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舟一直这么好说话,赢秀不明白方才自己为何会这般紧张,他重重点了下头,习惯性地仰头想要亲上去,下一刻又猛的清醒过来。
“那……多谢你了,谢舟。”少年站在原地,干巴巴地说道。
氛围很是不对劲,就连年纪小小的童子都看出来了,在谢舟身后朝赢秀挤眉弄眼。
童子:你们不要吵架呀!
赢秀只当没看见,抱着衣裳,径直绕过谢舟,朝外走去。
少年走了,耳边似乎还能听见他衣裳上环佩叮当的轻响,细听,只剩一片死寂。
门客望了一眼空荡荡的静室,沉默着,收起地上的狼藉,这些都是他买来,估摸着赢秀会喜欢的东西。
到头来,赢秀一个也没拿走。
赢秀躺在另一方静室内,这座屋子的布局和方才那座差不多,一样的舒适宽敞,他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心里似乎空了一块,怎么都难受。
少年在床上翻了个身,找出压在箱底的问心剑和覆面,他坐在铜镜前,举起剑,剑身贴在面颊,冰冷的一片,冷得他起了鸡皮疙瘩。
刺客望着这张神秀灵气的脸,剑尖虚虚地比划着,怎么划才不疼?
怎么划都会疼。
他放下剑,恰好鸱鸮从窗外飞了进来,是一同刺杀的刺客在催他,这是他们第一次演练,务必要来。
赢秀换好衣裳,戴上覆面,金裳叠好放在案几上,衣襟上的鸾铃慢慢不响了,逐渐安静下来。
漂亮的衣裳静静地躺在幽暗之中,它的主人已然不见踪影。
黑暗中,有人解开钥匙,推开槅门,走了进来,望着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
静室很空,住在这里的人显然没有布置的心思。
“逼一逼琅琊王氏。”
满室漆黑,那人平静地吩咐。
天欲破晓, 静室的窗棂霍然被推开,少年翻窗闪入屋中,换下一身黑衣, 剑上寒气森森。
赢秀草草沐浴了一番, 好不容易才洗去一身的血腥气, 刺杀皇帝异常凶险, 参与此行动的刺客不得不通过厮杀来提高默契。
他今夜没有受伤,身上的血迹都是别人的。
赢秀坐在胡床上, 湿漉漉的漆发低垂, 水汽沿着颈后往下滴落,他用软帕慢慢地擦拭湿发, 对着扇车简单吹干后,胡乱给自己扎了一个马尾。
他自己给自己扎的头发,总是不如谢舟给他扎的好看。
赢秀对着铜镜,笨手笨脚地模仿谢舟的手法, 尝试了几次,终于以失败告终, 收获了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他有些气馁,懒得和头发做斗争,仰头躺倒在胡床上。
过了小半响,胡床上的少年慢慢睡着了, 手脚蜷缩着, 像一只虾米,肌肤雪白,柔软的黑发乱七八糟地束在脑后,铺成漆黑扇形,束发的金绫垂落在床沿。
槅门无声敞开, 一道阴影缓缓覆盖住睡得正香的少年,来人弯下身,伸手给他盖上被子。
黑影迟疑了一下,坐了下来,动作小心地解开赢秀头上凌乱的发带,让鸦发散了满怀。
睡梦中的少年似乎感觉到什么,习惯性地朝他靠拢,清癯身子挪了又挪,直到缩进他的怀里。
黑影一顿,身体有些僵硬,随后缓缓将他揽进怀中,就像从前那样抱着他。
赢秀做了一个美梦,他梦见自己和谢舟睡在一张床上,他抱着谢舟,啃了又啃。
谢舟一点也不反抗,十分温顺地任他四处乱啃。
后来,这个梦骤然变成了噩梦,他梦见自己的手被发带捆了起来,动弹不得,有东西抵着他,棱角分明,冷硬锋锐……
赢秀大汗淋漓地醒来,他身上的亵衣湿了,黏糊糊地裹着身体,难道是昨夜没有吹干?
他有些想不通,坐在床上发了老半天的呆,爬起来准备再沐浴一回。
刚爬下床,赢秀骤然想起什么,拉开雪白单薄的袍裾,露出手腕,低头一看,上面什么痕迹也没有。
他凑近闻了闻,发现手腕上泛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涂了什么药膏。
——这是谢舟的家,谁能溜进来?
