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了,我吃的更好了by伦佐
伦佐  发于:2025年0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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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也无济于事。
这是他自己的判断, 他跟随自己的选择。
取悦,安抚, 献祭, 然后活下来。
卞可嘉在陆地上的个子不算矮,可是在这里,他甚至比不过一段粗壮的巨怪触手,这就是顶级的海洋猎食者的压力, 威压令人恐惧,只展露部分的身躯都如此伟壮巍峨。
人类眼睛能收录的视野有限,卞可嘉仿佛紧贴着一栋高楼,即使抬头仰望,也看不见全部。
只从力量角逐对比的角度,卞可嘉完全没有提出任何要求的余地。
但在“荆”这里,他总是拥有上桌谈判的可能。
因为怪物不是只想吃掉他。
怪物还想要他的心。
卞可嘉在海水中无法发出声音,那他便用肢体表达自己的意思。
他强忍着恐惧去拥抱,忍耐着冰冷去交付全部,姿态是满怀依恋。
甚至在他手腕上的联络环发出信号的时候,他都主动选择按下了“正常”的按钮,向上面等待着他的人类送上虚假的信息,然后再因为不够专心,身体被卷入疾流翻滚。
海面之上,哨所外围,气氛变得沉重。
“他下去多久了?”
“15分钟了,距离原定的确认时间已经过去了7分钟,还是没有回应。”
卞可嘉不是普通的平民。
这是桑亘镇最后一位活着的海筑监测员,他如果真的在边哨站出事,上面一定会追责。
但是谁能料到,变故会在这个时候发生呢?
他们所在的哨所,这一个月来都非常安全,今天的一切指数更是风平浪静,否则他们也不会让卞可嘉一个人下海。
可就在不久前,哨所的旧式雷达响了起来,居然检测出了大型海洋生物极速靠近。
那速度难以想象,等值班人员反应过来、拉起警报的瞬间,那巨物已经来到他们的脚下。
这很罕见。
因为城市边缘灌入海水后,对于海洋生物来说,这里是相对的浅海,巨型海洋生物如果硬闯,会在这里搁浅。
可是这次来的东西显然惊人,如果雷达勘测没有失误,这个大小的生动物,只要摇一摇身体,就足可以击穿水面之下的楼墙,撼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承重柱,对他们脚下的“陆地”造成毁灭性打击。
全员立刻戒备,尽管所有人在心里都绝望地知道,他们的反击太过渺小,在这种等级的海怪眼里约等于毫无威胁。
在度秒如年的等待里,那海怪的入场却始终不曾到来。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他们除了海浪声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人们惊疑不定地互相观望,终于确定这一切是一场虚惊。
惶惶不已的人们,又过了好久,才确定危机并不曾真正发生。
直到这个时候,才有人想起水下还有个海筑监测员,至今没有任何回应。
海筑监测员的最后一次确认安全的信息,已是七分钟前——远超安全协议规定的间隔。
哨所负责联络卞可嘉的警卫攥紧通讯仪,重复按下按钮,试图从海底的另一端得到回应。
直到很久后,才收到了一次回应。
“安全”。
收到消息的瞬间,在岸上的人们中引起了小范围的欢呼,他们立刻按下紧急撤离按钮,要求他上浮。
可是在这之后,那边却没了后续。
人们轻松的脸上,逐渐布满严肃,没有二次确认,没有后续传讯,很难说刚刚的“安全”,是不是水底下人的误触。
就在岸上众人焦灼等待消息的同时,在海洋下被疯狂摇动的卞可嘉,感受到自己手腕上的手环一连串的震动。
按照流程,在岸上发送“紧急撤离”后,他毫无响应也不见上浮,那岸上的人就该组织潜水员下来对他进行搜救了。
他并没有离开哨所的范围。
那么人类下来,便会看到他……正在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姿态,挂在一个不是人的生物上。
他摇晃的身体边,是新鲜发生的杀戮和死亡。
鲨鱼的残骸已经沉落海底,还在渗出鲜血,融化在旁边干净的海水里。
而他作为人类,却在死亡的旋律里,与罪魁祸首相依相亲。
他一边哭泣颤抖,却一边要隐瞒恐惧,满心欢喜与信赖地拥抱着凶手——那只轻轻松松就可以像撕裂巨型鲨鱼一样轻松撕裂他的怪物。
他是人类,他不愿意被看到,他还不想放弃自己在人类社会中的身份和尊严。
他去捶打牢牢桎梏他、不许他登陆的障碍。
没有作用。
他只好用身体语言,去表达自己的忠心。
他用自己的手掌在坚硬冰冷的墙面上反复摩挲,写下甜蜜的爱语,直到障碍变得柔和了一些,他再次写下“带我回家。”
陆地,空气。
被海水浸过的耳膜,再次接受到空气中的声音,有些失真,但如闻天籁。
这代表着他回到了陆地。
远处的人类语言忽近忽远:“雷达二次确认,下面没有东西,立刻安排人下去救援!”
