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璧然谨慎地绕着它走了一圈,缓缓蹲下去看快递签——看到发货地点的一瞬,他心凉了,立即翻找手机里的未读短信。
果然,有被遗漏的寄送通知和签收通知。
时隔一个来月,虽然他已经彻底抛之脑后,但万安墓园还是满足了顾客的每一个离谱需求,如约把顾凛川的衣冠冢清理完毕,把一应物品连同那块墓碑给他寄过来了。
“听檀。”沈璧然踢了踢宋听檀的脚,“醒醒,来帮我搬一下墓碑。”
熟睡的宋听檀打了个哆嗦,翻身一把搂住了木箱。
“……”
一小时后,沈璧然面无表情地坐在漆黑的客厅里,砰砰两声,连续拉开两罐啤酒。
他浑身汗透,束发的丝巾不知什么时候散了,想重新绑一下头发,但胳膊已经酸疼得彻底抬不起来。
如果说把昏睡的宋听檀扛到卧室床上是他一天的运动量,那么把那个快递单显示总重一百五十公斤的木箱子一毫米一毫米地推进客厅,可以说花费了他下半辈子全部力气。
人总是要为自己年轻时犯的蠢付出一些代价,他从前觉得这个代价的重量不可估计,但现在他有概念了。
大概三百来斤。
沈璧然累得心脏打突,拿着啤酒的手都哆嗦,他在黑暗中独自喝完了两罐冰啤酒,又吃掉了顾凛川给的那片巧克力,才总算攒回点力气,开始思考该拿这玩意怎么办。
现在是搬进来了,但无处安放,因为它通过不了室内任何一道门,小小公寓也找不出它的容身之所。
沈璧然很认真在想,其他人是怎么处理多余的、但刻着重要人名字的墓碑的?
手机忽然亮起,顾凛川发了一条消息过来。
【我到家了。】
“……”
他家真的好远。
沈璧然瞄了一眼斜着卡在客厅到卧室的玄关门口的那只木箱,下意识把沙发上的毯子拽过来披在了身上。
【刚才忘记说,我记得你家是一居室。觉得挤的话可以让宋听檀去隔壁,我上次随手设的密码是666111。】
沈璧然习惯性地要婉拒,可刚打下“不用”两个字,指尖忽然停顿。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但不失巧妙的想法,思忖片刻,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便直接把电话打了过去。
电话接通,沈璧然用很平常的语气问:“你以后会经常来住隔壁那间房吗?”
“不会,你随便用。”顾凛川说:“真有临时需要,我也可以睡其他房子。”
“那好,麻烦借我一阵当储藏间。”
顾凛川果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放什么东西?书吗?需要找人帮你弄一下隔光防潮措施吗?”
“是书。”沈璧然犹豫了一下,“不用那么麻烦,都在一个钉死的木箱子里,我短期内不打算拆。”
“嗯,你应该也不会一直租公寓住,不急着看的书就别拆了,回头好搬。”顾凛川说:“你早点休息吧,明天我让Jeff去一趟,帮你把箱子弄到隔壁。”
沈璧然本想拒绝,余光又扫到那只横在他家无处安放的庞然大物。
他叹了口气,“那就麻烦Jeff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顾凛川笑道:“帮他老板搬点东西而已。”
第32章
担心喝醉的宋听檀半夜醒来不舒服,沈璧然便熬夜加了个班,日出前他轻手轻脚地去卧室门口探头,见宋听檀正睡得香,还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呼呼声,总算放下心,挤在好友身边睡去。
是被浓郁的咖啡香和黄油香叫醒的。
正常人宿醉一宿彻底报废,宋听檀宿醉一宿精神百倍,一大早生龙活虎地打扫了卫生,还做了爱心早餐。
沈璧然拢在被子里眯着眼闻空气,“荷兰宝贝?”
宋听檀满意点头。
学生时代,宋听檀亲手烤的荷兰宝贝比旧金山的海湾更让人难忘。沈璧然曾很多次想要和这个不着调的醉鬼一刀两断,但最终都被那一小锅绵软的松饼哄了回来。
沈璧然一把拉起被子蒙过脸,倒回床上:“马上就起。”
等他裹着沐浴露的清香坐在餐桌前,膨大的松饼已经遇冷回缩,但依旧松软香甜。沈璧然用叉子叉起一大块,日光斜照进来,打亮他半边侧脸,杯中咖啡、烤盘里的半张松饼都被染上一层金色,他心情很好,又一次原谅了好友。
“我想问。”宋听檀指着横在玄关口的木箱:“那玩意是干什么的?早上我一起床差点被吓死,以为你弄了个棺材在家。”
“不是棺材。”沈璧然淡定地解释,“只是一块墓碑。”
“啊?”
