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乌斜:“……”
“未曾。”裴乌斜走上前为掌司布菜,淡淡道,“掌司尝尝合不合胃口?”
离长生幽幽瞅他。
习惯了裴副使之前那副满肚子坏水的样子,乍一这样殷勤他反倒不太习惯。
离掌司半信半疑地坐下,犹豫着尝了一口。
满桌子十几道菜,每一样都合乎他的胃口。
不愧是度上衡的头号狗腿子。
裴乌斜道:“如何?”
离长生矜持地道:“也就那样吧。”
比鱼青简的饼要好些。
裴乌斜笑了起来:“那属下……”
还没属下完,楼长望一身明黄衣袍好似个灯盏噔噔噔跑过来——少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刚醒来就生机勃勃。
“掌司晨安!好香啊,裴副使,我能一起吃了吗?!”
裴副使:“……”
裴副使淡淡道:“可以。”
楼长望高高兴兴地要坐在离长生身边,但还没跑过去就被裴乌斜揪住衣领,放在离离长生最远的位置一屁股坐下。
楼长望不明所以,但这个位置能瞧见离掌司,正好对着那张脸下饭,哐哐连扒三碗饭。
归寒宗的问道大会不日便开始,离长生想提前去查探查探,顺便寻一寻那道金色功德的来源,用完膳便动身出发。
本以为此番过去就楼长望和配裴乌斜跟去,但到了船上后发现周九妄和鱼青简也在。
离长生不明所以。
去这么多人?
周九妄本来在和鱼青简用手语大骂三百回合,余光一瞥离长生顿时眉头一皱,悄无声息往旁边藏了藏。
昨夜不知为何,封殿主突然将周九妄招去。
做奸细两百余年,这还是封讳第一次亲自将他招去问话。
周九妄本以为要有大事吩咐,神色肃然地飞快跑到幽冥殿。
……然后狠狠挨了一顿揍。
揍完,封殿主凉飕飕警告他,以后少教离长生骂人的话。
周九妄若不是个哑巴,早就“哇”地一声痛哭出声将所有委屈嚎出来——本来被裴副使剥夺在掌司面前的话语权已经足够凄惨,如今还要挨打受警告。
这破差事太难干了,投胎去得了。
周九妄尽量将自己隐藏好,省得再受无妄之灾。
离长生还没坐下,鱼青简挑起眉来:“掌司大人的嘴唇怎么破了?”
在场所有人全都将目光看向掌司。
离长生:“…………”
离长生眼皮微微一跳,后知后觉记起昨晚封讳按着他啃的疯狗架势。
对着外人,离掌司神情没什么变化,淡淡道:“炭盆烧得太旺,燥得慌。”
裴乌斜按住额头,强行忍住了某种呼之欲出的煞气。
那狗东西……
一提起封讳离长生就来气,他皱着眉走到鱼青简旁边朝他一使眼色。
鱼青简察言观色,将一块饼拿出来给掌司吃。
离长生说:“滚蛋。”
鱼青简涮完掌司,溜达着起身为离掌司让位。
周九妄也想猫着高大的身形逃走,被离掌司一巴掌按了下来,真心实意地道:“周大人,能再教我几句骂人的话吗?”
周九妄:“?”
裴乌斜冷淡瞥来。
周九妄从未见过上赶着要学骂人话的,他一言难尽地比划了一下。
鱼青简尽职尽责为离掌司转达:“掌司学这个做什么?”
“瞧你说的。”离长生淡淡道,“我学骂人的话自然是赞美别人,难不成能拿出去做饼卖给冤大头吗?”
鱼青简:“……”
周九妄:“……”
裴乌斜在看他,示意你敢教就去死;
鱼青简颇为不赞同地看着他,就连楼长望也一副“啊?为何要教这么漂亮的美人骂人?唔,美人骂人似乎也好看”的神情。
周九妄被赶鸭子上架,只好硬着头皮教了离长生几个手势。
离掌司学了一个,跟着双手轻轻抚掌了下:“这是骂人?”
周九妄看向鱼青简。
鱼大人很有胡说八道的本事,当即道:“这是指‘老子要把你拍成薄纸一张’,要搭配上微笑,表示嘲讽不屑。”
离长生微笑着抚掌。
“漂亮。”鱼青简说,“就这样骂人。”
离长生:“哦。”
离长生又新学了几句骂人的话,楼长望托着腮眼巴巴看着他,觉得掌司认真骂人的样子也好看得要命。
只是盯了一会,楼长望好似发现了什么,疑惑道:“掌司和归寒宗的离宗主可认识?”