“有志愿者愿意下去吗?”
“……别志愿了,第一队听令,立刻下水!主研究所那边的梁主任已经听说了这边的事情,他态度特别强硬,要我们即刻下去救人。”
浪轻轻推着船身,每一次摇晃,都像是在催促卞可嘉的神志回到人间。
他终于艰难地坐起来,抓过自己汽艇船中那件不透明的深色雨衣,遮住自己的身体,然后摇晃手臂,向哨所示意:“我……在这边。”
岸上愣了一下,随即传来欢呼和大叫。
“还活着!他还活着!”
“怎么从那边上来了?快来个人去接他!”
卞可嘉扒住船舷边缘,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口腔中无法吞咽太久了,再次恢复自主呼吸,竟然酸痛到涎水都流下来了,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趴在船边,用海水清洗自己的脸颊。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力竭般向后倒在了汽艇的甲板上,大口呼吸着属于陆地的空气。
天仍然是阴的,一副要下雨的模样,这座镇上的人早就习惯了雨水和涨潮。
而现在卞可嘉无比期待会下雨,雨水会在海面上打出一层茫茫的白雾,这样人们就不会那么容易地发现他的异样。
因为此时只要有人经过,就会发现他雨衣之下,几乎是不-着一物的。
密不透风的雨衣只罩住了他的上身,而一双孤零零的长腿露在外面,腿上还缠着海底的海草,那海草上甚至还带着几只螃蟹,在上船后到处乱爬。
卞可嘉顾不上放生这几只无辜的螃蟹了。
他几近昏厥。
他原本雪白的皮肤上,如今层层叠叠都是擦伤,这是他从海洋生物利爪之下死里逃生的证明。
而此时,那些流出的血液与破损的皮肤,正在被有治愈功效的清凉软胶所涂抹,伤痕以肉眼可见的愈合着,不留一点疤,像一场即时发生的魔法。
谁也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谁也不知道……他现在正在经历什么。
他再次把海底的灾厄带上了陆地,此时,甚至就在他的这艘小船上。
……就在他的身上,没人看得见,只有他能感受到那份重量。
卞可嘉已经不敢再哭了,面对着奔涌而来的人,他必须拖着酸涩的身体坐起来,尽可能的遮住自己的腿,再遮掩自己的异常。
那个之前引导他下海的警卫,首当其冲的跑了过来,“卞先生,你还好吗?!”
卞可嘉深深呼吸几次,才尽力让自己恢复如常,抬起头,对着来到他身前的人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我很好。”
卞可嘉都知道,自己此时看上去会有多么的古怪。
因为连面前的警卫都愣住了。
警卫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
明明不久前见过,还面对面地交谈过,但现在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那原本有些冷漠的海筑监测员,此时望过来给人的感觉,不再是生疏和距离感,而是痛苦……或者是其他的,更混合复杂的情绪。
卞可嘉双眼酸红,正痛楚不堪地含着水,沉甸甸地坠在睫毛上,让人分不清是涌出泪水,还是他带上岸的海水,海水从他湿透的头发上落下来,落在脸上,也打落在雨衣上……虽然是阴天,但此时明明没有下雨,他为什么要把这臃肿厚重的雨衣裹在身上?
连藏在里面的人,都被衬托得更加脆弱纤细了。
警卫不明所以,但不知道为何,面前的人充满着异样的魅力,让人看得目不转睛。
但他还是不忘关心道:“卞先生,我们的雷达发出了警报,发现了巨型海洋生物在海水中向哨所靠近,你刚刚在海底,有没有看到什么?”
