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长生并不看四周几乎能将他碾死的根须,视线落在将封讳吞噬的那团火中。
那火有什么古怪?
度景河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身上和离长生一模一样的伤势,冷淡解释:“那是情障。”
离长生仍在阵中,脸上没有担忧之色:“封讳不会因我有情障。”
度景河短促笑了声,即使离长生要杀他,他竟然称得上是和颜悦色,身体都要碎成渣渣了还有闲情同他说:“他的确没有情障,但那幻境会让他重复此生求而不得之事,被你割喉千百次上万次,他总会疯的。”
离长生眉头一皱。
度景河淡淡道:“你若随我走,我或许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离长生若有所思,末了像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竟然笑了起来:“他会凭借自己出来的——况且若我答应了,封讳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必是杀你。”
度景河听着他熟稔又略带亲昵的语气,视线落在那一头白发间的细碎桃花上,眸瞳狠狠一缩。
“师尊不必再装出了解我的样子了。”离长生淡淡道,“养我长大的是我师弟,您不必将我当成个活着的人,从小到大除了让我规行矩步、冷心冷情只做天道最趁手的工具之外,并未教过我其他。”
度景河蹙眉。
“我已对天道、三界众生仁至义尽。”离长生放任身躯一寸寸化为灰,“灵根、躯体、魂魄,我皆还与天道,等死后您是否为祸三界又能否得道飞升,就不关我的事了。”
度景河早已看出他的死志,冷冷道:“即使是你的血亲、渡厄司的下属也会死于我手?”
离长生道:“那时我早已死了,他们是死是活,便看他们自己的命数和造化了。”
度景河垂眼注视着他,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这是他教出来的。
无心无情,情绪古井无波,从不为外物所动容。
连血亲度上衡都能冷眼旁观看他们去死,更何况是他这个师尊。
这是他亲手酿成的求而不得……
度景河眸瞳越来越赤红,到最后甚至化为诡异的满瞳,他低低笑了起来,地底的根须受操控,呼啸着在地底蔓延上千里,在四面八方数百个城池轰然破土而出。
离长生眉头微不可查一动,但还是稳住了。
度景河不再维持那破烂的神魂,伸手一抬,无数功德如游龙般涌入他的经脉中,顷刻间将魂魄躯壳重组。
数百年的灵根和厄灵根须的纠缠,度景河的魂魄几乎和灵根同生,地上即将枯萎而死的灵根一起陡然化为一道金色流光,准确无误没入离长生的后颈。
哪怕只剩下一点点萤光大小的灵根,进入离长生身体后,宛如鱼入大海,在经脉中一寸寸扎根不断在这具天赐的皮囊中复苏。
大乘期修为即将恢复,离长生却看都没看,垂着眼感知着识海中那伴随着灵根逐渐浮现的残魂。
在魂魄最当中,有一团漆黑交织着猩红的雾气。
那是离长生此行兜兜转转唯一的目标,也是引出这数百年来三界无数厄灵的源头。
——度景河的情障。
脖颈处又被割出狰狞的伤口。
封讳初入这场幻境时,最开始还会因脖颈的伤口产生一瞬间的惊慌,但当无数次地重复濒死,越到后面他越无动于衷,漠然注视着度上衡握着骨匕朝他而来。
耳畔隐约传来金铃声,一声声一串串,越来越急促,宛如暴雨打在风铃之上。
封讳不懂度景河为何会想他将困在这里重复无数次的濒死。
他又不怪度上衡杀他。
若这幻境不是他所畏惧的,那又为何会出现?
封讳面无表情注视着度上衡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伸手抬起他的下颌。
少年时的小蛇对他从不设防,仰着头道:“崇君,若是能将三界所有厄灵超度,您就离开雪玉京吗?”
度上衡的手倏地一顿。
封讳没注意他的异样,还在说:“我这次下山渡厄,会顺道回去一趟,您喜欢那儿的美景,到时开辟洞府接您去住好吗?”
