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的血沸腾成岩浆, 79号站在中央,疯了般的往回跑,却有一只手从血水中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腿。
他低下头, 只看见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画面迅速倒转,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紧紧地抓着他的裤腿,哀求道:“求求你, 放过我的老婆和孩子……”
戴着面罩的他在阴影下只露出一双冷漠无情的眼睛。
压低的帽檐遮住了他眉毛上的疤, 他抬起头, 看向黑暗里的墙角,一个女人抱着一儿一女缩成一团, 两个孩子不敢放声大哭,好像吓傻了, 脸上混着眼泪鼻涕,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
“我孩子还小,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 放过他们……”
他默不作声地抬起了手里的枪。
做他们这行的有两条规矩。
一是执行任务期间不能让人看到脸,不能让人记住他们的样子。
二是斩草除根, 不留后患。
“噗呲”一声,不是枪响, 是子弹穿透头颅的声音。
刺目的血花溅在了洁白的墙上, 男人愣愣地转过头, 看到三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浑身都抖若筛糠。
恐惧、愤怒、怨恨、悲痛全都一股脑的涌进他的身体里,以至于让他的喉咙失了声。
但很快,所有浓烈的情绪都被一盆凉水浇透,冷冰冰的冻在原地。
装了消音器的枪口正抵着他的眉心。
他抬起头, 死死地看着那张藏在阴影下的脸,那双看着他的眼睛冷的没有任何感情。
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喉咙里也混着血,他嘶哑出声:“你一定会不得好死……”
“噗呲!”
穿着皮夹克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黑暗里,徒留下身后满地的血与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周遭的景色飞快的融化,地上的血向着前方迅速蔓延,很快变成沸腾的血浆,让整片大地都宛若猩红的炼狱。
79号站在原地,猛地回头,看到了一双双沁着血的眼睛。
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也有老人。
他们全都在看着他。
忽然,脚上传来被灼烧的刺痛,他低下头,只见一双又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抓住了他的脚,正一寸寸的往上爬。
他的喉咙宛若被堵住般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而地面的岩浆冒出了沸腾的血泡,好像地狱里的火海,正咕咚咕咚的等着他下坠。
他用力地喘着气,死死地看着那些拉住他的手与从地底冒出来的脸,眼睛逐渐变得猩红。
不知何时手中出现一把枪,他对准地上的头颅,冷冷地说出一句:“滚!”
“砰”的一声枪响,脑袋被子弹爆开,溅出的血染红了他的脸。
而他的眼神充满戾气,脸上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表情。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盯着那些人影,浑身都散发着危险的煞气。
那些人停在原地,不再前进。
他留下一个阴冷的眼神,放下手中的枪,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可迈出去的脚步却停滞不前,他低下头,一双血淋淋的手拉着他的脚踝,刚刚被打爆的头此时正在血浆中飞快的融合出一张脸。
“做了孽的人要下地狱。”
“下地狱。”
“下地狱!”
“下地狱!”
“下地狱!”
无数道尖利的声音好像要刺破他的大脑。
他疯了般地举起枪,脖子上青筋暴起,眼里冒着血丝。
“闭嘴,闭嘴!”
爆开的头颅溅出一串又一串血花,只是那些刺目的血融进地面红色的岩浆里,很快又长出一个个鲜血淋漓的人。
“下地狱!”
“下地狱!”
“下地狱!”
刺耳的声音让他头疼欲裂,他用枪托疯狂地击打着那些抓住他的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开。
“滚开!”
他用力甩开那些向他伸过来的手。
只是拉着他下地狱的声音却像吸附在他身上的水蛭一般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
他跑的跌跌撞撞,发出疯狂的大喊,而他身上的衣服与肌肤在一片血海中飞快的腐烂融化。
曾经有一个老人告诉他,执行任务的时候不能让人看到他们的脸,并不是怕暴露身份,而是那些死不瞑目的人一旦记住他们的样子,就会在死后把他们拉进地狱。
他扑倒在地上,挣扎着往前爬,却有无数只鲜血淋漓的手在后面抓住了他的腿。
那些阴冷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响起。
“下地狱吧。”
他惊恐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不!”
