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从刺客到皇后by坐定观星
坐定观星  发于:2025年09月08日

关灯
护眼

早知道他是皇帝,他才不会招惹他。
赢秀心里后悔,手上疼,眼睛也发疼,身上也疼,心里也疼。
他哭了一会儿,骤然想起嘴巴还没有被堵住,小声地大骂起来:“你是骗子你是坏蛋,你出门被狗追,上街栽进坑里。”
他想到自己要死了,还是死在“谢舟”手上,心里更加委屈,“等我死了我要变成鬼,骑在你脖子上,让你抬不起头。”
“你现在就可以。”
暴君声音温凉,幽幽响起,不知在暗处看了他多久。
赢秀骤然僵住,没来由地有点心虚,杀一个刺客,还需要皇帝亲自行刑么?
他想起从前听过的传闻,当今陛下心狠手辣,爱好发明酷刑,少年时领军北伐,屠了羌族数座城池,暴君之名响彻天下。
酷刑,暴君……
赢秀放弃挣扎,任由脚尖自然垂下。
有什么薄而锋锐的东西贴上他的衣裳,寒意穿透布料,裂帛声随之响起。
扑面而来的冰冷空气,冷得赢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横跨秦岭,自中原吹来的朔风卷着雪粒子,猎猎吹来,吹得太极殿月台上的鲜血干涸,凝固,结成斑驳的红。
雪越下越大,埋没了一地的鲜红,无声无息。
听觉慢慢回笼,痛觉紧跟其后,少年睁开眼,脸色苍白,两颊泛着微妙的红色,色若春晓。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任由黑发凌乱地垂落,铺在腰间,乱蓬蓬的,在层叠软云间流淌,呆呆地坐在床上。
谢舟没有杀他,他……
他对他做了什么?
赢秀想不明白,他生平从未遇见这种事,苦思冥想了一番,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从不纠结自己想不明白的事,这次也不例外。
少年刺客呆坐了一会儿,觉得坐着有点疼,于是又躺倒下去。
他安静地躺着,想了想,有点凉,伸手拉过皱巴巴的被衾,明黄色的被衾柔软冰凉,上面绣着看不懂的复杂图案,精致华美,触手生温。
……这是?
赢秀转动脑袋,左右看了看,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浮上心头,这是龙床?
一个刺客睡在龙床上,这合理吗?
不太合理,不过睡都睡了,赢秀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脑袋埋在被子里,俯卧着,继续躺。
他被折腾得累了,浑身疲乏,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地躺着。
至于皇帝为什么不杀他……
谢舟心底善良,可能连带着皇帝也变好了。
“赢秀,”
一道充满压迫感的雪白身影屹立在床前,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站了多久,隔着昏暗纱幰,鬼魅般地俯视着他。
是谢舟,准确来说,是换上谢舟外皮的皇帝。
皇帝一身皎洁白衣,一挑素色白绸束发,仙姿佚貌,清淡威仪,恍若一尊冰堆玉砌的琉璃神仙像。
很美,触目惊心的美貌。
赢秀爬起来,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恍惚,下意识脱口而出:“我爱你。”
说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昨夜,暴君一遍遍地逼问他,问他爱不爱他,他只能一遍遍地说爱,一旦说不爱,就会被咬……
少年面色泛红,蜷缩在乱糟糟的被浪中,像是受惊的小动物,说完那句话,仿佛连他自己都些不可置信。
皇帝立在原地,没有再进一步,宛如一尊冰冷的石像,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他低下头,捂住心口,摇摇欲坠。
赢秀抬头朝他看来,眸瞳微微睁大了些,脸上出现了一丝紧张,怀里抱住被衾,一脸警惕地问他:“谢……你,你怎么了?”
……难不成是犯病了?