赢秀心大,没放在心上,只是沐浴时忍不住往下多看了几眼,他怎么觉得,好像有点泛红,难不成是训练的时间擦伤了?
刺客从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痕,何况这些连伤都算不上,他只当是自己的错觉,每夜照样去训练。
府上的氛围很不对劲,就连年纪最小的僮客都发现了,公子已经有好几日没有来找过陛下了,准确来说,自从他们分居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陛下还是那般平静淡漠,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着实难以揣测他的心思。
至于公子,他一直闭门不出,白日待在静室里睡觉,晚上无声无息,不知去向。
直到僮客找上赢秀,赢秀才发觉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谢舟了,他掰着手指数了一下,发现竟然有足足七日没有见过谢舟。
僮客提议他主动去找谢舟,赢秀犹豫了一下,“我每日都梦到他。”
这七日来,他每日都能梦见谢舟,绵长的,溺水般挣不脱的梦境。
他只能一直往下坠,然后在色授魂与的湿浥中,汗津津地醒来。
这很奇怪,纵使迟钝如赢秀,他也发现了。
难道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古人诚不欺我。
思索良久,赢秀还是拒绝了僮客的提议。
如果刺杀成功,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相伴,如果刺杀失败……
多见一面,少见一面,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徒增怅然罢了。
令赢秀没想到的是,门客竟然主动来找他了。
他打开静室的槅门,望着立在门前的清冷身影,不知为何,一时竟有些慌乱,“谢舟?你来了。”
少年声音干涩,有些慌乱,像是并不期待他的到来。
谢舟鸦黑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低低垂落,看着他,“你说的话还作数么?”
对方开口第一句便是平静的质询,赢秀更加慌乱了,结结巴巴道:“什么?”
他想起自己在祈福纸上写下的心愿——
想要和谢舟一直在一起。
……难道,谢舟说的是这个?
赢秀莫名心虚,他还在安慰自己,刺杀结束之后,就和谢舟远走高飞,好好过日子。
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的门客静静地屹立在他面前,投射的阴影密密地包裹着他,目光冷静,不带一丝感情地俯视他。
门客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耐心,循循善诱:“你之前说,想要走我小时候走过的路,”
他问:“你现在还想吗?”
赢秀愣了愣,这段时间忙着高强度的训练,他回来倒头就睡,竟然把这些也忘了。
当着谢舟的目光,他实在不忍心说不想,犹豫再三,缓缓点了点头。
赢秀出门带上了皂纱,看上去有些鬼鬼祟祟的,门客站在他身边,两个人在府外的田垄上慢慢地走。
建康城,天子脚下,寸土寸金,为何会有田垄?
赢秀压根就没发现不对劲,不知不觉拉上了谢舟的手,十指相扣,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
远处古树参天,脚下连阡累陌,树荫低覆,鸟鸣喈喈。
少年忘了要和谢舟拉开距离,下意识问道:“谢舟,哪一处是你走过的路?”
他没有立刻得到身侧之人的回应,侧首一看,谢舟正在望着他。
门客的眼眸极其幽深,远看一片漆黑,细看湛若冰玉,黑白分明,如玉两色。
赢秀毫无准备地撞入这样一双眼眸,不免有些面红耳赤。
“赢秀,”谢舟自始至终不曾移开目光,视线凝在赢秀身上,“有什么,你不妨直说。”
