夜幽会年轻男子,疑似下部戏男主或圈外男友》
“太荒唐了。”
十二岁的顾凛川合上书,那是一本美国通俗小说集,十篇里有九篇都以意想不到的两个人突然上床为结局。如果他和沈璧然是书里的角色,他俩迟早也得干点什么无法无天的事。
他觉得沈璧然不好好睡觉和这些魔鬼读物脱不了关系,沈家家教正统,但唯独在看书上不管沈璧然——可能也管不过来,沈璧然有书瘾,消耗量极大,而且不挑,什么稀奇古怪、好的邪的玩意都来者不拒。
顾凛川把书扔远,“今天不读了,好好睡觉。”
身边的被子底下鼓了鼓,一下子被掀开,露出穿着真丝睡衣、一头软毛滚得乱七八糟的沈璧然。
“睡不着,我睡不着。”他像一条发疯的虫子,“顾凛川你再给我读两段,我刚有点睡意都被你破坏了!”
“撒谎。”顾凛川戳穿他:“我都听到你咯咯乐了。”
“我那是吃多了打嗝。”沈璧然一把捉住顾凛川的手,撩起睡衣,把他掌心贴在自己肚皮上,“你摸都鼓成什么样了?就赖你,为了不让你挑食被发现,那么大一盘炒蘑菇都让我一个人吃了!”
沈璧然说着开始装目光涣散,“顾凛川,蘑菇不会有毒吧,我好像看到海妖了。”
顾凛川无语地帮他捂着肚子,“我不也帮你吃了鳗鱼吗?”
“对哦。”沈璧然眼睛弯起来笑,“太感谢啦。”
台灯的光凝在沈璧然眼中,顾凛川在那对黑眼珠里看到了他自己,而且只有他自己,很奢侈地铺满了那双眸。
“沈璧然,除了海参和鳗鱼,还有什么鱼不吃?”
沈璧然想了想,“黄鳝、泥鳅,反正就是长条形、滑溜溜的那些。”
顾凛川手掌心在他肚子上揉了两圈,“你皮肤比绸子还滑,凭什么嫌弃人家鱼滑溜溜?”
“因为它们还黏糊糊,嚼起来咕叽咕叽的,好恶心。”沈璧然举起一只手在脸侧,用拇指和另外四指捏合的动作来配合他的“咕叽咕叽”。
顾凛川被逗乐了,“那以后我帮你吃掉。”
“那我也帮你吃蘑菇。”沈璧然公平地说。
“行。”顾凛川把他从身上抓下来,“我回房间了。”
下周他们两个就要上初中了,沈从翡说,大孩子要有大样,不能总搂在一起睡了。沈璧然好遗憾,不想失去这台床上读书机。
“顾凛川,要上初中了,你紧张吗?”
顾凛川站在床边看着他,不答反问:“沈璧然,为什么非要让我和你一起去读国际初中?”
沈家原本要顾凛川去读一所重点公立,他已经非常感恩,可沈璧然大闹一场,最终还是让顾凛川和他读了同一所每年学费三十万的国际学校。
沈璧然拿被子把自己卷成一条蚕,眨眨眼,“我离不开你嘛,你不在,我使唤谁去。”
他对父母也是这样说的。
但顾凛川知道这只是他的小把戏——他们一起读小学的这几年,沈璧然上学、兴趣班、春游、夏令营、国外度假……无论去哪都一定要带他,吃穿用度、出入随行全部统一,他不像是收养来伺候少爷的,而更像沈家另一个孩子。
有时,沈璧然还会很自然、很活泼地仰着小脸叫他“哥”,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先问他的意见,把他捧得很高。
大人问起,沈璧然就撒娇说离不开他,但私下里却很少真正使唤他做事,甚至还经常颠颠地给他跑腿。沈璧然课间去买冰淇淋,打铃了,顾凛川还有半支没吃完,只好弯腰在桌子底下全塞嘴里,冰得用手死死捂着后脑勺,一抬头,看到同样捂着后脑勺的沈璧然。
沈璧然趴在他耳朵边上说:“你怎么什么都敢陪我啊,顾凛川,你真好,没你我就完啦。”
“还好有你”是刚到沈家头一两年沈璧然最常对他说的话,那阵子,家里经常回荡着沈璧然大大咧咧的叫声:“顾凛川呢?谁看到我的顾凛川啦?”
连佣人都感慨,收养顾凛川后,沈璧然变得比以前更活泼了,说话中气都足了,大师那句“温火养玉”传言不虚。但顾凛川知道,这都是故意的,沈璧然一直想方设法地让沈家上下、也包括顾凛川自己,都觉得他是一个被需要、有价值的人。
他有时会想,是不是无论捡了谁回来,沈璧然都会对那个人这么好。或许是的,沈璧然对每个人都友善、都真诚,谁会不喜欢沈璧然,谁能受得了沈璧然笑盈盈地、仰着脸对你说话?好像老天爷捏人的时候把所有天真美好都揉进了一小坨泥胚子里,这坨小泥胚子化出人形,长成沈璧然的模样。
还好被沈璧然捡回来的是他——十二岁的顾凛川心里朦朦胧胧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知道自己内心阴暗丑陋,但又确实怀着强烈的心愿,希望除了那只比他早来半年的看家犬“小山”之外,沈璧然不要再捡任何人、任何小动物回家了。
沈璧然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头发又很久没剪,发丝滑进领子里,他拉了一下顾凛川的衣角,神秘地朝他眨眼,“听说国际部的安保可严啦,围墙也高,全是监控,我们以后别想偷偷跑出去。”
顾凛川敏感地问:“外边的人能进学校吗?”
“No no no.”沈璧然摇手指,“连后勤人员进出校园都要有当天的通行证呢。”
顾凛川一下子放松了,伸手按上他脑门,“喝奶不?”
