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岛,无极宗仙府摩宵宫。
自无间鬼域归来的阿难,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走进摩宵宫时,小胖墩阿宽第一个看见了他。
“阿难哥哥,你来了。”
“来了,还带了不少好吃的,拿去跟师弟师妹们分一分。”
叫来一个师弟接走阿难手里的所有东西后,阿宽神色忧伤地拉着他到一旁问道:“阿难哥哥,我们大师兄真的没了吗?”
“真的,人死不能复生,你们可以难过,但是不要难过得太久,否则他走得也不会安心的。”
“我们再难过,也比不上大师姐难过。这两天她整个人眼看着瘦了一大圈,甚至头发都白了不少。”
阴有苓曾经有着一头乌黑润泽的青丝,在得知晁定武的噩耗后,满头乌发一夜间就多了不少斑斑白发。
“放心吧,你们大师姐很坚强,她能挺过去的。”
安慰了阿宽几句后,阿难独自飞上摩宵宫后殿的屋脊,从这里可以居高临下地望见不远处的练剑坪。
练剑坪上,一身素服的阴有苓,正挥舞着那柄重剑在认真苦练。她的形容清减憔悴了不少,两鬓也多了不少华发。
阿难没有过去打扰她,只是坐在屋脊上远远看着她。
大概一刻钟后,一袭绿罗裙翩然而至,在阿难身边轻盈落下。沿着裙袂往上看,就看见了脸如莲萼、唇似樱桃的任天真。
“真真姑娘,你也来了。”
“嗯,晁定武死了,阴姐姐知道后一定很难过,我不放心就过来看一看。”
一边说,任天真一边伸长脖子朝着阴有苓张望,见到她憔悴清减华发丛生的模样,不自觉地叹气。
“晁定武虽然希望阴姐姐别为他的死难过,但是怎么可能啊!她难过得头发都白了那么多,人也瘦了好多。阿难哥哥,咱们要不要过去好好安慰一下她?”
“不用,现在是她最伤心的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无济于事,只能靠她自己硬扛。”
阿难的话透着一股过来人的经验之谈,任天真小声问道:“你当年遭贬走畜生道下凡后,也是这样硬扛过来的是吧?”
“是啊,除了硬扛也没别的法子——扛得住要扛,扛不住也要咬紧牙关往死里扛。”
阿难依然是一副开玩笑的口吻,任天真看着他的目光中却满是钦佩之色。
从高贵非凡的神仙沦为飞禽走兽鳞介虫豸,这种一落千丈的巨大落差,不是谁都能扛住的。
如果扛不住就会彻底崩溃,不是变成疯子就是自杀一了百了。
从巅峰跌落谷底的这三百年落难时光,任天真不知道阿难是怎么扛过来的。
在越君朴的描述中,当年的灵曜天君明光,是一个傲气十足目无下尘的人。
可是如今的小妖阿难,身上却连半丝傲气都无。
人生的大起大落,磨去了少年仙官曾经骄傲得不可一世的棱角,取而代之的是历经沧桑后洞悉世事的豁达与通透。
没有怨天尤人,没有歇斯底里,他平静地接受了命运安排的一切波折。
从明光到阿难的整个蜕变过程,是多么的漫长与痛苦,一点也不难以想像。
任天真甚至都不愿意多想,一想就觉得心酸难耐。
“阿难哥哥,虽然我不知道当年的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相信你一定是被人陷害的。如果你想回天界讨一个公道,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只管说,我定当竭尽全力。”
“真真姑娘,那我先多谢你了。”
“来这里之前,我和越君朴见过面,他对我承认了当年是故意开错畜生道贬你下凡的。对不起,我真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做。”
“关你什么事,为什么你要跟我说对不起?”
任天真神情苦涩地微笑了一下。
“他毕竟是我喜欢过的人,做出这种落井下石的事,我都替他感到羞愧。以前在白鹊山的时候,他不是这样子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喜欢上他。”
“越君朴并非十恶不赦的坏人,除了跟我过不去,与其他人都能和平共处。在东海一带镇山守海时,也是一个尽忠职守的仙官。你喜欢上他,眼光不算差了!”
