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魂—— by一丛音
一丛音  发于:2025年0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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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寻常人被这样对待,恐怕早已满怀恨意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偏偏封讳不同。
就算离长生想杀他,但他脖颈伤痕已愈合,他就算怨恨也持续不了太久。
离长生和他对视,似乎不能理解,半晌才低声道:“那我只是让你毁掉灵根,也有这么难吗?”
话音刚落,封殿主的眼底几乎是转瞬眼底就充斥着铺天盖地掩饰不住的怒火和怔然:“你……你怎么能……”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离长生还在惦记着他的破灵根?
难道对离长生来说,世间所有的情感思绪,都是累赘能被忽略不计的吗?
灵根缺失,他不会死,也能将厄灵彻底超度,三界太平。
这样的确是两全之策,可这种只计算利弊得失不顾自己和旁人的想法,简直清醒得让人厌恶。
那一刹那,离长生甚至觉得封讳会直接暴怒掐断他的脖子。
封讳胸口剧烈起伏许久,脸上戾气未散,终于狠狠地松开手,霍然起身,冷声道:“好,好,如果你能离开这里,我绝不拦你毁灵根。”
说罢,封殿主伸手一抬,只听得四周传来一声琉璃拼凑相撞的声音。
一层两层……整整十六层结界拔地而起,将此处困成一个比龙神庙还要严密的囚笼。
离长生病恹恹地起身,注视着那厚厚的结界,漠然道:“你有本事,就将我囚在此处到死。”
封讳冷笑:“我本事大得很。”
说完这句狠话,直接拂袖而去。
裴乌斜在院中看着这一层又一层的结界,满脸一言难尽。
瞧见封殿主阴沉着脸从房中出来,裴乌斜蹙眉,道:“崇君不会轻易生气,可一旦动怒可不是那么好消气的。”
封讳面无表情理了下凌乱的衣袍:“他不会生我的气。”
裴乌斜一愣,越听这话越觉得牙疼。
这到底哪来的底气?
裴乌斜刚想说话,就听房中猛地传来声瓷器破碎的声音,似乎是离长生在破结界。
哪怕毫无灵根,离掌司直接凝出灵力一掌拍去,便震去了七层结界。
看起来怒气不小。
封讳不为所动,抬手又是一招。
里面无论碎多少层,外面都会重新出现一层新的。
裴乌斜越看越觉得有些过了,沉着脸伸手制止:“够了,你真想崇君记恨上你吗?”
之前他做了蠢事冒犯崇君,自那之后离长生根本没给过他好脸色。
如今不帮着崇君毁灵根已算是不敬,竟然还将他困住……
封讳漠然看他:“你以为我是你?”
裴乌斜:“?”
封讳说完,直接抬步离去。
即将九月,烈日当空依然炎热。
封讳撑着那把绿伞面无表情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恍惚中瞧见最前方有人穿着一身白衣撑伞行走在满是大雨的长街中。
封讳愣怔看着。
大雨淅淅沥沥而下,穿透他的伞落在脸上。
走在最前方的男人脚步顿了顿,微微侧眸看来,悬挂着雨滴的伞抬起,露出那张神清骨秀的脸。
度上衡在嘈杂人群中仍然安宁平和,笑着道:“怎么停了?想买什么吗?”
封讳站在雨中,任由水珠打湿他的全身,他皱着眉站在关着一条蛇的笼子边,闷声道:“蛇。”
度上衡“嗯?”了声,缓步走回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两人穿着非富即贵,在屋中坐着的店主赶忙出来,笑眯眯地道:“二位是准备买蛇做蛇羹吗?雨后的蛇最新鲜了……”
封讳:“?”
度上衡眉头轻皱,没让他继续说完蛇羹怎么做才好吃,看着门口一堆笼子中的蛇,轻声道:“所有蛇总共多少银子。”
摊主喜不自胜:“一条三钱银子,您给十两就好。”
度上衡也不数多少条,直接给了银子,伸手将蛇全都拢到袖中的储物袋中,准备出城放生。
买完蛇,度上衡本以为封讳会开心些,但偏头一瞧,却见他正恶狠狠瞪着那个店主,尖牙将嘴唇都咬破了,细看下身体竟然都在微微发着抖。
度上衡:“封讳?”