从之前刚认识离长生时楼长望就觉得奇怪,罕见的姓,和这张脸。
最先看到离长生的脸时,会被那股咄咄逼人的明艳撞得七荤八素,等勉力支撑住那股冲击后,总觉得那五官似乎有些熟悉。
离长生还在比“我思念你”的手势,回头道:“谁?”
“归寒宗离宗主。”楼长望重复了一遍,“离无绩。”
离长生“唔”了声:“应该没什么关系。”
当年他也因“离”这个姓氏去过归寒宗,却被告知归寒宗上任宗主只有一子,便是如今的少宗主离无绩。
“掌司眉眼和离无绩有一点点相似,我还当你们有血缘关系呢。”楼长望随口道,撇撇嘴,“那人命可好了,嫉妒。”
裴乌斜回头瞥了楼长望一眼,示意他闭嘴。
楼长望没啥眼力劲,奇怪看着副使。
离长生也没兴趣学骂人了,坐在那让鱼青简给他点上烟杆,交叠着双膝挑眉道:“不是说那位离宗主霉运当头,五次三番要没命了吗?”
楼长望想了想:“也是,问道大会本该归寒宗办,他被乌玉楼欺负得灰头土脸的。听说这回他也要参加问道大会来重振宗门呢,不过就他那气运,喝凉水都能崩着牙砸脚后跟,八成还没和人开打就倒霉死了。”
离长生眉头下意识皱起。
两人正说着,有个声音插了进来:“什么时候能聊完?”
离长生随口道:“再聊两句……嗯?”
抬头一瞧,封讳不知何时来的,正站在船头不耐烦地望着里面,似乎嫌弃这破船小,那么小一个地儿还得坐五个人。
在场人和鬼都是一愣,纷纷起身行礼。
“见过封殿主。”
楼长望只听说过封殿主的威名,这好像还是头一回见,跟着行礼后偷偷抬头瞧着。
只是眼刚对上视线,就被封殿主几乎带着厌恶和冷漠的眼神瞥了一眼。
楼长望被这个吃人的眼神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满脸茫然。
初次见面,封殿主为何对自己这么讨厌?
传闻幽冥殿主阴晴不定,的确如此。
离长生坐在那不想动,懒洋洋吐了口烟雾,白雾氤氲而上,模糊男人神清骨秀的眉眼。
“封殿主怎么无声无息地来了?”
封殿主终于将要吃小孩的眼神从哪倒霉孩子身上移开,和离长生似笑非笑的眼神碰了下,视线无意中瞥见他咬着烟杆的唇间那点痣似的血痕,呼吸倏地一顿。
在众目睽睽之下只有两人知晓那伤痕是如何来的,似乎在隐秘地向所有人宣告自己的主权,这给了封讳扭曲而病态的愉悦快感。
他抬手道:“过来。”
离长生嗤笑:“我才……”
话音未落,眼前一阵光影倒退的飞速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已从拥挤的破船到了封殿主那华丽奢靡的画舫。
离长生:“……”
离长生没本事靠自己回去,只好硬生生转变话音:“……既然你求我,我就勉为其难坐一会吧。”
封讳似乎笑了下,淡淡道:“好好的宽敞地儿不坐,非得和那些人挤在一起,你如今又不挑剔了?”
离长生瞥他,咬着烟杆轻轻吸了一口气,在封讳坐下时单边眉梢微微挑了一下,轻轻朝着那张冷峻的脸上吐出一口烟雾。
“我何时挑剔了?”
四周皆是辟离草苦涩的药香,封讳并不在意,在烟雾中注视着离长生的脸:“昨晚不是说了我会随你一起去归寒城吗,带那些累赘做什么?”
离长生嗤笑:“我渡厄司属下皆是得力干将,裴乌斜……”
封讳道:“想要杀你的疯子。”
“……”离长生,“鱼青简……”
封讳:“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周九妄……”
“我安排的奸细。”
离掌司憋了半天,不肯承认渡厄司都是乌合之众,忽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沉声道:“我的走吉可是最有本事的。”
封讳平淡道:“嗯,可她来了吗?”
