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从刺客到皇后by坐定观星
坐定观星  发于:2025年09月08日

关灯
护眼

金裳少年立在门后,太极殿的门槛不算高,堪堪没过他的脚踝,轻轻一跨就能越过去。
不足方寸的高度,他却始终没有越过去。
赢秀无聊地盯着外面的景色看,彼时暮色四合,云敛天末,幽远寂静。
太极殿前是一处广阔的月台,月台附近立着上百个值守的禁军,往下看,是层层丹犀,玉阶绵长,一直延伸到天边。
天边隐约可见飞檐宝瓦起伏的轮廓,不同的高低错落,一样的巍峨可怖。
那么多殿宇,感觉可以潜伏很多个刺客。
赢秀默默在心底计算了一下,假如一处角檐可以蹲一只刺客,那么……
在守在殿外的内监总管眼中,陛下圈禁的禁脔正在望着天穹出神,仿佛在渴望自由。
内监总管不由多看了一眼,想到陛下残酷暴虐的手段,以及善妒的性情,连忙移开目光。
唉,可怜的少年。
赢秀站得脚麻,转身走了回去。
内监总管在心底叹息,这少年大约是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自由的希望了,只能被迫接受,落寞转身。
落寞的赢秀回到太极殿,决定好好改造一下自己的被窝,既然要长久住下,一定要变成他喜欢的样子才行。
皇帝下晚朝回来时,在廊外随口问起赢秀今日如何,内监总管小心翼翼道:“陛下,公子一直盯着门外看,看上去好不可怜。”
好不容易陛下看上了一个人,虽说是个男子,好歹是个人,还是个活的,长得还漂亮,神秀灵动。
纵然他阅人无数,也没见过如此神秀的少年。
陛下一直把人圈禁着,这算怎么回事?
皇帝轻轻睨了他一眼,内监立即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一直盯着门外看,好不可怜。”
直到走进太极殿,皇帝脑海中还在回忆这句话,他抬起眸,刚要在大殿内寻找赢秀的身影。
一抬眼,却看见变得天翻地覆的寝宫,屏风被移开,露出窗光,月光洒落,一地清晖。
少年弯着腰,一手一件,蚂蚁搬家似地抱着谢舟的衮服。
两相对视,赢秀颇有尴尬,解释道:“那个,你说我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想……”
——想把谢舟的衣裳放到床上,抱着睡觉。
赢秀有些局促,这是可以说的吗?
谢舟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隔着纱幰,看见龙床上用雪白衮服堆叠起的小山,小山中间凹陷下去,应当是给人睡的。
帝王沉默了一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想看书,”赢秀眼巴巴地说道:“我想看历年的卷宗。”
少年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但这次他没有主动提起,而是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再顺着他的话提出请求。
这是怕他不答应?
谢舟城府何其深沉,他一眼便看穿了赢秀的心思:“想给瘐明翻案?”
帝王语气很轻,与往常无异,赢秀听不出什么,诚实地点头:“嗯!”
真诚,明亮,不加掩饰,甚至没想过这句话可能会引起什么后果。
谢舟看着这双眼眸,浊世清明,惟他一人而已。
“我命人给你找卷宗来。”
这不算什么大事,一个乱臣贼子,既然赢秀在意,如果真能查出什么端倪,为他翻案也未尝不可。