昨夜京师下了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的,又不知上峰做了什么对皇帝不利之事,可能是下毒,或者放暗器……
赢秀越来越紧张,不知不觉松开了怀里的被衾,小心翼翼地靠近皇帝。
就在他即将走出拔步床时,脚下骤然响起一阵叮呤当啷的响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形绷直,迅速收紧,一股拉力勒住他的脚踝。
赢秀低下头,看见自己纤细脚踝上系着一根长长的金链,金光闪闪,很是漂亮。

第54章
赢秀低头认真地看了一眼自己脚踝上的金链, 俯下身用力掰了一下,错愕地发现,链子竟然有些变形。
是金子做的。
谢舟……皇帝好有钱。
他长这么大, 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金子, 还打成链子戴在脚上, 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少年散着乌发, 肌骨如玉,被沉甸甸的金链拴住脚踝, 再也不能往前, 他钻研了一会儿,打开无果, 好似放弃了挣扎,转身朝龙床走去。
金链曳地,滑过上好的紫檀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在寂阒的大殿中迢递回响, 无端的刺耳。
赢秀在床上躺下,不再看床帐外的皇帝。
他是皇帝, 万万人之上,掌枢一国权柄,纵使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轮不到他操心。
帐外高峻巍然的身影没有再开口, 捂着心口, 沉默着,屹立在不远处。
两人的距离明明近在咫尺,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将赢秀从层层垂帷中剥出来,逼着他看着自己。
但他没有这么做。
太极殿内只有无限蔓延的死寂, 温暖的地龙时刻不停地燃烧,碳火在地道下发出哔剥的细响。
赢秀在龙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回忆就纷至沓来。
山光水色,明灯灼灼,他和谢舟看过的每一幕,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浮现在眼前。
每一幕都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震耳发聩。
那张昳丽,清冷,在月光下淡极生艳的眉眼,犹如墨描,工以丹墨,形神兼具,每一笔都浓墨重彩,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忘不掉,甩不脱。
赢秀深呼了一口气,睁开眼,朝外看去,皇帝还站在那里,一动未动,白衣墨发 ,倒真像一座琉璃冰雪雕像。
他恶向胆边生,竟然恶狠狠地对他说道:“你过来,”
少年窝在被窝里,骨骼匀亭,线条秀致,像是软云里卧着一柄秀剑。
被剥了剑鞘,卸了剑锋,却依旧不改神采。
皇帝垂眸望着他,目光深深,他此刻倒是听话,走向赢秀,坐在床边,没有再进一步。
距离被拉进,对方冷艳的眉眼变得更加明晰,唇上好像有血,漆黑的发,冷白的肌肤,艳色的唇,清冷之外,又多了一重少见的诡丽惊鸿。
赢秀仿佛受到什么蛊惑,不由自主地凝视着他,耳边金链叮当响动,他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已经主动靠近了皇帝。
来都来了,断然没有退缩的道理。
少年刺客一鼓作气,直视着皇帝,开口质问他:“你为什么要骗我?”
一开始为什么不告诉他,他认错了他的身份,为什么不跟他说,他其实是……一国之君。
但凡“谢舟”稍微露出一点马脚,或者少掩饰一些,他都能察觉端倪,识相地知难而退。
面对少年的质问,皇帝神色平静,看不出愧疚心虚,仿佛对此并不在意,语气也轻:
“我骗了你,还是你骗了自己。”
本应是微微上扬,表达疑惑的尾音,对方却说得平静无波,静静地陈述着。
这半年来,有诸多端倪,种种蹊跷,赢秀都找出了看似合理的解释,甚至不需要他费心掩饰。
他本来无意隐瞒,瞒或不瞒,都是一样的。
他喜欢赢秀,赢秀就得在他身边,他不喜欢赢秀了,赢秀的处置权还是握在他手上。
赢秀愣住了,门客的身份确实蹊跷,他并非没有察觉,只是看在那张脸的份上,选择视而不见。
久而久之,就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仿佛门客就是门客,观音眉眼,菩萨心肠。
“……你把我关在这里,究竟想如何?”少年问得直接,眸底没有对于天威的畏惧,他浑身懒怠,只想蜷缩在被窝里,没有力气害怕对方了。
左右不是砍头,便是酷刑,有什么可怕。
皇帝没有回答他,侧眸看了外边一眼,宫侍无声地捧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躺着一柄月光。
剑身如洗,明净锋锐,赫然是赢秀的问心剑。
见到自己的配剑,赢秀骤然坐起身,金链随之哗哗作响。
一起身,和皇帝的距离便更近了,只隔着几重纱幰,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彼此。
皇帝伸手拿起问心剑,骨节如玉,修长明晰,长剑被攥在他手中,手腕一转,剑身向上竖。
……这是要做什么?
赢秀又一次愣住了,这是要用他的配剑,取他的性命么?
他紧张地闭上眼,不敢再看。
等了片刻,始终没有等到穿心的剑,赢秀抖着细睫,睁开眸瞳,眸光向上看。
一身白衣的皇帝竖剑而立,锋利剑身贴着他的眉眼,从压着眼眸的眉骨到下颌,可想而知,一旦往下划,会划出一道多么深的伤口。
……他疯了?!