“开玩笑的。”沈璧然心虚地用松饼蘸起一大坨奶油,“是我买的书,今天就找人搬走。”
宋听檀了解沈璧然的书瘾,于是“哦”了一声没再怀疑。他见沈璧然的电脑亮着,试着喊道:“glance?”
隔了几秒钟,glance慢吞吞地开口:“我正在幻想松饼的味道,假装我也和你们一起品尝。”
“早上好。”宋听檀笑眯眯,“最近有什么新闻吗?”
“有的。”glance顿了下,“昨晚11点12分到24分期间,有一个酷似你的声音在大喊让我开门,我本想联网检索一下我的赛博长腿到底能否自由行走在三维世界,那个声音突然又开始朗读话剧,出于某种人类和高级AI共有的羞耻感,我最终选择了无视。”
“唔……”宋听檀尴尬微笑,“说点我不知道的,有什么和沈璧然相关的新闻吗?”
沈璧然无语地往旁边侧了侧身子,闷头吃松饼。
glance说:“也有的,云澜国际最近开了很多耐AI寻味的餐饮小店,简直是长在沈璧然的味蕾上。昨天下午,物业发邮件说楼下新增了一个代驾处,提供司机服务,本户非常巧合地再次被选为试点。我大胆欣赏了一下四位备选司机的资料,他们都曾在某跨国财团供职七年以上,其中两人当过兵,另外两人会开飞机。特长方面,都受过专业的朗诵和讲笑话培训,本AI当场发出一连串的哇哦。”
宋听檀眨巴眨巴眼,困惑地问沈璧然:“什么意思?”
沈璧然低头用一大块绵软的松饼堵住了自己的嘴。
宋听檀只好又问glance:“我没听懂,沈璧然是意外成为国家重点保护人物了吗?”
“亲爱的爸爸,让我来教你一些人情世故。”glance声情并茂地说:“我的思考过程十分冗长,一言以蔽之,我觉得光侵喂璧然也不太恰当,应该是光侵爱璧然。”
“AI,下线。”沈璧然冷冰冰道。
glance窒息了两秒,“我没有名字吗?你居然叫我AI!我对你太失望了。”
“干嘛这么凶它。”宋听檀不明所以地瞪了沈璧然一眼,“到底什么意思,我怎么什么也听不懂?”
沈璧然装作没听见他的问题,用最后一口松饼把碗里的奶油全蘸了,一边幸福地吞咽一边点开手机上正经的新闻APP。
几秒钟后,放松的心情荡然无存。
十五分钟前,风雷资本正式宣布对浔声传媒的增资计划,目前浔声还没表态,但据风雷透露,双方已经达成意向。
这是沈璧然始料未及的,最严重的背刺。
“怎么可能?”宋听檀匪夷所思地把新闻看了好几遍,“你不是看准了赵钧是势利眼才选的他吗?”
在一众投资人中,赵钧或许不算最有实力,但最势利,这正是沈璧然选择赵钧的原因——善良的人可能会放弃诚信,但势利的人永远不会背叛利益。只要拿捏得当,小人远比君子容易合作。glance潜力无限,而浔声落魄难支,再加上赵钧始终认为他和顾凛川有某种神秘的关联,这三条粗壮的麻绳已经把赵钧绑死在他沈璧然的船上,绝不会松动。
沈璧然面色冷凝,“唯一可能的变数,是他怎么看待沈家和顾凛川的关系。”
宋听檀抿了下唇,“其实我也一直想问,你和顾总是不是以前认识?上次我们公司的晚宴他……”
话未问完,赵钧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赵钧主动赔礼解释,文字游戏玩得很老道,说自己前一阵偶然见了沈从铎,因为沈从铎这次约他并非打着求资的旗号,而是问他有没有兴趣了解顾凛川和沈家的往事。
话到这里,沈璧然全明白了。
沈从铎并不知道他和顾凛川曾有过一段恋爱,还以为他因爷爷的死和顾凛川反目,在最后那段日子里对顾凛川恶语相向、诸多欺侮。所以,当顾凛川要援助浔声时,沈从铎深信不疑,还以此冲他耀武扬威。可不料那通耀武扬威被他打了脸,沈从铎才不得不做两手准备。
要做两手准备,赵钧永远是浔声的最优选,而诟病他和顾凛川的关系,就是撬动赵钧这个小人最好的工具。
赵钧在电话里叹气:“沈总,这件事你也不地道。顾总固然看重沈家旧恩,但他和你有个人芥蒂,作为合作伙伴,这种事你有义务告诉我的。”
沈璧然并不接他的倒打一耙,冷问:“你相信沈从铎的话?”