离长生:“…………”
离长生和封讳大眼瞪小眼半天,忽然抬手对着封讳打了几个新学来的骂人的话。
老子要把你拍成薄纸一张。
我讨厌你。
封讳似乎被这些骂人的脏话程度震惊了,怔然注视着他,平淡的假面似乎直接被击垮了,就连隐在乌发的耳尖竟然开始微微泛起红。
封殿主绷住神情,漫不经意地理了下外袍:“大庭广众之下,离掌司说这些都不害臊的?”
离长生:“?”
作者有话说:
章阙:不知道啊,隔天周九妄就涨俸禄了,一跃取代我成为殿主身边最得力最信任的心腹,费解。
周九妄不语,只一味比划。
封讳:“……”
封讳眼神古怪,瞧离长生比划得认真,抬手夺过来他爪子里的烟杆,慢条斯理抽了一口,淡淡道:“就这么不想我陪你一起去?”
离长生瞥他。
昨晚的事都没找他算账,还有脸问?
离长生下意识往椅背上倚靠,后知后觉正坐在软塌上,还没等稳住身形一个坚硬的东西悄无声息出现,恰好做椅背挡在他后背。
骨龙不知从何处游来,脑袋抵在他腰后讨好地一拱。
离长生伸手微微一抚那冰凉的骨头,气又没来由地消了:“封殿主不该日理万机吗,怎么会有这么多富裕时间随我东走西走?”
“被囚在禁殿的恶鬼,何来的日理万机?”
封讳懒懒坐在一边,含着烟杆学着离长生的样子吐出一口烟雾。
——只是这草药剂量多,味道重,封殿主猝不及防呛了一口,动作一顿,用尽全部力气才没当着离长生的面丢脸地咳出来。
离长生手撑在骨龙脑袋上,歪着身子懒洋洋地瞥他,正想熟练讥讽一下,但视线落在封讳脸上倏地顿住了。
封殿主……这是要落泪了?
眼圈都红了。
离长生神使鬼差记起来封讳身上那数不胜数的锁链,以及冰冷的幽冥殿,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没好意思呛他。
“是谁将你锁起来的?”
“徐观笙。”
离长生眉头一皱:“你敌不过他?”
封讳已忍住喉咙那股痒意,却只是咬着烟杆不再往里吸,闻言嗤笑一声:“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他从雪玉京打到北渚。”
离长生了然点头:“所以你被手下败将关在幽冥殿,三百年都不得出,封殿主厉害啊封殿主。”
封讳:“……”
封讳蹙眉,下意识为自己辩解:“要不是……”
离长生歪着头看他,等着他说。
封讳眼眸幽深,狠狠咬着烟嘴,那被离长生含着五六年都没破一点的玉嘴直接被封殿主咬出个裂纹来。
他不再辩解,反倒面无表情地问离长生:“徐观笙囚我,你不会觉得很快意吗?”
离长生不明所以:“我为何觉得快意?”
“我不信离掌司没听说过传言。”封讳起身凑到离长生面前,盯着离长生唇角处已经愈合却还残留着的血痂上,淡淡道,“我曾闯入崇君坟冢,妄图亵渎尸身。”
离长生:“……”
离长生并不信封讳能做出这种事:“你闯进去想要做什么?”
“亵渎啊。”封讳回答得倒是干脆,“崇君神魂陨落,尸身乃神躯,千百年都不会化为白骨,长相又如此漂亮,我是半妖本性恶劣顽劣,掳了尸身回来自然要羞辱一番。”
离长生:“……”
封讳这些话明显就是找骂的,离长生却不觉得生气愤怒,或恨铁不成钢。
他只是看着。
哪怕失去记忆,离长生的双眼仍和当年一般无二,好像万物在他眼中都只是平等的死物,他不在意世人如何想他,也不管自己做出什么得到多少回报。
他知晓自己于所有人而言只是个过客,所以从不停留。
对万物悲悯,同情所有人的苦难。
离长生看了他许久,终于问:“我再问一遍,封明忌,你夺尸身到底想做什么?”
封讳听到离长生连名带姓地叫他,下意识身躯一僵,好一会才漠然道:“自然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你想听吗?”
离长生面无表情道:“可以,说说看。”
封讳:“…………”
封讳咄咄逼人的气势似乎削弱了不少,他眉头紧皱,视线盯着离长生薄薄的唇,阴影中的喉结轻轻动了动。
“我先……”
“先什么?”离长生示意他说出来。
封讳:“……”
他不敢说,离长生却一脸兴致勃勃想听?