赢秀笑起来,仰头轻轻吻了他一下,少年闭着眼睛,亲得没头没脑,恰好亲在谢舟锋锐的眉弓上。
谢舟低下头,放低姿态,平视着,让他的吻落在自己的唇上。
有皇帝的吩咐,廷尉很快将卷宗送来了,分门别类地堆放在紫檀案上,其中便有关于寿春坞主的卷宗。
赢秀抱着卷宗,席地而坐,看得入神。
上面记载的内容,与九尺爹爹和他说的差不多,瘐明通敌叛国,先帝下令夷其九族,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从眼前掠过……
赢秀的目光停在其中一道名字上面,明昔鸾,被世人称为赦夫人,出身流民,一代赫赫有名的女将,令羌族闻风丧胆。
这是他的母亲。
赢秀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很久,试图在脑海中想象母亲的面容和身影,想了半天,依旧是朦胧的一片。
他目光向下,看到了当年向先帝检举此案的人——
一个眼熟的名字,王誉。
此人当年是瘐明身边的行客,自诩瘐明的亲信。
瘐明通敌造反的一系列证据,也是他亲自呈上的。
赢秀脸色骤然一变,王誉,江州别驾,现中书省散骑,琅琊王氏的家臣。
彼时,徐州广陵。
自从南朝今年最后一场大雪过后,琅琊王氏便闭门不出,昔日柳陌花衢的琼花台一片寂静。
堂前赫然摆着一副副棺椁,那是从京师送来的,里面装的是刺客的尸首。
数十位刺客,几乎零落成泥,看不出原貌。
这是警告。
天威浩荡,世上最锋利最可怖的铡刀悄无声息地悬在琅琊王氏的颈侧,随时都可能落下。
越是未知,越是恐怖。
纸钱纷落,像是又下了一场大雪。
长公子一身缟素,坐在那数十副棺椁前。
他分不清哪个是赢秀,生怕赢秀死后受了委屈,便把每一副棺椁里的尸首都当做了赢秀。
他是个没用的兄长,因为得不到运河的漕运之权,被家中的庶出子弟钻了空子,忙于族斗,疏忽了赢秀。
导致赢秀被王道傀命令去做那等危险之事,刺杀暴君,命如悬丝,一去不返。
长公子坐在棺椁前,眉眼苍白,踉跄着起身,送走一副副棺椁。
这是大逆不道之举,家父在世,他穿着一身缟素,替人守灵,这是在明晃晃地诅咒王道傀。
族中议论纷纷,王守真毫不在意。
他亲眼看着棺椁一一下葬,回望琅琊王氏风雨飘摇的百年门庭,抛下象征着长公子印记的玉令,转身离开。
高坐在帷幕后的王道傀听完下人回禀,眼皮都没有睁开:“他是士族子弟,岂能如此心软?”

王道傀举目望向京师的方向,思绪万千。
他听闻赢秀在江州手持符节,那符节是天子所赐, 还以为赢秀与天子有瓜葛, 故而派他前去刺杀, 略作试探。
谁承想……
不仅损失了一批精锐刺客, 还彻底失了圣心。当今陛下阴晴不定,还不知会怎样处置琅琊王氏。
王道傀闭上眼睛, 深吸一口气, 站起身,“来人, 备马,我要去建章谢氏一趟。”
建康,京师太极殿。
赢秀合上卷宗,脑海中还在回想那个王誉。
他记得, 他曾经在江州府衙中和王誉见过一面,当时宝瓶口溃堤, 王誉想要推他出来替罪。
是时候该找这个王誉问一问了。
只是,眼下他出不了太极殿,又该如何见到王誉呢?
赢秀思索了一番,决定去找谢舟。
他知道谢舟一直在太极殿东堂处理政事, 脚下的寝殿位于西堂, 穿过数重廊庑,便是东堂。
禁军看着金裳少年快步穿过廊庑,纤细身影投射在殿外的纱窗上,想了想,他也没出太极殿, 谁也没有阻拦。
一路畅通无阻,赢秀用了轻功,不过两息便到了东堂附近,他还未来得及让宫人通报,殿内忽而传出一道陌生的声音:
“陛下,如今宗祀祚薄,后继乏人,先帝在您这个岁数,膝下早已有了几个皇子皇女……”
赢秀光明正大地偷听了一会儿,总算听明白了,这个大臣正在声嘶力竭地劝谢舟选秀。
……选秀?