封讳好似没听到,猩红着竖瞳死死盯着那个乐呵呵数钱的店主,脑海中全是年幼时被折磨的记忆。
被当成货物在四处被人观赏打骂,这凡人反倒赚得盆满钵满,仍然好端端活在这世上。
晦气……
封讳身上的伤早已经好了不知多少年,可再次见到他仍然恨意汹涌,甚至不由自主冒出个念头。
我得杀了他。
度上衡看他模样不对:“明忌,怎么了?”
封讳如梦初醒,看到度上衡脸上的担忧,强忍下心中的戾气,眼眸眯了眯:“多谢崇君。”
度上衡:“嗯?”
“放生还是等超度完这城中的厄再说吧。”封讳正想握着度上衡的手腕离开店门口,手刚碰上去却像是被烫了下,下意识松开手。
度上衡如玉似的手腕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漂浮的金镯。
封讳蹙眉:“这是什么?”
度上衡垂眼,笑了笑:“师尊给我的护身法器。”
封讳本能觉得那桌子真碍眼,但又没立场将那镯子摘下,只好眼不见心为净,道:“我跟随崇君渡了许多次厄,这城中的厄灵气息微弱,此番就让我去超度吧。”
度上衡笑了:“你没怎么和厄交过手,不知他们的手段,况且若厄附在凡人身躯上,你若超度便是杀戮的命债,会招雷谴的。”
封讳蹙眉:“那你这些年超度,也会背负命债吗?”
度上衡撑着伞轻轻笑了起来:“天道赐我可超度厄的灵根,自然有祂的道理,命债与我而言并不重要。”
天道要他活,那他仍是高高在上的雪玉京崇君;
天道要他死,那他便命债缠身,魂飞魄散。
皆是命数。
封讳更不解了。
度上衡并不和他多说:“无碍,我不会有事。”
封讳闷闷道:“我只是想像裴玄那样帮你。”
度上衡见他低头耷脑的样子,声音温和下来,像是在哄孩子:“那你先去将厄寻出来,若它还未附在凡人身上,便由你出手超度,好吗?”
封讳从小到大都是听度上衡这样哄所有人,本来早已习惯的,但不知为何却有种无力感。
他垂着眼小声道:“不要将我当孩子。”
封讳蜕了几次皮后,甚至能比度上衡高了。
度上衡说:“好吧,我们封明忌是大蛇,根本不是孩子,不用哄了。”
封讳:“……”
那次城中渡厄,度上衡的确没有插手,任由封讳孤身一蛇前去搜寻厄。
厄的气息很特殊,也很好找,封讳一袭黑袍从雨中而来,破开厚重的墙壁后却是一条漆黑的大蛇出来,死死追逐着那道猩红的光芒。
那只厄修为极其低,甚至没有神智,再让它悄无声息吸取凡人的功德,迟早有一日会为祸三界。
封讳张开尖牙,一口将逃窜的厄死死叼住。
厄尖叫几声,拼命挣扎着也无法逃离,只能认命地蜷缩在那。
封讳叼着厄,当即就要腾云驾雾回去甩着尾巴找度上衡邀功,只是刚飞出去一条街,视线忽然落在白日那家卖蛇的铺子。
当年将他卖给度景河的男人已经年过半百,乐呵呵地陪着孩子玩乐,全然看不出当年虐待折磨他的狠厉。
封讳眼眸直勾勾看着,一股怒火再次悄无声息袭来,一寸寸占据他的脑海。
他伤好了,不疼了,但还是恨。
大蛇的身躯完美融入黑暗中,封讳爬上屋檐,直勾勾盯着那个男人。
大雨倾盆而下,屋檐之上的雨滴像是掉落的珠子噼里啪啦声遮掩住蛇类爬行的细微声响。
封讳隐在黑暗中,咬着那残余的厄轻轻一吐息。
厄被一道灵力卷着缓缓漂浮到屋内,瞬间消失在男人的后心口。
厄灵附身,必死无疑。
作者有话说:
小蛇:你要知道他多偏爱我,肯定也会觉得我命好。[可怜]

南沅城中暴雨不停。
度上衡撑着伞缓步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之上,握伞柄的腕间垂落着金镯,将手腕衬得清透如玉。
倏地,砰。
一个人影从旁边的铺子中倒飞出来,重重撞在墙上,砸出一个凹陷下去的人形。
大蛇原地化为人身,也不施避雨法诀,沉着脸上前一脚踹在男人的胸口。
度上衡微微抬起伞,脸上瞧不出神情,语调淡淡的:“封讳。”
封讳身形一僵,将满脸狰狞的怒意赶紧收敛,侧过身来仍能瞧出他脸上异样的冷淡:“崇君,厄灵附在凡人身上了。”
度上衡不语,站在雨中淡然和他对视。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封讳浑身一凉,有种被度上衡彻底看透的恐惧,他绷着神情不敢露出半点端倪:“是不是可以超度他了?”