阿难就事论事的一番话, 听得任天真都有些抱不平。
“阿难哥哥,你为什么不狠狠臭骂他一顿呢?我要是你,连他的祖宗十八代都要骂得狗血淋头不可。”
任天真扪心自问, 如果换作是她这样一落千丈,从天上的神仙沦为凡间小妖,她何止是会痛骂对方的祖宗十八代, 还会提着莲花锤去把那个把自己害得那么惨的人锤到爆为止。
“因为我已经骂过了——不只是祖宗十八代, 祖宗八十代都骂过无数次了, 所以现在才能心平气和的就事论事。”
当年遭贬下凡后, 阿难被困在大形山的高山湖泊中当鲤鱼。
他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干不了,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每天咬牙切齿地咒骂一切, 憎恨一切, 首当其冲的就是导致他沦落至此的越君朴。
这种咒骂与憎恨的状态维持了很多很多年。
虽然根本没有听众,他还是每天没完没了地骂了又骂,从根本不会骂人到变成一个地道的骂人专家,可以骂上一个月都不带重样的。
直到阿难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每天怨气冲天的活着,其实是一种自我折磨。
到头来, 怨恨的毒液只会让他变得面目全非, 对于那些把他害到这种地步的人没有任何影响。
从那一天开始, 阿难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态度。不再怨天尤人, 而是努力消化与接受自己的处境, 并且努力设法去改变这一切。
任天真默然片刻后又问道:“那你的真实身份, 应长恨和阴姐姐都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 我没说。”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应长恨也就罢了, 阴姐姐一直因为无极宗没落的事误会你, 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不知道从何说起,就算了。等他们像你一样,无意中发现了再说吧!”
任天真的视线飘向主殿方向,那儿是仙剑日月明扎根的地方。
“对了,阿难哥哥,你早就找到了仙剑日月明,为什么一直没有收回它?”
阿难苦笑着摇头道:“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因为现在的我不能让它认主。我还是妖的时候,连靠近它都会遭到攻击。”
任天真这才反应过来,阿难以前是神仙,下凡后却沦为妖怪,而日月明是仙剑,天生就是各路妖魔鬼怪的克星。
当旧主人以妖怪身份出现时,它自然是只会攻击不会相认。
“那怎么办?能不能找到法子让你收回它呢?”
“我正在想办法,不着急,慢慢来。三百年都等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阿难一脸顺其自然的淡定,不急不躁,心态平和。
与过去经历过的一切相比,眼下的困难都不算什么,毕竟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练剑坪上,阴有苓一直挥舞不休的重剑,终于以一招收剑式结束了。
“阴姐姐练完剑了,咱们过去跟她打个招呼吧。”
阿难和任天真一起从屋脊上站起来的时候,他右手腕上的虎头铃铛突然叮叮轻响。
小铃的法力近日有所恢复,眼下又可以为主人通风报信了,阿难静静听着,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意外。
“真真,你先过去,我有事要离开一下。”
阿难没有解释自己要去干吗,任天真也善解人意地只点头不多问。
矫若游龙似的几个起落后,阿难飞掠来到太平岛西侧的一处海滩。
湛碧的海水和金黄的沙滩缠绵悱恻地交织在一起,与蓝天白云相映成一幅绝美的画卷。
面朝大海站定的阿难,看似在欣赏海天一色的风景,实际上在等一个人的出现。
“越君朴,我知道你来了,出来吧!”
越君朴的声音很快就在他身后响起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震动与惊愕。
“居然真的是你。”
之前和任天真在鄞城的见面,越君朴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还被她失望之极地数落了一通,脸皮都一阵火辣辣的疼。
任天真离去之前,越君朴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找到了明光吗?”
“当然,其实你也已经见过他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越君朴十分意外地一怔,想不起来自己何时何地见过酷似明光的小妖,无论怎么在记忆中搜索依然一无所获。
任天真丢下这句话就走了,越君朴想了想决定悄悄跟着她,毕竟眼下她是唯一能够找到明光的线索人物。
暗中尾随任天真来到摩宵宫后,越君朴发现她与之前同舟而行的那个男妖会合了,两个人一起坐在屋脊上窃窃私语。
越君朴记得这个又弱又怂的男妖,那日他以仙官身份忽然出现时,这男妖表现得要多怂就多怂,怂得简直让人没眼看。
——其实你也已经见过他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任天真说过的这句话,忽然在越君朴耳畔再度回响,令他有所明了地瞪大双眼,死死盯着那个男妖看了又看。
难道就是他?他就是遭贬下凡后沦为妖怪的明光?不可能吧?
