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了一声婴孩的啼哭,是襁褓里的眠眠。
那是他们的孩子,就在昨天,洵暮还说要带着眠眠去云天山看七彩云,因为见到七彩祥云的人,能一生幸福无忧。转眼间,他就消失了。
只剩半条命的陆无烬,向无藏山的山主献上了五百年的修为,换得一只寒珀。将眠眠送进寒珀的前一晚,陆无烬抱着他,整整一夜未眠。
进寒珀之前,陆无烬刚要施法,手指却被一个小小的、软软的东西握住了,他低头,看到了眼泪汪汪的眠眠。眠眠仿佛有所感知,握着他的手,怎么都不放。
那时候,陆无烬就想,所有的记忆和痛苦就让他一个人承受,他的孩子,什么都不需要记得。
可事与愿违,一百年后,眠眠苏醒。醒来之后他先是什么都不记得,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某一天,在林间玩耍时,他遇到了一只小山羊,小山羊看中了他手里的叶果,走过来,用鼻子拱了拱眠眠的小手。当天晚上,眠眠高热不止,哭着喊娘亲。没办法,陆无烬又用五百年修为换来一只寒珀。
又是一百年的冰封。
接着,周而复始。
直到两个月前,他在月岭市发现了转世的杨思昭,而陆眠偷听到了他和陈此安的对话,背上小书包,带着小水壶和两块面包,离家出走,独自找妈妈,半路被他捉了回来。
也许是出于对洵暮的复杂情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陆无烬不知道怎么面对陆眠。他尝试着把陆眠当成一个只需要阳光雨露就能独自生长的小灵果,却忘了除去三百年的沉睡,这颗小灵果还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需要爱、需要陪伴、需要朋友……这些他都没有给予足够。但小灵果仍然在他的忽视和缺位中,顽强地长大了,变得和他一样沉默寡言。
幸好,他找到了妈妈。
“你给我出去。”
杨思昭用力把陆无烬推出教室。
门一关上,他就冲到窗帘后面,可孩子们的紧张与害怕并没有缓解,甚至因为杨思昭的靠近,先天体质最弱的方小盼直接哭了出来,呜咽着说:“小羊老师,我闻到你身上有坏妖怪的味道。”
杨思昭愣了一愣,迅速往后退。
最后的结果是,陆无烬隔着门施了法术,让小家伙们平静下来,还给他们都注入了一些灵力,再由家长们一一带回。
几个家长见到陆无烬时,便什么都不敢问了,连杨思昭向他们道歉,他们也说:没什么没什么,多谢先生,多谢杨老师。
教室里变得空荡荡。
杨思昭冷冷看了陆无烬一眼,牵起眠眠的手就走出了幼儿园。
像上次一样,陆无烬还是跟在他们后面。
“我知道,你想展示你很厉害,你是妖王,万妖敬仰,小妖怪们一见到你,就哭着变回原形。”
“真是好厉害哦!能穿墙入室,抹去别人的记忆,随意搅乱别人的人生,还毫无愧意。”
“藏了一堆不可泄露的天机,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又莫名其妙消失。”
杨思昭抱怨了一通,回过头望向陆无烬,很想骂些什么,最后只憋出一句:“我讨厌你!”
这句讨厌似乎很有效。
杨思昭都牵着眠眠走过斑马线了,陆无烬还停在原地,像一棵修长直挺的树,在原地生了根。
看着有些落寞,有些可怜。
杨思昭逼自己不要回头看,又过了一条街,他还是忍不住问:“眠眠,你爸爸……有朋友吗?”
“像我和乐乐那样的朋友吗?”
“是,除了陈叔叔,你爸爸还和其他人说话吗?”
眠眠摇头,“爸爸不说话。”
“为什么不说话?”
眠眠不知道,只说:“爸爸住的地方很大,很黑,一个人都没有。”
路边的花店将新鲜的玫瑰月季摆在店外吸引客人,远看像一团粉色烟霞。
杨思昭平日里不会留意这些,他不是一个有侍弄花草这种闲情雅趣的人,也不知怎么的,这一次,他竟然停下脚步。
这团粉色烟霞,怎么似曾相识?
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语气宠爱又无奈:暮儿,这些都是仙家种的花,不能吃。
暮儿……
这两个字让杨思昭恍然回过神。
他站在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妈妈。”
眠眠晃了晃杨思昭的手。
杨思昭扫清脑袋里奇怪的念头,低头朝他笑,“走吧,回家。”
眠眠回头看,杨思昭用余光扫了一眼,又怕被发现,于是梗着脖子问:“你爸爸……他过来了吗?”