“喝。”沈璧然用脚丫子扒拉他,“你给我冲去。”
沈璧然捧着马克杯喝奶,顾凛川说:“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那咱们试一试呗。”沈璧然压根不问为什么你总担心不安全,反而很愿意配合,可爱的脑袋里塞满了坏主意,“我们偷偷往外跑,如果我们跑不出去,就有理由相信外头的人也没那么好进来了吧。”
沈家两个初一新生开学第一周翻墙逃课,沈从翡大发雷霆,把两人狠狠骂了一通,顾凛川说是自己出的馊主意,沈从翡心如明镜,装腔作势要揍顾凛川。鸡毛掸子挥起来了,沈璧然突然哭了,挡在顾凛川身前低头抽抽嗒嗒,沈从翡等待儿子坦白认错,以为再不济也得有一句“要打他先打我”,没想到沈璧然只是不断地重复“爸爸坏”。
沈从翡哭笑不得,温姝忍俊不禁,沈璧然得逞满足,四人之中,只有顾凛川慌了。要挨打时他面不改色,这会儿他却兵荒马乱,一只手用力握紧沈璧然冰凉的小手,另一只手轻柔地顺着他的背,沈璧然绑头发的丝巾松了,顾凛川就把它解下来,罩住沈璧然溢满泪水的眼。
“别哭了。”他在沈璧然耳边说:“你怎么这么多戏,你爸要抽的又不是你。”
顾凛川从来都说不出特别好听的话,但这一句,配合罕见的无措眼神、低声下气的声调,沈璧然觉得无异于是玩命在哄自己了,心里越得意,表面上越演得委屈,“哇”地一把抱住顾凛川,一边哭嚷着“我爸好可怕”,一边死命推着顾凛川远离战场。
家庭教育不了了之,半夜,阁楼卧房,沈璧然又晃着脚丫子指挥顾凛川给他读书。
“今天读点什么呢。”他随意翻着顾凛川床头柜摞得高高的书,其实那些都是他的书,到处乱丢,家里哪哪都是。他挑了半天,最后抽出一本英文诗集,亚麻色绢布书面,一串看不懂的英文,很有质感。
“读诗吧,老师说你有读英音的天赋,你就用英音读。”
诗很长,顾凛川看不懂,但能拼读。他心知肚明,英文读物不可能哄睡沈璧然,因为沈璧然会忍不住跟读,模仿他的腔调。
但那晚顾凛川被猪油蒙了心,只要沈璧然不哭,让他干什么都行,他把诗集接过来,任劳任怨地从第一句开始。
“Our birth is but a sleep and a forgetting……”
少年坐在床上读书的声音犹在耳畔,和沈璧然此刻听见自己的声音逐渐重合。
“……In the primal sympathy,which having been must ever be;
In the soothing thoughts that spring out of human suffering;
In the faith that looks through death,
In years that bring the philosophic mind.”
沈璧然立在墓碑前,轻声念完了这句诗。
身后的墓园管理员说:“这首诗很宁静。”
沈璧然点头,“是他给我读过。”
墓碑上刻着两行字——“愿爱人顾凛川,灵魂于此安眠。”
落款是“爱人沈璧然”。
“Noah,你为什么要临时取消仪式?”
沈璧然叹了口气。
管理员听出他沉郁,改口道:“不过确实也有一些人会觉得,死去多年的人不该再被打扰……”
“人没死。”沈璧然打断了她,“我很抱歉。”
管理员:“……啊?”
“他送我来的。”沈璧然又指了一下墓碑。
管理员后背一冷,“什么?”
“没什么,只是一段凄惨爱情故事摇身一变,成了抓马喜剧。”沈璧然轻松地说道,但眼中却裹了一层低落,他垂头静默,手指抚过墓碑,在“爱人”二字上流连许久,“我想废除这座坟墓,当然,不需要退回购置费,我会再补一些费用,请你们帮忙把里面的物品、连同这块碑都整理好邮寄给我。有劳仔细打包,不要磕碰到。”
“沈先生……”管理员忧心忡忡,“您还好吗?是不是太想他了?”
“我很好,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用吃素了。”沈璧然笑容依旧得体,仿佛没有提出任何离谱要求,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特斯拉孤零零地停在路边,沈璧然嗅着车里残留的男士香水——冷调木质、余韵带着白玉兰清丽馥郁的香气,和昨天在餐厅里闻到的一样,但在封闭环境中更明晰。顾凛川在的时候,只有幽香缭绕,顾凛川走了,这股气味反而更有冲击性。
他意识到自己正非常病态地闻顾凛川留下的味道,当即从车里摸出一根烟,含在嘴里用力吸了两口。
其实他很少抽烟,一个月也想不起来摸一根,但重逢以来这已经是第二次。
车里的香气终于不再那么纯粹。沈璧然指尖夹着烟想顾凛川,想他忘了那串手机号的无情,也想他为自己跑到医院的诚意,想他话语里的阴阳怪气,也想他安慰时眼中的怜惜……
剪不断,理还乱,莫过如此。
他内心嘲讽自己,苦笑着摇头,垂下一只手到车座下面去够调节钮,想把顾凛川调远的座距调回来。不料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细腻、金属质感的东西,捞起来一看,一支钢笔。
铂金笔杆,尾端镶玉,笔嘴镂刻陡峭冰川,激流拍岸,意境清冷锋锐。
万宝龙的logo藏在非常不起眼的位置,又是一款私人订制,主人姓名不言而喻。
刚还了手表,又落了一支钢笔。
沈璧然一下子有些绝望,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他一手摩挲着笔杆,另一手夹着燃烧的烟,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心里突然滋生出一股恶念——如果,他不还给顾凛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