曾经那位傲气十足意气风发的少年仙官,跟这个怂包作派的男妖,似乎压根就扯不上一点关系。
越君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直到阿难独自来到海滩,识破了他悄然隐匿的存在。
“是我,是不是变了很多,让你完全认不出来了?”
的确是变得让人完全认不出来了,越君朴神色复杂地注视着这个完全陌生的明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越君朴,我的变化如此巨大,都是拜你所赐,现在你开心了吗?”
从阿难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根细针刺入越君朴的心脏。
虽然不致命,却刺出一片密密的血珠子,让他感到一阵麻麻的疼,白着脸说不出话来。
“你好像并不开心,越君朴,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坏。任天真喜欢你那么多年,也不算是看错了人。”
越君朴突然无比暴怒地嘶吼道:“我害你变成这样,你为什么不骂我?不打我?充什么圣人啊!”
“你能主动求骂讨打我就更欣慰了,这事不着急,以后再说,现在我想先跟你谈另一件事。”
浪花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沙滩,在礁石上卷起千堆雪。
阿难与越君朴低声交谈的话语,被阵阵浪涛所掩盖,无人听得清具体内容是什么。
半个多月后,阿难再次来到无间鬼域,应长恨直接把他领去了冥湖。
“我观察了冥湖大半个月,发现红蓝湖水寒冰流火的威力会随着月亮盈亏产生变化。满月那天的严寒与酷热都达到顶点,估计朔月那天应该是最低,你觉得呢?”
“嗯,这个推测很合理。”
“明天就是朔月之日,到时我可以试试看,能否靠法力护体下湖捞东西。”
“阿难弟弟,也许你不用自己亲自下去,打发你家阿福跑一趟好了。”
应长恨一开始不解其意,但很快就有所明了。
“你曾经分出一缕灵识附在小铃身上去了云间仙境,是不是也想让我这么操作?”
“对,阿福是你的本体法宝,不但可以承载你的灵识,附上去后五感也会更清晰,利用它在湖底找东西就不难了,难的是阿福能在冥湖中坚持多久。”
冥湖的寒冰流火就算威力再低,也还是有着冰冻与火烧东西的能力。区别在于威力低一点,法力就能挺得久一点。
冥湖的面积虽然不算很大,却也不是小池塘,想在湖底搜索不知遗落何处的移魂枕,肯定要花费不少时间。
“不管能坚持多久,先试上一试再说,你就教我怎么操作吧。”
分灵附体是仙家术法,应长恨不会,阿难花时间教会他后,他还有些不解地问道:“你以前在天界只是一条仙宠鲤鱼,怎么也学了这么多仙家术法呢?”
“哥哥我就是这么优秀,自学成才的典型有没有?”
阿难打着哈哈应付了这个问题后,又道:“明天除了你家阿福外,我家小铃也不能闲着,这一次要靠它们联手去打捞移魂枕才行。”
应长恨关心地问:“你家小铃的法力完全恢复了吗?”
“嗯,这半个多月我可没闲着,找了一处洞天福地闭关,就为了让小铃尽快恢复法力。”
“那就好,冥湖面积不小,阿福和小铃如果能同时下去搜索,至少能节省一点时间。”
“小铃目前的法力扛不住冥湖的寒冰流火,只能飞在湖面上对湖底进行感知勘探。它是仙家宝物,能和移魂枕产生呼应,比阿福漫无目的地四处乱晃要强。一旦它定位了法宝所在,再让阿福下去打捞。”
应长恨觉得这个计划可行,“好,就这么办。你家小铃负责定位,我家阿福负责打捞。”
定位很重要,打捞更重要。小铃定位了移魂枕的下落后,阿福就要负责打捞工作。
这一点小铃做不到,作为仙家宝物,冥湖会影响它的法力正常发挥,凭感应寻找移魂枕的下落已是极限,不可能下湖把东西捞出来。
阿福是鬼王法宝,冥湖对它起不到克制作用,只要它能靠法力扛住湖水寒冰流火的威力,就有希望捞起移魂枕。
朔月之日, 按照阿难拟定的计划,小铃与阿福一起联合执行任务。
小铃深知移魂枕对于主人收回大明很重要,一反平时的高冷态度, 冲着阿福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如同轻声细语的请求:拜托拜托,如果我定位了法宝沉没的地点,你可一定要挺住把东西捞出来啊!