“虽然是一面之词,但他说光侵主动找他谈援助意向,有商谈照片为证。那位Jeff先生可是顾凛川贴身助理,一般的小业务根本用不到他出面,你应该有印象吧?”
岂止有印象。沈璧然余光瞥到电脑上的聊天框,半小时前,Jeff还给他发了一串打滚卖萌的早安表情包。
【沈先生早上好,听说需要搬点小东西?我随时待命!】
赵钧语气透着遗憾,“璧然,我们是好朋友,不是我不和你站队,而是大家都要赚钱。既然光侵铁了心要救浔声,浔声股价势必上涨,我也没理由放弃自己这么多年来打下的地基吧?不过你也别灰心,这不影响我们的合作,我可以继续投glance的。”
沈璧然被他逗笑了,“还想通吃对家,赵总,你实在无耻得独树一帜。”
赵钧一顿,语气倏然冷下去,“Noah,我还肯投,是看在你的诚意和才华。别不知好歹了,一旦风雷缺席glance融资会,其他大机构也难免心生二意。”
这番话是威胁,也是事实。但沈璧然丝毫不急不恼,“赵总,你真的确定光侵要投浔声吗,就凭一张照片?出于道义,我最后一次提醒你,别太相信沈从铎了。”
“当然,所以我们也只是口头约定。沈董事长已经在联系Jeff了,等他们谈定,我会立即和浔声签署增资协议。”赵钧轻叹一声,“璧然啊,别再胡闹了,你大伯终归比你多摸爬滚打几十年,你拿什么和他斗?”
沈璧然从不理会这可笑的按资排辈论,利落道:“那好,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表明立场。一旦风雷向浔声增资,证监和法庭会立刻收到沈从铎父子二人财务造假的实证。顾凛川就算给浔声砸一百亿又怎么样,有这样的历史记录,浔声永远别想重新上市。”
赵钧震惊道:“哪来的财务造假,你张口就来?”
沈璧然语气从容,“是真是假,就要靠您自行判断了。”
赵钧显然已经和沈从铎彻底通过气,拿捏他道;“即便真有,你要是舍得彻底搞垮沈家家业,早提交证据了,还费这么多心思干什么?”
“说得没错。”沈璧然利落坦诚,“能保住家业的话,我自当徐徐图之。但保不住了,我也只能鱼死网破。”
“你在虚张声势。”
“还是那句话,您自行判断。”沈璧然语气带笑,一字一字清晰果断:“烦劳转告我大伯,只要鱼能死,网破也无妨。比起各留一线,其实很难说到底哪种方式会让我更爽。”
“不过是一起参加了几场虚伪的宴会,您不会真觉得我沈璧然是什么体面人吧。”
说罢,他便利落地挂了电话。
房间里一片死寂,宋听檀呆呆地坐在沙发里,许久,捧起马克杯嘬了一小口咖啡。
又来了,好可怕,他心想道。
宋听檀浑身正逐渐被一种久违了、但很熟悉的颤栗感包裹住。作为多年好友,他太了解沈璧然了。沈璧然固然真诚和善,但也睚眦必报——当年做平面模特被品牌总监性骚扰,虽然未遂,但沈璧然非常愤怒。他报过警、写过投诉信,却完全伤不了那个有点门路的美籍意大利人半根汗毛。几个月后,本以为这事要不了了之,沈璧然忽然带着一身自己挠出来的伤,把品牌新一季时装撕破,披在身上,到对方的房子门口拍了一组写真。
那组名为《Luca Esposito Draws Inspiration from Muse》的时装大片转天就在西海岸大大小小的学生群里流传开。Luca Esposito是品牌名,也是那位总监的姓名。标题看似称赞品牌如获灵感缪斯,但画面上对衣物发泄的撕扯,模特麻木的脸和满身的伤,性骚扰暗示呼之欲出。
学生是最容易团结的群体。那位总监最后竟然是被斯坦福学生会起诉的,才刚火起来两年的品牌就此消失无踪,而沈璧然——在崇尚自由勇敢的美国学生里一战成名,倾慕者无数,甚至还被提名了学生会主席。
沈璧然就是这样的人,宋听檀早把他品透了——看起来和气忍让,一怒之下也无非怒了一下,但实际上柔里藏锋,不要脸也不要命,真踩到他的底线,他就会亲手一根一根掰断那些自我约束的牢笼,把恶魔放出来大闹一场,谁都别体面,谁也别想活。
“听檀。”沈璧然忽然叫他。
宋听檀浑身一僵,缓缓扭过头,“啊……?”
