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比话本子里的故事还要曲折离奇,他满心好奇,忍不住刨根问底:“您和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们是怎么死的……”
他犹豫许久,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他们当真私通羌族,意图谋反?”
原本闭目打盹的瘐安骤然睁开了眼睛。
烛剪轻合, 剪落了一室昏黄。
瘐安收回手,放下剪子,坐在黑暗中, 那神态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就连眼神也变得有些渺远。
“通敌造反?”他嘴里念叨着这个词, 苍老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锋利的笑意, 隐含讥诮,“这天下谁都有可能通敌, 偏偏你父亲最不可能。”
“整个南朝, 惟有他和你母亲,真心实意想要扫平戎狄, 克复神州,至于其他人,”瘐安冷笑了一下,“他们巴不得苟安江左, 歌舞太平。”
“当初我劝他们,不要妄动兵戈, 打起战来,受伤的只会是百姓,他不听我的。现在好了,落得这样的下场。”
赢秀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慢慢的, 真相逐渐浮现在他眼前。
彼时羌部姚主南侵,华北衣冠和宗室连夜撤出京师长安,留下百姓惶惶不安。
他的父亲瘐明,流民出身,带领翼洲流民渡江, 据守寿春,环卫健康,建立坞堡以拒戎狄。
瘐明和夫人矢志收复故土,与先帝不谋而合,但是南朝的士族担忧他流民出身,手握兵权,又深受先帝器重,恐怕会撼动他们的地位。
于是,就在他们率军收复关内,凯旋归朝时,一场针对他们的阴谋开始了。
赢秀眼睫一动不动,朦胧中似乎看见被剪去灯芯的蜡泪幽幽流淌,眼前出现一层水雾。
他眨了一下眼,有水落了下来。
下雨了么?
赢秀有点恍惚。
他听到瘐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先帝信以为真,以为你爹娘觊觎他座下的龙椅,下旨将瘐家满门抄斩,瘐家覆灭后,收复的国土得而复失。”
“殷家都不是什么好人,残暴无能,懦弱怕事……”
殷,当今国姓。
赢秀从未想过,他竟然和南朝的皇帝有这样的渊源,当年下旨抄家的元熙帝已经驾鹤西去,至于那些算计他家的士族,如今也无从追溯。
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说完旧事,瘐安阖上眼帘,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老神在在地指点:“这些都过去了。你和门客交心倒没什么,但是那些士族勋贵,你可得小心一点。”
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是心狠手辣。
赢秀重重点了点头,谢舟和那些人不同,谢舟是个很好的人,“爹爹,我带您去见见他吧。”
他想起什么,提醒道:“对了爹,谢舟心底善良,不太爱说话,还有点粘人,您别见怪。”
瘐安一顿,点亮烛火,举起镜子,对着镜子大声咳嗽起来,俨然又变成了一个病恹恹的老头。
他一边对镜自照,一边扭头问赢秀:“这样行了吧?绝对不会吓到你的谢舟。”
赢秀道:“……倒也不必如此。”
他心里挂念着初见时爹爹身上的血迹,本想请医师来给爹爹检查检查,谁知爹爹只说那些不是他的血,拒绝见医师。
赢秀和他掰扯了半天,败下阵来,只好由他去了。
左右身在广陵,赢秀找了个时间去问自己的籍贯,本来想找长公子,却被告知他去了建康,不知归期。
正在此时,突然有僮客唤他去琼花台。
在琼花台,赢秀见到了琅琊王氏的主公,过了足足一刻,他终于走出琼花台。
少年脸上残存着些许恍惚,主公告诉他,想要离开琅琊王氏,不是不行,只要他去杀一个人,无论事成与否,都还他自由。
“那个人是谁?”少年刺客问道。
“——当今陛下。”帷幄后传出主公的声音。
除此之外,他没有第二条路。
他甚至没有丝毫拒绝的余地,一旦拒绝,只有一个下场,他和他身边的人,都会死。
赢秀慢慢往外走,脑海中闪过无数道身影,他在江州认识的好友,涧下坊的百姓,小长安母女,九尺爹爹……
最后定格在一道雪白的身影上,门客立在静室敞开的槅门后,等他回来。
此次刺杀危险万分,为免连累谢舟,他必须及时和谢舟撇清关系。
所幸他还有一点时间,主公说了,在刺杀之前,他们这群刺客还需在京师接受特殊训练,等到训练结束,还要等待合适的时机。
总之,应当没那么快。
赢秀压下心底的不安,决定先赶回去和谢舟汇合。
谢舟安排的船只早已等候在渡口,船上僮客见赢秀带回了一个羌人老翁,什么也没问,迅速给瘐安收拾好下榻的地方,请他登船。
无声无息,体贴入微,谢舟身边的僮客性情与他如出一辙。
赢秀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他便不必再花功夫解释爹爹的来历了。
大舶一路南下,在运河上行了好几日,恰好与谢舟在江州相逢。
明明只是分别了十几日,赢秀却感觉这十几日格外漫长,比好几年还要漫长,好不容易终于能够相见,他难掩雀跃,用轻功飞下舷梯。
船上的僮客不约而同心中一紧,生怕小郎君受伤,却见小郎君带来的老翁仿佛早已习惯,视若无睹,不紧不慢地走了下去。
渡口上人来人往,一辆低调的马车停在不远处,赢秀一眼便认出了马车上的车夫,朝他挥了挥手,快步走到马车面前。
“谢舟!我回来啦!”