离长生似乎笑了一声,缓缓朝他伸出手。
封讳眼眸一动,下意识觉得自己又要挨打。
直到带着辟离草气息的手慢慢在他侧脸轻轻一抚,像是怜悯,又像是带着无可奈何的爱意,封讳一怔,茫然看他。
离长生被这样冒犯都没有生气,甚至眼眸微弯,语调中全是笑意。
他知晓封讳这样自我贬低,将恶念放大无数倍地朝他吐露出,并非是在攻击或讥讽,反倒像是一种可怜兮兮的示弱,话语间全是想要离长生拉住他的乞求。
离长生将拇指和中指轻轻扣起,细长手指花瓣似的绽放,轻轻在封讳的眉心一弹。
“嗒”地一声闷响。
封讳被弹得往后一退,怔然和他对视。
离长生很喜欢封讳这个看着凶悍实则可怜得要命的眼神,挑起单边眉梢,笑着道:“封殿主先将尸身夺过去藏起来,再狠狠地扑上去大哭一场,躲在怀里抱着睡觉?”
封讳:“?”
离长生点点头:“嗯,这样的确见不得人,得背着人干,否则封殿主冷酷威武的形象就要破碎一地了。”
封讳:“…………”
封讳心中的郁结瞬间消散于无形,遽尔起身,冷冷道:“谁会……”
话还没说完,他后知后觉记起来离长生说魂魄和身体通感,自己那几日的所作所为全被魂魄所感知。
的确哭了,抱着睡了。
封讳:“……”
封殿主闭了闭眼,看起来也有点想学周九妄骂人。
离长生笑个不停,问道:“为何要这样贬低自己?”
封讳僵立在那,许久才终于将手中的烟杆重新塞给离长生,烟斗中的草药因许久没抽,已灭了火,只剩下一堆残留些许灰烬和几点即将彻底熄灭的火星。
“你会恨我的。”封讳说。
离长生下意识道:“不会。”
封讳没吭声。
离长生又问:“为何会这样想我?”
封讳摇头不答,只是俯下身轻轻用指腹蹭了下离长生的薄唇,将那点红痣拂去,低声道:“有朝一日你若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
你定会恨我的。
度上衡的底线很低,无论旁人对他做什么好像都能轻而易举获得谅解。
封讳跟随他多年,对他比对自己还要了解。
离长生隐约知道封讳好像隐瞒了什么,一把抓住要走的他,蹙眉道:“说清楚,你做了什么?”
“不说,你总会知道。”
“我现在就想知道。”离长生不喜欢他打哑谜,“封明忌,说话。”
封讳面无表情道:“你最恨什么,我便做了什么。”
离长生想了想,不可置信地看他:“你将我的遗产挥霍一空了?”
封讳:“……”
封殿主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最重要的东西难道就是那堆铜臭之物吗?
失了记忆后,离长生的脑子到底在想什么?!
“你有遗产吗?”封讳冷冷瞪他,“你连去送死时连半句话都没留给我,怎会留给我什么遗产?要钱去找徐观笙,你什么好东西肯定全都留给你亲师弟了,我不知道。”
看封殿主终于不是刚才那副要死要活的丧样子,又开始熟练地阴阳怪气了,离长生眉梢一挑,含着烟嘴一吸,那本该彻底熄灭成灰烬的草药明明灭灭,再次灼烧出橙黄的火光。
“那我从归寒宗忙完就去找他要。”
封讳一听,又不乐意了:“都说了他不是什么好人,离他远一点。”
“我很想问问,到底在封殿主眼底谁是好人,或者说是我可以接近的好人?”离长生问,“能给个明示吗?”
封讳明示他:“只有我。”
离长生乐了,这会倒是坦诚。
离长生性子说好听点叫沉稳,难听点就是死气沉沉,他对一切都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强势,爱说他就听,不愿意说他也尊重不强求。
封讳看起来似乎很排斥说起旧事,一提就炸毛,甚至开始自我贬低自杀式袭击了,离长生只好不再谈那个话题,只在心里琢磨。
本来以为封殿主那副阴湿森冷的厉鬼模样,会对杀了他的度上衡恨之入骨。
后来相处下来发现封讳似乎极其深情,哪怕被杀过,仍变着法的帮他救他。
如今又说起他对度上衡做过什么,信誓旦旦地笃定肯定会恨他。
被杀者不恨,加害者反倒恨起来了。
这是什么道理?