只要坦诚,信任,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他会给赢秀他想要的一切。
赢秀莫名看懂了谢舟的意思,他迟疑不决,眸光颤动,不再与谢舟对视,转而看向远处。
回去的路上,赢秀只是望着沿路的风景,并不看身侧的谢舟。
京师的楼台风帘后,高处影绰可见仕宦少年的身影,男女皆有,王嫱楚女,姿若春晓。
赢秀望着天边的云发呆,谢舟却循着他放空的视线,在高楼上看见了一群少年人的身影。
绮纨之岁,笑声如铃。
门客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悬腕若冷玉,指节凸出,指腹覆着细茧,青筋隐约可见。
这俨然不是一双少年人的手。
赢秀总感觉谢舟怪怪的,说不出原因,仔细瞧,似乎与往常也没什么两样。
很快,他就顾不上探究谢舟身上的变化了,鸱鸮停在肩膀上,信条在灯下迅速烧成了灰烬。
——明日行动。
赢秀必须要和谢舟告别了,倘若临行前不说清楚,万一他死了,谢舟还在等他,那可如何是好。
听到赢秀要打听谢舟的去向,僮客显然很高兴:“郎君就在水榭里,我这就带公子去。”
将近入夜,水榭里早已点起了灯,灯影投入湖中,连带着长亭的影子,一同倒悬在明镜似的水底。
南朝多雨水,纵使此时还未下雨,四面依旧烟雨湿浥,如同行在溟濛雾中。
引路的僮客停了下来,将手中的琉璃灯交给赢秀,驻足不前,意思很明显,接下来的路,赢秀要一个人走。
金裳少年接过了琉璃灯,煌煌灯影变换流转,映照他衣裳上的华美缀饰。
也是奇怪,往常一走路便会叮呤当啷,响个不停的公子,竟然一路默然,听不见点响声。
僮客望着赢秀清癯秀颀的身影,缓缓退了下去。
赢秀走得很慢,他沿着水径一路走,一路望着两侧湖面下的游鱼,青藻。
湖水空明,一眼便能望穿,十七岁的少年走走停停,望了许多眼。
湖心亭就在眼前。
赢秀抬起头,看见亭中有人在等他。
门客端坐着,怀里抱着箜篌,低眉调拨琴弦,和初见时一般无二。
心跳得很剧烈,赢秀每走一步,都像是踩着自己的心跳,蓬勃跳动,声如擂鼓,又仿佛下一刻便会冷却,死寂。
“谢舟,”
赢秀站在湖心亭外,灯影疏淡。
门客抬眸望向他,眼眸平静,在等他开口。
漱冰濯雪般的眼神,仿佛早已看穿他的来意,赢秀被心内的想法轻轻戳了一下,灯影微晃。
“我……”
赢秀望着灯影,望着湖水,偏偏不看谢舟。
他破罐子破摔,不管亭中抱琴之人究竟会如何作想,快速地说出酝酿已久的说辞:
“你确实很好看,但我看腻了,我们暂时分开一下。可以吗?”
少年很礼貌,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请求,请求和他分开。
门客深深看他,良久,终于点头:“嗯。”
对方声音很轻,被一阵江风送到赢秀耳边,他愣住了,不敢相信竟然如此顺利,谢舟轻而易举答应了。
答应和他分开。
轰的一声。
脑袋陡然一阵嗡鸣,思绪混乱,赢秀站在亭外,手里的琉璃灯坠在地上,裂成了一地流光。
他如梦初醒,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捡起碎片,慌乱道:“灯,灯钱我会赔给你的。”
“……不用了。”
白衣门客语气疏远。
赢秀捡起碎片,没有再看湖心亭中的人一眼,转身便走。
一路漆黑,来时的灯已经碎了满怀。
赢秀低着头, 跌跌撞撞地走着,没有看路,幽魂似地一直往前。
直到指尖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失神的眸瞳才稍微聚焦, 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琉璃灯的碎片静静躺在他的手心里。
豁口锋利, 闪着微光,有几道已经扎进皮肉里。
饶是如此, 他依旧没有放下碎片, 固执地抱着满怀晶莹,漫无目的地走着。
沿路的僮仆看见赢秀失魂落魄地从水榭的方向走出来, 骤然察觉出些许端倪,正要上前搀扶他。
金裳少年下意识退开两步,目光清明了许多,“我要走了, 还请帮忙转告府上郎君。”
僮仆愣了下,迅速收敛惊讶, 什么也没问,语气客气温和:“公子,可需要我们给您准备马车?”