少年兴冲冲地拉开车帷,径直钻了进去,直看得他身后的瘐安挑眉,这孩子,到底见的是友人还是情人?
他正想跟上去瞧瞧,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衣着低调的僮客,一脸笑容,语气客气:“您跟我来。”
瘐安假装一个踉跄,借机握住了对方的手,气沉丹田,掌心用力,僮客面不改色,笑着将他扶起。
小老头心中骤然一沉,这都是什么人呀?
看来赢秀招惹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赢秀一钻进马车,便和车内的门客对视了一眼,门客端坐在车舆里,一身白衣,正慢慢地沏茶。
茶香氤氲,腾起袅袅雾气,朦胧了谢舟那张冰冷昳丽的面容,像玉,像瓷,偏生不似常人。
无论看多少次,赢秀依旧紧张得像是第一次看到谢舟,心跳没来由地加快,像是有人在他胸膛里放了一把小鼓,敲得咚咚地响,无比剧烈。
少年红着脸,挨着谢舟坐下,长睫掀动,忍不住将眼前人看了又看。
谢舟有些好笑,将温度恰好的茶盏推到赢秀面前,低声问道:“找到爹爹了?”
“嗯!”赢秀小心捧起茶盏,噙了一口,甜甜的,是绿阳春的味道,谢舟还记得他喜欢喝什么。
他大口喝完了茶,手里还捧着空茶盏,眼睛被茶雾熏得黑亮湿漉,似乎有点点泪光,“好甜!”
说着,赢秀低下头,趁谢舟不注意使劲眨了一下眼。
啪嗒一声,空荡荡的杯子泛起一点水滴。
赢秀盯着茶杯愣了一下,抬起眸,若无其事地放好杯子,余光中看见门客正在平静地凝视着他,仿佛什么都看见了。
无声地洞察。
赢秀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他只当自己多想,试图开口打破古怪的氛围:“再过几日,我要去建康了。”
谢舟什么也没问,点了一下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赢秀还想再说些什么活跃气氛,却听见头顶骤然传来一道声音:
“你方才哭什么?”
平静,探究,不含情绪。
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赢秀陡然愣住,马车内没有镜子,他看不到自己鼻子泛红,眼睑也是红的,清澈的眼眸一片湿漉,还在试图扯谎:“没有呀,什么哭什么?”
门客有些想笑,怒极反笑那种。
又是这样,遇到什么事从来不会主动和他提起。
“赢秀,”谢舟低声叫他的名字,“你真的要去建康?为什么?”
出于什么原因其实并不重要,赢秀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他最后都会去建康,去到京师,去到他身边。
赢秀低着头,不敢让谢舟看见自己的表情,他素来不擅长做戏,此刻脸上应当满是心虚。
他总不能说,去建康京师,是要刺杀皇帝吧?