无法理解。
幽冥殿的画舫比渡厄司那破破烂烂的小船要快得多,不到半个时辰便飘然到了归寒宗。
归寒宗最有名的便是数百里的桃树,常年绽放。
画舫悠然而过,带动的狂风将下方一望无际的桃树吹得摇摆,无数桃花瓣随风而起,围着画舫旋转。
离长生嗅着桃花香走出画舫,在甲板上注视着这堪称壮观的一幕。
画舫很快停下。
封讳抱着他飘然落地。
几片桃花瓣夹杂在离长生的乌发间,封讳随手捏起后握在掌心,冷淡道:“乌玉楼精通阵法,此次问道大会许会有危险,把脸遮住。”
离长生挑眉:“不是说没人见过我长什么样子吗?”
这段时间好像也就徐观笙和封讳认出了他的脸。
“总会有人见过。”
封讳屈指一弹,离长生发间再次凭空出现繁琐贵重的发饰垂在眉心,遮掩住他的面容。
离长生也不在意,抬步朝着城门口而去。
问道大会是乌玉楼而办,似乎还挺盛大,城门口挤满了人,都在陆陆续续进城,百姓倒是聪明,在城门口摆了一堆摊位。
阳光正盛,离长生在人群中溜达。
封讳似乎怕他这个大活人会跑丢,不耐地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离长生一愣。
两人牵手都要习惯了,并没什么出奇,只是向来冰冷的恶鬼如今掌心却像是被灼烧似的,烫得吓人。
这太反常了。
离长生偏头看他。
封讳一袭黑袍,神色漠然,垂眸和他对视了一眼:“怎么?”
细看下,日光落在他脸上,似乎将那苍白的面颊烧出炭火似的橙红裂纹。
离长生后知后觉到恶鬼最好不要碰日光,若是修为差的一见太阳都能直接魂飞魄散。
离长生皱眉,余光扫见路边小摊位有卖伞的,便溜达着过去。
归寒宗最近几日天朗气清,又正值盛夏,售卖的伞大多是姑娘怕晒才会买的款式,要么碧绿要么桃粉,上面挂着小吊坠、流苏,柔美得很。
摊主乐呵呵道:“公子要给小娘子买伞遮阳啊,咱们这款式最多了,随意选一个,是个小娘子都喜欢得不得了。”
离长生“唔”了声。
身高八尺还往上的冷脸“小娘子”也能喜欢吗?
离长生挑来挑去,选中了个碧绿色的伞,伞柄下还挂了个桃花吊坠,挺合归寒宗三百里桃花的氛围。
封小娘子肯定欣喜若狂。
离长生付完钱后回头找人。
封讳一直杵在他身后,脸色阴沉,看起来都要和伞一样绿了。
离长生好奇道:“怎么了?谁又惹你了?”
封讳冷笑,让他猜。
离长生都要习惯封殿主这爱打哑谜的欠揍脾气,好在他也不生气,将买来的伞递给封讳。
封讳一愣,不冷笑了,他惊愕。
“给……我的?”
“哪能啊?”离长生甩了甩钱袋,“这玩意儿可贵了,一把伞就要三两银子,哪能轻易送给封殿主?只是借你一用而已。”
封殿主皱眉:“我还不值三两银子?”
“值值值。”离长生瞥他一眼,“快打着吧你。”
封讳嫌弃得要命:“我不喜欢这个颜色。”
话虽如此,他手却诚实,几乎飞快地将伞撑起来挡在头顶,唯恐离长生收回去送给别人的“小娘子”。
在一边百无聊赖看着的摊主瞧见公子将伞送给比柱子还高的男人,那男人似乎还喜滋滋地撑在头顶,登时眼前一黑。
这这这……
这小娘子未免太过威武了。
有钱人花样真多啊。
有伞遮蔽阳光,封殿主的脸色终于好了不少,虽然看着不情不愿的,但却握得死紧。
城门口人太多,有人无意中蹭了下伞边,封殿主顿时脸色一沉,眼神凶狠得几乎要吃人狠狠瞪着。
那人吓坏了,撒腿就跑。
离长生松了口气,也不肉疼了。
人群好像许久没动过,城门口似乎被堵住了。
离长生正嘀咕着,就听到前方传来一声怒斥。
“……胡言乱语!归寒城乃是归寒宗所属,已有千年了!怎么可能说换牌匾就换?!”
