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衡后,选择变得清晰。
“荆”总不至于现在害他。
卞可嘉望着面前的海生花,它不开在日光下,花朵是灰蓝色的,花瓣薄而蜷曲,像是用水做的那样透明而充盈,即使在岸上没有水的地方,也像在海中那样被浪涛推着舒展。
花的质地颜色,让卞可嘉想起海洋中的银蕊水母,没有鲜艳的色泽,只有一种病态的剔透。
又有点像他昨天所见到的“荆”的样子,或许更准确的来说,像是昨天晚上他们登上阁楼两个小时后,“荆”莫名停下离开、又再次折返时的样子。
海洋的怪物是冷血的,“荆”原本也没有太过鲜艳的颜色,但他昨晚后半场回来的时候,状态明显比之前差了太多。
原本像海水般半透明的肤质,却呈现缺氧般的灰白,就连人形都不再勉强维持,见到他就疯狂扑了上来,那种暴躁的气息,过了很久才消弭。
卞可嘉怀疑,“荆”可能是受伤了。
毕竟能让他在那种关键的时候停下来,再跑出去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小事。
不过那会卞可嘉没有来得及问,就被缠入了一场持续整夜的海上暴风。
而他是这片风雨中唯一的淡水来源,受伤的野兽需要干净的水源来疗伤,所以他必须献出自己的所有。
他的生命,他的身体,他的一切。
人类发明了榨汁机,将橙子削皮、去筋,将水灵灵鲜嫩嫩的橙肉投入刀口,启动搅拌,就能榨取一杯鲜鲜甜甜的橙汁,饮之润泽,清凉鲜甜,回甘无穷。
而在海洋文明中,又有谁能证明海洋生物没有发明过类似的榨汁机呢?
只是海水中没有电,榨汁机也只能手动操作,没有人类的精炼金属做刀片,那便用坚硬如刀的触须来替代,层层叠叠的绞死紧锁,将鲜橙凿爆,虽然浪费有点多,但四舍五入也能做出鲜榨橙汁了。
卞可嘉可以证明,海洋的高等生物有这个智力和能力,能将橙子榨干榨净,不留一点存货。
人们一直不知道海洋的怪物为何登陆,或许,他们只是为了这一口陆地上的食物。
卞可嘉又在客厅的墙壁上,找到了一些凝固的盐粒。
盐粒扒在墙壁上,拼凑出人类的文字,指尖划过时,还会留下滞涩的触感。
那是“荆”对他说的话:“老婆,我晚上回来。”
“我在海洋里,我无处不在。”
干涸的盐分簌簌而下,卞可嘉用力抹除了这行字迹,不留存这种看上去明显诡异的字证。
卞可嘉不禁想,如果他不再接触海水,永远龟缩在陆地,或者以男朋友的名头,躲进城中心的研究所寻求庇护,那么“荆”会来找他吗?
如果长时间隔离,那么“荆”会改变择偶的目标吗?
这或许是下下策,他也会因此失去自由,甚至失去他自己。
通讯机的屏幕亮起。
冷蓝的光映照着空气中飘浮未落的盐粉,上面有未读的讯息。
梁传仲:[小可,忘了告诉你,你今日上午十点有一个精神科医生的预约,别忘了去,你的精神评估决定着你的工作职位是否保留,不过别担心,失忆虽然对你有影响,但并不是决定性要素。]
梁传仲:[要吃早饭,好好吃饭,好好发挥,照顾好自己。]
通讯机再次震动,屏幕跳出的信息上,医院的预约通知安静地浮现。
时间、科室、房间号码,冰冷而精准。
屏幕的冷光,与房间里缓慢摇曳、散发出微微蓝光的的海生花,形成鲜明的对比。
好似一半的卞可嘉生活在拥有科技的人类文明里,可是另一半的他却仿佛在堕落理性,慢慢陷入那不可理喻的幻觉世界中。
卞可嘉从烤箱里,找到了“荆”为他做好的早餐,他带着早餐登上了二楼外停泊的汽艇船。
窗外的天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投下没有温度的暗淡灰光,他展开船上的防水地图,一边不太熟练地启动了汽艇船。
卞可嘉操作汽艇船的一路都很顺利,并没有别的事来横生枝节,他提前到了医院,距离他和医生预约的时间还差半个多小时,于是他等在船上,直到他听到旁边街道上的议论声。
“嘿,你听说了吗?昨晚的那阵动静?”