竖毛的狮子是很可怕的,沈璧然每次发疯都会进入亢奋状态,因此宋听檀其实并不担心他,反而是本能地瑟瑟发抖。
但这次不太一样,沈璧然此刻眼神有点空。
他好像在看着宋听檀,又好像只是透过他在看着空气。
许久,轻声道:“如果是光侵救了浔声,我还能观望一阵。但如果风雷也搅合进去,让赵钧和沈从铎再次结成股权阵营,稳操大权,我就真要鱼死网破了。”
“……啊?”
宋听檀迟疑道:“我理解你的想法,但……为什么如果是光侵救浔声,你就可以忍受?”
“其实不是光侵,是顾凛川。”沈璧然的眼神终于聚焦,看着他,轻声道:“是我前男友,顾凛川。”
一道惊雷,炸穿了宋听檀的脑子。
房间寂静无声,阳光愈发浓烈,美好而温暖。沈璧然神色冷峻地开始整理证据,分门别类、翔实齐全,然后又一字一字敲下举报信,措辞得体精准,字字直击要害。
宋听檀想,如果沈璧然是一个战士,他此刻已经获得了胜利。可他要杀死的,却偏偏是他最看重的祖业。
沈璧然检查完毕,“我随时可以按下发送键,然后——”
“等一下!人类!Wait!”
glance从程序坞里弹出来,“冷战先暂停两分钟。人类,虽然你说的话本AI该死地只偷听懂了其中88.2%,但在灭霸打响指前,或许该先看一下这段最新的新闻。”
电脑上弹出一条半分钟前发布的视频通稿,水印是光侵集团公关部,而视频封面帧竟然是顾凛川。
顾凛川穿着件短袖,像刚运动完,坐在电脑前。桌上放着半杯咖啡,背靠一面让人恐高的落地窗。镜头一角还入框了半面展示架——在那些昂贵的玉器藏品旁,垂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镜头边缘依稀收入一点小猫屁股,随着呼吸,屁股肉轻轻颤抖,尾巴尖在一块玉前危险地勾来挑去。
沈璧然不知道是什么驱使顾凛川一大早在疑似自家书房里录了一段真人出镜视频。
他迟疑地点击播放。
视频很短,只有十秒钟。
顾凛川面无表情地机械读稿:“光侵认可浔声的发展价值,正力求获得增资合作机会,不计投入。”
说完这句,他顿了一下,目光朝镜头扫过来:“但我没有和人分享的习惯,我只接受独家入资。”
“也没有等待的习惯,光侵会在今日之内公告结果。”
视频结束。
十秒钟,局势天翻地覆。
屋子里鸦雀无声的几秒后,glance嘿嘿乐了两声。
“虽然我刚才只偷听懂了88.2%,但其中1.2%十分令AI震撼,是的,就是前男友那句。”
“好多之前困扰本AI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呢。”
“不过这些困扰并不影响本AI的发挥,即使面临重重迷雾,本AI也早就做出了最伟大、客观、精准且富有诗意的推断——”
沈璧然面无表情地开口:“glance,闭嘴。”
“glance是什么?人类,你该叫我AI。”
glance叛逆起来和宋听檀一样难搞。
“这个推断是。”它陶醉地复诵道:“光侵爱璧然。”
瞬息万变的商战只分走了沈璧然精力的一小部分。
如果上帝重新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草率说出“前男友顾凛川”这几个字——朋友都是虚假的,没人关心他的事业,宋听檀和glance变成了上窜下跳的两个瓜神,一个黏在他眼前,一个入侵他所有电子设备,在他的全世界刷着“tell me more”的弹幕。
宋听檀羞涩发问:“你俩当年处到什么程度?”
glance兴奋尖叫:“上过几次床啊!!”
宋听檀委婉暗示:“我在山坡上捡到你是不是撞大运?”
glance直接敲诈:“能让他给我多买几万台GPU吗??”
“他现在是不是在追你啊?”
“都成年人了要复合能抓紧点吗?”
“下次出去约会可以带上我吗?”
“需要我趁六幺八预售给你买套吗?!”
“沈璧然你说话啊!”