小蛇扭捏,说不出要合籍双修这种太露骨的话,只好变着法子问度上衡。
若是住进自己的洞府,那就是道侣了。
度上衡垂眼注视着还在偷偷开心的小蛇,手指轻轻在他脖颈处一划。
封讳一怔,疑惑看他。
他还未等到答案,就感觉面前的崇君平白无端泛起一股凶悍的戾气,手中凭空出现一把骨匕。
紧接着寒光一闪,脖颈处似乎被冻了一下,凉飕飕的。
血腥气缓缓弥漫周遭。
封讳还保持着愣怔的动作,踉跄着一头栽在地上。
血在地面凝成一个小血泊,封讳无法抬头,眸瞳透过倒影瞧见度上衡一身干净道袍长身鹤立,垂着眸冷淡注视着他。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漠视。
骨匕被随意丢在一边,因主人的痛苦而不断震颤着。
封印隐约听到度上衡淡淡道:“游敛。”
游敛抬步而入,瞧见眼前这副场景似乎惊住了,但还是保持着端庄:“在。”
度上衡道:“将他带出雪玉京,莫要再让他回来。”
游敛颔首:“是。”
游敛将已变为小蛇的封讳抓起,混乱的视线间,封讳眼前天地颠倒,隐约瞧见度上衡侧眸看他,脸上似乎有泪痕一闪而逝。
封讳对度上衡的恨并不纯粹。
那甚至不能称得上是怨恨,而是一种被丢弃而无法释怀的委屈。
这种情绪最好发泄,只好度上衡能稍微哄上一句,他就能忘却所有疼痛。
为何度景河会以为重复被度上衡杀就能一直困住他?
封讳浑身被火焰灼烧,经脉中恍惚中浮现被扎根似的疼痛,那像是当年结丹时重新打碎经脉充足的剧痛。
离长生的灵根回来了?
这并非是个好的征兆。
封讳心中一沉,在下一把骨匕到来前,催动浑身灵力,转瞬从心口泛起红焰。
随后他看也不看握住近在咫尺的骨匕,面无表情刺入胸口。
三界甚少有大乘期修为的修士。
离长生经脉充盈,抬手一招崔嵬被强势招到手中,剑锋直指眼前的度景河。
度景河注视着那把泛着蛇形暗纹的剑刃,淡淡道:“你的山鬼呢?”
当年山鬼在龙神庙中镇压厄,度上衡才拿崔嵬杀他。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师尊不必操心这个,山鬼自然是有它自己的去处。”
话音刚落,天边骤然浮现一道沉闷的雷鸣。
度景河抬眸望去,瞳孔轻动。
以龙神庙为中心朝外蔓延数十里,一道金光急促地连成圆形的符阵,剑意和金色功德交缠,整整半个时辰终于完成庞大的阵法。
——为首引阵的便是山鬼。
天边雷鸣阵阵,度景河倏地看向离长生。
在他来见自己之前,山鬼并不在身边。
度景河笑了,但眼底分明却是讥讽:“引天雷劈厄灵根,可阵法一旦形成,连带你在内的所有人都会魂飞魄散。”
包括封讳,离无绩。
度上衡能狠心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却不会疯到拿别人的性命来做赌注。
山鬼成阵后,飘然回到离长生身边,撩起一绺雪发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脖颈,离长生垂着眼淡声说:“我知道。”
“那你还敢……”
雷鸣声中,离长生漫不经心地道:“天道会谅解我。”
厄灵根须能够蔓延至三界各地,说明主根比如今露出来的还要粗壮强悍。
若真能引来九天雷劫,数万道雷鸣之下,厄灵根唯有覆灭。
离长生闭眸将指腹按在眉心,勾出识海中度景河残留的情障。
明明只是小小一团,却如同一粒种子,生长出脚下那遍布三界的巨大厄灵根。
三百年前度上衡以身殉道也没有让厄灵根彻底消失,只能将其封印,如今兜兜转转终于得到厄灵根的源头。
离长生捏着那团情障,眉眼没多少情绪。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和度景河多亲密的相处过,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何时成了他的“求而不得”,甚至还凝成了情障。
破开情障,厄灵根便没了“根基”,再也无法生出丝毫的厄。
离长生吐出一口气,握着情障正要催动灵力,度景河脸色倏地一沉,一道灵力呼啸而来。
下一瞬,砰的一声巨响。
崔嵬剑转瞬而来,和那道灵力相撞在一起,瞬间荡漾开一圈虚幻的雾气。
离长生眼前一黑,一只手猛地将他按在怀中,鼻息间骤然泛着浓烈的血腥气。
那股血的气息如此强烈,但离长生却敏锐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招山鬼的手也顿住了。
封讳呼吸急促,一抱之下发现离长生毫发无伤,这才将他松开,喘息着道:“你、你到底在做什么?”
