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凛川不受议论困扰,抬脚迈入人群。不需保镖开路,他面前自动让开一条路,路的尽头竟是赵国平。
赵国平受宠若惊,连忙敬酒,一饮而尽。顾凛川态度不冷不热,低声询问了一句什么。
隔得有点远,沈璧然听不清,只依稀捕捉到一道低沉的音色。他立在暗处,注视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侧脸,许久,垂眸莞尔,转身欲走。
赵国平扭头一指,“就是那位——Noah!留步。”
沈璧然心脏倏地一沉,脚扎在地上,僵硬爬满脊背,让他连转身都困难。
周围人和善地朝他举起酒杯,哪怕是刚才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的。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不紧不慢,压迫感由远即近,近到很近,又在一瞬消散了。
好一会儿,沈璧然转回身。
经年已去,情势颠倒。如今,顾凛川立华光下,而沈璧然隐昏影中。沈璧然倒不觉难堪,虽然被顾凛川今时今日的气派震得脏腑颤栗,但也由衷替他高兴。
他带着清浅笑意抬眸看去,“顾总,久仰。”
顾凛川眸光静而深,似乎温和,又似乎凌厉,灼灼的,像要将他看个对穿。
长久的凝视后,顾凛川开口,“我该怎么称呼?”
沈璧然垂下眸,“鄙姓沈。”
顾凛川错眼不眨,“名字呢?”
“……”
沈璧然没有答话。他觉得脑震荡的后遗症开始了,窒息感过重,目光扫到离得最近的酒侍,托盘中刚好有一杯淡色冰酒,他便提杯笼在鼻间,闻一口浓郁辛辣的酒气,醒一醒神。
余光里,那位穿西装的酒侍似乎要阻拦,但他已经饮下一口。
干威士忌,很烈。
酒侍面露尴尬,顾凛川也顿了顿,低声道:“赵副行长说你是美籍华人,刚回国?”
平平淡淡的一句客套,再次引起一阵低声议论。顾凛川曝光没多久,这是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与人客套。
沈璧然听到有人低声问Noah是谁,有人解释说是glance创始人,又有人问glance是什么。
人群之中,赵钧看着他的目光震撼错愕。
够了。他决定终止这场荒唐的洋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上前一步,轻盈地越过他与顾凛川间那道明暗交错线。
距离拉近了,但顾凛川站立不动,只是看他。满室珠玉华翠,光与影却唯独偏爱一人。柔光勾勒着那双眉眼,薄唇被烈酒浸得红润,虽然面容略有憔悴,但却透出某种格外惹人怜的柔和。
沈璧然对顾凛川笑:“顾总抬举了,我正要告辞,您尽兴。”
说罢他将酒杯放回去,礼貌颔首。
顾凛川语气平静,“沈总似乎不胜酒力,我叫人送你?”
沈璧然弯起眉眼,笑意更浓,“多谢顾总美意,但我的司机已经等了我一晚上。”
顾凛川眉心微动,似是蹙眉,但细看又没有,仿佛一直平静无波。
他不说话,但挡着沈璧然的路,沈璧然无法,只好轻声道:“顾总?”
顾凛川又看了他数秒,终还是轻一点头,往旁边让一步,放他过去了。
沈璧然离开时步履轻快,有不熟的人和他道别,他也亲切地与对方再见,甚至还交换了几张名片。
体面的笑容一直维持到停车场。
四下无人,烈酒上头。
很累,车祸遗留的伤痛、回国以来的奔波,皆在这一刻溃堤,将他淹没。
他靠在座椅上阖眼小憩,昏沉地想起刚才那杯酒——酒很烈,大概就是此刻头痛欲裂的源头。
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丝什么。他后知后觉那杯酒不对劲。酒杯细腻,不是客用品质。威士忌醇烈,也非晚宴规格。最致命的是那位酒侍,不仅西装考究,还戴了块劳力士。
究竟什么“酒侍”能站在顾凛川的保镖圈内?