这话一旦说出来,依照那位暴君的性情,不光他会死,还会牵连谢舟。
他不能说。
一个字也不能说。
“我……”赢秀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我从未去过京师,想看看京师究竟有多繁华。”
谢舟静静地听着他编。
赢秀真的不擅长撒谎,每次撒谎,他柔软的脸颊连着耳尖,都是一片通红。
终于说完谎话,赢秀紧张不已,生怕谢舟会戳穿他,万一谢舟不让他去建康,或者怀疑他说了假话,那——
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也许,只能提前和谢舟分开了……
“我陪你去,”门客淡声道。
少年陡然怔忡,愣了半天,抬起修长眼睫,朝他看去。
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赢秀又高兴又忧心,高兴的是还可以和谢舟多一些相处的时间,又忧心会牵连谢舟。
只要不暴露身份就好了。
赢秀心想,如果刺杀失败,他就想法子在自戕之前毁了这张脸,到时候没有人会认出他,谢舟也不会。
他还可以和谢舟在一起久一点,一点点就好。
马车回到麓山客舍, 赢秀下车没多久,瘐安也到了。
赢秀担忧爹爹的身子骨,松开牵着谢舟的手, 上前搀扶瘐安。
谢舟立在原地未动, 垂眸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掌心, 就在刚才, 少年还和他十指相扣。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点点温热,慢慢冷却了。
“爹爹, 这是谢舟, ”赢秀扶着瘐安朝他走过来,瘐安忙着低头咳嗽, 咳了好一会儿,终于腾出空看向那位白衣门客。
门客身形颀长挺拔,白衣清冷,五官冷肃昳丽, 以一条素带束起漆发,自发间垂落的单薄纨素中和了他眉眼的锋利, 倒有几分雅正温润。
对方恰好看了过来,准确来说,是先看向赢秀,才循着赢秀的视线看向他, 仅仅对视了一眼, 瘐安后颈无端泛起津津寒意。
他怎么觉得,这个谢舟绝对不简单,不像是士族门客会有的气质。
……倒有几分帝王之相。
谢舟平静地接受赢秀养父的审视,低下头,平视瘐安, “瘐公不妨暂住在敝人府上,若是有什么缺的,尽管和他们说。”
他语气温煦,说的话也十分客气有礼,瘐安却没来由地警惕,这些年来东躲西藏躲避追杀,他对杀意极其敏感,尤其是手上沾过人命的,他一看便知。
眼前这种温和端方的青年,很明显是上位者,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
赢秀见爹爹出神,连忙悄悄地戳了他一下,小老头用余光瞪了他一眼,对谢舟翩翩有礼道:“有劳有劳,那在下便腼着脸住下了。”
安置好爹爹,赢秀正要离开爹爹居住的楼台,瘐安却猛的拉住了他,一脸严肃:“你仔细和我说,你到底是怎么认识那个门客的?”
“爹,人家不叫‘那个门客’,”赢秀认真地纠正:“人家是有名字的。”
“行,你给我说说,”瘐安知道他生性执拗,“你究竟是怎么认识谢舟的?”
赢秀正要开口,屋外僮客骤然叩门,说是要给瘐安添置陈设。一群人抬着流水似的物件在外侯着,赢秀不好多说,只得先行离开。
回到静室,赢秀一眼便看见谢舟正在廊外站着,低声和面生的僮客说着什么。
府上总是有许多人来来去去,面孔陌生,行事态度却几乎如出一辙,同样的谨慎肃穆,态度恭敬,那僮客远远看见赢秀,立刻收了声,俯首朝他作揖。
赢秀本想等他们说完再开口,既然已经被发现,也不藏着捏着,抬手一揖,向他回了礼。
摈退僮客,谢舟看向赢秀,不经意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建康?”