随着一口吸进肺部的空气,他猛地睁开眼睛,眼里带着浓浓的惊惧。
眼前那些血红的岩浆全都消失不见了,周围寂静无声,只有一片漆黑的夜。
他用力地喘着气,胸口上下起伏,不安而茫然地看着四周的一切,似乎还没有完全从梦中清醒。
直到清凉的风吹动了他的头发,他瞳孔震动,立马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随后,他的肩膀轻微地颤抖起来,嘴里溢出一声极轻的动静,只是低哑的声音不知是哭还是笑。
浓浓的夜色中。
他捂着自己的脸,就这样似疯似魔的似哭似笑,周围黑漆漆的没有光,只有温润的月色宽容而清冷地照在他的身上。
而他也没有看到,他手上用蜘蛛丝缝好的伤。
他好像又回到了之前那段行尸走肉的日子,像一座灰色的石头,呆滞而僵硬地坐在地上。
而他的肌肤透着死尸般的灰白,没有任何生气,如果不是他的眼珠偶尔还会转动,远远地看去就和一具即将腐烂的尸体无异。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动了动眼睛,情不自禁的向着明媚的阳光看去,只是迎上刺目耀眼的光,他却仿佛被灼伤一般迅速后退,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向往和憧憬温暖明亮的阳光,或许还是向往的,只是他怕了。
怕在阳光下暴露出他身上腥臭的血腥气。
之后的几天,他一直都是这样。
晚上挣扎在梦魇当中,白天藏在昏暗的阴影里。
那些尸山血海一遍一遍的出现在他的眼前,恍惚间他已经下了地狱。
只有知道自己做了多少孽才会恐惧死亡。
他不敢再睡,可只要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些血肉模糊的脸。
渐渐的,不分昼夜,他连眼睛也不敢闭,也不敢露出自己的脸。
他就像一只阴暗的腐虫藏在黑暗里,不敢睡不敢动,连月光都开始畏惧。
时间于他而言没有了意义。
外面打理干净的田地重新长出了杂草,总是打扫干净的供台也铺满了落叶,就连外面的水缸也落了灰。
他不敢死,却也像活在地狱。
今夜的月色很沉,乌蒙蒙的没有光。
79号又陷进了梦魇里。
他蜷成一团,眉用力皱起,整个人都在不安地颤抖。
即便他坚持着不敢闭眼,可一旦夜幕到来,他还是会被拖进无尽的深渊当中。
不知是不是饱受折磨的原因,他那张本就如死尸般没有血色的脸更加苍白,凌厉冷峻的轮廓也变得干枯而瘦削。
而那些令人胆寒的煞气在颤抖中变得狼狈不堪,此时的他破衣烂衫,蓬头垢面,那幅受尽折磨的样子,连冷心冷情的神魔也睁了眼。
他是一个凶恶的刽子手,只是这一生终究是无可奈何居多,生生死死,不过是兜兜转转,最终回到原点,只不过是一个想在母亲的子宫里汲取温暖的孩子。
一声叹息在这个昏暗寂静的夜里响起。
79号所祈求的那双慈悲的眼睛终究还是看向了他。
79号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睁开眼从梦魇中苏醒,震动的瞳孔带着惊惧。
四周寂静无声,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发出了堵在喉咙里的呜咽声。
他不会流泪。
破碎的心脏也不会排解忧伤。
那些痛苦和绝望就像他腹中腐烂的内脏散发着臭味和腥气,哪怕让他受尽折磨,令他几近作呕,最终也只是深埋在他的身体里。
他低着头,用手抱着头,紧紧地靠着石碑,似乎是想汲取一点安全感,整个人都缩成一团,用手臂死死地挡着自己的脸。
拂过的风吹响了树叶。
半绿半黄的落叶飘上石碑,落到了供台上。
一身落地的长袍突然出现在79号的眼前。
79号挡着自己的脸,一动不动,靠着石碑缩成一团。
周围静的落针可闻。
任谁也看不出79号那身破旧的衣服下,看似形如枯槁的身体实则绷紧了极具爆发感的肌肉,浓郁的戾气也深藏在恐惧当中。
站在他身前的人安静地看着他。
他蜷缩着身体,一只泛着血丝的眼睛藏在指缝中,死死地看着面前静立不动的人影。
对方静静地站在原地,垂到大腿的发丝随风轻动。
昏暗的阴影下,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却能看到一双“润物细无声”的眼睛。