明明说好了只毁灵根就好,如今出乎意料的行动却是一茬又一茬。
……如今天雷都引来了。
度景河见封讳竟然自戕破阵,唇角浮现个冷笑,转身化为流光没入厄灵根中。
倒长的“树”缓缓在泥土中结出密密麻麻的花苞,随后从中长出无数狰狞可怕的厄,咆哮着从地底钻出,往四面八方而去。
厄像是野草般,只要有一根尚存,靠着凡人的恩怨情仇很快就能卷土重来。
只是山鬼画出的阵法中边缘全是金色功德,根须往外一蔓延,触碰到阵法灵力便像是被火焰灼烧似的,发出嘶嘶的腐蚀声。
厄灵根无法移动,更无法靠着扎根离开阵中。
度景河注视着半空中的离长生,眸瞳漠然。
果然够狠心。
封讳心口似乎被什么东西穿透,狰狞的血布满半边身子但却穿着黑衣不太明显,他全然不顾那几乎能将让他魂飞魄散的伤,发着抖半抚着离长生的脸,低声道:“说话。”
离长生眉头紧锁,视线落在封讳的心口:“你受伤了。”
封讳一顿,没料到离长生开口问出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鬼气嘶嘶往外倾泻,离长生伸手按在他心口,那些放在阵法都抠抠搜搜的金色功德却不要钱似的转瞬溢出,将封讳狰狞伤口顷刻愈合。
封讳并不吃他这一套,冷冷拽着他的手,眸瞳赤红:“你引天雷来是想做什么,再一次和他同归于尽吗?”
离长生道:“不是……”
封讳气昏了头,头一次在离长生面前如此暴怒,厉声道:“我已死了,没有第二次讨奉。你若再不要命,没有人会再救你!”
离长生:“可……”
封讳还再说:“徐观笙说的没错,你是不是真的自毁上瘾了,非得全世界欠你你才能快意?若是早知有今日,我疯了才会为你讨奉,直接爬你棺中死了也算白首同归,平白费这么多功夫做什么?”
离长生:“……”
封讳知晓离长生这张嘴有多厉害,不想听他辩解,更怕他海妖似的温柔说上几句乖就把自己哄得晕头转向。
可炸豆子似的说了这么多,封讳幻境中的情绪还萦绕心间,怒意还没发泄,委屈已卷土重来。
封讳呼吸都在颤抖,刚愈合的伤口好像还残留着铺天盖地的痛楚,他抓住离长生的手按在心口,嘴唇张张合合半晌,终于低声问。
“你……又想丢下我了?”
离长生被截了口,此时终于能完整说出一句话:“没有要丢下你。”
“那你手中是什么?”
封讳却不信他,夺过来就要碾碎,只是用尽力气那东西就像是雾气似的,一捏就散,但很快就融合。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度景河的情障。”离长生慢条斯理地接过来,“你方才应该也是入障了,是如何出来的?”
封讳没说,只冷冷看着:“你拿着他的情障做什么?”
“情障是厄灵根的根本,我入障毁了它,九霄天雷降下后,厄灵根会彻底消散天地间。”
封讳愣了愣。
他总算明白离长生搞出这一堆破事的目的是什么了。
怪不得要将自己支开。
“不许。”封讳冷冷道,“天雷也能击碎情障,何必去冒险?你就是想和度景河同归于尽……”
“不是。”离长生很冤枉,“厄灵生于他的情障,我若不破开,度景河再继续复生可不像现在这次一样好杀了。雷谴来临,若情障还未消失,你我都难逃一死。”
封讳:“?”
封讳眯起眼睛,似乎在判断离长生说这话的真假。
“当真?”
“嗯,同生共死。”
封讳垂眼看着他,好一会才松开手,漫不经心地说:“哦。”
离长生看他这个反应不对:“你怪我冒险?”
封讳注视着离长生的眉眼,满脑子“同生共死”,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离长生和他解释:“我之前没料到厄灵根竟然已遍布三界,无端将章掌司他们牵连进来是我不对。如今阵法还未彻底催动,先让他们三个从鬼门关回幽都,我入障后需要你替我镇住四方,不让任何一个厄逃出阵法。”
离长生将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还在脑海中思忖还有什么落下了。
就听一直沉默的封讳低声道:“你……需要我?”