度上衡眉眼泛着悲悯,终于在大雨倾盆中轻声开口:“杀人能令你泄愤吗?”
封讳的手狠狠一抖,竖瞳直勾勾盯着他。
他知道了。
也是,世上能有什么瞒得过度上衡的眼睛。
封讳面无表情:“杀了他,我开心。”
度上衡淡淡道:“既如此,你怕什么?”
封讳蹙眉:“我没怕。”
度上衡笑了,只是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嗯,杀了他吧。”
封讳宁愿背负上命债也想要杀人,可乍一瞧见雨中的度上衡,心中那股冲得他几乎失去理智的杀意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只几句话便消散了大半。
封讳近乎手足无措地站在那,蹙眉道:“您……您不阻拦我?”
任由他滥杀无辜,似乎不是崇君的做派。
“你心有怨气,我阻拦也无用。”度上衡侧身,伞往后倾斜遮挡住他半边身子,那薄薄的伞面像是一条缓缓出现的天堑,横隔在两人中间。
“天大地大,你自去吧。”
封讳竖瞳一颤,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涌上心头,他本能地往前扑去:“崇君!崇……”
度上衡侧眸看他。
刹那间,天边倾盆而下的大雨像是被停滞了般悬在半空,吵闹的落雨声骤然停止,四周安静得可怕。
度上衡因侧身的动作只能瞧见隐在伞下的半张脸,他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语调甚至称得上温柔。
“年幼时我曾对你说过,食人骨血是未开化的妖兽才会做的事,更遑论滥杀。这些年我带你四处渡厄,不指望你能磨炼心性,起码不必愚昧混沌过这一生……”
封讳愣怔在原地,茫然道:“你当我是妖兽?”
度上衡羽睫轻轻一动,无声叹了口气,觉得和他说不通:“你还小,未来的日子就该自己……”
话还未说完,封讳竖瞳充血,脖颈处缓缓浮现黑色鳞片往面颊覆盖,面容也变得狰狞暴戾。
一股被丢弃的委屈化为怒火轰的烧起来,逼得封讳嘶声道:“你觉得我是未开化的妖兽,那我就滥杀给你看!”
年幼时他一直暴戾恣睢,这些年被度上衡压制着很少暴露凶悍的一面,此番几番刺激下,再也忍不了心中暴烈的怨气。
眼看着封讳就要化为能压塌一整条街的大蛇,度上衡眼眸一冷,眼睛眨也不眨地一掌扇过去。
啪的一声清脆声响。
封讳维持着侧脸还是蛇鳞的模样,幻化成大蛇的动作倏地僵在原地。
他茫然地侧头看去,泪水无意识顺着还残留蛇鳞的面容往下滴落。
度上衡漠然看他:“我说了什么错话,你就想在凡人城池大开杀戒威胁我?”
封讳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呆呆地看着度上衡,半晌才呢喃着道:“你说……你不要我了。”
度上衡道:“不许哭。”
封讳自小便爱哭,度上衡却觉得泪水便是软弱,每每看到泪水就会制止。
封讳之前还挺听话,可如今变蛇也不让变,杀人也不让杀,怒火憋着发不出去,只好悉数化为委屈,逼得他浑身发抖,泪水止都止不住。
到最后,封讳直接哭出了声,根本不听他的命令。
度上衡愣了愣,没料到他能哭得这么厉害,见四周逐渐有人亮起灯盏,只好无可奈何地抬手张开一道结界,语调也温和下来。
“不要哭了,不觉得丢人吗?”
封讳梗着脖子道:“我是妖兽,我不怕丢人。”
度上衡淡淡道:“你再断章取义拿我说你是妖兽说事,我便直接走了。”
这话很有用,封讳泪水啪嗒啪嗒往下砸,却不敢阴阳怪气了。
度上衡淡淡道:“冲动行事有什么益处吗,让情绪冷静下来再处理,岂不是会更加周全?”