“过来。”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了出来,不紧不慢的声音好像清凌凌的山泉,又像是远在山顶的编钟。
他脑海里那些尖锐的叫声突然就散去了。
一缕清风吹过他身上腥臭的血腥气,眼前出现了白茫茫又不刺眼的光。
他慢慢地放下了抱着自己的手,绷紧的肌肉也逐渐放松,那些戾气散净,他抬起眼看向了站在他面前的人。
一身旧袍,一头乌发。
他还是看不清对方的脸,却能看到那双如远山清湖般清润的眼正垂眸看着他。
里面是他祈求了千万遍想要的垂怜。
他愣愣地向着对方膝行而去,眼睛空茫而无神。
他像一只孺慕的小兽,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却也只是轻轻地靠上那身旧袍,不敢再近一步。
即便如此,他也闻到了风的味道,那是他用水洗也洗不净的气味。
风很清,夜很静。
良久,那只干净的手摸上了他的发顶。
79号从地上坐起来, 揉了揉眼睛,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他拿起石洞里的镰刀说:“永思, 我去锄草了。”
“去吧。”
听到这个声音, 他一阵心安,抬脚走了出去。
清晨的太阳照得人很舒服, 他晃了晃头, 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 很多记忆都模糊不清,仔细想也想不起来。
唯一清楚的事情就是他每天都要早起干活, 在这个了无人烟的地方和永思相伴。
而永思不喜欢晒太阳,总是坐在石洞里安静地看着他。
越想头也越疼, 他不再费力思考,对于他来说,每天做好眼前的事,能听到永思的声音, 就足够了。
地里的杂草不高,却密密麻麻地长了很多。
他必须要弯着腰才能割干净。
而中午升高的太阳出奇的烈, 炎炎烈日好像能把人晒化。
可奇怪的是如此炎热的天气却听不到蝉鸣的声音。
他没有细想,一想他的脑袋就闷闷的疼, 他摇了摇头, 专心地干着眼前的活。
做起事来的他异常的认真。
哪怕在如此炙热的太阳下也不会停下动作。
他专注的挖地锄草, 眼睛定定的极为入神,这种专注有些可怕,好像干到死也不会停下动作。
一直干到太阳西沉,他才忽然醒了过来,直起身, 看着天边的夕阳,他眼里有些茫然,好像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太阳下山了。
他拍拍头,收好东西走了回去。
“永思,我回来了。”
和每一个辛勤劳作的人一样,他擦了擦身上并不存在的汗,放下手里的锄头和镰刀,用木瓢舀起水缸的水冲洗着脚上的泥巴。
直到脚上冲洗干净,他才走进石洞,看到坐在里面的永思,他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永思安静地坐在木椅子上,长长的头发垂落在地上,有些旧的长袍遮住了永思的腿,阴影下,一双清风明月般温润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回来就好。”
哪怕只是听到永思的声音,他也觉得心里格外的宁静,好像那些混乱又嘈杂的声音全都消失不见了。
他也不知道那些声音从何而来,只是脑子里总是格外拥挤,吵吵嚷嚷的异常难受,只有认真干活的时候他才会获得短暂的宁静。
“永思,我给你做一张茶桌吧。”
他坐在地上,仰起头看向永思的脸,只是看了一眼,他又垂下了头。
“好。”
永思总是什么都说好。
他露出一个笑容,眼中格外满足。
外面的天黑的很快,不过眨眼间夕阳就消失不见,换上了圆润的明月。
而夜晚的温度极低,说话能呼出白气,外面的风也格外凛冽,好像能刺进骨头缝里。
他不知道天气为什么会这么极端,只记得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他早已经习惯了。
破旧的衣服抵挡不住外面的森森寒意,他的手指有些僵硬,本就没有血色的皮肤更是像被冻僵一样透着沉沉死气。
他认真地削着手里的木头,削出一个个凹槽,再严丝合缝地卡进去,一张只有半膝高的小茶桌就做好了。
只是上面还有很多的木刺,他抬起头说:“等我把桌子的木刺刨干净,你就可以用了。”
永思轻声道:“好。”