赢秀没有听过这个词,民间谈论皇家,都是隐晦地指责当今陛下残暴恣睢,翻来覆去地说,倒是没有提起过旁的。
守在东堂外的宫人垂着眼帘,不敢看赢秀。别人不知道,他们这些在太极殿值守的宫人倒是一清二楚。
这位是陛下豢养的禁脔,灵秀无俦,不知是何出身来历。唯一知道的便是,他是在陛下血洗太极殿那一日之后出现的。
听闻那日出现了刺客,意图刺杀陛下,结果被禁军守株待兔,杀了个一干二净。
事后宫人进去清洗宫殿,只看见满地的血腥。
关于赢秀的身份,他们隐隐有所猜测,却不敢说出口。
倘若陛下要选秀,也不知这少年究竟是何下场……
赢秀看着宫人莫名变得同情的视线,心里冒出大大的疑惑。
还不等他问出口,殿内骤然死寂,那位大臣的声音消失了,不远处的恢宏殿门缓缓打开,赢秀循声望去,看见禁军拖着一道瘫软的身影走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他看花了眼,那道身影后面,似乎绵延着长长的血痕。
长久的寂静过后,东堂内又传出声音,那些大臣继续论政,说了半天,都是在说绥靖安边,眼下南北互市,羌人为了得到南朝的粮食,必定会安分守己。
赢秀立在庑廊下,听了一会儿,听着听着,九尺爹爹说过的话再度浮现在耳边——
南朝的士族,一心苟安江左,生怕瘐明打多了胜战,手握兵权,迟早撼动士族的地位,于是联合起来布局算计他……
一旦兴起兵燹,受苦的还是百姓,倘若一味地苟安,难保羌人不会举兵进犯。
莫名的,赢秀想起了涧下坊那些翼洲百姓说过的话。
瘐明当年带着他们远赴江左,离江时立在船头,迎着江风,信誓旦旦说有朝一日,还会带他们回来,重返故土。
——瘐明已经身死,没有人会再带他们回家了。
这个念头让赢秀心里堵堵的,仿佛压了一块石头,以至于他没有察觉到四面不知何时已经鸦雀无声,脚步声重叠响起,殿门内走出一位位官员。
裘袍重叠,满朝朱紫。
官员们手举笏板,低眉垂首,径直往对面的庑廊走去,就在他们转身,倒是有几个年轻的官员余光中看见了远处的赢秀。
金裳博带,少年风流,眉眼灵秀,宛如一柄秀剑,凌厉地横插在肃炤宫闱中。
最要紧的是,他并没有刻意放低视线,低眉垂首,而是坦然地直视着东堂,神态气度,倒像是身处自家庭院。
——这是哪家的公子?
官员们不约而同地想着,没人敢前去和他寒暄,最大胆的也不过是转身时多停留了一会儿,抬眸看了那少年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那群官员在看他。
赢秀对视线很敏锐,他立在廊下,遥遥看着这群缁冠素履的朝臣消失在庑廊尽头。
宫侍神不知鬼不知地出现在他身侧,轻声提醒:“郎君,陛下让您进来。”
“哦!”赢秀收回目光,跟着宫侍走了进去。
东堂饰高璧红,邃宇朱雕,穹顶有数丈之高,愈往上愈高,只能沿着丹犀一级级往上仰视,远远俯瞰,依稀能看见璁珑垂帷后,宝座恢宏。
立在原地,只觉自己分外渺小,仿佛一举一动都被宝座之上的人收之眼底。
赢秀倒没什么感觉,第一反应是这宫殿真大,真高!
那朱红华丽的台阶可真长。
难道谢舟每日在此议政,都要爬这么高的台阶么?
赢秀决定暂时原谅谢舟比自己长得高这件事,他径直走上台阶,伸手拨开珠帘,探进一个脑袋:“谢舟!”
帝王端坐在宝座之上,垂眸看了他一眼,赢秀不知怎么,竟然有些紧张。
他总感觉穿着缁色九龙衮服,头戴冠帻,端坐宝座的帝王,与他的谢舟不太像。
下一刻,他悬着的心便稳稳落进了胸膛里。
谢舟起身,伸手拉着他坐下。
骤然被冰冷修长的指尖触碰,赢秀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坐在谢舟腿上。
属于皇帝的龙椅很宽敞,足以两人并排而坐,赢秀扭动着,试图从谢舟腿上下来。
对方语调平静,往日冷沉的声线多了一丝低哑:“别动。”
赢秀愣了一下,局促地坐着,不敢再乱动了。
他知道谢舟不喜欢隐瞒,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出来意:“我想见王誉。”
中书省散骑,琅琊王氏的家臣。
谢舟没有立刻答应,低声问赢秀,“你想用什么身份见他?”
……什么身份?
瘐明的遗孤,琅琊王氏的刺客,还是……
赢秀头一次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现在,究竟是以什么身份,留在这座恢宏宫闱中的?
他想了一下,道:“都行。”
都行,什么都行,让他见到王誉,他自然有办法让他开口。
谢舟低头,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少年乌黑柔软的发旋,像墨一般,尽数倾斜在他怀里。
赢秀看不见谢舟的目光,却本能地感觉到一丝危险,他稍微有点不安,想到身边人是谢舟,又慢慢放松下来。
头顶陡然响起一道温凉的声音:
“——什么叫都行?”