“……嘘,小声些,那可是研究所的方向。”
几个男人穿着深色防水风衣,站在长满藻类的街角,他们拉低软呢三角帽压下声音,并不想被别人听到。
而卞可嘉在他们一墙之隔的水道上,不动声色的嗦着帝王蟹腿做的焗芝士糕,偷偷听着他们的对话。
“我妻弟在研究所做保洁员,早上刚从夜班下来,回家吐了好久……说昨晚出事了,死了好多人。”
“……他们研究所里,到底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卞可嘉也想知道。
卞可嘉拿出了通讯机,淡漠地看着梁传仲发给他的那些短信,并没有被其中的关心所触动。
只是他手指敲下的文字,却符合着一个“合格恋人”的温度。
卞可嘉:[我已经到医院门口了,一路很顺利,我会通过检查的。]
卞可嘉:[我听到他们说研究所昨晚出事了,动静弄得很大,师兄,你没事吧?]
梁传仲:[我没事,昨夜我们尝试了一种新的设备……但是结果不是很好,别的我不能多说,老婆,我一定会早点回去陪你的。]
梁传仲:[老公也很想你。]
通讯仪上的文字,倒映在冰冷的海面上。
而海洋所在之处,它无处不在。
那在无光水底始终追随、凝视着爱人行踪的怪物,恨得几乎发了狂。
[致桑亘镇海上建筑局:
经全面精神评估, 已确认贵局在职的海筑监测员——卞可嘉先生神志清醒,认知功能完整,判断力与适应能力均处于正常水平, 不存在任何形式的精神问题。
其偶发失忆的特殊病症, 可能与过高的工作压力、坠海造成的生理损伤有关, 建议贵局使用弹性工作制,给予卞可嘉先生更多的休息时间, 以助其早日恢复心理及生理健康。
精神科医生:c。]
卞可嘉看了一遍手上这份新鲜出炉的报告, 又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这位“医生”。
……他有些明白, 为什么这个镇上会有这么多人疯了。
左看, 右看,无论怎么看, 这个坐在主治医生转椅上的……都是一条鳄鱼吧?
还是未成年那种。
人类的城镇, 人类的医院, 精神科的医生是一条淡水鳄鱼幼崽——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吗?
要不是他盖过章的精神检测报告已经到手,卞可嘉甚至要怀疑,这只鳄鱼出现在这里的本身意义, 就是一道测试精神状态的题目了。
卞可嘉感到深深的荒谬。
面前的鳄鱼口吐人言:“卞博……咳, 卞可嘉先生,你今天身体看起来还不错?”
卞可嘉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小鳄鱼崽。
不是错觉, 这条鳄鱼看起来……莫名的像一只狗。
他们不过说了几句话,居然就对着自己摇起了尾巴。
鳄鱼:“我叫小c。”
卞可嘉:“……你好。”
小鳄鱼期待地看着他:“我……有没有令你想起来什么?”
卞可嘉沉默了一会, 露出不失礼貌的微笑, 起身告辞道:“谢谢医生,我接下来还有工作,就先走了。”
小鳄鱼急得跳下椅子跑过来,伸出两只短短的绿爪, 扒住了卞可嘉的小腿:“你别走,你再想想!卞博士……老板!这个世界……已经崩溃了57%!要不然,我也没办法化成梦境实体来找你,我受到很多限制,能跟你对话的机会太少了!”
“卞博士,你要再想不起来,咱俩不止被困在这里了,你就要被融在实验体一号的脑子里了!你们的耦合度已经快接近百分之百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卞可嘉试图挣脱,可是那只鳄鱼死命抱着他腿,卞可嘉把腿抬起来,那只鳄鱼都悬空了,尾巴还一荡一荡地不肯松手。
他只好带着一只鳄鱼往外走。
刚跨出精神科诊室一步,卞可嘉腿上的重量就消失了。
那只鳄鱼仿佛被一张看不见的网,拦在了门的那一端,有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限制了它的活动范围,于是它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卞可嘉独自离开。
小鳄鱼着急道:“卞博……先生!你再听我说一句话!”
卞可嘉停住脚步,依言转身回望。
那只鳄鱼叉腰挺胸,严肃道:“你!不要再跟‘荆’上-床了!”