赢秀在心里算了一下日子,老实答道:“大概就这几日左右。”
他找琅琊王氏要了一笔银子,足够爹爹后半辈子的生活。
他已经和爹爹说好了,等他离开江州,爹爹便会用这笔银子寻个安身之地,不会留在麓山客舍。
来日必定要和谢舟分开一段时间,他也不好让爹爹一直住在谢舟府上,总得早做打算。
不知是不是赢秀的错觉,他总感觉门客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看穿他在为至亲之人谋划退路,所幸谢舟什么也没说,让赢秀松了一口气。
“我已经派人打点行箧,做好准备了,你要动身便和我说,”谢舟有条不紊道。
有谢舟在,仿佛什么也不用操心,只要做出决定,他便会帮忙做好一切准备。
赢秀低下头,悄悄拉住谢舟的袍裾,雪白,柔软的一片,服帖地委落在他的手心。
也不知道,他还能这样牵着谢舟的袖子多少次……
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江州,也许以后都没有机会回来了,赢秀挂念着自己那些友人,想要和他们再见最后一面。
顾不上休息,撂下一句:“谢舟,我去去就回。”便兴冲冲地出了门。
金裳少年叮呤当啷地跑远了,消失在回廊尽头,飘动的金色衣袂也跟着消失。
徒留门客立在原地,剩下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他静静地望着赢秀的背影,一动不动。
悬镜司的首领从角檐倒挂下来,低声道:“陛下,属下已经查清楚了,公子在琼花台见了王道傀,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公子一脸恍惚地走了出来。”
王道傀是先帝留下的悍臣,一度带领琅琊王氏压倒皇室,如今琅琊王氏日薄西山,每况愈下,他召见刺客,说了什么并不难猜。
所以赢秀才会说,他要去建康,要赴京师。
世事吊诡,看中的猎物误打误撞,主动撞了上来。
皇帝乜了一眼挂在檐下的统领,统领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陛下,要不要——”
还不等他把话说出来,皇帝骤然打断他:“不必。”
什么也不用做,就这么等着……
等着就好。
此时接近日暮,余霞成绮,溪静如练,小秦淮上一如往常,飘起了软侬的南调歌声。
赢秀雇了一叶蚱蜢舟,像从前一样半卧在舟上,河上的莲叶枯尽了,只剩伶仃的枯藤立在泛泛渌波中。
舟首挂上渔火,淡淡辉映,灯光倒映在水面,仿佛水下也点了灯,鲫鱼在灯影中游动。
江州地处西南,冬日算不上冷,北风从遥远的秦岭吹过来,吹得灯影在湖光中摇曳。
金裳少年探出头,望着那片逶迤的水光湖色,伸出指尖,搅乱了一片。
行不多时,蚱蜢舟停了,赢秀正要给艄公银子,艄公却摆了摆手,“老夫记得你,就是你帮我们要回了粮食,足足四石,够我们吃上小半年。”
赢秀愣了一下,手心的银子还没来得及送出去,艄公东翻西找,从木桶里捞出一尾鲫鱼,“恩公,这是我早上新钓的,你拿去吧!”
这怎么像话,坐了人家的船,还要收人家的鱼。
赢秀连忙婉拒,把银子放在舟首,艄公连连推辞,一个要付船费,一个不仅不收还要送鲫鱼。
两个人鸡同鸭讲,掰扯了一会儿,最终各退一步,艄公拿了船费,赢秀收了鲫鱼。
赢秀趁着艄公不注意,偷偷多给了一些银子,赶在他发现之前,三步做两步走上青石径,登上岸。
鲫鱼还是活的,在红绳下跳动,赢秀提着这位鱼,心里有了主意。
夕阳西下,溪边酒肆,一个少年逆着暮光走进来。
酒肆内的众人迎着霞光望去,一时怔忡,不知是谁当先打破了寂静:“赢秀!你终于回来了!”
说话之人是薛镐,手里捧着一卷策论,正在埋头苦读,抬眸看见赢秀,连忙跳了起来,捧着卷牍率先跑到他前面。
“明年三月,我们就得去官府参加乡试了!这是南朝重开科举以来的第一场乡试!”
薛镐神色罕见地激动,身上头一回出现了青年该有的意气。
四面沉迷案牍的儒生也认出了赢秀,放下书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赢秀,有人问他去不去参加科举,又有人打趣地问他,和那位眷侣怎么样了。
赢秀被问得有些无措,抬起手中活蹦乱跳的鲫鱼,试探道:“要不……先用膳?”
刺啦一声,鲫鱼下了锅,变成了一碗碗雪白的鲫鱼汤。
十六个人围案而坐,几步外就是酒肆敞开的大门,殷红夕阳铺了一地,耀眼的光芒从天边流淌到脚下。
夕阳千岭秀,绿水一江明。
春天快要来了。
赢秀喝着鱼汤,坐在儒生之中,听着他们意气风发地讨论着来日。
真奇怪,刺客居然会和儒生做朋友。
之前的他从未想过还有这么一天。
少年放下碗,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薛镐用胳膊肘了他一下,朝他挤眉弄眼,“怎么了?有心事?”
