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秀露出一个心虚的笑容,不远处默默观望的内监总管连忙出声:“瘐大人,别站着说话,快些坐下吧。”
说着,内监总管连忙命人给他们上茶,不仅如此,还一口气把御膳房所有的糕点都送了上来,放在圆案上摆了满满一桌。
但凡赢秀遇到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内监总管便会贴心地往瘐安的耳杯中倒茶,瘐安久居山林,不好婉拒别人的好意,倒满了便喝一口。
“你知不知道外头都是怎么说那位……我怎么能放心你和他……”瘐安一边说,一边吨吨吨地喝茶。
内监总管倒茶,瘐安不断地吨吨吨,赢秀慢慢地嚼嚼嚼。
场面一时很和谐。
“……不要了,”瘐安抱紧了空荡荡的耳杯,誓死不肯让内监总管继续倒茶。
说起来,他倒是没想到,统管内廷,万人之上的大内总管,竟然会对赢秀如此尊敬礼遇。
那位暴君对赢秀的态度,可见一斑。
主子上心,奴才也不敢欺辱。
只是,圣心难测,这种恩宠能维持多久?
瘐安为赢秀的前途感到十分发愁,赢秀浑然不知,直到察觉到瘐安不知何时沉默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开口问道:“爹,你怎么了?”
瘐安瞪了他一眼,还我怎么了,我怕你被暴君折磨死。
绕来绕去,勉强绕回重点,问清赢秀原来是琅琊王氏的刺客,瘐安不发一言,良久,终于露出一个微笑。
赢秀十分熟悉这个笑容,一般他爹这么笑,就代表有人要倒霉了。
殿内一老一少,一个阴恻恻地微笑,一个傻乎乎地看着对方。
殿外,宫人正要开口通报,帝王轻轻摆手,制止了他。
望着陛下的身影,宫人不免在心里嘀咕,他怎么觉得,今日陛下穿得比以往还要威严庄重,仿佛要去见什么大人物似的。
瘐安正要再提点赢秀几句,谁知赢秀骤然起身,眉眼弯弯,径直朝某个方向扑去:“谢舟!你回来啦!”
谢舟伸手,熟练地接住朝他扑来的少年,低眉看了赢秀好一会儿,这才抬眸望向 瘐安。
瘐安也跟着站起身,望着这一幕,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感受。
赢秀没有关于生身父母的记忆,他却记得无比清楚,先帝阴晴不定,多疑善变,前脚还给得胜归来的兄长封了爵位,后脚便借由将他满门抄斩。
流着先帝血脉的昭肃帝,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年来民间骂他暴君的人数不胜数,那些士族高官,王侯将相的头颅滚滚落下,足以砌成一座高耸入云的京观。
他只怕……
瘐安仰起头,明晃晃地直视帝王,脸上没有表情。
高峻巍然的帝王怀里揽着赢秀,眼眸岑寂,威仪清淡,倒像是收敛了气势,平静地俯视他,神色淡淡,带着久居上位的寡淡厌倦,仿佛在他眼中,世间万物都是蝼蚁。
而他,与那些蝼蚁没什么区别,能出现在帝王面前,全是看在赢秀的面子上。
高傲,冰冷,甚至连一丝厌恶也没有,仅仅是轻轻睨了他一眼。
瘐安心头震悚,他不是傻子,来时宫人教了他面圣的礼仪,他当即下跪,朝帝王磕头:“草民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见爹爹下跪,赢秀连忙挣脱谢舟的怀抱,上前搀扶爹爹,然而任他如何搀扶,瘐安也不肯起身。
帝王的视线落在赢秀的手上,不露痕迹地蹙了一下眉,轻声道:“瘐公请起。”
瘐安这才起身,安静地站在一旁,赢秀的手还搀扶着他,被他小心挣脱了。
赢秀或许看不出来,他这个局外人倒是看得清楚,响名天下的暴君,对赢秀的占有欲强得难以言喻。
唉,知道赢秀从小就喜欢长得好看的,没想到他长大后招惹了一个这样的人物。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