哪有人这样对自己的!
赢秀气不打一处来,也不顾自己的手腕还在脱臼,半跪着,直起身,任凭被衾滑落,伸手去夺皇帝手中的剑。
嘴里骂道:“你疯了吗?不嫌疼呀?你不怕痛我还嫌痛呢!”
皇帝长睫低覆,黑沉沉的眸光落在他身上,低声问他:“你痛什么?”
赢秀来不及思索,扑到他身上,抬手就要抢剑,金链止不住地响,响得越来越烈。
脚踝一轻,仿佛挣脱了一重桎梏,赢秀已经扑到皇帝腰际,一手攥住他的缁色蔽膝,一手高高伸长,去夺剑柄。
“哐当——”
剑身轻飘飘地落在地衣上。
赢秀只觉颈项一寒,一只大掌由上至下,轻轻攥住他的颈,修长手指张开,温柔托着他的下颌,手的主人低垂眉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受伤的是寡人,”皇帝声音低沉,冷玉的声线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危险:“你痛什么?”
赢秀神色恼怒,睁着清澈眸瞳,瞪了他一眼,赌气似地说道:“是,伤的是你,我又不痛,你用剑戳死自己好了。”
劈头盖脸骂了皇帝一顿,赢秀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什么,低头一看,脚踝上环着一圈红印,那条金链已经不见了。
锁得松垮,似乎存心让他挣脱。
“你……”赢秀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好,贴得如此之近,甚至能看清对方根根分明的长睫,墨一般的黑,掩着昳丽的长眸。
他想了想,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昨夜“谢舟”咬了他一夜,他非得咬回来不可。
方寸之间,一人垂眸,一人仰头,本是互相对峙,谁也不肯让步。
仰着头的少年骤然踮起脚尖,抱着青年的窄腰,报复性地吻了上去。
他如愿衔住薄薄的,冰冷的唇,露出尖尖的细齿,莽撞地咬下去,一股血腥味倏忽在口齿间逸散,是对方的血。
谢舟流血了。
赢秀莫名有些慌乱,明明他根本没有咬破谢舟的唇,再联想到醒来时,看见对方唇上有血,捂着心口一动不动,他心底猛然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也顾不得什么报复不报复的,急匆匆地想要退出,好看看谢舟的脸色。
对方却强硬地捧着他的下颌,俯下身,撬开他的牙关,一步步侵占。
赢秀忍不住往后倒去,退无可退,陡然倒在龙床上,身后一重重床帷还未勾起,静静垂落,绷紧了,承着少年清癯雪白的腰身。
“谢……”赢秀刚吐出一个字,又被进一步地压迫,深入。
他舌尖发麻,就连含糊的音节也说不出了。
他伸出手,双脚并用地推着皇帝,企图将他推开,脱臼的手腕派不上半点用场,反而一阵阵抽痛,疼得他眼圈微红。
少年半个身子躺在龙床上,肌肤白得像是斑驳一片的雪,脸颊潮红,眼泪汪汪,嘴巴也肿了,看起来很是可怜。
他艰难地喘息,大口大口地呼吸,吸气,呼吸,仿佛一尾溺水的白鱼,一动不动 ,只有胸腔在剧烈起伏。
缓了顷刻。
赢秀总算能呼吸了,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眼底满是恼怒。
皇帝斯条慢理地整理雪白衣襟,忽而俯下身,去听他说了什么。
他仔细听了片刻,总算听清了,赢秀在说:“谢舟我讨厌你!”