难怪那人下意识阻拦,那恐怕是顾凛川的酒杯。
沈璧然重按一下鼻梁,更觉窒息了。
车里空气稀薄,他叫了一个代驾,打着双闪等待。
外面忽然下起雨,今年的第一场雨毫无征兆地冲刷而下。雨水如注,蒙住车窗,让车内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
沈璧然望着静默雨幕,回想起推测出顾凛川飞机失事的那天——那时,无声的剧痛包裹着他,他无力面对,却无法改变;不能证实,又不得证伪,只能承受,只能任由悔恨将他的心一刀一刀剜割,直到泪流满面。
但今日方知,原来相逢陌路也并不比生死诀别轻松到哪去。
束发的丝巾松了,发丝垂在脸畔颈间,但他无暇拾掇,在车里翻出一支细长的香烟。
火星映进晦暗失光的眸,在香烟顶端舔舐出一圈焦色。雪松香与薄荷气在车内弥漫开,他把烟含入口中,深吸一口,缓缓吐出。
车窗好像被轻敲了两下,但他没有动,以为是错觉。
敲击的力气变重了些,不多,比较克制。他又深吸一口,只当是代驾到了,松开驾驶位的安全带,推开车门。
一条腿还没迈下车,他便静住了,一起停滞的还有他的心跳。
顾凛川孤身一人,撑着一把深黑的雨伞立在车外。伞很大,不仅将滂沱大雨隔绝在外,就连刚推开车门露出半个身子的沈璧然也没淋上分毫。
顾凛川目光落在他指间夹着的那支烟上,顿了顿,“司机有事先走了?”
沈璧然沉默,显然他没有司机,但顾凛川很仁慈。
“我送你。”顾凛川说。
沈璧然努力微笑,“不用,他去替我买解酒糖了,等下就回来。”
“下车。”顾凛川好像没听见。
沈璧然垂眸,目光落在顾凛川洁净光亮的皮鞋上,鞋在满是雨水的地上踩得很稳,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执拗。
顾凛川应该很多年都没有淋过雨了,他没头没尾地想,于是慢吞吞地下了车。
雨声更加清晰,密集有力地击打在头顶的伞面上。沈璧然不喜欢淋到雨,于是本能地敛肩,把自己缩小。但他很快发现伞面足够宽阔,便又放松了身体。
雨伞跟随他的脚步移动到副驾,他开门上车,又残留一丝幻想扭头对顾凛川笑,“顾总,真的不用,司机马上就回来了。”
顾凛川没有露出任何不悦,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周遭气氛低沉了几分。
沈璧然只得拉上安全带,顾凛川绕过车头,坐进驾驶位。
特斯拉好像有点小了,沈璧然看见顾凛川的膝盖快要抵到前面。他之前的车是租的,出事故后又租了一辆同型号。他对车没有讲究,代步工具而已,但眼下却觉得有点窘迫。
目光掠过顾凛川的肩,西装上多了一些被雨水洇湿的痕迹。
顾凛川问:“住哪里?”
沈璧然抿了下唇,“中海国际。”
这不是他的公寓,而是宋听檀的住处。沈璧然刚回国头几天在他那里落脚,还在物业登记了人脸识别。
顾凛川不太熟练地用手机搜了一下,“不远。”
“嗯。”
汽车平稳驶出,雨刷一下、一下,为窗外的雨声打着拍子。
车里残余着雪松薄荷气,那支香烟已经熄灭了,沈璧然垂眸看着它,两只手捏着,从顶端到尾部一点一点捏下来,再捏回去,像在玩什么解压玩具。
“是女烟么?”顾凛川忽然说,“挺好闻的。”
沈璧然手上的动作停下,没吭声。
“酒有点烈。”顾凛川目视前方,“家里有解酒药吗?”