日晷上的光影指向酉时, 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御膳房的宫人鱼贯而入,依次呈上膳食。
一方长案, 分别坐着三个人, 赢秀挨着帝王, 瘐安坐在对面, 脸上有些拘谨和意外。
他倒是没想到,帝王竟然会和他们同桌用膳, 看不出一丝属于暴君的行事作风, 单看他今日的言行举止,倒像是个温润端方的文人。
真是好演技, 难怪能骗得了他家赢秀,瘐安有点不忿,望着眼前精致华丽的膳食,半天下不去口。
赢秀见不得爹爹拘束, 抬手给他布菜,热情地介绍:“爹, 这些都是我特意让御膳房做的,你尝尝,可好吃了。”
御膳房做的膳食很好吃,是这宫里他第二喜欢的东西。
瘐安咬了一口, 只觉味如嚼蜡, 看着自家孩子坐在皇帝身边,怎么看都刺眼。
唉,他家赢秀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这皇帝都不知道多少岁了,瞧着至少有二十了。
虽然长得还可以, 勉强也算个美人,但是年纪比赢秀大这么多……
他越想越愁,无心用膳,赢秀看爹爹这样,难免有点焦急,忍不住起身,凑近了给他夹菜。
帝王低眉,安静地用膳,眸光却一直落在赢秀身上,仿佛赢秀身上系了一根透明的线,随时牵动着他的视线。
赢秀回头一看,一眼便看见了谢舟正在望着他,冷艳的眼眸微微低覆,昳丽动人,他一下晃了神,手里还在一个劲地给爹爹夹菜。
望着碗中堆得跟小山似的菜肴,瘐安陷入了沉默。
赢秀还想继续夹,却被谢舟唤了一声:“赢秀,”自始至终十分平静的帝王对他说道:“过来。”
赢秀乖乖地走了回去,在谢舟身旁落座。
瘐安似乎想说什么,谢舟没有看他一眼,侧眸望着赢秀,“寡人会把你爹爹安置在建康,时常进宫来陪你,好不好?”
他用的是陈述语气,平静无波,仿佛早已做好决定,没有人能更改,至于瘐安的意见,那更加不重要。
直到这一刻才得知自己要在建康定居的瘐安:“……”
赢秀迟疑了一下,看向爹爹,刚想开口问他愿不愿意在此定居,却见瘐安轻轻点了点头,显然是默认了。
少年露出浅浅笑靥,眸如净水,笑眼弯弯,连最爱吃的糕点也顾不上吃了,仰头看着谢舟,凑上去亲了他一下。
顾及着爹爹在场,赢秀亲得很克制,唇略略擦过谢舟的颊边,轻轻触碰微凉的肌肤,迅速分开,低下头,埋头用膳,装作很忙的样子。
谢舟眉眼淡淡,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只有长眸轻轻弯了弯,极浅的弧度,就连笑,也透着霜雪似的幽寂。
下一刻,他抬眸朝瘐安看来,那一眼冰冷淡漠,看得瘐安下意识浑身紧绷,这些年在山峦中,他遇见猛禽便会不由自主地警惕。
而皇帝带给他的危险感,尤胜那些嗜血好杀的猛禽。
短短的一个对视,气氛紧绷肃杀,几乎要在半空中撞击出金石之鸣。
不过一息,皇帝淡淡地移开目光,视线笼罩在身旁的金裳少年身上,原本冰冷的眼眸总算有了些温度。
赢秀对这一切无知无觉,他还在专心致志地用膳。
这顿饭吃得瘐安浑身难受,他看不惯自家的白菜被猪拱了,甚至还随时有性命之虞,只要对方一句话,便能要了赢秀的性命。
甚至,会比死亡更加恐怖。
赢秀根本不知道他徘徊在一个怎样危险的悬崖边,乐呵呵地吃着谢舟剥的葡萄,听闻爹爹就要出宫,他连忙起身相送。
谢舟剥好的葡萄递到一半,少年已经起身追到殿门,他的指尖顿了顿,慢慢收了回去,将葡萄搁在冰碟中。
“不必送我了,”瘐安低声对赢秀说。
从他这个视角,可以清晰地看见赢秀身后的帝王,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赢秀,占有,喜爱……
一种堪称冷静的疯魔。
赢秀已经习惯了谢舟粘人的性子,随便他怎么看,照样站在殿门和爹爹说话:“爹,寿春坞主案,如今查得怎么样了?”