离长生:“?”
封讳到底有在听自己讲话吗?
离长生不解地看他:“自然需要,我又没办法分身——你怎么了?”
封讳直勾勾盯着他,语调也变得笃定:“你需要我。”
不会再像三百年前那样将他孤身丢下,不会再把他当成没长大的孩子,只一味地等待。
……他已长成能和离长生并肩作战的大蛇了。
离长生愣了好一会,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缓步上前伸手抚摸了下封讳的侧脸,温和地道:“是的,我需要你。但还是容我提醒封殿主一句,厄已经冲去阵法边缘妄图破阵,再耽搁下去,我们就得下辈子再风花雪月了。”
封讳:“……”
情障并非结界,一旦进入并非是那么好出来的。
封讳只是给度景河的一绺情障扫了下尾巴,不惜自戕才破障而出,更何况完全入障。
封讳蹙眉:“你能保证出来吗?”
离长生没回答,只是伸手一指,示意少废话,去。
封讳:“……”
大概是方才那句“同生共死”和“我需要你”给封殿主吃了根定海神针,他没多说半句废话,转身化为骨龙朝着下方密密麻麻的厄飞去。
离长生屈指一弹,将情障的雾气荡开。
转瞬间那一团小烟雾转瞬在半空中炸开宛如星云团的雾障,向外蔓延数百丈,好似乌云般遮天蔽日。
离长生瞳孔轻轻动了动。
如此可怖的情障,若是不破开恐怕天雷将脚下的厄灵根全都劈成齑粉,度景河也有几率逃出生天。
离长生朝着面前触手可及的一小团雾气伸出手。
那猩红交织漆黑的煞气瞬间包裹住离长生的身体,近乎像只恶兽般将他狠狠吞了进去。
最先感知的视线一片模糊,等到五感逐渐恢复后,离长生感知到的是一股源自肺腑的疼痛。
他没忍住,猛烈咳了起来,且越来越剧烈。
有人轻轻将他抱在怀里,大掌抚摸着后背为他顺气,隐约听到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平儿已病了大半个月,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他病死吗?”
“若是他能救得了平儿……”
离长生恹恹睁开眼睛,含糊喊了声什么。
两人的声音倏地停止,抱着他的人动作更轻柔了,温声道:“平儿不怕。”
离平模糊的视线中,似乎瞧见娘在温柔地抱着他轻轻哄着,只是脸上却带着泪痕。
身体泛着前所未有的疼痛,像是被火焰灼烧。
离平恍惚中听到两人似乎发生了争吵,最后伴随着哭声越来越小,被紧紧抱着的身体悬空着动了动。
紧接着一股冷冽的气息缓慢靠了过来。
离平年纪太小,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味道,感觉像是秋日晨雾时,他跌跌撞撞奔向爹娘那急促呼吸的气息,又冷又带着自然的香气。
离平喜欢这个味道,迷茫睁开眼睛,却见那五官模糊的女人正将他缓缓递出去。
虽然瞧不见眉眼,却能瞧见泪水顺着她的下颌簌簌往下落,像是夏日屋檐那宛如断线珠子带的雨滴。
离平怔然,心中前所未有生出一股恐慌。
他不能离开爹娘。
神使鬼差的,明明病得连呼吸的力气都要没有,离平却挣扎着伸出手拽住娘亲的一绺冰凉的发。
四周安静了一瞬,娘亲也僵在原地,泪水落得更凶。
离平用尽全部力气地叫道:“娘……”
女人的声音更为呜咽,下意识想要握住他的手,但另一只手从一侧伸来,温柔又不失力道地掰开离平的五指。
离平茫然看着自己的手中空无一物,他抓了抓爪子,妄图抓住那个逐渐消失在雾气中的女人。
“娘?”