“有。”沈璧然轻轻抿了一下唇,努力不去想拿错酒杯的事,“一杯而已,还好。”
“不止一杯吧。”顾凛川一哂,含义不明。
沈璧然被怼得哑口无言。他其实有很多可说,比如与你何干,比如我现在酒量很好、不劳挂念,但他统统说不出来。手机隔着西装布料硌着腿,提醒着他那通尴尬的电话——他实在不敢开口,只要顾凛川提起那通电话,随便问一句什么,就能让他那份可笑的挂念无所遁形。
前方绿灯开始倒计时,酒店附近的这个红灯足有三分半,好在沈璧然心中估算他们应该能在红灯前通行。
车子开到停车线时还有四秒,顾凛川却缓缓踩下了刹车。
“……”
大概是平时没什么自己开车的机会吧,沈璧然接受了顾凛川过于保守的驾驶风格,目视红灯发呆。
顾凛川同他一样盯着前方,不过,片刻后,他忽然问道:“我转头,你介意么?”
沈璧然微愣,“什么?”
“介不介意让我看看你?”顾凛川语气仍淡,话问得很礼貌,但不等他回应,已经转头朝他看过来。
沈璧然一阵恍惚,倏然想起当年——他刚提分手、顾家还没来接人那段日子,顾凛川仍然每天跟在他身后,从早到晚,那道注视从未离开片刻。他也很痛,但又必须藏好,于是某天放学他主动叫住顾凛川,用烦躁遮掩泪意,语气不善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很烦?”
顾凛川愣了一下,“什么很烦?”
“被你盯着很烦。”沈璧然皱眉,“不要再看我了。”
车里冷气太足,冻得沈璧然浑身发冷。他也不知道顾凛川这一问是不是对陈年旧怨的讽刺,脊背僵硬,甚至无法转头镇定地与之对视。
“头疼吗?”顾凛川忽而又开口,语气竟有些柔和。
红灯跳了一下,终于变成两位数。
沈璧然盯着鲜红的数字,“什么头疼。”
顾凛川叹了口气,很轻,似是忍耐,又似无奈,“空腹喝酒,想不想吐?”
“没有,我没喝多少。”沈璧然脑子嗡嗡响,“快到家了。”
顾凛川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收回视线,在绿灯亮起时平稳起步。
几分钟后,车子行驶到中海国际门口,沈璧然降下车窗,顺利通过人脸识别。屏幕上显示的甚至是“业主您好,欢迎回家”。顾凛川扫了一眼,跟着指示牌把车开进地库,“车位是几号?”
“刚租,还没办固定车位。”沈璧然早就在路上提前准备好了谎话,“随便找个空位停就好,多谢。”
顾凛川没追问,绕了几圈,最终在离电梯最近的临时车位上停稳。
沈璧然解开安全带,垂眸舔了下唇,酝酿着该如何道谢、道别。顾凛川也没动,甚至没有熄火,似乎在等他开口。
车里有点闷,沈璧然刚酝酿好情绪,扬起一个精巧客套的笑容,但还未开口,一道身影忽然经过车前,停下了。
白翊提着一支修长的木质酒盒,过来替他拉开车门。
沈璧然脑子转得很快,在白翊开口前便作惊讶道:“白导怎么过来了?”
白翊一句相同的发问被他噎了回去,看了一眼驾驶位的陌生人,停顿片刻,语气自然道:“我带了瓶酒来尝尝。正好碰上了,一起上去吧。”
这话不算撒谎,又打了个高明的马虎眼。沈璧然心中感激他的体贴聪慧,回头对顾凛川说:“今天多谢顾总。”
这话未免太干巴,可以列为沈璧然的低情商发言榜首,但他对顾凛川只能到这一步。
顾凛川的目光越过他,扫过白翊的脸,又在身上停留,似乎在审视穿着、身材。
白翊毕竟是大导演,有傲气在,见对方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便也只是冷淡地打了个招呼,“你是璧然的朋友?”