卞可嘉脸色猛地红了,又迅速变白,连忙看了看周围的人,自欺欺人地希望着千万别有太多人注意到这边。
他连忙压低声音道:“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小鳄鱼:“你每在这个世界里失忆一次,你们的脑神经耦合度就会再高一点,再发生一次的话,就彻底完蛋了,你们脑袋就真要融二为一了,物理上的那种……你现在连我都被迫解绑了。”
“所以我才必须告诉你,根据我之前被塞进隐私屏蔽模式的时长来看,你至少有两次记忆刷新,是因为‘荆’搞得太久太激烈了,把你刺激到什么都忘了。”
它大大的眼睛,透露出真切的诚恳,“为了你们彼此的生命安全着想,答应我,不要再搞了,好吗?”
卞可嘉:“…………”
他的脑袋已经无法处理这段对话蕴含的惊人信息了,只能在众人齐刷刷的注视下落荒而逃。
鳄鱼在远处呐喊:“忍住诱惑,别让他搞!小c在小镇尽头……等您……”
直到卞可嘉逃命似的奔出医院,坐上自己的汽艇船,打开发动机加速逃离小镇时,他脸上那滚烫的温度,都没有被海风吹散。
“荆”。
这条诡异的鳄鱼,居然也知道“荆”的存在。
卞可嘉为了好好活下去而保守的秘密,他最不愿意暴露于人前的关系,竟然还有……一只鳄鱼知晓。
但鳄鱼显然不打算去举报他,只是善良的提醒,不要再……咳。
只是方才聊天时,这条鳄鱼透露给他的信息……实在是荒诞又惊人,此时卞可嘉细细回想时才发现,竟然那本他写给自己的日记,信息多有重叠。
从这个角度看来,鳄鱼很可能没有坏心。
……所以这只鳄鱼,就是那个日记本提过的小c?
多少有些抽象了。
精神科医生开具的证明,已经通过小镇的局域网同步到了他的工作单位,卞可嘉的传讯机发出提示音,打开一看,他的工作界面已经恢复正常,并弹出了一批预约。
卞可嘉打开地图,比对着街道和水道,圈出了上面离这个城镇中心最远的几处房屋建筑。
这就是他这份工作的好处,他有绝对正当的理由,能前往小镇的边界处。
第一份工作……就先从最远的这个开始吧。
卞可嘉驱船穿过沉默的建筑群,来到这里时,被拦下了船只。
这是一个海边驻哨所。
他才靠近,就看到从哨口的掩体下,有人用热武器对准了他,“这里不允许通行!出示你的身份。”
卞可嘉举起双手:“我是建筑局的海筑监测员,半个月前,研究所就已经向我所发出了工作邀约。”
有警员过来检查了他的工作证件,这才示意同伴将武器收起来,“哦,确实有这么回事,我们已经等你很久了,卞先生,你的船可以停在这里,请跟我从这边上岸。”
这处哨所的前身是一所五层高的小楼,如今三层以上尚在水面之上,但显然里面被研究所征用,墙壁漆图着实验所的标志,不知道哨所里布置了什么设备。
卞可嘉只轻轻一瞥,便被警卫带离了现场。
警卫:“卞先生,你确定要从这里下海?”
“下面是这座建筑的承重墙和承重柱,我需要确定它们被海水腐蚀的程度。”
卞可嘉坐在三楼的阳台上,脱下了自己的衣裤。
他里面只穿了一条泳裤,然后迅速换上了一身保暖恒温的潜水衣,他将氧气瓶背带固定,再将水下设备一一穿戴好,连声纳探线的收纳包都绑在腿上,最后把脚蹼穿上。
卞可嘉本身就个高腿长,身形匀称,这套紧身的潜水服勾勒出身形轮廓,明明一点皮肉不露,看上去却实在漂亮。
都准备下水了,警卫才从回过神,“……呃,卞先生,水下注意安全。”
警卫是个年轻的青年,此时眼睛都黏在卞可嘉身上,连态度都变得殷勤起来,“为安全起见,我每隔一刻钟会和你确认水下安全,有什么需要,你就告诉我。”
卞可嘉:“好的,谢谢。”
今天没有阳光,海水的能见度本就偏低,水面呈现一种苍白的灰,有种莫名的浑浊感。
卞可嘉从阳台上破损的围栏处钻入水中,沿着倾斜的邮政局外墙下潜。
这栋楼体在海水之下的墙皮上,已经覆满了灰绿色的藻类,原本的颜色斑驳凋落。