这是罕见,一向温润包容的谢舟竟然会步步紧逼,一直追问同一个问题。
出于直觉,赢秀没有立刻回答他,斟酌了片刻,认真道:“都可以,什么身份都可以。”
话音刚落,他便听见头顶传来皇帝的叹息:
“你不明白寡人的意思。”
赢秀不知道谢舟在闹什么脾气,他只觉得坐在谢舟腿上,骤然变得局促不安。
少年兀自站起身,想要转身面对身后的帝王。
他刚转过身,对方便攥住他的手,强势地逼着他继续坐下。
这已经不是坐了,准确来说,赢秀只能跪在他腿上,面对面地仰视他。
这是一个古怪,又无比亲密的姿势。
两人的距离贴得极近,赢秀仰着头,甚至能看清谢舟低覆的长睫,根根分明。
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冒了出来,他想要数一数谢舟的睫毛。
还没等他开始数,对方便已经低下头,俯视他,目光牢牢地摄住他。
在这样平静,密不透风的视线之下,赢秀莫名感觉,就连呼吸都变得粘稠了。
他眼眸颤了颤,有些不敢和他对视。
然而现在这个姿势,无论他看向何处,都能感受头顶冰冷炙热的视线。
“赢秀,”谢舟平静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你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语气澹然无波,听不出异样,带着某种难言的蛊惑,充满耐心的循循善诱。
“啊?”赢秀一脸茫然,脱口而出:“我不是你的眷侣么?”
话音甫落,少年骤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早在入宫刺杀前夕,他便已经和谢舟提了分手,谢舟也答应了。
严格来说,他们现在什么都不是。
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刺杀被擒的刺客,与被刺杀未遂的南朝帝王。
赢秀脸色倏忽苍白,脑袋嗡嗡,谢舟突然提起这个,难不成是后悔了,要把他拖出去斩了?
……好吧。
希望谢舟让他们斩得快一点,他怕疼。
跪坐在帝王膝上的少年闭上了眼睛,俨然是一副乖乖等死的模样,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皇帝把自己拖出去处死。
赢秀大着胆子,偷偷摸摸睁开眼,正好撞上谢舟冰冷的视线,居高临下的审视。
帝王眸色漆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让我选秀,你说,”面无表情的帝王霍然问怀里的刺客:“寡人该不该选?”

第58章
“选秀?”说实话, 赢秀不知道选秀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抬起眼睫,观察谢舟的神色, 看不出有何异常, “你自己决定就好啦。”
他自认这句话说得毫无错处, 帝王冷沉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静静地打量他片刻:“你很高兴?”
……又关他什么事?
赢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舟现在也许有点不高兴。至于为什么不高兴, 他不知道。
难不成谢舟不喜欢选秀, 朝臣逼着他选?
赢秀感觉自己发现了真相,安慰谢舟:“你要是不喜欢, 就不选。”
谢舟:“……”
他怎么感觉赢秀说了他打算说的话。
帝王昳丽威仪的眉眼黑沉沉,温柔的表象下,是冰玉之质,声音依旧平静:
“你没什么想说的?”
赢秀皱眉, 他隐隐感觉到谢舟似乎想让他说些什么。可是他不直说,他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想让我说什么?”少年直接问道。
谢舟沉默了, 漆黑眼底倒映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眸,赢秀是真心实意地问他,究竟想让他说什么。
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真的不妒忌?
想到后者, 谢舟眯起眼, 俯视着赢秀,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到一丝作伪的痕迹。
赢秀同样在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清澈的眼眸中满是期待,仿佛谢舟想听什么, 他都会说出来。
“……你知道选秀是什么意思么?”
两相对视,帝王仿佛意识到什么,低声问道。
赢秀:“(⊙o⊙)”
他抬眸看了看谢舟,试图从他脸上找到答案,却只看见对方平静无波的脸,硬着头皮解释道:“选秀就是……选秀,就像那些大臣说的一样。”
赢秀生怕谢舟会问他那样是哪样,他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还不等他想出个子丑卯寅,头顶骤然传来一阵低笑,帝王看着他,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谢舟耐心地解释:“选秀就是挑选各地佳丽,以充六宫。如果我选秀的话,宫里就会多出很多妃嫔。”
赢秀愣了一下,呆呆地问他:“那你要选吗?”