他看不清永思的样子,而永思的脸也总是蒙在阴影里。
但他能看见永思那双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里有片刻的恍惚,又有些许的迷离。
片刻之后,他低下头说:“等我把桌子的木刺刨干净,你就可以用了。”
一边喃喃自语,他一边不知疲倦地做着手里的事,那幅样子不知是魂魄离了体,还是这本就是一具空壳。
坐在阴影里的永思静静地看着坐在月下的79号。
瘦削的轮廓依旧能看到年轻的样子,对方始终低着头,专注又安静的模样有一种特别的温顺。
只是对方的头发有些长了,垂落的发丝挡住了被截断的眉,也遮住了那双充满戾气的眼睛,在温顺的同时亦有一种破败和狼狈。
它无声地看着对方,垂下的睫羽将清润的眼眸半遮半掩,显出一丝润物细无声的慈悲。
白天受烈火炙烤,夜晚受寒风刺骨,日.日.夜.夜都做着没有尽头的劳事,愿上天有好生之德,能减轻他身上百分之一的罪孽。
“阿七。”
“嗯?”他抬起头,眼神有片刻的恍惚和迷茫。
好半晌之后,他才醒过来,恍恍惚惚的把视线聚焦到永思的身上。
只是永思的视线过于专注,他又不自觉地低下头,想要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这时,一只白净修长的手向他伸了过来,他抿着唇,不自觉的往后瑟缩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样干净的手不该落在他身上,好像一碰他,那只手就会脏了。
但那只手没有任何停留,仍旧温和地落在他的发顶。
那瞬间,好像一片云落了下来,他的内心顿时变得无比充盈,甚至有一种被洗净铅华的纯净。
他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感觉到自己额前的发丝被撩起,眼前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他直愣愣地看着永思那双温润的眼睛,听到永思说:“明天把头发剪了吧。”
“好。”
他愣愣的回答。
那只落在他头上的手收了回去。
他心里一空,感觉到外面的风,他一个激灵突然反应过来,手里的事还没做完。
那么他刚刚在想什么呢……
好像想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用力晃了晃头。
不过他很喜欢听永思说话,也愿意为永思做任何事情。
他继续为桌子刨木刺,转头对永思说:“等我把桌子的木刺刨干净了,你就可以用了。”
“嗯。”
听到永思的回答,他笑了一下,继续专注地做着手里的事情。
一直做到天亮,散发着木头清香的小茶桌完全做好了。
他用袖子把上面的碎屑擦干净,转过头高兴地说:“永思,我做好了。”
一个转眼,桌上出现了冒着热气的茶杯和茶壶。
永思拿起一杯茶,不紧不慢地说:“做得很好。”
听到这句话,他很高兴。
只是转过头,明亮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被刺的眯了下眼睛,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怎么天亮了。
他在原地发了下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要赶紧去挑水,下午还要锄地。
昨天永思说要他把头发剪掉,他一定要把头发洗干净。
他匆匆忙忙地脱去身上的衣服,拿起扁担说:“永思,我出去了。”
“好。”
听到永思的声音,他心满意足地走出了石洞。
小溪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大概要走将近一公里的山路。
从村子里捡回来的木桶不大,要把水缸灌满,少说要挑三趟。
一直到日上三竿,他才把水挑完。
而他苍白的肌肤没有淤痕,却隐隐有了破皮的迹象。
他放下水桶,看到永思正坐在阳光下等他。
耀眼的阳光为永思镀上一层金光,让它整个人看起来都光芒万丈,除了那双依旧温润的眼睛,阳光下的永思几乎无法让人直视。
79号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永思回不过神,哪怕刺目的光让他的眼睛发酸,他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过来。”