二楼已经完全弃置,窗户早已破碎,黑洞洞的窗口飘出一群银光闪闪的小鱼,发现有这么大一个生物靠近他们的栖息地,连忙集体转向逃跑,没一会儿就躲得不见踪影。
卞可嘉经过了一楼的标牌——这栋楼的一层,原来曾经是一家面包店。
如今,曾经的面包玻璃展柜已经灌满海水,半漂浮在天花板和地板中间,一群紫红色的海葵在锈蚀的收银台上扎了根,触手随着水流轻轻摆动。
卞可嘉的探照灯扫过,照亮了货架间的饼干玻璃罐——饼干早就不见了,玻璃罐被寄居蟹所占据,曾经人类使用的餐桌座椅,如今是贻贝的巢穴,一条斑鳗从地板的破洞中探出头,又迅速缩回黑暗。
卞可嘉没有打扰这些生物,从洞开的正门游进了被遗弃的烘培店。
早在下水之前,他就已经将此处未被淹没时的建筑设计图烂熟于心。
他在面包店的地板上,放下了自己专门携带的、用来在海底使用的声波探测设备。
海水环境中,氯盐结晶会对混凝土造成破坏和膨胀,钢筋也会劳损加速,他需要用超声波来测量墙体的残余厚度,再用冲击回波来检测承重体内部是否有裂缝。
随着声波探测的启动,地面的淤泥扬起,让水中视野变得浑浊。
大概两分钟,卞可嘉就明白为什么这个工作会有人疯了。
这里静谧的像是另一个世界,周围除了细碎的海水振动声,就只有他换气的气泡声。无光,寒冷,即使是探照灯也照不了多远,巨大的黑暗在远处,像漩涡一样侵蚀吸取着人的神志,黑暗带来恐惧,你无法知道那黑暗里藏着什么样的怪物。
一条柔韧强壮的触手已经从黑暗中靠近,无声无息缠上了他的腰。
海水阻隔着卞可嘉的正常感知,等到他愕然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被触手猛地向下拖拽。
在深水中急降数米的失重感,身体全然失控的绝望感,足以令一个人恐惧到尖叫。
可是这是海底,卞可嘉的嘴里咬着氧气嘴,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到自己腰间配着的剪刀。
可是他的手才刚刚碰到刀把,恐怖的怪物就猛力抽飞了剪刀,再卷起他的手,剥夺他的反抗,将他重重抵到了地上。
第38章 如鱼渴水(13)
原本放置在收银柜上的探照灯, 在这剧烈的震动中,也从原本的位置上掉了下来。
水下灯坠落时,并不像陆地的空气中那样迅速, 因为浮力的作用, 它缓缓地坠下, 将光线投入更深的地方,而卞可嘉也多亏这一束光芒, 看清了缠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
那是一只看不清全貌的触手, 长度惊人, 比他的腰还要粗上一圈, 表面布满着数不过来的细小的绒毛状吸盘。
卞可嘉被卷着双手,就反手去摸, 触感出奇地柔软滑腻。
但柔软并不代表良善。
只是缠着他身上的这一节, 就比他整个人还要长, 若是它呈螺旋状将人类死死缠绕,内部肌肉纤维同时绷紧发力,就足可以拆骨压肉, 将一个健康的成年人身体瞬间轻松掰断成几段。
就比如说他这个人类。
世代在陆地上生活的人类, 如果违背自己的生存轨迹,在潜入海洋的那一刻, 就默认进入了海洋生物的丛林法则。
优胜者繁衍掠夺。
败者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面对面前的巨物, 恐惧油然而生。
卞可嘉喃喃道:“放过我……别吃我……”
可这是海底, 在卞可嘉忍不住说话的那一刻,氧气嘴就从他的口中脱落,海水因压力挤进他的口中,慌乱之中, 卞可嘉狠狠呛进一口海水。
如果吸氧嘴意外脱落,就要在第一时间立刻将之找回,为身体续上氧气,先不说缺氧窒息的危险,若是超过半分钟,肺部气压与外面水压的差距,就会导致肺部气压伤。
可是卞可嘉现在双手被这样牢牢缠住,没有丝毫自主活动的可能,无论是找回脱落的氧气管、还是紧急启用备用二级头,都变成了痴心妄想。
被面前的怪物吃掉,还是窒息爆肺而亡?