卞可嘉的脸色如此苍白,唇却是诡异的鲜红,仿佛吸过血一样,濡湿着,颤抖着吐出字句:“我能……看到什么?”

卞可嘉现在的样子, 多少有些苍白。
他所经历的事情无法诉诸人前说,可是所有难耐的拧转,都会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
即使他把自己的故事隐去, 即使他藏匿了那只可怕的海怪, 也能从他现在的模样, 瞥得一丝真相。
此刻的卞可嘉,整个人都是从水淋淋的, 眼神有些迷离, 瞳孔微微涣散, 因为长时间低温海水的浸泡, 他整个人都显得冰冷苍白,可是那五官眉眼的黑却愈发突出, 让人看一眼, 心跳都会砰砰加快。
明明已经安全了, 可若是仔细观察,就能看到他的身体还在战栗不止。
仿佛只是碰上他一碰,他就能反射性地化身成一只鱼, 从干涸的陆地上疯狂挣扎扭动, 直到再次遇到丰沛的水体。
见到卞可嘉这个模样,那年轻的警卫猛地愣住了, 忘记自己后半句话是什么。
很快,后面有更多哨所的人围了上来, 把呆呆愣在这里的警卫挤开, 人们七嘴八舌道:“太好了,还活着!人还齐全着!手脚都没掉。”
“海筑监测员上岸了?没受伤吧?”
“医疗人员!快来这边!”
卞可嘉不得不拒绝他们的关心,“我没事,就是浑身没力气了, 让我在自己的船上躺一会,应该就好了。”
哨所的人见他没事,已经放下了心,并开始询问他下水后遇到了什么,“你为什么会突然失去联络?我们岸上的雷达警报都响了,你在海底见到了什么吗?”
“……我不清楚,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什么。”
卞可嘉犹豫片刻,最后选择了模棱两可的回答,“海里太黑了,今天还是阴天,能见度本就有限,我潜到这栋建筑的一楼后,就开始展开我的工作……直到有巨大的浪涛,将我掀翻。”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看到了一个很大的怪物……那阵激浪来得蹊跷,把我整个人从原地冲开,我身体撞到了海底的石头,我在激流中稳住身体后,连忙就地躲了起来,又等了很久……等到你们联络我了,我才再次探头,那个时候,我周围已经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卞可嘉将身上的雨衣攥紧,双腿并紧,深深地呼吸,声音颤抖道:“然后就是我回复你们的信息,上岸,雷达上的……到底是什么?”
海底的人都没看清,岸上的人只能更不知道。
哨所的人安慰过他,又问了一些问题,见卞可嘉确实提供不出更多的信息,才不再追问。
岸上的人邀请卞可嘉进哨所喝杯酒、暖暖身体再走,但是被卞可嘉婉拒了,哨所警卫确定他独自无恙,才放他留在汽艇船上休息。
卞可嘉必须拒绝人们的好意。
因为他现在站起来,人们就会发现,他里面什么衣服都没穿,雨衣只将将遮蔽过他翘挺的腰后弧线,下面一双又直又白的腿露在外面,毫无遮掩。
他要先等人都离开了,才能找一个机会,抓件什么衣服赶快穿在身上。
可是显然,他身后的空气不愿让他如意。
刚刚有其他人在时,那再次隐匿于人类双眼前的海怪,并没有过分闹他,可是此刻那些人离开了,他就不再沉默安分。
“别……呜,不要抽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卞可嘉明明已经很委屈,却还要忍住委屈酸楚,去安抚坏蛋。
卞可嘉用潮湿的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忍得双眼含泪,泫然欲泣的样子,实在是叫人难以拒绝。
明明受尽委屈,还必须向坏人道歉、或是道谢。
他用很小的声音,重复着尽可能好听的话。
这才终于奏效了。
专挑柔软角落,时不时抽上一下的,终于停了下来。
他的乖觉,显然取悦了“荆”,接下来,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给了卞可嘉重新收拾自己的时间。
他需要取回工作设备,但他的潜水服已经在海底化为碎片了,一会他该怎么重新在哨所众人的注视下,重新穿着一身严密遮盖的潜水服,下水取出他的工作设备呢?