度上衡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被情绪如此轻易的操控,就像封讳更加不解为何度上衡无论遇上什么事都是这副冷心冷情大公无私的态度。
这些年,好像从未见过他有什么强烈的情绪。
封讳本来已经想服软了,乍一听到这话,一股无法诉说的委屈和年少时被欺辱打骂的痛苦再次泛上来。
他又狠又怂地瞪了度上衡一眼:“崇君自小锦衣玉食从未受过苦,自然什么事都能做周全。”
度上衡并不生气,反而笑了:“阴阳怪气对我有用吗?”
封讳闷闷地不吭声了。
度上衡问:“还杀吗?”
封讳道:“杀。”
度上衡给了他一次机会,转身就走。
封讳红着眼眶瞪着他毫不留情地越走越远,好像这些年对他的爱护和纵容全是虚假的,随手就能舍去。
既然能容得下杀人的鱼籍,为何就能如此狠心的丢下他?
终于,封讳哑着声音呢喃着道:“……他欺负我。”
度上衡脚步一顿,侧身看来。
“他将我同窝的蛇全杀了。”封讳垂着眼注视着脚下悬空的雨水,“但我是半妖,生来有灵智还能化人,他骂我晦气还拿我给人供赏取乐赚钱,最后将我卖给你师尊,毁了我的内丹给你当灵宠。”
封讳从来不会对其他人说起自己之前的事。
他本以为自己的伤治好了,内丹也因度上衡给的灵药修炼回来,再说旧事的委屈便是矫情。
直到再次遇到那个男人,他才猛地意识到伤口痊愈疼痛消失,不代表着他当时被折磨得濒死的怨恨一齐没了。
他还是恨。
恨意滔天,不杀仇人,他此生心难安。
封讳越说越难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砸。
漫天雨水停滞,只能听到泪水落在水汪的轻微声响。
倏地,封讳落下的泪悄无声息停滞在半空。
封讳茫然抬头看去。
度上衡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修长如玉的手轻轻将那滴泪托着在掌心悬空飘浮。
封讳热泪滂沱,看不太清楚男人的面容,只听到度上衡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将他脸上的泪水拂去。
“别哭了,嗯?”
听着度上衡熟悉的哄蛇的话,封讳一直紧紧提着的心轰然一声落了地。
他终于又有了底气,眼泪仍然流着,手却揪住度上衡的袖口,低声问他:“你还走吗?”
度上衡:“……”
度上衡被反将一军,无可奈何地道:“你不哭了,我便不走。”
封讳闷闷“嗯”了声,伸手胡乱将脸上的水痕擦拭去。
不哭了。
度上衡轻轻一抚,四周被停滞的雨水轰然砸落,暴雨如注打湿两人的衣袍。
蛇是不丢了,但度上衡还是要给他善后。
看封讳情绪似乎稳定了些,崇君轻声道:“你本是半妖,若真的有了命债,日后修行举步维艰。”
封讳还在擦眼泪,蹙眉道:“可……可我恨他。”
若让这恨意一直长存心中,迟早有一日会走火入魔。
度上衡问:“恨不得赔上自己的未来也要他死?”
对还成年没多久的小蛇来说,“未来”太远了,封讳不假思索地道:“是。”
度上衡安静注视他半晌,无奈叹息:“好。”
封讳说完又将他的袖子拽得更紧了:“您……您不会不要我吧?我我内丹被打碎时好疼,我我疼……”
小蛇学聪明了,知道度上衡吃这套,一直强调自己疼。
度上衡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侧脸:“嗯,不会不要你。”
封讳这才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垂眼。
这次闹得动静太大,度上衡将结界收起,带起已被附身的厄灵离开南沅城,前去城外的荒原。
雨仍在下。
度上衡将袖中的小蛇放出来,让它们重获自由。
封讳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唯恐也被崇君放生。
厄灵附身,这个男人的魂魄被吞噬,已然没救了。
度上衡将人放出来,垂着眼注视着他,只是一缕微弱的厄,却能轻易要了一个人的命。
度上衡走至他跟前,伸手轻轻在眉心一点。
封讳疑惑看着:“崇君?”
度上衡的眉眼处带着悲悯,封讳心中倏地打了个突,他看不出度上衡在想什么,只隐约感觉到一股恐慌泛上心间。
度上衡闭眸催动灵力,一座庙宇悄无声息在茫茫荒原拔地而起。
脚下一道阵法出现,将厄灵的身躯捆绑住牢牢困在阵法最当中。
封讳一愣:“崇君?”