顾凛川在听到他说出沈璧然中文名的那一刹那,是真的变得面无表情。
就像忽视那些上来攀扯的富商一样,他忽视了白翊的问候,熄了火,利落地推门下车。
“不用谢。”他深深看了沈璧然一眼,“沈总。”
等电梯时,白翊笑着对沈璧然解释,原来今天剧组杀青了,这会儿几位主创都在宋听檀家里,要开一场小型庆功宴。
沈璧然脸上挂着微笑,浑浑噩噩地敷衍着。他的脑子和心脏都被挖空了,思考会头痛,呼吸会胸闷,只想着上楼和宋听檀打声招呼,便赶紧回家蒙头大睡。
电梯到,白翊替他拦着门让他先进,自然地询问道:“你喝酒了?”
沈璧然轻轻点头。
“伤还没好利索,怎么就……”
手机忽然响起,生硬地打断了白翊的关心。
沈璧然没心思看来电,直接接起,疲惫地说了一声,“你好。”
电话里有几秒钟微妙的、压抑的沉默,而后,顾凛川低沉的声音响起,“不太好。沈璧然,没看来电显?”
沈璧然后背一僵,刚消停的耳鸣又开始了。他垂眸看着电梯地面,一时无话。
“不然总不会是不认识这个号吧。”
顾凛川声音很淡,沈璧然不吭声,他似乎也没想等沈璧然开口。
“刚才忘了说,找你是想要回一样东西。”
或许是电梯里信号不佳,让顾凛川的语气听起来不太稳定。
“什么东西?”沈璧然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喑哑波动着。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在电梯里,顾凛川没有立即回答,数秒后,电梯停靠,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声,而后顾凛川才重新开口。
“我落了一块手表在睦和医院急诊前台,助理前两天去找,那边护士说……”
沈璧然脑子里的耳鸣倏然停了。
这让顾凛川的声音分外清晰。
“说到你手上了。”
“下次见面时还给我。”顾凛川的语气疏离又深长,“当然,如果你喜欢,也可以留下。”
像有一条电流击穿四肢百骸,沈璧然倏然捏紧手机。
“还在吗?”
“沈璧然?”
顾凛川又等了片刻,说道:“沈璧然,好好保管,不许让我的手表沾上红酒。”
沈璧然只在宋听檀家坐了一小会儿,走时还笑眼弯弯地和大家互换微信,甚至还被女主演拉着拍了合照。
坐上出租车,他从西装内侧摸出那只表。
他太迟钝了,竟然此刻才意识到别人的定制竟完全符合他的审美,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巧合。
顾凛川从小就不喜饰物,沈璧然说过他很多次——骨相那么优越,从手腕到手指,筋骨分明,流畅有力,不戴手表实在暴殄天物。
顾凛川十八岁生日的午夜,沈璧然洗了澡,浸着一头湿漉漉的水汽溜上阁楼。
少年柔软美好的身体裹在缎子似的衬衫下,清纯而诱惑。彼时顾凛川已经长开了,大手抚过沈璧然纤细的颈,一边在沈璧然耳边哄,一边亲吻他哭红的眼尾。
结束后,顾凛川把他搂在怀里,肌肤贴合,他用唇撩开他颈侧的发丝,暴露出鲜红吮痕,用少年刚透出一点磁性的声音问:“沈璧然,我的生日礼物呢?”
沈璧然在他怀里蹭了两下,像一条狡猾的绸缎。
“我给你设计了一块手表,等零花钱到了就去下订单,估计要晚个大半年了。”
“就这么见不得我手空着啊。”顾凛川笑,伸出手腕在他眼前晃了晃,“还是说你想给我也上块牌子?是牌子我就戴。”
“什么牌子?”沈璧然晕头晕脑地问。
“就和小山一样。”
小山是沈家看家犬,是沈璧然小时候从街上捡回来的,忠诚机敏,戴着一块沈璧然为它订做的狗牌。
沈璧然皱眉嘟囔,“你和它怎么一样?”