他不是谢舟,赢秀讨厌的人不是他。
皇帝如此想道。
在对方俯下身那一刻,赢秀霍然僵住,也不再嘀嘀咕咕了。
他微微睁大了瞳孔,一觉醒来,昨夜还在隐隐发疼的眼睛已经好多了,不知是谁给他上了药,视野清明,看什么都清晰。
以致于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头顶,白衣青年正在低头看他,视线碰撞,这张令他神魂颠倒的脸清晰地撞入眼底。
皇帝绸缎似的黑发披落,铺开无边墨色,肌肤显得愈加白,质如冷霜,冰姿雪貌,清清冷冷的。
赢秀看得出神,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低头思索了一下,不再理会皇帝,转身爬向里侧,拿起角落里的金链,自顾自地往自己脚踝上套。
层叠次落的帷幕后,少年低头认真地套了一会儿,总算将金链穿了进去,鎏金精致的金环束着伶仃的脚踝,有些松垮,一挣就能挣脱开来。
他研究了一下,发现没法套得更牢,也不再理会,转头朝皇帝扬起手中的金链,眉眼弯弯。

皇帝垂眸凝视着赢秀, 黑沉沉的眸光闪动,轻轻掠过他手上的金链,落在少年眉眼间。
清澈, 明亮, 令人想到三尺剑锋上, 那一寸明光。
他俯下身, 朝赢秀伸手,赢秀愣了一下, 犹豫着, 将自己那只完好无损的手递了过去,那只脱臼的手则悄悄藏在身后。
皇帝什么也没说, 伸手拉出赢秀藏在身后的手。
少年手腕修长,秀如削玉,腕骨脱了臼,肿了一圈, 上面还布着细细的勒痕,深深陷进细白皮肉里。
一片青紫, 看上去好不凄惨。
赢秀有些想要缩回手,手腕还疼着,被人攥在手里,疼感便更加明显。
“咔嚓。”
一声轻响。
赢秀还没反应过来, 脱臼的月骨便被推了回去。
对方的动作太快, 太过熟练,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痛,错位的骨头便已经归位。
饶是如此,紧随其后的疼痛还是让赢秀忍不住皱眉。
殿外,宫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小心翼翼地呈上药膏。
赢秀正想伸手去接,皇帝按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弹,转身亲自接过药膏。
宫侍眼观鼻鼻观心,自觉地退了下去,低眉垂首,如同一道看不清眉目的鬼魅身影,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偌大的太极殿,一时只剩下赢秀和帝王二人。
少年想要从帝王手中取过药膏,后者却抬起手,不让他碰。
当着他的面,亲自取了一点,化在掌心,攥住赢秀的手腕,轻轻揉动。
帝王指腹有些粗粝,上面覆着细细的茧,纵使沾了温软的疗伤药膏,指尖依旧冰冷,带着森寒温度。
一寸寸摩挲过高高肿起的手腕,冰冷慢慢渗入高热的肌理。
赢秀被冰得有些无措,想要挣脱,却使不上力气,只能任凭皇帝为他上药。
这药膏果然神奇,渐渐融化在皮肤上,手腕一点也不疼了。
少年刺客新奇地甩了甩手腕,疼得忍不住呲牙咧嘴,再一抬眸,年轻的帝王正冷冷地俯视着他。
赢秀心虚地放下了手,后知后觉,自己昨夜受了不少伤,今日醒来却不觉得疼痛,应当是有人给他上了药。
……是谁?
答案显而易见。
是皇帝,当今陛下,以残忍暴虐闻名于世的昭肃帝。
……也是他的谢舟。
赢秀骤然想到一件要紧的事,仰头问谢舟:“其他刺客呢?”
谢舟轻轻看了他一眼,语气很轻:“杀了。”
闻言,盘腿坐在龙床上的少年刺客骤然安静下来,浓郁的鸦发遮住雪白的肌骨,流出难得一见的脆弱秀美。
“你觉得我不该杀他们么?”谢舟低声问他。
参与太极殿刺杀的人,除了赢秀,全部都凌迟处死了,一片一片,血肉模糊,看不清本貌,一清早便悬于菜市,以儆效尤。
至于刺杀主谋,深藏在幕后的琅琊王氏……
谢舟眸光微转,流露出被刻意收敛的冰冷嗜杀,稍纵即逝。
刺杀帝王,乃是夷九族的大罪,赢秀岂能不知。
他如今能好好地活着,全靠……
赢秀有些茫然,直接问谢舟:“你为什么不杀我?”
不是含恨的质问,也不是有恃无恐的挑衅,单纯是疑惑,少年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不杀他。
谢舟笑了一下,那张漂亮的脸上,一闪而逝的短暂笑容让赢秀看花了眼。
直到笑容消失,他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下一刻,年轻残忍的帝王伸出指尖,轻轻拨开赢秀凌乱的发丝,露出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
帝王俯身,轻声在刺客耳边道:“因为我是你的谢舟。”
谢舟,怎么会杀赢秀。
凉薄冰冷的气息拂过赢秀的耳廓,裹挟着来自上位者的恐怖气息,几乎是毫不收敛地扑面而来。
对于危险的直觉,让赢秀本能地颤栗,身体条件反射地痉挛,弧度很轻,像是湿了翎羽的鹤在簌簌发抖。
他没有察觉自己身体的异样,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在颤抖,反而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一本正经地抱怨:
“不管怎么说,你都骗了我,你不和我道歉,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谢舟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道歉,你就会原谅我么?”