小铃前所未有的温柔和气, 让阿福受宠若惊, 激动得把自己转成了一枚陀螺, 如同在反复强调:你放心你放心你放心……
小铃飞在湖面上进行巡航感应是单独行动, 不需要阿难的灵识跟随,它自己就能如同磁极般去感应移魂枕的存在。
冥湖的面积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如果运气不好的话, 没准要把冥湖每个死角都不拉下都飞上一遍,才能找到法宝所在。
但是小铃的运气不错,不过半个时辰就成功定位了移魂枕沉没的地点所在。接下来,就看应长恨和阿福的了。
应长恨的一缕灵识附于骷髅头上, 一起沉入了冥湖。
湖水的寒热相摧,让他感觉时而寒冷刺骨, 时而灼热难当, 虽然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却是需要咬牙硬挺的。
“阿福, 动作快点, 咱们必须要速战速决。”
红蓝湖水涌动的冥湖湖底, 静静沉着一只洁如雪、滑如脂的玉枕, 那就是两千年前皓宸帝君遗落在无间鬼域的法宝移魂枕。
用最快的速度, 应长恨指挥阿福从冥湖湖底捞出了这件宝物。
当它用脑袋瓜顶着玉枕冲出湖面时, 虽然距离入水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法力却已经消耗得几近于无。
半个骷髅头蒙着一层冰霜,半个骷髅头灼得通红一片。
“阿福,你成功了,真是好样的。”
阿难一边说一边伸出手,用一股柔和的罡风把阿福连玉枕一起托住,送到刚刚结分灵附体的应长恨面前。
“阿福,这次辛苦你了!”
应长恨接过自己的法宝轻抚两下,小铃也凑到阿福面前,笑语嫣然似的一番叮当作响,还主动贴了一下它的脸颊表达感谢。
阿福虽然筋疲力尽,但是这种前所未有的待遇让它乐坏了,小巧的骷髅头笑得下颏骨都快要掉了。
“这就是皓宸帝君的移魂枕,沉在冥湖两千多年了,依然流光溢彩仙气十足,真不愧是仙家法宝。”
应长恨一边说,一边把玉枕递给身旁的阿难细看,他接过去问得直截了当。
“阿难弟弟,这个法宝能先借我用一下吗?”
“说什么借不借的,这东西如果对你有用的话,直接拿走就行了。”
“我只需要用一下,用完后还是你把它收起来更好。东西藏在你这儿,无论玉京子想用它干吗,都很难得手。”
“行,那你用完后再拿来给我保管吧!对了,你要用它干吗?想去哪儿刺探什么情报呢?”
阿难微微一笑:“回头你就知道了。我使用移魂枕的时候,还得劳烦鬼王替我护法。”
应长恨自然是满口答应:“没问题。”
回到幽府后,阿难就直接抱着移魂枕去了客房。应长恨知道他会凭此枕移魂离体,只是不知道魂魄会去往何处。
魂魄离体,肉身无主,是一种并不安全的状态。
这样很容易被人夺舍,导致魂魄无法归位。要是万一肉身被毁,更是只能当孤魂野鬼了。
皓宸帝君当年是天界第一强者,神舍只会接纳原主,肉身也非常强大,根本没人能趁虚而入或毁其躯体,所以这件法宝他用起来无需顾虑什么。
作为一个实力并不高的速成仙鲤,阿难这么做却是有风险的。
所以他选择在无间鬼域进行移魂操作,背后有应长恨这座鬼王大靠山,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法宝的驱动方法大同小异,阿难尝试几次后就让移魂枕生效了。
一缕虚无飘渺的魂魄,流星般倏忽穿过千山万水,来到了东海太平岛的摩宵宫。
摩宵宫的正殿前,牢牢插在庭院中央的仙剑日月明,多日来一直死气沉沉的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主人的魂魄突然出现在它面前,让它激动得在剑鞘中震动不已,迸出一阵龙吟似的剑啸声。
那剑啸声别人听不懂,阿难却明白是什么意思,翻译一下就是:
“主人,你终于露面了!我等了几百年都等不到你,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来了就好,真是想死我了。”
日月明自动拔剑而起飞向阿难的怀抱,却从虚无的魂魄中直接穿过去落在地上。想要亲近主人而不能的仙剑被整懵了,躺在地上进入呆滞状态。
阿难的魂体紧挨着日月明侧躺下去,一边用虚无的右手抚摸着剑体,一边轻声与之交流。
“大明啊,三百年前我被贬下天界时走了畜生道,下凡后不再是人而是变成了一尾鲤鱼,后来修炼成精才重新幻成人形。其实我早就找到你了,只是因为这个妖怪的身份让你一直认不出我。现在我的魂魄前来与你相认,你总算是认出我了。一会儿你跟着我的魂魄走就能回到我身边,再也不是无主之剑。”
听懂了主人的话后,仙剑日月明瞬间从地上弹起来,飞到墙壁面前用力撞上去,以撞墙的方式来表达自己认不出主人的羞愧与自责。
“大明,快别撞了,再撞墙都要塌了。这可是无极宗啊,你总不能把自家仙府的墙给撞塌吧?”