生存的双重恐慌,足以击溃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卞可嘉用力挣扎,试图在这黄金三十秒内,为自己抓回求生的可能。
可是人类这微小的力量,对于海怪来说,实在是无关痛痒。
就像陆地上的人类,俯视脚底下的一只蚂蚁。
而到了海底,力量的形式调换,路上无所不能的人类,在这里也成为了微小的蚂蚁。
就在卞可嘉绝望地吐尽胸中最后这口气、即将陷入真正的死局时,一条滑腻腻的冰冷触须,抵在了他的唇边。
卞可嘉闭着眼,颤抖着让它滑了进来……它调整了自己的大小,牢牢的贴合着他的口腔通道,然后膨胀平衡了水压,不让一丝外部的海水涌进他的喉咙、呛进他的肺叶。
同时,一股新鲜的空气,就此涌入他的胸膛。
——得救了。
卞可嘉急速吸入宛如甘露的高浓度氧,死里逃生的泪水从眼角滑下、
泪水向上飘去,而另一只触手从斜刺里伸过来,将那滴还未曾融进的泪水卷走。
触须内部的气体在脉动,又有几条触须从黑暗中伸出,一条碰了碰他的潜水镜,克制着力度,在玻璃上留下荧光痕迹。
这些触须,仿佛盲人读写盲文般,通过触摸仔细“阅读”他的潜水装备。
一些特别细的触须,甚至钻进了他装备的缝隙,探索的力度急迫凌乱,这让卞可嘉感觉到四肢皮肤传来的疼痛,但它们而且始终控制着力度,既没有破坏任何设备,也没有真正伤到他分毫。
只是撕裂了包裹着他的潜水服。
这些东西没有捕食人类的倾向,还让他在海中得以存活,就连释放的力度,都照顾了人类身体承受的限度。
所以,这是……“荆”吗?
卞可嘉终于在海水之下,直面他真正的模样。
他的本体甚至仍藏在黝黑的深海中,只是这么几根触须,就可以让人彻底感受到来自深海巨物的恐惧。
卞可嘉没有办法在海底说话,喉咙被堵住,双手被缠住,哪怕就连在触手上写几个字,用文字去交流,他都做不到。
当他试图挣扎时,所有触须都像是被激怒般突然绷紧,更多的搅混海底淤泥的带状物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坚决地按下。
缠绕,疼痛,不是那种挤压的疼痛,而是撕裂时控制不当的擦伤,潜水服破碎,海水冲入里层,冰凉的咸水冲刷着新鲜的血液。
疼痛也无法挣扎,卞可嘉的心脏狂跳,氧气消耗急剧上升。
一个庞然大物,从暗处缓缓现身。
那是个难以形容的生物,主体像一团流动的水母,可是没有水母能比一座人类的商场还要大,无数发光触须从它体内延伸出来,有些细如发丝,有些粗如树干。
卞可嘉没有看到它的眼睛,但却能感觉到某种注视感,仿佛身边所有涌动的海水都是它的感官。
这是真正的……无所不在。
他想起自己的日记,在心内呼唤:“荆、荆……你在哪里?”
“卞可嘉。”
回应在他脑袋中响起,卞可嘉悬着的心,竟猛地放下了一半。
在这种恐惧的场合,他在发现对方是“荆”后,居然也能感觉到一种卑劣的庆幸。
幸亏是“荆”。
如果他一定不得不承受,他宁愿是“荆”——他实在受不了第二个这样的存在了。
只是今日“荆”的状态很不对。
一根触须慢慢探来,尖端在卞可嘉面前展开,像花朵绽放般露出内部——远比那些巨物要细的多。
但对于卞可嘉来说,也实在是太大了。
他目睹着这只触手,在他面前下降。
它可以更快,可它却慢了下来,仿佛要让卞可嘉一点一点的看清楚,让他明白自己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
卞可嘉浑身的伤口在咸水中被浸出火辣辣的疼,可是附着在伤口上的生物,却从来没有停止涌动。
他听到了怪物的话。
“你说过,你是属于我的……可是你骗了我,你还是在给他当老婆。”
那只探照灯,已经坠到不知道什么地方了,最后的光线消散在深海,卞可嘉也被挟持着进入更深的黑暗。
他无法开口,也无从分辨。
“你之前央求我,让我保证不会去杀你那个师兄,为了他,你连这种事都可以忍受,对么?”
水剥夺了人耳的三维声场,让声音变得难以分辨位置。
可即使是这样,“荆”的声音也充满压抑和痛苦。
海底太冷。
于是身上那些伤口所接受到的细微痛觉,在不断的挤压、撕咬下,就演化成了其他的别的什么。
卞可嘉想要尖叫。
但是发不出声音……他只能绝望无助地闭上眼睛。
“荆”愤怒痛楚难掩:“你对我表现的那么乖、那么予取予求,难道都是骗我的?”