——无论对你做了什么,只要道歉,你就会原谅我,是吗?
“当然不是了!”赢秀被他的逻辑气得面颊微微发红,习惯性地指挥他:“你把我的鸟放进来,我得报一声平安。”
他的鸟,那只圆滚滚的鸱鸮,因为长得很圆,所以名字叫做鸟。
从前住在客舍时,鸟就养在静室的廊下,谢舟时常会替他照料,久而久之,赢秀也就习惯了吩咐谢舟。
谢舟似是思索了一下,“鸟不知道去哪了,我派人给你找。”
他答得滴水不漏,偏偏赢秀就是怀疑他,“是么?”他裹着被衾爬下床,赤着脚踩在地衣上,“我要自己找。”
赤脚走出去几步,长长的被衾拖在太极殿的地衣上,赢秀试图抱住全部的被衾,尝试了一番,最终选择放弃。
回头望向立在原地的谢舟,“我的衣裳呢?”
没有衣裳,这可怎么出门?
怎么也得给他找一件亵衣吧?
谢舟生得一副观音貌,语气淡漠平静:“坏了。”
“坏了?”赢秀重复了一遍,想了想,认真地提出疑问:“这宫里没有衣服吗?”
这么大个皇宫,总不会连件衣裳也没有吧?
谢舟还是一副毫无变化的平静语气,“有。”
赢秀顿住了,有衣裳,为什么不给他呢?
在他看来,谢舟还不至于穷到连件多余的衣裳也没有,再不济,给他一件宫人内侍的衣裳也行。
“你随便给我找件衣裳吧,”赢秀决定先礼后兵,选择低声下气。
“求我。”
谢舟平静道。
纵使是说这种羞耻的话,他昳丽清冷的眉眼依旧毫无变化,神色端肃整峻,形状优美的眼帘朝下,望着赢秀,倒有些悲天悯人的意味。
浑身裹着龙纹织锦被衾,裹得像个金黄花卷般的少年刺客犹豫了一会儿,求就求,他怕什么。
他一鼓作气,凶巴巴地抱着被衾挪了回去,中途还不忘蹲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被角。
金黄花卷磨磨蹭蹭地走到了谢舟面前,一把扑进了他怀里,孰料竟然撞到了对方冷硬的胸膛,疼得赢秀的额头发疼。
赢秀:“(QnQ)”
谢舟沉默了一刹那,伸手将花卷揽入怀里,隔着薄薄的被衾,两人骨骼紧贴着。
静静抱了一会儿,谢舟单手将赢秀打横抱起,另一只手则捧着少年身上垂落的被角,小心地将他放在龙床上。
一层层放下床帷,确认帐中之人不会被看到。
帝王对外吩咐:“来人,把鸟拿进来。”
内侍谨慎地捧着鸟笼走了进来,鸟笼底部筑着毫无缝隙的挡板,堆着小山似的鸟粮,鸱鸮正躺在小山上睡大觉。
看到赢秀,鸱鸮也没什么反应,俨然已经为食叛主。
赢秀打开笼子,放鸟出来,鸟看了他一眼,继续躺下。
赢秀:“……”
一夜不见,怎么变得这么骄奢淫逸?
仿佛看穿他心底的想法,谢舟淡声道:“你睡了三日两夜。”
他以为刺客身体很好,现在想想,也该补补。
赢秀被谢舟满怀关爱的眼神看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相处久了,明明谢舟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一如既往的淡漠,他也隐约能窥见他真实的情绪。
他没有理会谢舟,双手捧出鸟,要来纸笔,写好信条,打算让鸱鸮送出去。
头顶骤然传来一道阴晴不定的声音:“长公子?”谢舟冷冷问道:“你要向他报平安?”
“是,”赢秀倒是痛快承认,“他是我至交好友,怎么也得和他说一声,告诉他,我还活着。”
少年说得过分坦率,反倒让谢舟不知如何是好。
他没有阻拦,静静地看着赢秀发信。
“赢秀,”
赢秀刚刚在太极殿的步步锦支摘窗前放飞了鸟,回过头,看见谢舟立在身后,视线碰撞,他心里无端慌乱。
从醒来到现在,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事情再次浮现出来——
比如,作为刺杀主谋的琅琊王氏,究竟是何下场?