紧接着有另一人说话的声音传来。
“呵,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更何况是一座城的归属?归寒宗早已没落了,宗主还是个花架子,归寒城早该易主了!滚开!”
“放肆!到底谁给你们的胆子换城匾?!”
“乌玉楼。”
“你们欺人太甚!等我们宗主到了,定然饶不了你们!我看你们谁敢换城匾,一切等宗主到了定夺!”
“哈哈哈,你们离宗主还敢下山呐?就不怕走个台阶把脖子摔断吗?”
“你……!”
听起来似乎是换城池额匾的事,人群中议论纷纷。
“唉,归寒宗在几百年前也是大门派了,怎么沦落到被人随意羞辱的地步?”
“乌玉楼如日中天,那袁少主又是个行事捉摸不定的主,归寒宗宗主气运倒霉成那样,哪能对抗得了?”
“就不能让咱们先进去再换吗?堵着门算什么道理?”
“啧,特意挑选问道大会之前换城匾,那袁少主是在故意当众羞辱离无绩啊。”
“故意?这两人有什么仇怨吗?”
“还是当年崇君在世时那点龃龉吧,好像是崇君待离无绩特殊,引来袁少主嫉妒呗。”
“原来如此。”
离长生凑在人群中听了一会,也听出点苗头了。
原来他之前和离无绩也认识?听起来关系还不错。
不过离无绩是独子,和他应该不是兄弟?
离长生回头看封讳:“封殿主,你认识离……唔?”
封讳人高马大,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却举着一把姑娘家才会撑的碧绿的花伞。
他并不在意旁人用看什么眼神瞅他,正在心不在焉地拔了伞柄上的桃花吊坠,也没听到城门口的纠纷和路人的谈话。
封讳捏着流苏回过神,阴阳照在眉眼处,漫天桃花和碧绿花伞莫名让恶鬼的冷峻眉眼罕见得温和,好似人畜无害:“嗯?你说什么?”
离长生:“……”
这么喜欢这把伞?
作者有话说:
封殿主每见到一个故人,就会发动被动台词:离他远一点。
长生:我之前可真招人恨啊。
“我说离无绩,你认识吗?”
“嗯。”封讳散漫地戳着桃花吊坠,淡淡道,“勉强打过交道,怎么,离掌司又想出手救人?”
“是好人?”
封讳随意道:“有区别吗?是人是鬼,恶徒还是圣人,在你眼里都是值得一救的好孩子。”
这话听着像是讥讽,离长生也不生气,偏头笑着望他:“那这些好孩子包括你吗?”
封讳不吭声了。
离长生神态淡淡地转过身继续看热闹,心想太好玩了。
封讳瞧着张牙舞爪,攻击性极强,但随意一逗就能惊慌失措,这么大个人了还在那故作淡然地扒拉吊坠掩饰害羞。
太有意思了。
城门口堵着不让进城,不少人烦躁不已,但更多的人却是等着看乌玉楼和归寒宗的热闹。
不多时,归寒宗的离宗主姗姗来迟。
离长生很想瞧瞧这个离无绩,伸长了脑袋想去看,但却被拥挤的人墙挡了个一干二净。
他趁人不注意偷偷踮起脚尖,还没瞥见人就被前方的人撞了一下,猝不及防往后一退,直接撞在一堵墙上。
封讳站在他身后,任由离长生撞他怀里。
封殿主等着离长生道歉。
离长生根本没回头看他,甚至觉得找了个垫底的,后脚跟踩在封讳鞋子上努力让自己高一些去看热闹。
封讳:“……”
封讳不耐地“啧”了声,伸手一把捂住离长生的眼睛往后一扒拉。
离长生这下结结实实靠在他怀里:“做什么?”
封讳道:“借目。”
话音刚落,离长生漆黑的眼前陡然出现光芒,视线像是落在一只鸟身上,悄无声息地顺着人群飞上前,扑闪着翅膀停在城门口的额匾上往下看。
视线一览无遗,是极佳的位置。
离长生不扑腾了,靠在封讳怀里认认真真看热闹,完全没瞧见身旁的人一副“噫,大庭广众之下这对狗男男”的龇牙表情。
离无绩从城中而来,「借目」能将周遭一切尽收眼底,清清楚楚瞧见离无绩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