赢秀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出于礼貌, 对他笑了一下。
一个很淡的笑容,乌黑湿润的眼眸略微弯了弯,连带着眸底的泪光也跟着轻轻闪动。
下一刻,那笑容消失了。
少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他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 拿了就能走。
包袱很轻,里面没什么东西,赢秀肩后负剑,一手提着包袱,一身黑衣,走出门客的府邸。
那些漂亮的,叮呤当啷的衣裳,都不属于他,他一件都没有带走。
出于私心,赢秀带走了一样东西,一条金色的发带,这是谢舟送给他的。
他还记得,在逼仄的车厢里,他躺在门客的怀里,门客用这条发带为自己束发,以手为梳,动作轻柔,一下一下地梳着他的长发。
将发带妥帖地收进窄袖中,赢秀孤身走在漆黑无光的长街上,沿路的悬灯映照着他单薄的身影。
一道黑影扑朔着翅膀,落在他肩膀上,一人一鸟安静地往前走。
在他身后,府邸的朱门迟迟不曾关上,两扇门敞开着,僮客提灯立在两侧,默默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不知走了多久,赢秀钻进窄巷,在无人处用轻功飞上檐顶,一边走,一边从包袱里取出覆面,戴在脸上。
同行的刺客早已等候在宫阙外,领头的上峰轻轻做了个手势,一众刺客压低身形,迅速潜进禁宫。
赢秀是这群刺客中年纪最小,武功最高的,被安排成刺杀的主力。
其余人负责给他吸引火力,分散当夜值守的禁军宿卫。
时机未到,赢秀挑了一处偏僻的宫殿坐下,夜风习习吹来,不时吹动他鬓边的发丝。
他耐心地等待着,心里默数着,一息,两息……
上峰说了,他们费尽心思探得秘辛,当今皇帝身有顽疾,会在天冷时发病。
现在恰好是冬末,不出意料,今夜会有一场雪,是永宁十二年最后一场冬雪。
朔风卷起云雾,吹得刺客漆黑的衣袂猎猎轻响,铺天盖地的乱琼碎玉,纷落而下。
下雪了。
没来由的,一个念头闪过赢秀心间——
谢舟会冷吗?
雪下得这么大,他会不会冷?
问心剑出鞘,明净锋利的剑身倒映着少年刺客在长风中凌乱的发丝,柔软的,绸缎一般,舒卷着,仿佛要随着风一同飞走。
再往上,是紧抿的唇,岑寂清澈的眼眸。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遥遥传来一声唿哨。
赢秀不再迟疑,擦去剑身上的落雪,指尖多了一层森寒的霜,寒凉,幽冷。
太极殿,皇帝居住的寝殿。
刀剑乱成一片,烛火被带起的罡风扑倒,几番明灭。
赢秀不记得自己伤了多少个禁卫,也不记得自己挨了多少下,同行的刺客更是死伤惨重。
鲜血一直流到他眼前,分不清是谁的,可能是同伴的,也可能是守殿禁军的,亦或者是他的。
黑衣浸透了血,袖袂沉甸甸的,拖着赢秀的动作。
他的剑依旧那么快,只等着那位年轻暴君的出现,按照原本的安排,应当有人侦查皇帝的下落,见到皇帝出现,再行刺杀。
可是,现在都过了足足半刻钟,依旧不见皇帝的身影……
电光火石间,赢秀什么都明白了,皇帝早就知道他们要前来刺杀,特地设下埋伏,只为伏杀他们这群刺客。
“砰——”
剑身和兵戈剧烈撞击。
赢秀挥剑挡下一击,疾声喊道:“快撤!”
同行的刺客惨淡地摇了摇头,“我们走不了了。”
从一开始,无论是成是败,他们只有一个下场。
那就是死,死在禁宫里,或者是归程的路上。
寒光迎面而来,赢秀横剑打落一片,剑势还来不及提起,瞬息之间,迅速侧首,眼睁睁看着从寒芒从殿外疾射而来。
生生洞穿一名刺客的颈项。
红,鲜艳诡谲的红喷涌而出。
眼前一片朦胧,视野黯淡,仿佛蒙上了一层绮艳的雾。
赢秀无暇抹掉眼前的鲜血,眨了一下眼,持着剑,在雾中继续穿梭。
殿外满是持箭的禁军,铁甲寒衣,宛如地狱阎罗,密密麻麻地林立在黑暗中。
眼下的情形,无异于瓮中捉鳖,而他们就是被捉的鳖。
所幸太极殿很大,足够他和剩下的同伴各自找到藏身之地。
赢秀缩在角落,攥住手心的问心剑,发丝都浸透了血,湿漉漉地耷拉在清凌凌的眉骨上。
漆黑的袖子一片沉凝,似乎少了什么,赢秀极其小心地掀开衣袖,发现里面的发带不见。