王守真全然没有参与到这场刺杀中,命令他们刺杀皇帝的,乃是琅琊王氏的主公,南朝的尚书令。
士族高门,往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黄琉璃瓦重檐剔透,筛得窗光明净,映照着赢秀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
纵使他把有意帝王当成门客谢舟,帝王也有意陪他胡闹。
到底,残暴冷漠,高高在上的帝王不会是他的谢舟。
谢舟朝他走了过来,只字不提赢秀从前的欺瞒,也不提究竟会如何处置琅琊王氏,只是轻声道:
“你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待在这里就好。”
待在太极殿,想要什么,他都会命人给他找来。
旁的事情,一件也不用想。
赢秀此后余生,再也不必为任何事烦恼忧愁。
唯一要做的事,便是在这大殿中等待他的到来,然后陪着他。
他不能保证每一天都会来,但是赢秀必须每天等待。

“你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待在这里就好。”
他凝神思索了一下这句话的含义,骤然明白过来, 谢舟是说, 以后他的事全部由他包揽, 他可以高枕无忧了。
放在谢舟眼中, 金裳少年一直立在窗前,低着头苦思冥想, 仿佛对他的安排很不满意。
也是, 失去自由,被禁锢在这大殿中, 谁会高兴?
不过,那又如何,赢秀没有选择的权利。
下一刻——
赢秀安静地朝谢舟走来,隔着雪白的袍裾, 猛的抱住他的手臂,像是偷摸着抱住了一个宝物, 兴高采烈:
“谢舟!你真好!”
天知道什么也不想,只要吃喝玩乐的生活有多好!
谢舟对他真的太好啦!
少年骤然靠近,肌肤相贴,温热的触感从手臂传来。
年轻的帝王有一瞬间的怔忡, 长睫低覆, 深深地看了一眼赢秀乌黑的发旋。
片刻后,垂下的指尖缓缓抬起,落在怀中少年的脊背上,以一个强势的守护姿态,轻轻环抱住他。
黏黏糊糊地抱了一会儿, 赢秀总算想起正事,放开谢舟的手,退后一步,仰头看向他,一脸严肃,似乎要问一些格外紧要的事。
谢舟低眉,洗耳恭听。
“对了,什么时候用膳?”赢秀十分认真地问。
谢舟:“……”
他垂眸凝视少年亮晶晶的眼眸,轻声道:“随时都可以。”
一方龙书案,上首摆着御茶床,罗列珍馐。
流水似的宫侍无声地布菜,呈上最后一道菜后,垂首低眉,次第离开。
烛光照在他们颢色杂裾上,脚步出奇的一致,疾行缓步,行在崔巍宫殿中,如同一列庄严肃穆的泥俑。
不知为何,赢秀骤然想起谢舟之前说的话。
他说,建康有一条秦淮河,一直流到城外,流到阡陌田间,孩童喜欢在田埂上玩耍,迎着明晃晃的天光,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
一字一句,仿佛就在昨日。
这森罗宫殿里哪有活水天光,阡陌田垄?
赢秀轻轻眨眼,四面嵬巍烛光幽幽地晃动,有些晃眼。
他低头吃了两口,感觉没什么胃口,忍不住低声问谢舟:“你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这是一个很笨的问题,谢舟作为皇嗣,自然该在巍峨宫廷中长大。
谢舟放下银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平静,淡漠地评价:“这里很好。”
对他而言,这是个很好的地方。
毕竟,野兽天然适合残酷的角斗场。
而赢秀,是他掠夺来的珍宝。
……他会好好守护的。
赢秀对谢舟的话深信不疑,虽然他不太喜欢这里,总感觉太过沉闷,头顶恢宏华丽的穹顶,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不过,谢舟既然说这里很好,应当是很好吧。
用完膳后,谢舟去上晚朝,临行前告诉赢秀,除了不能离开,他做什么都可以。
赢秀一个人在殿内走了一圈,走到太极殿的槅门附近,还未踏出一步,不知从何而来的宫侍如同鬼魅般出现,弓腰垂首,哀求道:“郎君,求您别踏出这座宫殿。”
他脸上带笑,笑眼里没什么情绪,由于他低着头,赢秀看不见他的脸色,听到他充满哀求的语气,一下便收回了脚。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