卞可嘉想了一会,动手翻找起来。
万幸他汽艇船的箱子里,还有一套备用的潜水服。
他的工作需要他频繁下水,这些不时之需,今日都派上了用场,替他解决了难题。
这个时候,海面远处又有一艘汽艇,风驰电掣向着哨所而来。
“小可!”
熟悉的声音,急切的呼唤。
卞可嘉一怔,从船上坐起往后看。
来到人,是他的男朋友——梁传仲。
梁传仲远远喊着:“小可!你没事——太好了!”
“这个哨所报警,我听到他们说还有一位海筑监测员在水下时,真是连魂都要吓飞了!”
梁传仲的脸上仍带着焦急和惊魂未定,“还活着,感谢老天……你没事……”
哨所的人始终观察着这边的情况。
研究所居然真的来了人,还是个有身份的研究员。
再看他一脸焦急冲向卞可嘉的模样,甚至船都没停稳,就直接跳到了那位海筑监测员所乘的汽艇船上。
哪个明眼人,还看不出来他俩关系不同?都自觉不去打扰。
卞可嘉完全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位天降奇兵。
他瞠目结舌道:“梁……师兄……”
还没等卞可嘉想出什么理由,去拒绝自己这位名义上的男朋友靠近,梁传仲已经到了他的船上,“小可!你可真是吓死……”
梁传仲的话戛然而止。
他看到船舱上缩着腿、瘫坐在地的卞可嘉,满脸的惊慌。
梁传仲:“……你的衣服呢?”
卞可嘉慌乱道:“我、我……嗯,我刚才脱下潜水服,没来得及换上。”
可是他的箱子,就这样打开在人前。
那一套备用潜水服,还整齐叠放地置于箱中,没有丝毫使用过的迹象,干燥又整洁。
明明……卞可嘉的全身上下都还是湿漉漉的,连头发都在滴水,海水顺着卞可嘉白皙高挺的鼻梁往下滑落,雨衣外面的腿被咸涩的海水浸湿了,圆润的膝头都是摩擦过后的润红,这都昭示着他刚刚从海水中上来才过不久。
为什么,他脱下的这一件潜水服上,能一点水都没沾?
梁传仲沉默地望向卞可嘉。
……他的小可,为什么对他说谎?
卞可嘉不安地缩起身体。
因为“荆”不开心了。
停下来的,又开始抽了起来。
“师兄……你来哨所,是有工作么?”
卞可嘉的声音颤颤巍巍的,却始终不敢抬头,他的身体紧绷着,脚背也在绷紧,微微挣扎扭动,却要忍得不动声色,“我也有工作,师兄,外面这……么……多人看着,咱们回去再说。”
梁传仲从研究所的船上搬下设备,指挥道:“轻拿轻放,不能磕碰,这些都是研究所最新研发的设备,从今天开始,所有哨所都要推行,等安装后,我会进行调试,并教会你们哨所值班的技术员如何使用。”
哨所的人在后面齐齐应是。
梁传仲接通了设备,讲解道:“旧的雷达系统,将会逐步淘汰,这个新系统采用多普勒-生物电复合探测技术,能识别目标的生物电信号模式……”
“这项新技术,或许可以帮我们识别一些,在旧式雷达上‘隐身’的海怪。”
“如果经过适当的改造,它甚至可以公放某种特殊的频段,变成一种声呐武器。”梁传仲眼神暗了下来,“我们人类,第一次拥有了切实可行的、能有效杀伤海怪的武器。”
梁传仲打开机器顶盒,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电路板、和闪烁着待机灯的处理器,“注意这边的安装顺序……对,之后我们会把这项设备,安装在城中所有的哨所里,这样整个桑亘镇都会协同形成笼罩整个城镇的探测网络,这套新系统,理论探测范围是旧系统的三倍,精度提高90%,误报率低于0.1%……”
梁传仲启动的瞬间,那套探测系统瞬间响起警报:“警告!警告!未知巨型海洋生物,正在十点钟方位……”
可是没过几秒,警报消失了,那个标记点消失在设备的探测距离外。
人们悚然抬头,望向雷达上那个巨型红点最后消失的方向。
那里的海面风平浪静。
只有一艘孤零零的小船,正在安静地离开哨所。
哨所的人面面相觑:“呃……梁主任,这机器还在调试,刚才那个警报,不是真的吧?”