将厄灵封印后,度上衡睁开眼,淡淡道:“厄灵若同那具身躯一起死去,命债会算在你身上,我将它封印在此,数百年后等厄灵无功德可食消弭天地间,他还能再入轮回。”
封讳茫然看着:“那您呢?”
明知男人是被他恶意将厄灵附在身上,度上衡却还帮他,天道不会责罚于他吗?
度上衡并不回答,伸手从发间拔出山鬼掐诀施咒,宽袖一振,温声道:“去吧。”
崇君的本命剑倏而化为一道金光翩然而去,准确无误刺入阵眼,轰然一声镇守此地。
——和度上衡从来形影不离的山鬼入阵,震住封讳怨恨又恐惧的梦魇。
度上衡注视着阵法完成,听着耳畔仿佛来自九霄天上的雷鸣震慑,轻声呢喃。
“……就当我是非不分吧。”

雷声轰鸣。
封讳没听到这句,只看着阵眼蹙眉道:“崇君将山鬼入阵眼,您日后要用什么兵刃?”
度上衡没回答,看着空空荡荡的庙,回想起封讳方才告状时被骂晦气,淡淡道:“庙中要有神像,你想要什么像?”
封讳赶忙说:“我想要崇君的像。”
度上衡怔了一下,好半晌才自嘲地道:“我不会有神像。”
封讳不明所以:“可您这些年为苍生奔走三界渡厄,这可是大功德,日后得道飞升,为何不能有神像?”
度上衡听到“得道飞升”,没忍住笑了起来,却并非是喜悦,反而带着些讥讽,他换了个说法:“我不喜欢神像。”
被众生尊崇敬重着,高高在上端坐云台,并不是他所求。
封讳若有所思地点头:“哦,那我……捏个蛇像?”
在荒原中唯有庙宇不会引人注意,不供神像会太突兀,供个蛇不就是摆明了是贪图功德野狐禅吗,迟早会被人砸了。
度上衡道:“捏都捏了,何不捏个龙?”
封讳摇头:“我只是半妖,哪能和龙相比?”
话虽如此,小蛇蹲在那扒拉着泥土捏像时,还是悄摸摸地在蛇脑袋上捏了两个小龙角,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捏好后,封讳捧给度上衡看。
度上衡垂眼注视着那歪七扭八像是在做鬼脸的泥蛇,久久没说话。
封讳还在问:“崇君,如何?”
崇君没接话茬,抬手朝远处山上一挥,灵力宛如利刃般将一小块石头雕刻成石柱,呼啸一声直直插入阵眼中央。
随后度上衡轻轻屈指在那泥蛇上一弹,蛇像是活过来般飞入半空,四周雨水和土壤打着旋朝它凝聚,很快就化为一条巨大的神像盘在石柱上。
雨水顷刻干涸,神像筑成。
封讳看着巨大的像,和那手指粗根本显不出的龙角,干咳了声,别扭地小声提醒:“还、还有角呢,蛇、有的蛇也是长角的。”
度上衡笑了,没拆穿他,将两截粗壮的桃树枝雕刻成龙角安上去。
封讳这下终于满意了。
暴雨下了一夜,临到破晓时才终于停了,两人一齐回雪玉京。
只是要上俯春金船时,度上衡忽然没来由地道:“你年幼时一直想往外跑,如今还想吗?”
封讳大仇得报,整个人懒洋洋地挨着度上衡垂头将脑袋搭在他颈窝,雨水的冷意让人眉眼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含糊道:“想什么,我只想一直跟着你。”
度上衡道:“我总有一日……”
封讳:“什么?”