赢秀摇头,“没有。”
“你呀,装都不会装,”薛镐有些无奈,“一看就知道你有心事,莫不是和你那位眷侣……”
想想赢秀那位眷侣的模样,薛镐忍不住噤了声,他还记得之前在王氏私邸找赢秀,在门外看见一身白衣的青年遗世而立,清冷殊绝。
当真是一个极其美丽,诡丽惊鸿的人物。
仅仅是一面之缘,他直觉这人绝非善类,看着像是出自王候高门的掌权人。
薛镐想了想,苦口婆心道:“有什么误会一定要及时说开,你不说我不说,就这么分了……”
以他之见,闹掰分手还是算是好下场,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
无论他怎么说,赢秀只管点头,这哪是能说的呀。
总不能直接对谢舟说,我是刺客,我要去刺杀当今皇帝,你好好在家等我回来吧?
他犹豫片刻,低声问道:“我有个朋友,他想要和他的……”斟酌了一下,赢秀继续道:“和他的至交分开,该说些什么?”
薛镐用“我什么都明白原来你是个负心汉”的眼神盯着赢秀,后者被他看得有些无所适从,垂下眼睫。
到底是好友,薛镐还是决定用毕生所学为他出谋划策:
“这还不容易?你们……你朋友当初因为什么结识那个至交?现在对他说不喜欢,看不惯,要他改,他改不了,自然就分开了。”
赢秀边听边点头,深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不伤谢舟的心,他学到了。
辞别薛镐他们, 赢秀转身走出酒肆,身后有人叫住了他,一转头, 原来是他的上峰。
上峰低声对他说:“主公那边吩咐了, 某与你同往建康, 一起做那件事。”
赢秀不露痕迹地点了点头, 示意自己知道了,手心霍然一沉, 上峰往他手里塞了几锭银子:“来日不知生死, 你……”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用词:“若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不妨去做。”
赢秀手指轻轻合拢,握住沉甸甸的银子,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上峰素来对他严苛,许是知道此次刺杀事关生死, 竟然也有这样柔和的一面。
金裳少年走出酒肆,夕阳在他身后, 燎成一片斑驳的金。
上峰立在原地,看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少年刺客的身影,终于折身回去。
接下来这几日, 赢秀又去了涧下坊, 去见了那里的百姓。
阔别数月,坊市中的百姓一见到赢秀,就连手中的活计也顾不上了,围着他嘘寒问暖。
眼看着他们说着说着,又要给他送东西, 赢秀连忙摆手拒绝。
听着涧下坊百姓说的翼洲话,赢秀的眼睛莫名有些湿漉。
他不欲提起旧事,但是一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问道:“你们都是从中原翼洲南迁过来的?”
百姓不约而同的一愣,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他们也不避讳,和盘托出:
“我们当初都是随着坞主渡江而来的,那日的风浪很大,羌人的舰船在身后追着……”
百姓一边回忆,一边道:“有人说要丢掉一部分人,坞主说要么一块死,要么一块活,一个也不许落。他让我们先走,他留下殿后。”
说着说着,百姓眼里泛起泪光,这些年来许多人说他们的坞主通敌造反,他们至今也不肯相信。
他们的坞主,他们的将军,当年带着他们远赴江左,离江时立在船头,迎着江风,信誓旦旦说有朝一日,还会带他们回来,重返故土。
弃国南渡,隔江相望。
多少恨,在心头,只是人去后。
赢秀默默听着,他生在江左,不能完全共情百姓对故国的神往,只是安静地倾听着。
在朴实的话语中,中原故国的气息扑面而来,有楼台秀境,气象恢宏,更多的是田垄阡陌,大河滔滔,春来稻穗在风中招展,小虫伏在新叶上,轻轻一弹,它便会飞走。
中原多雨露,雨滴落下来,多少楼台浸在烟雨中。
隔雾望去,楼台水榭,草木岑蔚,渐渐隐没在滂沱云翳后。
登上逃离故国的船,回首眺望,此生最后一眼,此后再无相见之日。
赢秀不爱哭,对他来说眼泪是无用的东西,惟有刀剑才是有用的。
只要剑出得够快,便可以斩断一切烦恼忧愁。
这么多人,这么多愁,实非一人之恨,一国之恨也。
少年刺客抬起头,将眼泪顺着眉骨往上擦。
他告别涧下坊的百姓,坐上马车,往客舍的方向走。
马车走后不久,一对母女出现在涧下坊中,左右张望,试图寻找什么人。
路过的百姓告诉她:“你来迟了,恩公已经走了。”
赢秀准备出发了,碍于琅琊王氏几番催促,他不得不尽快动身。
沅水涛涛,浪花穿过船只两侧,脚下的大舶如同一柄剑,劈开万顷碧波,向群山去。
赢秀立在船头,任由江风拂面,心道,当年长江的江风,和如今沅水的江风有何异同?