日月明是一柄很听劝的仙剑,立马中止了羞愧难当的撞墙行动。
然后它飞回阿难的魂体身边,活像只小狗一样围着主人猛转圈圈,剑体在剑鞘里龙吟不止。
这波剑啸声翻译过来大致意思如下:
“主人我对不起你,我居然没有认出你,我真是太没用了!不过我打架还是很厉害的,你可千万不要嫌弃我啊!不然我就要伤心死了!我绝对不能没有你呀主人。”
自从在摩宵宫扎根以来,仙剑日月明除了在正殿前的站位十分高调,其他时间都很低调,从来没有闹出过任何动静。
这天晚上,这柄仙剑却爆发出一阵龙吟似的剑啸声,活生生吵醒了整个摩宵宫的人。
阴有苓披着外袍,散着满头掺了不少华发的青丝,率先冲入正殿查看究竟。
她愕然发现日月明不但吵得厉害,还在院子里四处乱飞一气。又是咣当撞墙,又是围着一个地方绕圈,活像是犯了失心疯。
阿宽紧跟在阴有苓身后,小胖墩惊讶极了,“大师姐宗主,仙剑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它该不是等主人等不到发疯了吧?”
“等了几百年都没疯,为什么偏偏今天晚上疯?”
阴有苓话音未落,仙剑日月明突然嗖的一下冲上夜空,疾如一道闪电般倏忽飞走了,刹那间就连剑影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阿宽更惊讶了,“大师姐宗主,仙剑怎么跑了?不是说等不到主人它就会一直扎根咱们无极宗,哪儿也不去吗?”
仰头眺望着日月明在夜空中消失的方向,阴有苓若有所思地道:“如此看来,仙剑之所以会飞走,只能是去找它的主人了。”
“仙剑是突然感知到了主人的下落吗?那就难怪它刚才那么闹腾了——敢情不是等不到主人发疯了,是知道主人在哪儿乐疯了。”
顿了一下后,阿宽又道:“对了大师姐宗主,仙剑找到了主人,也就是明光要重现江湖了。他以前也是咱们无极宗的人,应该会回摩宵宫来看看吧?”
阴有苓目光一凝,冷冷道:“他要是回来了,我一定要好好臭骂他一顿不可。无极宗沦落至此,他可谓是功不可没。”
无间鬼域,一个没有白昼、只有黑夜的地方。
这里无休无止的漫长黑夜中,也没有星星和月亮,唯有墨汁般浓得化不到的黑暗。
这一天,浓墨似的黑夜中却陡然出现一点光——那点耀眼之极的光芒,宛如一颗急坠的流星,眨眼间的功夫就坠入幽府之中。
这天外飞星似的罕见一幕,幽城中有很多鬼都亲眼目睹,无不感到惊讶。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不知道,速度太快没看清楚,像是一颗星星。”
“不可能,星星是不会掉到无间鬼域来的,从来没有过的事。”
“是我感知有误吗?我怎么觉得那东西好像有仙气呀!”