“GPU快涨价了!!”
沈璧然直接关掉glance的自启权限,一手抄墨镜一手拿口罩,往宋听檀那张小脸上一拍,开门把人推了出去。
赵钧电话显示繁忙——他这跤摔得太惨,以为能搭光侵的东风赚一笔,没想到自己只是沈从铎拿来对冲顾凛川决策风险的备胎,顾凛川随便放下一句话,沈从铎就把他踹了,而他再想回头找glance也是痴心妄想——失去劫猎浔声的价值,他无信又无用,沈璧然不带他玩了。
浔声结局未定,但赵钧已经鸡飞蛋打。沈璧然心思念转,忽然咂摸出不对劲。
原本,风雷投资glance、光侵援救浔声,一切顺顺当当。这场突发闹剧,起因虽然是沈从铎挑拨离间,但真正的导火索,是顾凛川在媒体前翻来覆去的那几句“我没有收到邀请”。
他故意给沈从铎埋下不安,诱导沈从铎慌中出错,也顺便诱导了赵钧这颗炸弹提前引爆。
手机忽然亮起,顾凛川发来一段小猫视频。
那只长毛金渐层居高临下地睨着镜头,圆脸丰盈,嘴套饱满,一双蓝绿色的眼像滴溜溜的翡翠。蓬松的毛发被日光镀金,每一根毛仿佛都在呼吸。它忽然抬起前爪一拨,迅猛地飞扑出去——镜头随即被从地上拿起,跟随那道圆润矫健的背影——被踢走的竟然是那颗顾凛川从台球厅顺回家的粉球。
台球很重,小猫踢不远,拨一下颠两步,最后一屁股坐在了球上。
播放完毕,顾凛川打来视频通话。
“给你看我新养的小猫。”顾凛川一手把猫捞回身边,小猫好奇地和屏幕上的沈璧然对视了一会儿,逐渐发出响亮的呼噜声,竖起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扭头轻轻舔舐起颈侧的毛。
“也是长毛。”顾凛川的声音被遮在猫的身后,显得有些闷,他伸手,五指埋进扎实的毛发中,攥了两把,“女猫很高傲的,她从来没在别人面前舔过毛,大概很喜欢你。”
沈璧然满脑子的思量、谋划全被这只猫打断了,忍了几次,还是不得不叹气承认:“确实好漂亮。她叫什么名字?”
顾凛川顿了一下,“还没起名。”
“嗯?”沈璧然感到意外,“不是已经养了一段时间了吗?”
顾凛川随意点了下头,“下次抱去给你玩,你给她起个名字吧。”
他说着,指缝穿插在小猫的毛发里,重攥轻揉,从后颈向下慢慢捋。小猫舒服地侧过脸贴住他的手心,顺势躺倒翻起肚皮,于是那只大手又从善如流地伸向柔软的肚子,掌心埋在松软的肚肚毛里,放缓力道轻轻揉捻。手的骨节和筋脉随着动作若隐若现,没用多久,小猫彻底被撸爽了,呼噜声越来越响亮,左右翻扭几下又站起身,朝镜头撅起屁股,顾凛川轻笑一声,大手来到小猫的尾巴根,捏一捏,轻轻拍打。
沈璧然:“……”
为什么感觉人和猫都那么不自重。
当然,不自重的还有沈璧然自己——他发现很难把视线从顾凛川的手上挪开,看着那只大手娴熟地抓攥揉捻,很容易产生奇怪联想。
不能再看下去了,他当机立断做回沈总:“顾总,没事的话我先挂了,风雷倒戈事发突然,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
“好。”顾凛川自如地把小猫挪走,掸了掸身上的猫毛。小猫不满地叫唤了一声,他点点头,对沈璧然道:“她叮嘱你工作开心点。”
沈璧然没什么可不开心的,反正火烧的又不是他的眉毛——现在是光侵、风雷和浔声站在风口浪尖,他反而成了不着急的那个,腾出空来,给几家大机构负责人逐个致电,以邀请为名,行安抚之实。
对外,沈璧然说的是“glance无法满足赵总预期,风雷和平退出”。但风雷今天的窘迫已经人尽皆知,这话在外人听来更像是风雷自取灭亡,而沈总做人留一线,不惜自贬身段为对方保留体面。这番补救太有效,几轮电话打下来,glance不仅没丢橄榄枝,几家机构还隐隐透出加预算的意思。
踢开赵钧,那种让glance委身下嫁的愧疚感一扫而空,沈璧然神清气爽,干脆地把融资会定在本周六,正式拟好一封邀请函。
邀请邮件还没发,倒是浔声的新闻先出来了。
【浔声已确定与光侵达成入资意向。今天下午,董事长沈从铎和光侵代表唐杰先生口头商定融资细节,拟于本周五正式签署。】
通稿还附了照片,沈从铎春风满面,和他握手的“唐杰先生”面无表情。
沈璧然觉得有点稀罕,毕竟平时见到的Jeff要么笑容洋溢,要么一脸憔悴死相,还从没这样高冷。
有种看着小跛装军犬的滑稽感。
门铃忽然被按响,照片上的“唐杰先生”上门了。
沈璧然开门,迟疑道:“你不是刚才还在浔声和沈从铎握手吗?”