虚空中恍惚传来咔哒一声。
宛如出生时间断脐带的声响,斩断他和娘亲的最后一丝牵绊。
离平被那个“晨雾”抱在怀中,他怔然转身看去,入目是一张陌生的面容。
度景河垂着眼和他对视,眼底像是山巅之上永不融化的千年雪,没有半分情感。
离平还在茫然,就看到男人在他眉心轻轻一点,一股清冽顺着额间流淌四肢百骸,那折磨他好长时间的苦痛终于潮水似的褪去。
离平还是呆呆的:“我……我要找爹娘。”
度景河单手抱着他,转瞬飞至半空之上,另一只手随意一点,一道虚无的灵力穿透云端,直直刺入地底。
归寒城贫瘠的地底悄无声息流淌如山泉般的潺潺灵脉,横贯整个归寒宗。
明明是冬日,方圆数百里的桃花却一瞬绽放,碎粉和雪交织着簌簌掉落。
度景河垂眸看他,终于道:“你的灵根乃天道所赐,若无灵力滋养只能干涸枯死。”
离平听不懂,他眼圈越来越红,哽咽着道:“我要娘,我要回家。”
度景河不为所动:“不许哭。”
离平根本不知他是谁,满心皆是看不见父母的慌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我要回家去,回家,放我回家……”
度景河眸瞳一动:“噤声。”
离平的哭音瞬间憋在喉中,只有泪水在汹涌而落。
度景河布下灵脉后,拎着离平御风而行,片刻回了雪玉京,将人丢给木傀儡照看。
不知是惊吓还是哭得太过,当晚离平便发起高烧来。
金丹修为就算再烧也不会出事,度景河布下聚灵阵后便没再管,抬步回到仙君大殿,仙鹤颔首。
“仙君,通天阁的人到了。”
仙气缥缈的大殿之上,男人身着四象道袍,五官被一张北斗七星图的面纱遮掩,隐约瞧见下颌。
瞧见度景河进来,男人恭敬一拜。
“见过仙君。”
度景河没看他:“要你占卜的卦象如何?”
通天阁阁主笑着道:“大吉大凶,看仙君要看哪个了?”
度景河坐在玉台上,冷淡瞥他一眼。
阁主咳了声,不再卖关子了,伸手轻轻一勾,无数星象图在手指间伴随着云雾萦绕。
“天道恩赐灵根,小仙君生来金丹背负渡厄天命,此乃前无古人的天命之人。这是大吉。
“不过福祸相依,这吉象并不长久,伴随着三界未来大劫,他注定以身殉道,活不过百岁。这是大凶。
“不过我观小仙君命盘,天道仁慈,未来或许为他留了一线生机。”
度景河淡淡道:“三界厄灵少之又少,若只是寻常渡厄,天道何至于赐他这样的灵根?”
这灵根的天赋,让度景河这个靠着无情道而苦修上千年方得半步仙君的人也望尘莫及。
哪怕不修炼,靠着灵根本能吸取周遭功德,就算是个什么都不做的纨绔,不过百岁也能轻而易举得道飞升。
阁主是个话多的,分析道:“或许未来厄灵成劫呢,毕竟是靠着邪术吸取功德而存在的东西,寻常修士超度了还会损耗功德,幽都那边说是成立个渡厄司,这么多年也没多少消息,唉,我每日瞧着星象都替三界忧心。”
度景河道:“嗯。”
阁主瞧出度景河不想多听废话,咳了声,回到正题上:“那小仙君的一线生机……仙君还想听听吗?”
度景河垂眼道:“不必。”
阁主见度景河兴致寥寥,也没自讨没趣,颔首告退了。
只是刚出去大殿,就见常年死寂的雪玉京忽然荡起一圈暴烈的灵力,震出风浪将数百年不变的云雾轰然荡平。
阁主吃了一惊。
他来过雪玉京不少次,还是头一次见到没有云雾萦绕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
度景河从大殿出来,皱眉望着云屏境的方向,沉着脸御风而去。
离平烧得浑浑噩噩,体内灵力根本不好操控,一阵阵爆体而出,他奄奄一息躺在玉床上,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度景河抬手挥出一道灵力,强行将分散逃窜的灵力收拢着回到离平的身体。
离平蜷缩成小小一团,满脸泪痕未干,还在呢喃喊着娘。
通天阁阁主没走,正在旁边偷偷摸摸地看,见那传闻中的天道之子眉梢轻轻一挑。
天生金色功德加身,金丹修为,从未有过的灵根天赋……
每一样都令人嫉妒。
天道可真偏爱。
不过看着他身上的短寿之兆,恐怕这些“偏爱”未来会变成困住他的枷锁。
阁主没多停留,转身离开了。
度景河垂眼注视着才三岁多的团子,千百年未有什么波动的心浮现一抹不耐。
将天道之子养育长大,衡德渡厄得道飞升,自是一件大功德。
离平一无所知,梦中也在哭着唤娘。
离长生被困在离平四周,观察着度景河的一切神情。
他可以确定年幼时度景河十分厌恶他,只是为了他的身份才被迫将他带回雪玉京,甚至没想为他寻那“一线生机”,完全当他是个工具。
自那之后,便是木傀儡和徐观笙来照料离平,和度景河的相处少之又少。
离平的身体越长越高,从最初对周遭一切的畏惧害怕,到后来的成熟稳重,幻境中没有时间,十几年弹指一挥间便过去。
离长生漂浮在离平四周,看着年少时的自己早已改名换姓,被徐观笙带着行及冠礼,心中还在思忖情障从何而来。
徐观笙垂着眼为度上衡束发,眉眼间罕见有些笑意:“……师兄已及冠,想出雪玉京玩吗?”