“我不也是你捡回来的吗。”顾凛川把脸埋进他后颈,弄得他很痒,“你把我捡回来,就是我主人了,我守主人一辈子。”
深沉寡言的少年说起情话,像在沈璧然心上点了一把大火。后来他们又做了一次,沈璧然哭着给顾凛川描述手表的细节。
只是万般遗憾,不等他攒够钱,顾凛川就被他赶走了。顾凛川离开沈家前,在黑漆漆的车门旁回过头来,凝着沈璧然,“生日礼物,我是不是永远也见不到了?”
沈璧然当时说:“钱已经拿去买别的了。”
林肯车驶去的画面在记忆中褪色,一股酸热涌上鼻尖,沈璧然目光低垂看着那块表。
八角舷窗,毛利雕刻。
那晚他说白金时标太俗,不衬顾凛川的气质,但他们做得太疯,后来沈璧然完全失了语,牙齿死叩住唇才堪堪忍住叫声。所以,他没有来得及告诉顾凛川,想把时标换成什么材质。
但顾凛川猜中了。
沈璧然将腕表托在眼前——白玉的温润平衡了金属的锐利,表盘背后镌刻着定制年份,正是顾凛川离开沈家的第一年。
十八岁的顾凛川没有得到生日礼物,但回到顾家后,拥有了一件比那昂贵千倍的仿物。
精钢冰冷,像一别多年、彻底长大的顾凛川。但此刻放在手心,很烫,像要生生燎去沈璧然一层皮肉。
顾凛川在最爱他又被他抛弃的那一年定制了这块手表,但如今,这块旧表或许已经没有当年的分量,所以,可以被轻易遗落。
或许,没有问起那通电话不是因为仁慈,而是不在意。
可要是不在意,他跑去医院干什么,又是怎么知道他在那家医院?
沈璧然头晕目眩,想不明白,也不敢再想了。
家门口立着一只食盒。白翊见他在宋听檀家没吃东西,体贴地替他叫了外送,是日本料理——蒲烧鳗鱼脂香浓郁,并一份鲜嫩的红金□□身。宋听檀告诉白翊,沈璧然爱吃鱼,但是忘记叮嘱不要点鳗鱼,确切的说,不要点任何圆柱状、皮脂滑腻的水产,鳗鱼、黄鳝、海参……沈璧然都不吃。
况且连宋听檀都不知道,沈璧然四月要吃素,虽然这一切很荒谬,但避免对神明失敬,总要把最后一个斋月好好履行完。
沈璧然回电致谢,没有解释太多,礼数尽到后便把那份鳗鱼丢了、生鱼片冻进冰箱。
这一晚沈璧然梦到和顾凛川第一次的那个寂静的午夜,梦里的顾凛川却不是少年模样,他高大凶悍,沈璧然剥下他的西装,扯掉他的领带,他一双长腿有力地绞在沈璧然身上,不容丝毫挣扎。
那场晚宴后,沈璧然手机里多了几十条消息,嘘寒问暖、商务约谈,赵钧直接分享了行程表,空闲时间供他挑选。
他忙了两天,忽然接到陌生来电,是车祸肇事者的助理,说车主想亲自致谢——事故鉴定说,幸亏第二辆车处理得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沈璧然想起那辆张扬的保时捷,并不想多牵扯,但实在推托不过。他晚上还要见赵钧,索性把地点约在风雷的咖啡厅,打算花几分钟打发了事。
车主很年轻,是首都大学的学生。那晚和沈璧然被送去同一家医院,左手臂骨折了。他礼数周到,吊着一只手,却还是坚持从助理手里提过礼物,亲自呈给沈璧然,鞠躬致歉。
沈璧然心软,被问伤情,一字未提脑震荡和挫伤,只说没什么大碍。
对方松了口气,解释道:“那天我要去参加个重要的发布会,路上司机突然胸痛,我自己也有驾照,但开得不熟练。”
沈璧然表示体谅,对方又主动递上名片,“我叫白书庭,有需要就随时联系。”
助理上前低语两句,白书庭惊讶道:“现在吗?他在这里?”