赢秀知道,他只要开口问谢舟,谢舟便会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但是,他更想听爹爹说。
毕竟,这桩案子对于爹爹来说意义非凡。
这关乎着瘐家,以及当年随着瘐家南迁江左的流民,成百上千个人的清白。
瘐家人含冤而死,几十年来无人问津,不能让忠魂世世代代背负着通敌叛国的骂名。
闻言,瘐安顿时心情复杂,当年给瘐家定罪的,是殷家人,如今给瘐家翻案的,也是殷家人。
元熙帝和昭肃帝,前者软弱,被士族掣肘,安于现状,不辨是非,昭肃帝倒是手段刚硬,杀伐果断,虽有暴君之名,却从不对百姓出手。
说起来,他确实要感激陛下,若没有陛下出手翻案,只怕瘐家永无昭雪之日。
赢秀歪了歪头,在爹爹面前伸出手晃了晃,也不知爹爹究竟在想什么,立在殿门外,久久没有回神。
他挥了好几下手,爹爹终于如梦初醒,低头,像是在看他,又像是越过他,看着他身后的人。
“你们要好好过日子,”千言万语,都化作这一句话,瘐安对赢秀道。
来日方长,谁能保证皇帝永远这么爱重赢秀?即使他真的能做到,南朝风云诡谲,也不知他能在皇位上坐多久。
一旦皇帝死了,赢秀作为男后,只怕下场好不到哪去。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看着爹爹一脸深沉,赢秀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重重点头,神色认真,他会的!
即使谢舟养不起他,他也可以靠自己养活谢舟和他。
他的剑很快,一切问题都会在剑下迎刃而解。
瘐安没有说话,心想,大概傻人也有傻福,希望赢秀可以一直这样傻下去。
远处宫道早已点起了琉璃灯,铺开一片剔透光晕,照亮了归者的前路。
赢秀立在殿前,望着爹爹的身影渐行渐远,他似乎想起什么,噔噔噔地跑回殿中,“谢舟,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少年得知他的身份以来,第一次开口问他的名字,这是不是意味着,赢秀其实愿意试着接纳真实的他?
彻底成为帝王的眷侣,而非门客谢舟的。
少年一句话,牵动他思绪万千。
帝王不动声色地剥着葡萄,葡萄圆润青绿,被剥开纤薄表皮,露出柔软细腻的果肉,汁水在指尖绽开。
在那双修长昳丽的手上,晕开一点淡青色泽。
“我的名字?”帝王声音低沉缓和,语速放得比平日还要慢一些,似乎刻意想让赢秀听得更清楚。
“殷奂,”他说。
赢秀听得认真,刚想说些什么,对方的指尖捏着葡萄,递到他唇边。
他下意识微微张开口,咬住葡萄,正要合上齿关,探进他口中的指尖却没有退出来。
少年恼了,一口下去,不仅咬碎葡萄,还在那截指尖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齿印。
帝王抽出手,神色淡淡,丝毫不见吃痛,反倒让赢秀后悔自己没咬得更重一点。
赢秀思绪被打断,险些没想起自己刚才要说什么了,苦思冥想了一番,总算记起,迫不及待地问道:“奂,是不是美丽,盛大的意思?”
他在书上看到过这个词,美丽,盛大,当时也不知究竟何人何景,才能担得起这个字。现在倒觉得,皇帝和这个字很是相衬。
帝王安静不语,慢慢地摩挲指腹上的齿痕,眼睫低覆,记忆有一瞬间的溯洄。
钧天广乐,奇丽之观。
帝室皇居,非常之宝。
建元元年,恩爱不渝的帝后为他们刚出生的皇长子取下了这个名字,一个奂字,寄托了无尽宠爱。
比起这些久远的过往,殷奂更喜欢赢秀说的话。
美丽,盛大。
听起来,就对赢秀有致命的吸引力。
少年慕艾,他天生就会为这些东西驻足,一步步靠近,一步步沉沦。
皇帝轻轻颔首,表示赢秀的猜想是对的。
赢秀眼眸亮晶晶的,发自内心地夸奖:“这个名字好适合你,”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美人就该配美名,如此才算相得益彰。
帝王轻轻一笑,唇边弯起一道浅浅的弧度,很淡,如同三月春风,冰雪初霁。
赢秀忍不住也跟着弯唇,星星眼望着帝王,少年循着本能,忍不住靠近,距离渐渐越拉越近。
帝王适时闭上了眼,薄薄的眼帘阖着,静静地等待一个吻。
“噗嗤——”
殿内骤然响起一阵鸟翅扑掕的声响。
赢秀忍不住循声望去,距离又被迅速拉远,察觉到眼前人已经走远,帝王缓缓睁开眼,漆黑眼眸毫无情绪,冷冷地盯着不知何时飞进来的鸱鸮。