他屏住呼吸,左右张望,在不远处发现了一抹金色,发带孤零零地躺在宫殿地上,上面沾了不知是谁的血。
距离不算远,且四面死寂,殿外的禁军毫无动静,殿内一片黑暗,难以视物。
赢秀伸出指尖,伸手去够那条发带,他低着头,勉强勾到发带,远处有个什么圆圆的东西滚了过来。
他拉住发带,下意识用余光看去一眼,是一颗头颅,是一个刺客的头颅。
赢秀认得那人,那是他的上峰。
上峰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表情,神情惊恐,五官扭曲,眼里满是恐惧,仿佛见到了生平最可怖的东西。
噗嗤一声。
大殿内的琉璃灯瞬间亮起,灯影煌煌,每一盏明灯,每一道华丽灯影,都在映照着少年刺客的踪迹。
满殿煌煌琉璃灯下,他的踪迹显露无遗。
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赢秀手里攥紧了那条发带,另一只手握着剑,腕骨在轻轻发颤。
地上,上峰的头颅还在望着他,透着万分恐惧。
不远处,似乎有人正在不紧不慢地朝这里走来,脚步声并不收敛,也不刻意加重,在满殿血腥中,风轻云淡,宛如闲庭漫步。
一步,两步……
每一步赢秀都听得异常清晰,胸膛深处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越来越急促,仿佛下一刻就会鲜血四溅,四分五裂。
就像焰火,升至极点,便会裂成一绺绺长长的碎片。
莫名的,死亡近在咫尺,赢秀却想起了寒衣节和谢舟看到的焰火。
多漂亮呀,有明灯浩海,光转九天。
白衣门客就立在他身侧,咫尺之间,手里提着他送的雪灯,在人海中,独独凝望着他。
华灯,焰火,白衣,门客……
浮光掠影似地流逝,只剩下眼前亮得晃眼的琉璃灯。
脚下的太极殿像是一只眉目肃穆的庞然怪物,阴森可怖,静静地等着将他吞入腹中。
脚步声渐渐近了。
就在经过他藏身之地时,骤然停了下来。
……来人是谁?
禁军?皇帝?
神经紧绷得如同即将崩裂的弦,赢秀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他解下覆面,举起剑,横在脸侧——
“赢秀。”
温凉的,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剑身微颤,少年刺客仰起头,看见那位暴君正在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九龙衮服,冠帻清冷,漆黑冕旒下是熟悉的眉眼。
对视的刹那,赢秀心跳骤停,脑袋骤然轰鸣,力气顿失,险些连剑也握不住了。
传闻中心狠手辣的君主,竟然和门客长得一模一样。
少年刺客满脸失神,漆黑如墨的发丝凌乱不堪,半跪在地上,眼眸里倒映着他的影子。
震惊,凌乱。
看上去很可怜。
赢秀全然不知自己有多狼狈,浑身几乎浸在血泊里,身侧是上峰的头颅,他思绪一片混乱,像是被揉碎了,碾成灰烬。
眼前一切都是如此的诡谲离奇,门客,皇帝,谢舟,殷奂,这两个名字不停地在脑海中回溯撕扯……
一条寒江,一轮月光,白衣青年抱琴而立:
“谢舟,健康人士。”
谢舟,南朝建康人,建章谢氏的门客。
错了,错了……
谢舟从未说过,他是建章谢氏的门客。
赢秀颤抖着,慢慢低下头,他颤得厉害,就连修长的颈项也跟着细细地颤。
记忆不断回溯。
“你有什么目的?”
“给你的东西,你要用……知道吗?”
“你要延尉狱值房的卷宗,何必亲自去拿。”
“一路小心。”
“书上写的我们都做了,用膳,同宿,拆招……我,我们算是眷侣吗?”
——“你和他,不是。只有我和你,才是眷侣。”
“谢舟,我喜欢你。”
——“嗯,我知道。”
过往一句句话不断浮现,凌乱,错杂,像是鞭子一般狠狠地抽着赢秀的心脏。
少年低着头,颤抖不已。
漂亮狠戾的年轻暴君俯下身,伸出手,攥着他的下颌,逼他看着自己的脸,语气平静诡谲:
“你有两个选择,”
赢秀半跪在地上, 跪在一地鲜血里。
他被迫仰着头,攥着他下颌的手指冰冷,修长, 骨节明晰, 湛若冰玉, 带着刺骨的寒。
他浑身僵硬, 一动不动,有些怀疑眼前人的出现是临死前的幻觉——怎会有如何荒谬的幻觉?