助理低声答:“已经要下来了。”
白书庭愉快地笑,“那我去找他好了,说不定能一起吃晚饭。”
恰好也到了和赵钧约见的时间,沈璧然便和他一起从咖啡厅出来,没走几步,就在电梯口看见了赵钧。赵钧半回身,姿态恭敬,像在引着贵客。
而后,贵客登场,沈璧然脚步一顿。
白书庭小跑上前,“凛川哥!”
顾凛川走出来,目光越过白书庭,直直落在沈璧然脸上,也顿了一下。
他轻轻颔首,“好巧。”
“是啊,竟然在这里见到了。”白书庭语气亲近,“不好意思呀,这几天没主动约你的时间,你知道的,我出车祸了。”
沈璧然闻言心下一颤,似乎找到了顾凛川那晚去睦和医院的原因。
他不由自主地留意白书庭的举止,白书庭托高吊着的左臂给顾凛川看,“真可惜,错过了光侵的发布会。”
顾凛川这才从沈璧然脸上收回视线,扫了一眼那举到面前的笨重石膏,“出车祸了?”
语气实在说不上热情。
沈璧然刚产生的推测又动摇了,有些捉摸不透地看着他们二人。
助理Jeff上前低声提醒了一句,顾凛川“哦”了一声,想起来了,对白书庭道:“保重。”
语落,视线又回到沈璧然身上,“听说沈总前两天也出了事故,恢复如何?”
“你们认识啊。”白书庭惊讶,悻悻地主动坦白:“Noah就是被我连累才追尾的,幸好他说没受什么伤。”
顾凛川闻言看白书庭一眼,语气略沉,“你肇事?”
白书庭有点心虚,赵钧见势便体贴地向他问候。两人互相自我介绍,沈璧然旁听几句,大致有了数——白、顾两家是世交,顾凛川当年移居德国前和白书庭见过两面,这次回国后,顾老爷子也特意让他多关照白书庭。
白书庭的助理代替开口:“刚才听Jeff说顾总在这,既然凑巧,不知是否得空小叙?”
赵钧笑容满面,“那太巧了,我与Noah有约,我们刚好互换聊伴。”
白书庭闻言目露期待,沈璧然如释重负,两人异口同声道好。但他们两个答应没用,还要看顾凛川的意思。顾凛川一言不发,神色甚至有些冷淡,“赵总是有重要公事急着和沈总商谈?”
赵钧是个人精,立即改口:“哪有什么公事,我也是约了Noah一起吃个饭,要是顾总和白少愿意赏光,不如一起?”
顾凛川随意点了下头。赵钧精神大振,白书庭欢欣鼓舞,两人前面开路,顾凛川却没动,静静地看着沈璧然。
沈璧然心里不满赵钧的见风使舵,正绞尽脑汁地憋一个得体的推辞。
顾凛川却不给他机会,“走吗,沈总?”
Jeff立即接过沈璧然手上提着的礼品,丝毫不因曾被当成酒侍记仇,笑容热情,“您请。”
沈璧然再无退路,只能僵硬转身。顾凛川跟上在侧,又对Jeff沉声道:“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Jeff脸色扭曲,亦步亦趋地辩解:“是老爷子突然查岗,我哪能想到他是替别人问……”他说着忽然眼珠子一转,转向沈璧然,“沈总,替我求个情。”
沈璧然被吓一跳,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下意识往外挪了半步,“抱歉,我恐怕无能为力。”
Jeff:“你就试……”
顾凛川开了口,“你和人家很熟?”