卷紧的力度增加,卞可嘉几乎可以通过内脏挤压的痛,感受到“荆”此时的痛苦。
……如果他欺骗了海洋中不能忽视的存在,那么,他今天是否还能活着脱逃?
皮肤上的鲜血,最先吸引了鱼群。
它们为寻求食物,来到了卞可嘉的身边,在他皮肤边游走吮吸,无法抵抗这来自陆地的全面营养。
这带来更极致的触碰感。
“你为了他,宁愿被我c?”怪物的声音带着余威,酸涩又尖锐,痛苦如炙烤,“……这还真是,感天动地的爱呢。”
氧气瓶的带子已经断掉,脚蹼在剧烈的震动中掉入更深的海底,严密紧致的潜水服无法再提供隔离和保护,只有一部分还挂在原本的地方。
所有触须同时轻微震动,水体传来低频声波,震得卞可嘉几乎所有的内脏都在同频发颤。
这个世界疯得离谱。
卞可嘉有一种奇妙的预感,死亡是真的终点吗?当他沉入深水,肺部灌满海水后,他真的能在这里永远安歇吗?
而卞可嘉已经无法思考了。
击打墙壁……
然后凿穿。
血液逃离皮肤,溶入海水,吸引着海中那些善于追踪的捕食者。
人类向后仰,像是在躲避什么,却很快被再次拉回来。
挣扎让他身上的伤口变多了,遍布水中的围剿,在带来其他感受的同时,仍在为他制造新的细小伤痕。
另一只来自海洋的霸主——深海六鳃鲨,已经定位到了这甜美的鲜血。
只要靠近,这只巨型鲨鱼,就能看到陆地上的人类,此时身体被串在一根纤长的签子上,成为了同类爱不释手的美味。
人类很好吃吧?
这是海洋巨物的共识。
无法说是痛苦,是惧怕,还是别的感受,而感官上最丰富的盛宴,这些本就是密不可分的。
直到卞可嘉在海水中昏昏沉沉地悬浮时,看到一个黑影向他冲了过来。
那是一条近二十米长的巨大鲨鱼。
察觉到敌人入侵的瞬间,前一秒还抽打柔软的触须,在下一秒转瞬钢化——表面的绒毛全部倒竖成坚硬的长刺,内部肌肉纤维像钢铁般绞紧,其中三条触须以人类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抽出去,猛地缠住鲨鱼躯干,为撤退创造时机。
美味在被入的状态下,猛地被巨力转移,破水疾行。
而不远处追踪而来的凶猛深海六鳃鲨,已经张开巨口,露出尖锐锋利的牙,死死咬住其中一条触须。
而“荆”竟主动自断触须,断口喷出的黏液是神经毒素不是鲜血,在麻痹巨鲨的同时,已经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破绽。
另外三条触手从后方猛地刺入鲨鱼鳃裂,直接掀开了鲨鱼的头盖骨,还有两条缠住尾鳍,反向拧转了540度,将其脊椎折断。
卞可嘉目睹着这只巨物霸主,不过三秒钟的时间,就在他的面前被“荆”徒手掰碎了。
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
因为他知道,他逃不掉的——他就是下一个了。
如果……他愿意好好服侍的话,他还能从怪物手中乞回这条命吗?
他不知道。
巨型深海六鳃鲨, 就这样在卞可嘉的面前,被触手绞成几段。
二十米的鲨鱼脊骨断裂,在水中发出铁桶炸爆米花一样沉闷的响声, 肉块缓缓在水中下沉, 每一块都比卞可嘉整个人还要大。
喷涌而出的鲨鱼血污染了海水的清澈, 这也提醒着卞可嘉,在过去的数十秒里, 这里发生了什么。
太过密集的恐惧, 带给他几度濒临死亡的体验, 知觉变了性质, 卞可嘉默默的忍耐……也要忍不住了。
他还没有摆脱海底湍急的暗流。
身不由己的剧烈起伏,无不提醒他在海底生物链中的脆弱渺小。
他必须依赖氧气, 他不是鱼, 没有在水中可以呼吸的鳃, 想活下去,就必须全身心欢迎氧气的生成者。
卞可嘉低下头,强忍着怪物的肆意放纵, 勉力在海底找回自己手脚的控制权, 以依赖的姿势,拥抱自己的氧气生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