作为这套设备的一线设计者,没有人比梁传仲更懂得它的精准度。
梁传仲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望向警报对应的方向。
——那是卞可嘉的船。
汽艇船划开苍白的海面,海浪向旁边拉出两条白色的水线,小镇边缘的建筑受灾最严重,这里已经没有多少镇民在此居住了。
所以,也没有几户人家会在这个时候推开窗户,去看外面路过的行船。
这艘船的发动机早就不知何时熄了火,听不到引擎运作的声音,可那艘船却始终以不疾不徐的速度在水路上航行。
船上的人,兜头罩着一件深色的雨衣,连头脸都结结实实地罩着,明明没有雨,他却穿得这样严密。
如果再仔细看,就会发现船上的人,几乎是以祈祷的样子跪坐在船上的。
这样献祭的虔诚,让人想到城中心那教堂中的信徒,将不再沉没的希冀,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上。
偶尔,他会受不住似的哆嗦着双腿起身,但在双瓣抬起一定距离后,就会像是滑了一跤一样,猛地摔下来、再狠狠地重新坐回去。
然后他会仰起头,露出那种哭泣的表情,像是受难之人,在祈求神明降下垂怜。
……好可怜。

阴沉了两日的天空, 终于是痛痛快快地下了一场雨。
这两天,“荆”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看守着卞可嘉,卞可嘉很难找到独处的机会。
即使是再饱满的惧怕, 也日复一日演变成潮湿的疲惫。
他的房屋里总是在返潮, 厨房里爬满了来自深海的海鲜, 而阁楼里开满了妖异的海生花。
没有来访者,与世隔绝的私人居所, 睡眠无关安宁。
卞可嘉有时会盯着自己床头昏黄的煤油灯, 他觉得, 现在的自己放任自流, 就像那盏扶摇的灯。
没有来处,不见过去, 他仿佛飘在虚空里, 轻如浮萍, 根系无力,抓不住真正的大地,被一阵风, 就能吹得反复摇摆。
因为过于弱小, 所以不由自主……连自己身体的所有权和使用权,都要让渡。
煤油灯是没有选择的, 每晚在使用前,但会被持有者仔细擦拭, 掀开灯罩, 再注入满满的煤油,使用者对此乐此不疲,确保油要灌满。
即使是白天出去工作,卞可嘉也完全躲不到清闲。
他在冰冷的雨水中潜入大海, 被湍急的水流卷入海底捶打,虽然氧气从不断绝,但体力的消耗却也是真实的,等他好不容易完成工作、再上岸大口汲取空气时,已经是浑身虚软,再也没有继续工作的力气。
又或者,在镇子的角落,在空旷的水道上,他披着雨衣,独自行船。
没人看得见雨衣下面的风景,但他从来不得安宁。
他的汽艇船燃烧着柴油,发动机持续发出嗡鸣的噪音,勉强掩盖过其它的声音。
他停留在海面,一遍遍地拥抱着冰冷庞大、充满压迫力的无形空气,润泽的唇只能吐露出最好听的话——无论是甜蜜的爱语,还是求饶的泣音。
不只是一味柔顺的忍耐,他在重新获得“荆”的信任。
如果他还想重新掌握主动行动的节奏,他没有任何可能从力量上摆脱“荆”,那么,他就只能依靠着“荆”对他的信任,才能换得更多私下行动的可能。
那只自称叫小c的会说话的小鳄鱼,莫名其妙失去记忆,语焉不详的日记中提到的正在崩溃的世界,都像一把高悬在头上的刀,缓慢却精准地切割着他的平静。
他不能被动地等待。
直到第三日,卞可嘉才好不容易找到借口,暂时支开了寸步不离的“荆”,拥有了独自出门的机会。
海面泛起大雾,蔓延进整座城镇,水汽四溢让“荆”变得更强大,却也同样方便了卞可嘉隐匿行踪。
卞可嘉驱船赶来城市的另一端,拉紧了身上的防水斗篷,深吸一口气,钻了面前这条狭窄的巷子。
这是桑亘镇的黑-市,“鲨鱼港”。
这几日,他在“荆”出去的间隙,将自己那本日记全部读完了。
而黑-市,是他那本日记里重点圈过的关键。
在这个被海水逐渐吞没的城镇上,力量取代法律成为秩序,“鲨鱼港”是各类违-/禁交易的温床,在这里,只要有足够的筹码,有门路,就能找到任何需要的东西。
无论是低价但来源可疑的日需品,还是难以溯源的古董珠宝,明面上绝无渠道的弹-药武器……甚至连人都成为交易的品项,无论是活生生的,还是切好成片装盒的……只要你能想到的东西,只要你提供了足够的置换资源,就都能在这里找到卖家或买家。