“那更不可能了,有仙气的东西怎么会往鬼域钻?仙家的神兵法宝都是灵物,没有这么蠢的。”
“那可能是我搞错了。”
“这东西会坠入幽府,应该跟咱们鬼王有关,他该不会又搞到了什么宝物吧?”
“没准是呢!咱们这位鬼王厉害得很,虽然成名最晚,却在四大恶煞中脱颖而出成为新的鬼王。如果他再搞到什么宝物,我一点也不惊讶。”
诸鬼议论纷纷之际时,幽府中正在替明光护法的应长恨,对于这颗突然出现的“天外飞星”,露出惊诧又不解的神色。
——什么东西竟敢擅闯鬼王府邸搞事情?胆子也太肥了吧?
第113章 是不是
应长恨幻出鬼刀风雷怒在手, 正打算直接一刀劈过去,却愕然发现来者竟是仙剑日月明,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有没有搞错?这柄仙剑不守在摩宵宫等主人, 无端端跑来无间鬼域作甚?它可是有灵识的仙剑,不是容易迷路的小猫小狗啊!
一迟疑间,仙剑日月明已经直接穿墙入室进了一个房间——那是阿难带着移魂枕进去的客房。
应长恨大吃一惊, 仙剑日月明来得突然, 又目的不明, 他可不放心让阿难独自一人面对此事, 赶紧身影一晃也追了过去。
客房中,阿难已经在卧榻上坐直了身子,日月明就横在他膝盖上, 乖乖接受着他的双手抚摸。
之前阿难还是妖的时候, 这柄仙剑对他是一副“胆敢靠近本剑就弄死你”的强横气势,如今却乖巧如一只小猫咪,随便他怎么摸都行。
应长恨难以理解地睁大双眼,“仙剑日月明难道是来找你的吗?为什么?”
仙剑日月明流落凡间后, 就像一只失去主人的流浪狗,一直在苦苦等待着主人出现, 为此守在摩宵宫不肯挪窝。
今晚它为什么会突然跑来无间鬼域找阿难呢?而且还一反初见时的“恶形恶状”, 在他面前乖巧得不像话。
“因为我就是它的主人。”
阿难含笑的声音轻如落花, 落入应长恨耳中却宛如惊雷, 脑子轰的一声响。
“什么?你就是明光?!”
应长恨震惊到了极点。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自己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位谪仙, 居然早就以小妖的身份出现在自己身边了。
而阿难一介妖怪, 为什么会懂符咒之术, 还会不少仙家术法, 他也终于恍然大悟地明白了。
这不是因为他曾经是天界的仙鲤,而是因为他曾经是云间仙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灵曜天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仙官。
“可是……你怎么会变成了妖?谪仙堕凡不是打回凡人吗?”
如果阿难是个修仙的凡人,应长恨绝对不会如此震惊。
难怪这三百年来,人间凡界一直没有明光的任何消息,他苦苦寻找也一无所获——因为他一直在找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妖。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那你慢慢说,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听。”
“还是长话短说吧!”
虽然是一个说来话长的故事,但是阿难——明光不想把自己的叙述变成大型卖惨现场,三言两语就概括完了。
“当年我被贬下凡时走了畜生道,所以我不是被打回凡人,而是沦为畜生道的一员,变成了一条鲤鱼,在太形山修炼了三百年才重新修成人形。事情就是这样。”
明光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应长恨却听得心神俱震。
虽然他只是在简略地陈述事实,没有半点诉苦的意味,但是一位神仙堕入畜生道,在这种一落千丈的处境中挣扎了整整三百年,个中苦楚可想而知。
“什么?你为什么会走了畜生道?是那个死蛇精故意坑你对吧?我一定要宰了他再剥皮抽筋挫骨扬灰不可。”
应长恨一双怒焰熊熊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认定玉京子这个冒牌货帝君就是罪魁祸首。
明光也没有多说什么。当年“紫衡帝君”让越君朴负责贬他下凡,十有八九就没安好心。
假如换作其他仙官,未必会动这种手脚,唯独越君朴有可能这么做。而他就偏偏选中了他,这会是巧合吗?
玉京子分明就是存心要借刀杀人,而越君朴也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成为了任他摆布的那把刀。
咬牙切齿地发完狠后,应长恨注视着明光轻声问道:“这些年,你在太形山一定过得很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