鸱鸮身后跟着一连串的鸱鸮,有大有小,排在它身后,俨然已经奉它为老大。
赢秀一眼便认出这些鸱鸮都是属于同僚的,他有几位相熟的同僚没有参加刺杀,如今应当还在琅琊王氏府邸中当刺客。
他走过去,当着帝王的面,毫不避讳地挨个解下那群鸱鸮脚上的信条。
一个个将信条摊开,看清上面的内容,少年的脸色微微一变。
第64章
每一张信条上面都在问赢秀的安危, 问他还活着吗,如今身在何处,字里行间, 看得出他们有多么期盼他还活着。
他们还说, 长公子不顾阻拦, 为他置办了葬仪, 十具棺椁,分不清哪一个是他, 便全部下葬, 身披麻衣,长街相送。
主公因此勃然大怒, 认为长公子此举是在诅咒他,父子决裂,长公子办完丧仪后便离家远走,不知去向。
赢秀指尖捏着信条, 心情无比复杂,他虽然有所猜测, 却没想到,鉴心竟然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琅琊王氏的长公子,士族高门未来的继承人,抛弃出身, 与家族割席, 孤身远走他乡。
太极殿刺杀过后,他只向爹爹和鉴心报了平安,没有告诉交好的同僚自己还活着。
想来那时鉴心早已远走,恰好错过了他的信条。
要不是鸟带来了同僚养的鸱鸮,只怕他还被蒙在鼓里, 对此一无所知。
谢舟那日告诉他,他猜对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竟然是为了给他下葬,才会和主公闹掰。
赢秀立在原地,一脸愣怔,细眉微微蹙着,清澈眼眸中满是懊悔。
他想把鉴心找回来,至少,要让他知道,他还活着。
少年心思简单,一眼便能看穿,帝王放下手中的葡萄,用帕子慢慢擦拭指尖,朝他走来。
他停下脚步没有开口,只是屹立在赢秀不远处,静静地俯视赢秀,安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赢秀向他开口,求他把王守真找回来。
赢秀求他,他不会拒绝。
他只希望,自己能忍住不杀王守真。
他耐心等了片刻,少年还是没有开口。
赢秀虽然年纪轻,出世不久,但是他性情敏锐,能够辨别喜恶。
他知道谢舟本来就不喜欢鉴心,他表现得越在意鉴心,谢舟就会越讨厌鉴心。
赢秀装作若无其事,叠好信条,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给他们回信。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等到寿春坞主案翻案,再和他们相会也不迟。
一排鸱鸮蹲在角落,眼巴巴地望着最前面那只圆滚滚的鸱鸮,鸟偏头看了一旁的内监总管一眼,总管见势上前,挨个给它们递上鸟粮。
赢秀望着鸱鸮排排蹲着吃粮,也不知在想什么,有一瞬间的晃神。
一个修长冰冷的东西擦过他的面颊,拣起一缕细长的发丝,就要别到他耳后。
赢秀下意识偏头,避开那东西,看清是谢舟的指尖,他弯唇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心不在焉。
“谢——”
赢秀连忙改口:“殷奂,”他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道:“你去忙你的吧。”
这个时辰不是该上晚朝了吗?
据他所知,大臣还有休沐,皇帝没有。
帝王静静地望着他,平静如镜的目光几乎要摄住他的魂魄,洞察他的心底,“你不想把王守真找回来么?”
分明是想的。
既然想,为什么不告诉他?
赢秀原本好好安放在胸膛内的心脏剧烈跳动,一种熟悉的危险感再次降临在他身上,他压下不停叫嚣危险的直觉,对谢舟道:
“可是你不喜欢。”
因为谢舟不喜欢这样做,所以赢秀不会逼他。
哪怕这件事对谢舟来说轻而易举。
赢秀不知道他的想法有多天真。
没有人能逼迫南朝的帝王,除非他自己愿意。
帝王深深地凝视赢秀,目光一寸寸,细致地,舔舐。
凉如冷玉的纤长指尖轻轻捧起少年的下颌,抬起他的颈项,居高临下地俯视。
“他是你的至交,是你心目中的兄长,”帝王慢条斯理,不容置喙:“寡人会把他接回来。”
如此一来,赢秀的养父,赢秀的至交,都在建康京师,天子脚下。
赢秀,也只能待在这里。
这些人,都是网,能够帮他牢牢地捕住赢秀。
谢舟还是这么善良,为了照顾他的感受,甚至愿意帮他把鉴心接回来。
赢秀心里的小人已经眼泪汪汪,他眼眸亮晶晶,张开双臂,一把抱住谢舟的腰腹,脑袋顺势靠住对方胸膛蹭了蹭,发自内心道:
“谢舟,你真好!”