少年刺客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眼睫轻轻一颤, 鸦睫上的斑驳鲜血滴进瞳孔。
满殿琉璃灯辉映,四面八方覆盖而下的漼漼华光亮得晃眼, 一片刺目猩红。
隔着朦胧血雾,赢秀勉强看清冕旒后的眸瞳,眼形昳丽,眸色漆黑, 幽寂,清冷。
……他亲过这双眼睛。
彼时眼睛的主人闭目, 任由他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轻轻地亲吻他的眸瞳。
恍惚中,门客和熙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必偷偷摸摸的,我会闭上眼睛。”
记忆里的声音与此刻头顶传来的声音渐渐重叠, 同样是温凉, 濯冰漱雪般的清冷声线,一字一句地穿透耳膜。
与门客生得一模一样,就连声音也一般无二的皇帝,正扼住他的下颌,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要他做出选择:
“一,继续爱这张脸。”
“二,死。”
殿外,几道血肉模糊的人影正在受刑,皮肉剥落,切齿惨叫,遥遥传到赢秀耳中。
他忍不住轻轻战栗,瑟缩着,眸光向下,眼帘低垂,不敢直视眼前人。
掐在下颌的冰冷指尖似乎失了耐性,力道更重,强制地扼住他的颌骨,一阵轻微的疼痛。
那人粗粝的指腹重重地抹过,几乎要陷入柔软肌肤里,轻柔擦去他脸颊上的鲜血,慢悠悠地提醒他:
“你还有半炷香的时间考虑。”
继续爱他。
或者死。
少年刺客手里攥着一条细细的发带,被血染了,依稀还能看出是金色的。
他慢慢攥紧发带,仿佛这就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赢秀哑着声,头一次发觉,说话原来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
“……你是谢舟?”
朦胧的视野中,年轻,昳丽的皇帝似乎笑了一下,指腹向上,拂去少年湿漉长睫上的鲜血。
两弯纤细黑睫在他手底下轻颤,细细的,虚掩着一双清润眸瞳。
总是带着笑意,微弯的明亮眼眸浸着血,染上薄薄的赤色。
皇帝凝视着那双狼狈的眼睛,眼眸略深。
对方冰冷的指尖似乎即将就要触碰他的眼球,将触未触。
赢秀下意识闭上眼,睫毛仓促扫过那人的手心。
皇帝没有回答他之前问的话,蹲下身,半跪着,与赢秀对视,一字一句地问他:“你选好了吗?”
距离骤然贴近,咫尺之间,赢秀四肢僵硬,心脏仿佛被什么沉重的锐器轻轻敲击了一下。
他猛的偏过头,赌气似地说:“那你杀了我吧。”
谢舟骗了他,还要威胁他,既然如此,还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掐着他面颊的指尖顿住了,慢慢摩挲着他细白的皮肉,冰冷肃杀,无言的审视。
仿佛在犹豫要从何处下刀。
赢秀执拗地偏着头,宁愿被烛火晃得眼睛发疼,也不看眼前人。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被人从他手心抽了出来,细细的,柔软的,坠着一点粘稠的血迹,滑过指缝。
——是那条金色发带。
赢秀骤然转过头,想要夺回来,却被钳制住双手,想要挣扎,眼前霍然一黑,纤长布料覆盖下来,他本能地闭上眼睛。
一片红通通的黑暗中,血腥味扑面而来。
是那条发带,谢舟用那条发带绑住了他的眼睛!
赢秀指尖颤动,五指握着剑柄,还未来得及动作。
咔嚓一声,腕骨一阵剧痛,月骨被强制卸下。
赢秀脑海里只剩下这个词。
他勉强挣脱桎梏,伸出另一只手去够剑柄,摸了个空,身后之人没有动静,仿佛正在静静地看着他艰难地摸索。
在他即将摸到剑柄时,脚踝陡然一凉,大掌捉住他的足,硬生生将他拖了回来。
“赢秀,”
赢秀目不能视,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平静中诡谲,隐隐可窥见深深的压抑。
他有些怕了,不知是怕黑,还是怕谁,挣扎着想要逃开。
皇帝轻而易举地擒住落败的刺客,语气中蕴含无奈,淡漠中透着难言的残忍:
“——我替你选。”
黑暗,无边的黑暗,失去了视觉,嗅觉和痛觉便格外灵敏。
腕骨一阵一阵地疼,那只脱了臼的手,和完好的手被一圈一圈缠绕,勒紧,陷进皮肉,缚着跳动的脉搏。
浑身的重量都寄托在绳索上,赢秀伸长脚尖,怎么也挨不到地面。
他疼得直掉眼泪,眼泪把蒙眼的发带濡湿了,溢出的泪水沿着发带往下淌。
他知道了,谢舟把他吊起来,就是为了方便把他杀掉。
赢秀满心委屈,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他在心里骂谢舟,骂谢舟是大骗子,明明不是门客,明知他认错,却也不否认。
就连谢舟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假的,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