少年罕见得眉眼萧肃,一派庄重,仿佛在思考什么费解之事。
浩荡长风吹拂他的衣袂,金光逶迤,如同一匹柔软流光,又似两翼,随时会凌云远去。
门客缓缓走到他身后,垂眸注视赢秀,思索赢秀身上的变化从何而来,并不难猜。
“赢秀。”门客唤了他两次。
赢秀终于回过神来,抬头看向谢舟,眼神疑惑,“谢舟?”
“你在想什么?”谢舟眼眸里强势与温煦并存,透着隐隐的压迫感,语气依旧和缓,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
赢秀转头看向前方,他已经习惯了谢舟身上隐约透出的危险感,左右谢舟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我在想,长江那头是什么。”
谢舟很快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说的是中原,“你想去么?”
赢秀想去,他会带他去的。
赢秀摇了摇头,说这些还是太过沉重,他不想让谢舟因此伤怀,还不如什么也别说。
有贯穿四洲的大运河在,建康很快就到了。
南朝京师,六朝古都,巍然矗立在眼前,此地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举目望去,放眼皆是玉楼金阙,雨栋风帘。
霜天里,重楼飞阁,无边风流。
赢秀从马车里探出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惊得张大了口。
那些美丽的,恢宏的庞然建筑,充满威压地屹立在京畿上,与天齐平,凡人在脚下穿梭。
憋了半天,十七岁的少年只说出一句话:“建康好大呀。”
大到他的眼睛都装不下了。
谢舟低低笑了一下,带他来到一处私邸,此处院苑不算大,却处处精致,恰好有一脉河水途径东面,池亭藕花,意趣无限。
入府时已是夜幕,河上远远出现了画舫,花灯玉船,丝竹管弦,如梦如幻。
少年已经登上长阶,即将步入府门,听到动静,循声望去,踮起脚尖远眺了一会儿,“那就是秦淮河?”
谢舟立在他身侧,随着他一同驻足,“是。”
江州那条小秦淮,便是仿造建康的秦淮河命名的。
今日一见,确实不同凡响。
赢秀又看了几眼,拉着谢舟往府里走,谢舟问他:“你想去玩吗?”
方才看得那么入神,眼里都是新奇,应当是想的,谢舟心想。
赢秀摇头:“我不去。”
他快步穿过长廊,全然没有在意府中景观,也没有问起谢舟小时候走过的田垄。
少年叮呤当啷走得很快,没有等他,门客被落在原地,愣了一刹,望着自己被松开的手,目光幽暗。
随行的僮客不敢再看,低下头,努力地当鹌鹑。
到了静室,门客一进门便看见少年蹲在地上收拾属于他的东西,这些衣物什物早就分门别类在屋子里摆好了,赢秀正忙着收拾出来。
身后的僮客微微瞪大了眼,这是……
这是要和他们陛下分居?!
谢舟一踏进来,赢秀便察觉到了,他装作没有发现,专注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其实真正属于他的东西没有几样,大部分都是谢舟添置给他的。
他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旁的东西没有再碰,怀里抱着衣物,少年站起身,终于看向谢舟:“这里还有别的屋子吗?我想自己一个人住。”
不等门客开口,他小声道:“如果没有,其实我自己搬出去也可以的。”
他接下来要参加琅琊王氏准备的训练,总不好和谢舟同住一屋。
赢秀承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本可以直接和谢舟分开,不必这样拖泥带水的,但他还想多见见谢舟。
有些人这辈子都见不到就算了,一旦见到,哪怕只有匆匆一面,分别都会成为一件万分痛苦的事。
静默了一刹那。
门客平静道:“有,”顿了顿,他补充道:“我让人给你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