话刚说出口,少年猛然意识到什么,他又嘴瓢了,连忙改口:“殷奂,你真好。”
帝王没有说话,他知道,赢秀心里还是想着谢舟,没关系,没关系的。
只要赢秀在他身边,唤他什么有何要紧,哪怕就是骂他暴君,骂他桀纣,亦是无妨。
“唤我什么,随你开心。”帝王语气淡淡,看起来并不在意。
无论是他的本名,还是化名,无论是门客谢舟,还是帝王殷奂,都是赢秀唯一的眷侣。
他何必在意赢秀唤他什么,何必。
赢秀闻言松了一口气,说实话,他已经习惯了唤他为谢舟,一时改口,还有些不适应。
少年刺客抱着帝王,抱了半响,终于想起自己要说什么:“找到鉴心,告诉他我还活着,就可以了。”
至于把鉴心接到建康定居……
虽然他很想时常能见到鉴心,但是鉴心是天生的政客,心怀大志,之所以离开琅琊王氏,必定是有了新的打算。
这句话落在帝王眼里,又有不同的含义,此生不能相伴,告诉他我还活着,就足矣了。
“嘶,”赢秀小声地吸气,他怎么觉得,谢舟放在他腰上的手掌箍紧了些,不露痕迹的收束,仿佛要圈住他似的。
他以牙还牙,暗暗用力,抱紧了谢舟,手心下的腰腹坚硬如铁,精悍健壮,好比钢筋铁骨。
赢秀有点好奇,悄悄捏了捏自己腰上的肉,嗯,是软的。
他伸出手,小心地捏了捏谢舟腰腱上的肉,咦?有点硬,捏不动。
不知道咬不咬得动……
少年的思绪渐渐飘远,他倒是想趁谢舟睡着,咬他一口试试,想了想,还是遗憾地打消这个念头。
谢舟报复心很重,一旦被他发现,估计他又要……
赢秀想起什么,脸色煞白,下一刻,头顶陡然传来谢舟湛若冰玉的声音:“嗯。”
既然赢秀不要王守真留下,那么……
他可以杀了王守真。
赢秀有这么多好友,他悄悄杀一个,想来他不会那么快发觉。
帝王愉悦地想道。
殿外,内监总管兢兢业业地喂饱了每一只鸱鸮,直喂得它们肚子圆滚滚,这才放它们离开。
鸟很矜持地看了他一眼,转了转脑袋,算是对他的赞赏。
内监总管抹了把汗,骄傲地挺起胸膛。
咱南朝未来皇后养的鸟,就是不同凡响!
恰好前朝三司的官员来了,前来向陛下禀报寿春坞主案的进展。
几位身着朱紫衣袍的官员战战兢兢地在太极殿东堂侯着,脑袋朝下,眼睛盯着不知何时铺在地上的华贵地衣,不约而同地疑惑——
这大殿向来冰冷屹然,何时多了这些温馨的陈设?
咱们陛下,也不是这种性子啊?
用昭肃帝的话来说,这些东西只会阻碍他砍人的速度。
他们心中忐忑,把头埋得愈低了些,远远地,听见几道脚步声,陛下来了!
官员不由更加紧张,虽说陛下这些年收敛了性子,越发沉稳,到底还是那个陛下。
前几年陛下刚登基那会儿,他们一上朝就会和家人隆重告别,就当是此生最后一面。
那时候竖着进宫,横着出来是常有的事。
幸好陛下挑剔,不是谁都杀的,只杀贪官污吏,乱臣贼子,不杀他们这些兢兢业业给南朝干活的。
忽闻璁珑晃动声,看来陛下已经坐上龙椅,朝臣迅速拉回了飘远的思绪,梳理思路,恭恭敬敬地禀报。
缁色璁珑后,帝王端坐如山,身旁坐着金裳少年。
赢秀牵着帝王暄软的袍裾,正襟危坐,脸上有些新奇和忐忑。
坐在天子身旁,高居庙堂,脚下是俯首跪地的朝野权要,身处尊位,轻而易举就可以将大殿内的情形收之眼底。
衣着玄端的宫人垂首侍立两侧,威严肃穆,高堂恢宏瑰丽,浓郁的缁色酿成难言的压迫感。
身处此间,上可仰瞻帷幕,下可俯察天地。①
赢秀说不出心底是何感受,年宴那会儿他忙着用膳,无心留意陈设,此刻坐在东堂,留心听着朝臣述案,倒有一种难言之感。
朝臣说得小心翼翼,话里话外对瘐家评价尤为客气,他自然能听出其中隐含的讨好之意。
而不久之前,整个南朝,除了从翼州来的流民,甚至没有人记得瘐家,纵使记得,对瘐家的评价也是乱臣贼子,通敌叛国。
之所以在短短时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全是因为皇帝,因为皇帝帮他翻案。
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一切可能的阻拦,荡然无存。
谢舟很厉害。
赢秀再一次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早在谢舟从前给他符节,他就该认识到这一点。
帝王侧眸,低眉看向身旁的少年,却发现少年不知何时正在愣愣地望着他,眼眸盈亮。
帝王难得愣了一下,温声问他:“你想如何处置琅琊王氏?”