听到永思的声音,他神情一顿,立马变得手足无措。
他低着头抓了抓自己还没洗的头发,不安而羞愧地走到永思的面前。
永思让他坐在身前的小板凳上,他乖乖地坐下,两只手僵直地放在膝盖上,不敢抬头,怕被永思身上的光灼伤。
突然一只微凉的手抬起了他的下巴。
他顺着力道抬起头,对上永思那双看向他的眼睛,他立马无比紧张地闭上了双目。
额前的头发被撩开,强盛的阳光直射在他的脸上,好像一双炙热的眼睛。
他紧紧地抓住裤子,强忍着想要把脸挡起来的冲动。
可内心涌动的恐惧与戾气还是让他的呼吸变重,手背上绷起了青筋。
直到永思的手轻抚过他的眉心,他的心瞬间静了下来。
像是一根羽毛拂去了他心里的尘埃。
头发的碎屑落到他的手上,他慢慢松开了握紧的手。
而剪去的头发好像身上的重担,在感觉到眼前逐渐变得清晰的时候,他身上也变轻了。
“好了。”
听到永思的声音,他立马睁开眼睛,只是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他低下头,抓着裤子,既紧张又欣喜的感觉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知道永思是用什么东西帮他剪的头发,永思的手是空的。
此时那只手轻扫过他额前的碎发,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僵坐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他滚动着喉结,裤子被他越抓越紧,最后在永思将手收回去之后,他站起来说:“我去锄地了。”
匆匆走出去几步,他拿着锄头又回了头,看到永思安静地坐在阳光下,他抿了下唇,带着内心涌动的雀跃转头下了地。
只是当他走到田地,再次抬头的时候,永思已经不见了,只有两张空荡荡的椅子在阳光下。
他心里一空,一种没来由的失落掏空了他的心脏,他呆呆地站在阳光下,用力晃了晃头。
随即他用力挥下锄头,那些杂念全都消失殆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而石洞里的永思目光沉静地看着辛勤劳作的79号,过了片刻,它又侧目看向了地上的破衣烂衫。
79号每天都日出而作, 日落而作,他像一个永不会停止转动的陀螺,又像一头栓在石磨上的骡子。
炎炎烈日下, 他的皮被晒干晒烂, 夜晚又会在寒风中裂开苍白的血肉。
在他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他的背已经四分五裂, 仿佛受到荆棘鞭笞一般触目惊心。
而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因为他不知道疼。
在他的辛勤劳作下, 前面的荒地已经被开垦了两亩有余,所有的杂草都被锄干净。
这天, 他从翻新的地里挖出了一丛花生。
他眼睛一亮,连忙弯下腰用手拨开泥土, 小心翼翼的把花生拔了出来。
花生粒粒饱满,只有个别花生还没长好,白嫩嫩的能掐出水。
而他好像能闻到花生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
他像发现了什么珍贵的宝藏, 拿着花生一路飞奔进石洞,呼吸急促地说:“永思, 我挖到了花生!”
坐在石洞里缝衣服的永思侧头看了过来。
79号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坐在永思面前说:“永思你看, 新鲜的花生。”
永思伸出手摸了下花生壳, 看向79号说:“嗯, 晒干后收起来吧。”
“好。”
他直直地看着永思回答。
随后看到永思指尖上的泥巴,他连忙拿起地上的衣服擦着永思的手。
他低着头,表情很认真,用力抿着唇的样子还有几分紧张。
若是他的心脏还会跳动,想必他的脸也会红。
等指尖被擦干净, 永思收回了手。
他手心一空,顿时心里也空落落的。
但看到永思腿上缝补的衣服,他的心里又满的好像要溢出来。
松针为针,蚕丝为线,那一块块破旧的布料在永思手里也变成了轻柔的云彩。