眠眠立即变成小侦察兵,昂着头左看看右看看:“没有。”
杨思昭心里一沉。
难道真把他说伤心了?老妖怪也会伤心吗?可每个字都是他真实想法,他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接纳陆无烬进入他的生活啊。
接纳一个四岁的眠眠,对他一个二十三岁单身男生来说,已经够奇怪了。
还要变成gay……
他连怎么应对他爸妈都没想好呢。
可是他说讨厌的时候,陆无烬看起来好像真的有点伤心。
就这样纠结着纠结着,两个人慢慢吞吞地走到了家门口。杨思昭打开门,对眠眠:“你问问你爸爸,他晚上吃不吃——”
一个“饭”字被他生生咽回口中。
因为他看到陆无烬端坐在沙发上,陈此安拿着小本子站在一旁,时不时点头。
“辣炒蟹可以,但是不要太辣。”陆无烬说。
“好的,先生,那蛤蜊蒸蛋还要吗?”
“来两份吧,用小盅装。”
“好的。”陈此安抬起头,看到目瞪口呆的杨思昭,笑着说:“杨老师,您回来了。”
杨思昭探头出去,确认了一下门牌。陈此安说:“是您的家,您没走错。您昨天说卧室空调制热不太行,我已经派师傅检查过了,是空调滤网太长时间没有清洗,已经处理好了,您可以放心使用。”
“我什么时候说空调制热不——”
杨思昭突然反应过来,径直冲到陆无烬面前,“你昨天不是不在家吗?你还在监视我?”
陈此安见状,迅速开溜。
杨思昭在心里收回他对陆无烬多余的怜惜,决定再也不会同情此妖半分。
“我没有看,只是听。”陆无烬说得一脸坦然。
“你把监控摄像头装在哪里了?”他扯了扯陆无烬的胳膊,“给我全部拆下来!”
“我要确保你的安全。”
杨思昭眯起眼睛,“别告诉我在浴室和卧室装,也是确保我的安全。”
陆无烬又不说话了。
杨思昭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浴室,“不管你装了什么,都给我卸下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圆鼓鼓的水蓝色短款羽绒服,帽沿有一圈白色的绒毛,蓬成云朵状,加上栗子色的头发,更显出几分稚气。他抓着陆无烬的衣袖不放,生气时脸颊鼻尖都泛着红,眼睛瞪得再圆,也毫无攻击性。
陆无烬觉得自己不应该忍住不亲他。
可是亲了,会惹他生气。
“你听到没有啊?”杨思昭发怒。
陆无烬只好挥了下手,浴室的雪白瓷砖上兀然出现三只像眼珠又像海螺的奇怪活体。杨思昭试探着走过去,那“眼珠”察觉到他的靠近,眼珠倏然间震动,对准杨思昭的脸,缓缓向下,再向上。
杨思昭往后退了一步。
那“眼珠”好像生怕看得不清晰,急急往前凸出几寸,缓缓向下,扫过杨思昭的胸脯、小腹、腿根到脚踝,再重新向上,在杨思昭的脸上逗留良久。
“……”
杨思昭握紧拳头,“陆、无、烬!”
已经被杨思昭的眼神千刀万剐的陆无烬仍旧面不改色心不跳,走上来,从后面握住了杨思昭的手,不顾他的挣扎,掌心覆着他的手背,按在了灵眼上。
灵眼是软的,像有生命的活物。
杨思昭有些害怕,可陆无烬在,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感觉到有一股微凉的荧蓝色薄雾,从陆无烬的掌心溢出,缓缓流经他的手背,小蛇般缠绕着他的指节,一圈圈蜿蜒向下,凝聚在指尖,最后汇入灵眼。
刹那间,灵眼便消失了。
杨思昭愣住,心生不安:“它……死了吗?”
“休眠了。”
杨思昭颇为圣母心地松了口气,转念又想起来:“还有卧室!”
“你在卧室的时间比较长,还是需要灵眼随时向我汇报你的安全情况,我保证,以后只听汇报,不看画面了。”
陆无烬语气温柔,像在哄他。
杨思昭怔忡片刻,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手一直被陆无烬握在手中,触电般甩开,撂下一句“鬼才信你的保证”,急忙跑到客厅,抱起眠眠就要和他玩“小鱼找朋友”的游戏。
眠眠完全是懵的,小火车还握在手里,身子就悬空了。听到杨思昭说“小鱼小鱼找朋友,找到鲨鱼快逃走”,还是呆呆地望着他。
杨思昭把手并成鲨鱼的样子,一口咬在眠眠的脸蛋上,眠眠这才想起来逃跑。
往前倾,就被咬住肚子,翻个身,被咬住屁股,连忙往前爬,又被咬住脚。
杨思昭完全是在拿眠眠转移注意力,压根没给他逃跑的机会,眠眠一点都不恼,傻兮兮地笑。见杨思昭手一滑,没抓住,还特意把自己的脸蛋送到杨思昭的手掌心。
“啊,我被妈妈鲨鱼吃掉了。”
杨思昭把他抱进怀里,“让我看看先吃哪边的肉呢?眠眠小鱼哪里的肉最香?”