琅琊王氏,南朝四大士族居二的高门,建元年间,一度和皇室二分天下,权势滔天,日转千阶。
如今,这座叱咤南朝百年的士族,下场如何,竟然被掌握在另一个人手中。
朝臣忍不住抬首,想看看那个人是谁。
第65章
璁珑后, 金裳少年坐在帝王身侧,箭袖缀銮铃,领襟钉明珠, 雪白裾袍边缘绣了一圈蹁跹逶迤的金鹤。
金色发带束起漆发, 鬓发垂向两侧, 当真是神秀无俦, 风姿绰绝。
是那位传说中的男后。
朝臣还不及继续细看,冷不丁撞上陛下冰冷恐怖的目光, 悚然一惊, 被庞然大物盯上的恐惧感一寸寸攀上脊梁,死亡的阴影当头笼罩。
他颤颤巍巍地低头, 额头重重地叩在地面,努力地瑟缩身子。
赢秀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人的目光,他犹豫片刻,对谢舟道:“按南朝的律令处置。”
诬陷朝臣通敌叛国, 残害忠良,按照律令, 理当流放三千里。
在场朝臣无不战战兢兢,那可是琅琊王氏,谁能想到,前不久还在呼风唤雨的高门士族, 有朝一日, 竟然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内监总管走进垂帷,低声对帝王说了什么,他没避讳赢秀,赢秀听得清楚,他是说, 尚书令在外侯着。
南朝尚书令,王道傀。
这是他曾经的主公,更是诬陷瘐家的罪魁祸首。
帝王没有立即发话,垂眸看向赢秀,显然是在等他的意见。
赢秀轻轻点了点头,他也想看看主公究竟会如何为自己辩解。
得到示意,宫人朗声道:“宣尚书令王道傀——”
王道傀褒衣博带,衣冠笔挺,慢慢走入殿内,缓缓跪在地上,形容平静,恭敬道:“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此番前来,乃是做足了准备,只要陛下没有立即取他性命,他有把握绝地翻盘。
上首传来帝王漫不经心的声音:“你可要为自己辩解?”
寿春坞主案由三司并审,口风严密,半点风声也没有透漏,王道傀甚至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他谨慎道:
“微臣上不负苍天,下不负黎民,如今有佞幸诬告微臣,微臣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赢秀静静望着他,刺客第一次俯视主公,发觉他的身量全然不似往日那么庞大,甚至能看见他鬓边白发,以及佝偻的脊梁。
一直压在他和鉴心头上的人,其实也不过如此。
王道傀话音甫落,大殿内一片死寂,一道声音霍然响起:“主公,您当年要我做的事,您都不记得了?”
一身素衣的王誉从楹柱走出,与神色愕然的王道傀对视。
王誉身上还带着伤,前不久他被人追杀,那些人冲着他的性命而来,下手无比狠绝,致使他至今还未伤愈。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将主公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有琅琊王氏家臣的证词,再加上三司并审,举朝最聪慧最有城府的一群人合力协查,琅琊王氏的罪行算是板上钉钉的。
纵使早有预料,王道傀还是颓然跪地,事到如今,他更加什么都不能说,若是把建章谢氏也拖下水,只怕再无人为他拖延转圜。
头顶传来少年清亮的嗓音:“你没有别的想说了吗?”
天子殿前,谁敢越过天子发问?
王道傀来不及细思,直觉那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
他骤然抬起头,越过璁珑,看清帷幕后与帝王同坐的少年,金裳明衣,神秀轻盈,和黑衣执剑的刺客生得一模一样!
天底下竟然有两个相貌如此相似的人?!
念头乍然浮起,又被王道傀否决,什么一模一样,他分明就是赢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