他坐在地上,看着永思一针一线的动作,看的入了神,哪怕心脏破碎了,仍旧有一种心动。
“马上就要下雨了,你不去锄地吗。”
永思慢条斯理地开口。
他回过神,转头一看,发现太阳竟然快要下山了。
他愣了一下。
时间怎么过的这么快,他在这里待了很久吗。
他拍拍自己有些昏沉的头,连忙站起来说:“永思,我去锄地了。”
“好。”
79号连忙拿着锄头走了出去。
而永思停下动作,转头看着79号赤着上身在烈日下劳作的身影,发出了一声轻幽幽的叹息。
太阳逐渐西沉,四周朦朦胧的没了光,79号干活的动作越发快速。
突然,他动作一顿,看着地里蜷缩的尾巴,他眼眸一狠,抬起手用力把锄头挥了下去
这时永思的声音响起。
“放它走吧。”
他回头看向永思站在石洞前的身影,再低头一看,长长的尾巴已经消失在草丛里。
而他的眼里的戾气还没有散去,直到永思说“天黑了回来吧”,他才回过神,抬起头一看,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已经升上了高空。
天上乌云密布,四周寒风瑟瑟,一滴豆大的雨珠落在他的脸上,他伸手一抹,接着噼里啪啦的雨浇在他身上,好像冬日里的冰雹,打在人身上又冷又疼。
他连忙反应过来,拿好东西匆匆往石洞里赶。
永思已经没有缝衣服了,而是在做蓑衣。
他神情一顿,脚上的泥巴还没洗净,不知该不该进去。
“明天把蓑衣穿上吧。”
永思不紧不慢地开口,白如细葱的手将粗糙的蓑衣缝的格外精细。
79号站在雨下,豆大的雨滴一颗一颗地砸在他身上,他却好像感觉不到一样,好半晌之后,他才滚动着喉结,轻声应了一句。
“好。”
腿上的泥巴被雨水冲净,他浑身都冷若冰霜,肌肤透着死气沉沉的苍白。
他踩上铺在洞口的干草,擦干净脚上的水渍才走了进去。
今天的月亮不够亮,大雨滂沱之下,天空乌压压的没有一丝光。
坐在石洞里的永思在昏暗的光线中只有一个朦胧的身影,可即便在黑暗中,它的动作也依旧自如自然。
79号拿起了地上的衣服,那些破开的地方全都被缝补好,细细地摸过去,完全摸不到粗糙的针脚。
不知道为什么,他拿起衣服,低头闻了一下。
好像上面也有永思身上那股风一样轻柔干净的味道。
永思动作一顿,却没有看向79号,而是继续不紧不慢地做着蓑衣。
外面大雨倾盆,萧瑟的寒风裹着冰冷的水汽沾湿了石洞的门口。
79号抬头看了永思一眼,慢慢挪到洞口,挡住了外面飘进来的风雨。
等雨停了,他就把花生全都收回来晾晒。
但在这之前,他要先做几个簸箕出来。
他低下头,怀着满足的心做着手里的事情。
永思看向溅在地上的水花,又慢慢看向坐在洞口的79号。
那张凌厉又有几分煞气的脸在此刻认真而专注,辛勤劳作的模样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青年。
谁能想到这样的人手里竟然有千百条命。
天亮之后,雨还在下个不停。
79号穿上永思亲手做的蓑衣,竟觉得有种极为舒适的温暖感,好像真的把云彩披到了身上。
他很惊讶,如此厚重的蓑衣穿在身上一点也不重,那些像冰雹一样冷冰冰的雨珠也全都被蓑衣挡在了外面。
永思站在洞口,轻声说:“去吧。”
他眼睛明亮地看着永思的双目,语气轻快地应了一声。
“嗯。”
他冒着大雨下了地,回过头,看到永思还站在洞口注视着他的身影。
他站在雨中,哪怕寒风裹着雨珠像刀子一样刮上他的脸,他仍旧感觉到自己充盈的内心极为满足。
下过大雨的田地又湿又粘,往下一踩就能陷出一个坑,脚上更是粘着厚厚的泥巴,连走动都很困难。
而浓密的雨雾完全看不清方向,从头顶落下的雨珠也让人睁不开眼睛。
但他完全没想过这么大的雨或许根本不需要出门干活,每天的劳作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不管刮风下雨,他都要遵循着辛勤劳作的规律。
大雨一连下了几天,79号也把地里所有的花生都挖了出来。
又结束一天的劳作,他脱下蓑衣抖了抖水,将蓑衣挂在石洞门口才走了进去。
“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才会停。”
除了那条铺了石头的小路,外面所有的地都泥泞不堪,完全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