皇帝和妃嫔,听起来比较合适,皇帝和刺客,他好像没有听过这样的搭配。
赢秀有点低落,如果谢舟不是皇帝就好了,他可以把他打包带走。
可是没有如果,即便他要走,他也只能一个人走。
“倘若不选秀,宫里就没有妃嫔,也没有皇后,”帝王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明明离得很近,却给赢秀一种距离很远的错觉。
他点了下头,顺着帝王的话往下说:“那确实该选。”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谢舟神色阴沉,昳丽冷艳的眉眼隐隐阴鸷,平静下似有暗流涌动。
赢秀低着头,跪坐着,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头顶传来动静,他犹豫着要不要往上看,脑袋骤然一沉。
冰冷的大掌缓缓覆下,落在他柔软的发旋上,轻轻地抚摸:
“你回去吧,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赢秀站起身,想要从谢舟腿上爬起来。许是跪得太久了,小腿发麻,他不得不扶着谢舟的肩膀,摇摇晃晃地起身。
东堂内的宫侍低头,不敢看垂帷后的宝座,天子宝座,陛下竟然让那位郎君同坐。
可想而知,那郎君究竟有多受宠。
他们还以为,那郎君应当手段了得,乖顺妩媚,谁知,反倒像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倒是他们嗜杀成性的陛下,温声细语,百般引导。何曾见过陛下用这个语气说话,听着就渗人。
璁珑晃动,赢秀从帷幕后走了出来,他慢慢走下丹犀,脑海里还想着谢舟方才说的话,让他好好想想。
……想什么?
有他一个秀还不够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赢秀骤然明白了什么,三步做两步跳上台阶,拨开垂帷:“谢舟!我知道了!”
巍峨殿宇中,少年发间金缎飘扬,衣袂逶迤,眼眸满是认真,“你已经有一个秀了,你还要选秀吗?”
向来不动声色的帝王垂眸,漆黑眸底落进一点金色,“这就是你想到的?”
赢秀维持着拨开帷幕的动作,蹙眉思索,半天也想不出来什么,只能冲谢舟眨了眨眼。
谢舟站起身,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想要赢秀产生妒忌,小心翼翼地祈求他的爱。
没想到,到头来失控的反而是他。
不再提选秀之事,谢舟平静道:“我会安排王誉见你。”
谢舟对他真好。
赢秀喜滋滋地凑了上去,踮起脚尖,仰头亲吻谢舟。
谢舟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安静地阖上眼帘,任凭一个蜻蜓点水似的吻,轻轻落在他的眉心上。
翌日,建康延尉狱。
王誉一身绣禽皂服,面带风尘,坐在窄牢中,面前摆着一卷摊开的空白卷牍。
昨夜,他刚从门下省下值归来,就连官服也来不及脱,悬镜司执刀登门,不由分说地将他请进延尉狱。
足足一夜,无人提审,也无敲打奚落,漆黑的窄牢中,看不见任何一个人。
目之所至,就连狱卒也看不见。
估摸着天光微亮,他睁开眼,看见了面前凭空出现的卷牍和笔墨。俨然是要他写些什么,到底要写什么?幕后之人究竟想看什么?
愈是未知,愈是恐怖。
许是人老了,忍不住抚今忆昔。
身下这座窄牢让王誉想起当年。
那日,他来狱中给不知死活的上司送行,多可怜啊,前不久还是骑着高头大马凯旋归来的将军,现在却沦为阶下囚。
那可是凌迟,削得只剩白骨,他的眼眸还是那么亮。
亮得惊人,人间自有浩然正气,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
那人死了这么多年,他还清晰地记得这双眼睛,记得那一瞬间的震撼,敬服,恐惧,忏悔,叹息……
远处遥遥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一阵叮呤当啷的轻响,王誉循声看去,烛火微茫的廊外先是出现一角金色衣袂,随后露出那人大半个身形。
王誉瞳孔骤缩,那人竟然是赢秀,那双眼睛……和记忆中的重叠在一起,分毫不差。
一群人小心地簇拥着赢秀,赢秀倒是气定神闲,让人把狱门打开。
那群人迟疑了一下,听话地打开门。
王誉表面平静,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别人不知道,他倒是清楚得很,这些人都是悬镜司的暗卫,平日神出鬼没,气势可怖。
按理来说,他们只会听从那位的安排,又怎么可能对赢秀言听计从?