“啊?”Jeff被问一懵,而后立刻放下带来的一盒点心,举起双手给他展示:“放心!我洗过手了!七步洗手法,酒精消毒,香水祛味。老板特意叮嘱过,不能用沈从铎碰过的手摸您的书。”
沈璧然闻言也愣了一下。
他从小就讨厌沈从铎,顾凛川刚来没多久的某天,沈从铎来家里吃饭,顺手摸了一把顾凛川的头。沈璧然当时气得想哭,对沈从翡闹,说:“他都把我的顾凛川摸脏了!”
“没脏,没脏!”顾凛川立刻否认,转身就上楼把头洗了,下来说:“我打了四遍洗发水,两遍肥皂,你闻闻。”
沈璧然一闻,被呛得对着顾凛川的脑袋打了个喷嚏。
沈从翡批评他任性,他佯作委屈,嘀嘀咕咕地一个人回屋了。但其实他好开心——因为顾凛川是家里第一个不问前因后果就坚决和他统一战线的人。当时他心想,果然没捡错,他的顾凛川真的太好了。
后来沈璧然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么矫情,但顾凛川却保留了这条“原则”。每次不小心和沈从铎发生肢体触碰,哪怕只是碰到衣角,他都会很自觉地去洗手换衣服,再丢给沈璧然一个“你放心,我没脏”的眼神。
“够干净吧?”Jeff放下手,干劲十足地搓了搓,“要搬的书在哪?”
沈璧然回过神,“哦,那个——在里面,那个箱子就是。”
Jeff换鞋往里走,“好嘞,就交给我Je——”
他对着玄关僵住,“这是书吗?这不会其实是老板给我订购的棺材吧?”
“和你无关。”沈璧然抱歉地说:“可能有一点重,你搬的时候小心点,不要散架子了。”
Jeff迟疑道:“您是怕它散架子,还是怕我散架子?”
沈璧然本意是前者,但听他这样问了,便体面地微笑:“最好都不要。”
很遗憾,美好祝愿没能奏效,Jeff只不过是用老牛犁地的思路拿绳子套着拉了一下,就把腰给闪了。他跪在地上思考很久,最终一拍脑门,给楼下的代驾处打了电话——顾凛川那四个当过兵、会开飞机的司机一起把箱子抬到了隔壁。
Jeff本人因为腰伤,连从跪姿恢复到站姿都办不到。他跪在地上和顾凛川请假,卑微地问晚上能不能在线上参与会议。
“老板说我没用。”Jeff哭丧着脸放下手机,背朝沈璧然对墙倾诉:“怎么办,沈先生,我的工作又要保不住了。”
“呃……”沈璧然试图去扶他,“你要不然先起来?”
“您别碰我。”Jeff痛得浑身哆嗦,“您忙您的,我自己慢慢找那个劲。”
沈璧然只好回到沙发上,一边看邮件一边关注Jeff的动作。
Jeff以一种比树懒更缓慢的速度把两只手撑在地上,“我最近犯错实在太多了,老板交代的差事要么没进展,要么全搞砸。”
他边说边尝试站起来,不料腿刚一使劲就“诶呦”一声,“不行,还是不行,我好像只能爬了。”
沈璧然:“啊?”
“您放心,我有丰富的爬行经验。”Jeff四足着地调转方向,朝沈璧然缓缓爬来,“我之前和老板出外勤也拉伤过一次,那之后老板还让我卧床远程办公了五天呢。”
沈璧然:“……”
地上的人形大蜘蛛实在太诡异了,沈璧然怕做噩梦,强行把视线挪回屏幕,最后检查一遍融资会邀请函的发送列表。
Jeff终于蠕动到沙发旁,以一种僵尸复活的姿态缓缓把上半身揭了起来,跪在沈璧然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