曾经的卞可嘉来过这里一次,尽管他已经没有这段记忆,但如今“荆”为他打猎而来的海底沉船中的宝藏,让他有充足的金条、金币,足够他来这里买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联络人,交入场费,进入街巷……卞可嘉默念记忆中的注意事项,最后进入前,他调整了一下帽子,不平的地面积蓄了一小滩清澈的雨水,水面倒影中的青年,从书卷气浓重的苍白单薄,逐渐变成了桑亘镇街头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这样子让他变得不起眼了,卞可嘉尽量压下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将装满了金币与金条的袋子,藏在了斗篷内侧特制的暗袋中。
穿过这条街巷,交了两金币的入场费给门口挎着木-仓的壮汉,他穿过一道门,箱子里面各种气味便扑面而来——烟味、食物味、霉菌的味道和人体的汗臭混合在一起,狭窄的通道两旁挤满了摊位。
这是卞可嘉从来不会到来的地方,这里的人,也和他完全分属两个世界。
他也有不得不进来的原因。
他曾经在这里预定了一些明面上搞不到的好东西,虽然他完全已经记不得了,但日记里留下了线索,算算日子,他该过来付款提货了。
一路上,有凶神恶煞的亡命徒转头看向他,目光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游走,像是在打量着他的威胁性。
卞可嘉装作没注意到这些目光,径直走向某个小摊,比对了暗号后,摊主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才转身离开,说是要去拿货。
……可是看起来,比起说去拿货,摊主更像是躲开。
还没来得及卞可嘉细想,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魁梧、满脸伤疤的男人,站到了卞可嘉身前,而他其余的同伙,几个同样人高马大的壮汉,从后面堵住了卞可嘉的退路。
卞可嘉后退一步,只是这里无路可退。他皱着眉环顾四周,那订货的摊主,刻意站远了一些位置,观望着他们这边的状况,周围的人也都是在看热闹,没有任何人想出头来主持正义。
壮汉在卞可嘉脸上吐出一口烟。
“像你这样漂亮的、带着金子的小鸟,不该独自来这种地方。”
同时身后,也一只粗糙的手搭上了卞可嘉的肩膀,“我们可以保护你,只要你把兜里的黄金,都交给我们。”
到底还是被当成了肥羊。
卞可嘉警惕道:“……我没有黄金,而且,我并不是独自一个人来的,我在等人。”
这几个人笑了起来,“看来这只小鸟,还没有认清形势啊。”
他们不怀好意地靠近,卞可嘉却突然改变了态度:“别打我,我这就照你们说的做。”
卞可嘉并不是没有预案。
他的日记中,那个没有记忆的他,曾经写下过这段文字:
[不要读写他的全名,不要默念他的名讳,不要给予他窥视的通道,否则无论你身在何处,他会立刻定位到你。]
这是一个测试的好机会。
如今的“荆”,能做到哪一步?又愿意为他做到哪一步?
卞可嘉在心中默念着“荆”的名字。
他低下头,暗自数着时间。
一秒,两秒,三秒。
“喂!”壮汉等得不耐烦了,抓过卞可嘉,直接一拳头打向他的肚子,“我们耐心有限,你动作最好快……”
钢铁一般的拳头,没有揍到温暖的皮肉,反而打入一团黏腻冰冷的水汽中。
那水汽中探出一只苍白的手,壮汉的手腕骨在“他”的手里被轻松折断。
壮汉捧着断掉的手后退,发出痛极的嚎叫。
“他说了,他在等人。”
卞可嘉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人,谁也没看见他是怎么来的,但黑-市街巷中的雾,却骤然大了起来。
这个高大的身体迅速凝成实体,一脚踏入灯光之下,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他盯着面前的几个壮汉,锋利如刀的触手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两分钟后,试图动手抢劫的壮汉,集体如垃圾一样堆在角落,脖颈以不正常的弧度扭曲着,身下有蔓延开来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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