顶着王誉震惊的目光,赢秀穿过狱门,走到他面前,扫了一眼空白的卷牍,又看了看地上打泼的墨。
金裳少年静静地立在他面前,沉默着俯视他。
地牢中一片死寂,无形的威压让王誉忍不住开口:“某是朝廷命官,你们无缘无故地压着某下狱,此事延尉署可曾知情?”
赢秀笑了一下,很轻的笑容,却让王誉一颤,单凭那个笑容,他便知道自己已然落了下乘。
半刻钟后,赢秀走出延尉狱,王誉的嘴很硬,但负责审讯的刑名还是帮他问出了一些东西。
比如,当年寿春坞主案是王谢两家主导。又比如,明昔鸾还活着。
他的生母,响名南北的女将军,还活着。
赢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谢舟,谢舟没太大的反应,仿佛早已知情,“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他向来隐忍含蓄,在事情没做成之前,不会提前说出来。
赢秀一愣,“你早就知道了?”他没想到这么重要的消息,谢舟竟然会瞒他。
坐在案前的谢舟合上奏折,看向他,平静地解释:“我不想让你失望。”
燃起希望,又被再度磨灭,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他不想让这种事发生在赢秀身上。
话虽如此,赢秀还是有些怏怏不乐,闷闷地点了头,语气认真:“下次你一定要告诉我。”
十几年来,何曾有人胆敢对帝王说过这种话,静立在不远处的太监总管冷汗津津,旁人或许不了解陛下的性情,他可是从小看着陛下长大的。
外头说陛下专横独断,暴虐残忍,冷漠严苛,乃是千古暴君……那都是真的。
郎君胆子也太大了,竟然这样对陛下说话。
太监总管暗自为赢秀捏了一把汗。
孰料,帝王轻声对赢秀道:“好。”
赢秀满意地亲了他一下,眼眸亮晶晶的,“谢舟,我好喜欢你。”
直白,率真,突如其来的告白。
那一刻,谢舟听到了胸膛深处传来的心跳声。
他一脸平静,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在赢秀看见他泛红的耳尖之前,迅速转移话题:“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王誉说,寿春坞主案背后是琅琊王氏和建章谢氏,可是却没有证据,不能提出翻案。
赢秀想了想,神神秘秘地靠近谢舟,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与此同时,寿康宫。
太皇太后谢氏静静地倚靠在临窗的矮塌上,眉眼慈悲,垂首翻看佛经。
当今陛下厌恶鬼神,杀僧灭佛,少年时甚至还一度把佛经列成禁书。就连现在,宫里宫外也没有多少人敢明目张胆地看佛经。
女官动作轻巧地掀起纱帷,走入殿内,立在谢氏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听闻皇帝又搁置了选秀,谢氏倒是没什么反应。皇帝向来如此,不近女色,也不好男风,清心寡欲,平等地视天下众生为蝼蚁。
女官接下来说的话,却让谢氏微微眯起眼:“你是说,他在太极殿养了一个人?”
太极殿是天子寝殿,固若金汤,密不透风,想要从中打探消息难如登天,就连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探不出蛛丝马迹。
看来,那个人对皇帝来说,当真有些特殊。
谢氏搁下佛经,再过几日便是年宴了,按照惯例,皇帝会在太极殿正殿举行官箴。
她动用暗棋,设法见一见那个被藏起来的人,应当不难。
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一旦脱离了皇帝的保护……
太极殿,西堂。
赢秀狠狠打了个喷嚏,翻了个身,抱住身旁的谢舟,懒洋洋地问他:“再过几日就是年宴了?”
到时候谢舟在前殿举宴,他一个人在西堂吃一大桌子菜,想想就幸福。
谢舟轻轻颔首,“你想好用什么身份出席了么?”
赢秀一愣,一想到要面对那么多人,不免有点犯难,随口道:“那我……悄悄坐在你后面,你吃东西的时候给我送一点就行了。”
少年又一次回避了这个问题。
毕竟,他在这个偌大的宫廷里没有身份,说是刺客,估计要落得个就地诛杀的下场,说是眷侣,究根结底,皇后才是皇帝的眷侣。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