度上衡眉眼稚气还未消散,行事做派倒是沉稳:“师尊说我修为精进,可出雪玉京,却非玩乐,而是渡厄救人。”
徐观笙的手轻轻一顿,道:“那也可以一边玩乐一边救人。”
度上衡笑了笑:“玩乐没什么意思。”
徐观笙垂下眼来:“嗯,也是。你本就是个不爱玩了的性子。”
这是如何长大的记忆,平淡如水,虽然只是十几年但在离长生看来不过片刻。
他看着自己握着山鬼第一次下山渡厄,少年仙君修为远超三界众人,凌风而立斩杀厄灵。
离长生注视着自己后背白金道袍上的花纹,只觉得无趣。
他想快些寻到度景河为何为情所困的原因,而不是看着这些早已经历过一次的事。
恰在这时,离长生脑海中倏地闪现一道灵光。
看着……
自从入障后,离长生的视角好像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电光石火,离长生似乎想通了什么,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这是度景河的情障。
那便说明自离平来到雪玉京后整整数十年的一举一动,皆在度景河的窥探之下。
饶是离长生泰山崩于顶还能面不更色,也因这个结论久久沉默。
雪玉京皆在度景河的神识之下,被窥探也算……唔,勉强正常,问道学宫和三界其他各处应该不至于再被监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见刚及冠没几日的度上衡孤身离开雪玉京,前往西州最北边渡厄。
视线仍如影随形。
离长生:“……”
好好好。
度上衡的日常极其无趣,无非就是修炼、渡厄,除此之外再没什么新鲜的。
离长生不懂为何会有人会喜欢他这般索然寡趣的人。
最开始渡厄的前些年,厄灵并不算多,徐观笙修炼空隙也会陪着师兄一起下山。
每次都有凡人痛恨仙人为何来得如此晚,骂尽恶毒之语。
徐观笙第一次听到时,直接愣住了。
他无法理解为何出手相救也要被谩骂,一时有些茫然,完全忘了要如何反应。
度上衡却对那些骂语不为所动,一场恶战下来那身白金道袍不染纤尘,慢条斯理将山鬼上的血甩去,收剑入鞘,抬步就走。
侥幸存活的人满脸泪痕嘶声道:“你不是天道之子吗,不是无所不能吗?!你若早来……唔!”
话还未说完,徐观笙快步上前,抬腿一脚叫他踹在地上,一直没什么神情的脸上全是暴怒:“放肆——!”
那人似乎是绝望至极,倒在边哭边笑:“天道降下神迹在他身上,难道是借他的眼来看世间疾苦?既救不了,还能叫天命之人吗?”
徐观笙又惊又怒,眸中全是血丝。
可还未开口就见那人抓起一旁的断剑,干脆利落横在脖颈间。
血倏地涌了出来。
徐观笙一惊,后退数步怔然看去。
度上衡站在断壁残垣中,裾摆处终于溅了一道狰狞血痕。
他垂着眼注视着男人的死状,风呼啸而来将他的长发长袍胡乱吹起。
四周一片死寂。
徐观笙低声道:“师兄……”
度上衡没说话,他缓慢上前单膝跪在地上,伸出手去将男人还睁着的眼睛一点点阖上,随后闭眼念起往生咒。
徐观笙心脏狂跳注视着满脸宁静的师兄,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度上衡好像早已经习惯被这般斥责谩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