“……不熟。”Jeff一秒收起全部表情,低头退后一步,“我今晚就辞职。”
餐厅是隔壁的一家私厨京菜,赵钧安排妥当,提前清场。
四人席方正雅致,顾凛川先落座,白书庭选了他对面。沈璧然正要跟过去,赵钧抢先一步挨着白书庭坐下了,只留下顾凛川身边一个空位,还一脸和气地对沈璧然笑:“老熟人,我就不跟你瞎客气了。”
沈璧然再有涵养,心里也骂翻了天。骂他三番五次看人下菜碟,谎话张口就来,脸皮厚得可以去宋听檀的剧组扮演城墙。
点菜时,顾凛川很赏光地亲自把菜单翻阅一遍,点了灌汤黄鱼、菌烧玉带、槐花泥炉烧肉、芙蓉鸡片。
“把芙蓉鸡片换成辽参鸡片吧。”白书庭提议道。
顾凛川眼也没抬一下,“想吃就分开点两道。”
白书庭悻悻地“喔”了声,“那算了,凛川哥不吃海参吗?没听家里人说起过啊。”
顾凛川没接话,赵钧对沈璧然说:“Noah,给你点一道香椿豆腐、一道桃花米糕,不沾肉腥,怎么样?”
那天晚宴上,赵钧得知了沈璧然最近吃素。这话讨好意味颇浓,但沈璧然并不买账:“都可以,客随主便。”
余光里,顾凛川在听到那句“不沾肉腥”时似乎看了他一眼。
席间依旧赵、白二人主聊,顾凛川偶尔问一两句,赵钧立刻深入讲解,白书庭捧场垫话,二人年龄差了一倍,萍水相逢,倒配合得天衣无缝。
沈璧然心里纳闷顾凛川怎么会约见赵钧——风雷固然有实力,但还不到能和光侵对话的层面。他想梳理思绪,但却频频走神。顾凛川今天喷了木调的香水,尾调似乎还带一丝清幽冷肃的花香,是玉兰么?沈璧然对香气很敏感,觉得这股气味的存在感实在太强,而且,顾凛川和他只相隔两掌,即便刻意敛目,余光也将那人举箸落筷尽收眼底。
从前沈家常煲野山菌鸡汤,因为沈璧然爱喝,但顾凛川却不喜欢吃菌。如今他的习惯依旧,沈璧然用余光观察,菌烧玉带,顾凛川只尝了两口瑶柱,灌汤黄鱼里有榛蘑,他便只挟一筷鱼肉,另外两道没放菌子,他吃得稍多一些。
菜肴精致,可惜沈璧然没有口福。他面前的四道荤菜完好未动,赵钧单独替他张罗的香椿豆腐是用鱼汤烹的,眼下也不能吃,只有桃花米糕是纯素食,好入口,两小块,他都吃完了。
沈璧然放下筷子,伸手去拿净手帕,顾凛川几乎同时抬手,两人的指尖在空中一触即分,视线相撞,皆是一顿。
顾凛川收手,让了沈璧然,低声问:“菜不喜欢?”
屋里光线幽素,沈璧然从那双眸中觉出几分困惑,便答:“不太饿。”
“Noah的项目如何了?”赵钧插话,暗中给沈璧然递了个眼色,示恩一般,鼓励他对顾凛川介绍公司。
顾凛川闻言,身子朝沈璧然侧过来,一副愿意了解的架势。
沈璧然心里已经记了赵钧的仇,不屑领他的情,“还不成熟,赵总今日临时决定搁置不谈也好,我还能回去精雕细琢,择日再叙。”
这话把赵钧刚才阿谀说谎的老底都揭穿了,赵钧脸色顿时有些挂不住,强自笑道:“你太谦虚了,连小祝总都在关注你,他在科技领域可是很有分量——对了,不知顾总是否认识小祝总?”
顾凛川随口问,“哪位?”
“祝淮铮。”
顾凛川反应淡淡,“不认识。”
赵钧便把祝淮铮也介绍一通,顾凛川依旧不作反应,甚至让人怀疑他压根没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