度上衡话音止住,末了轻轻摇头,淡淡道:“没什么,走吧。”
仙人船载着两人重回雪玉京。
直到三百年过后,封讳才终于明白度上衡那句未尽的话。
我总有一日会死。
南沅城同三百年前没什么太大变化。
封讳在外面转了半个时辰,再次回到离府时,手中已拎着数层的食盒,里面全是离长生爱吃的菜。
本来以为离长生还在尝试击碎结界,到了离府就发现灵力毫无波动,十六层结界只在离长生击碎了一次后,便再也没有收到攻击。
封讳眉头轻蹙,抬步到了后院,倏地一怔。
今日阳光甚好,离长生已走出寝房,垂着眼坐在院中的小池塘边洒鱼食。
——他甚至换了身衣裳,乌发被裴乌斜用漂亮的金饰束起,月白外衫被光芒照射得宛如烟雾般。
听到脚步声,离长生抬头淡淡瞥了一眼,眉眼间已没了之前的怒意。
……又恢复到了平常的清冷淡薄。
封讳在外面面无表情转了几圈,憋屈得恨不得吃几个人压一压,胸口的怒意还没消下去,看到离长生已经在那优哉游哉喂鱼了,又险些被气笑。
“崇君倒是自在。”封讳走过去,“我还当您要誓死破阵。”
离长生捏着鱼食轻轻在水中一洒,这池塘被裴乌斜清理过,里面的锦鲤饿得乱蹦纷纷争食。
他漫不经心道:“我从不做劳而无功之事。”
每当他做一件事,必定经过深思熟虑且有后招的,这种打碎了阵法也会被拦住的结局他早已知晓,所以不会再意气用事。
封讳冷笑,走到石桌前将饭菜拿出来。
离长生敛袍起身,净了手后想也不想地坐在石凳上,倒是不和他客气地拿着筷子就吃,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封讳冷着脸给他盛了一碗汤,漠然道:“崇君终于想通了?”
“我从来没有想不开过。”离长生淡淡地说,“我只是在等封殿主冷静下来后,再好好同你商量两全之策。”
封讳:“……”
封讳端着碗瞥他,冷淡道:“你还想吃饭吗?”
离长生从不受威胁,抬手就要将筷子放下,不吃这嗟来之食。
封讳一僵,一时有些骑虎难下,只好沉着脸将碗放在离长生面前,垂着眼生硬道:“趁热,别浪费。”
离长生瞅他一眼,将人瞅得侧眸不敢对视,这才慢条斯理地施恩似的吃了几口。
封讳总觉得好像在喂一只难养的倔猫,屏住呼吸等到离长生慢吞吞一筷子一筷子地吃饱了,招来水给他净手,这才冷淡开口。
“两全的全里,包括崇君吗?”
离长生手上水痕未干,轻轻伸手抬起封讳的下颌,和他对视,温声道:“那封殿主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封讳道:“只要不是你所期盼的那个。”
离长生轻声笑了,他缓缓凑上前去在封讳唇角亲了一下。
封讳不为所动,漠然看他。
“我的灵根困不住度景河。”离长生和他分析利弊,“他本该只差半步便能得道飞升,如今就算囚在天赐灵根之中也阻挡不了他在三界各地释放厄灵,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彻底脱困,那时我的灵根依然会被毁。”
封讳不赞同:“可你……”
离长生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边,挑起单边眉示意他噤声:“听我说完。”
封讳:“……”
“如今我起死回生,不必背负天道职责,对三界众生仁至义尽。你和渡厄司的其他人一样,都想要我袖手旁观回幽都,任由度景河为祸三界。这些我全都知道。”
——可离长生就是做不到。
他不能优哉游哉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幽都渡厄司受人保护,看着一批一批的百姓鬼魂拥挤在鬼城中日夜悲鸣。
明知晓自己没有义务拯救他们,就算袖手旁观也没人会怪罪他。
但离长生天生的善意会逐渐变成一棵往里生长的荆棘,在他活着的每一刻深深往里扎,刺穿血肉扎根筋骨,让他终生困在痛苦愧疚中无法解脱。
封讳怔然看着他,忽然有种无力感。
三百年前他身份低微修为微弱,无法改变尊贵的度崇君,如今苦修三百年修为撼天动地,却仍然撼动不了离长生半分。
封讳不想和他争辩了。
无论争辩多少回合,结果都是他输。
看封殿主垂着眼不说话,离长生笑了起来,抬起他的下颌慢慢抚摸着,温声道:“乖孩子,听我的话。”
封讳面无表情看他,像是只随时能啃掉人一只手的凶兽。
离长生却拿手去逗。
封讳视线落在离长生被编起的发间那盛开的几朵桃花,竖瞳轻轻缩了缩,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问:“您喜欢我吗?”
离长生一愣。
离长生在和他讲苍生大义,他却满脑子风花雪月,封讳知晓这样太肤浅,但还是想要从离长生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
封讳呼吸屏住,等待离长生的答案。
离长生望着他,似乎没察觉到封讳的患得患失,漫不经心道:“我本以为你敢对我做出囚禁之事,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为何还要多问一句?”
封讳能和离长生争吵的底气来自镇压在龙神庙下的度景河——那是度上衡对他独一无二的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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