眠眠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不吃眠眠,眠眠是小鱼,吃爸爸,爸爸是大鱼。”
“不吃,你爸是臭鱼。”
眠眠脑袋一歪,倒在杨思昭的胸口,可怜巴巴地说:“好吧。”
陆无烬抱臂倚在门框边,静静地看着。杨思昭察觉到他的视线,气鼓鼓地挪了位置,抱着眠眠背过身去。
很快,陈此安派人将丰盛的晚餐送了过来,今晚是海鲜主题,最有味的一道当属年糕辣炒蟹,又香又辣,蟹肉鲜嫩多汁,年糕浸满了蟹黄的鲜味和酱汁的咸香,让杨思昭看着就食欲大开,足足吃了一碗半的米饭。
眠眠没怎么吃过海蟹,对蟹壳充满好奇,时不时凑过去摸一摸,咬一咬,舔一舔,沾了满脸的酱汁。被杨思昭发现了,就害羞地笑了笑,自己跑到客厅拿湿纸巾擦脸,然后凑到杨思昭面前说:“妈妈,我不是小花猫。”
陆无烬吃得不多,吃到一半就不怎么动筷了,只一味地看着杨思昭和眠眠。
杨思昭已经对他的目光免疫,自顾自地吃,这一桌子菜,什么都是好的,唯独海鲜罗宋汤里,他又喝出了一点铁锈味。
很少,藏在酸汤的一点余味里。
他问陆无烬:“这汤有怪味吗?”
陆无烬说:“没有。”
杨思昭陷入了自我怀疑。
正说着,门被人敲响了,杨思昭擦了擦手,走过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穿着一身酷酷的棒球服套装,拿着一盒饼干,朝杨思昭打招呼。
“你好。”
杨思昭一愣,旋即露出笑容,“你……你好呀。”
从小男孩身后走出一个身材颀长,相貌清俊的男人,“您好,我是1704的住户,今天刚搬过来,我叫裴怀谦,这是我的小侄子,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这栋楼是一梯两户的配置,杨思昭住在1703,两扇门正好相邻。
“您好您好,我叫杨思昭。”
“听楼下的物业提了一嘴,说您在离这儿不远的灿灿幼儿园工作,是吗?”
“是的。”
“实在是打扰您了,我姐姐姐夫因为工作调动去了北京,这一年,我的小侄子只能跟着我生活。我在附近的科技公司工作,所以想把我侄子转学到灿灿幼儿园,这个在手续上,应该不复杂吧?”
“私立幼儿园的转学手续不复杂的。”
“那就好,”裴怀谦朝杨思昭伸出手,与他相握,笑着说,“杨先生放心,我不是来给你添麻烦的,只是想和你——”
话说到一半,他看到杨思昭身后的陆无烬,二人遥相对视,皆不语。
裴怀谦先收回目光,望向杨思昭,依旧笑得如沐春风:“我只是想让两个孩子交个朋友。”
他拍了拍小侄子的肩膀,“把饼干送给弟弟。”
小男孩低头,看向躲在杨思昭腿后的眠眠,眠眠还是很怕生,见外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更不敢冒出脑袋了,索性把脸埋在杨思昭的腿上。
杨思昭笑了笑。
裴怀谦说:“杨老师看起来年纪不大,已经有孩子了?”
杨思昭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
“是……是是……”他含含糊糊说了半天,也说不清楚,总之不想在眠眠面前否认。
所幸裴怀谦没有追问。
他让小男孩把饼干送给杨思昭,杨思昭连声道谢。
天也聊完了,招呼也打结束了,杨思昭准备关门,却听见裴怀谦说:“杨老师长得很像我以前的一位朋友,让我有种亲切感。”
杨思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嘛?”
裴怀谦朝他笑了笑,又向陆无烬颔首,然后带着侄子,进了隔壁的房门。
杨思昭迷迷糊糊地关上门。
好热情又奇怪的新邻居,不过看起来不像坏人,他想。
他把饼干盒递给眠眠,笑着说:“喏,帅叔叔给的饼干,看看什么口味的。”
一回头,刚和陆无烬对视上,刚想说话,陆无烬就转身去了客厅。
他走到客厅,陆无烬又转过头,指尖在半空中画了两圈,出现一堆鬼画符一样的光线,看起来很忙碌,完全不想搭理杨思昭。
“??”
“你爸爸还在外面吗?”
杨思昭戳了戳眠眠的屁股,眠眠本来在看《狗狗神探》图画书,看得正入迷,但是一听到杨思昭的声音,他立即翻了个身。
他学着狗狗神探的样子,顺着羽绒被子滑到床边,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这已经是他今晚第三次当小侦察兵了。
他觉得很奇怪,爸爸和妈妈明明只隔了一道墙,妈妈喊一声,爸爸就会进来的。
但妈妈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吧。
他偷偷把门拉开一条缝,脸凑上去,看到爸爸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肩头有一缕一缕荧蓝色的光线环绕着。这个画面他见过很多次了,陈叔叔说爸爸在休养身体。
他不懂什么是揪痒身体,他也不敢给爸爸挠痒痒。
他关上门,跑回来告诉杨思昭:“妈妈,爸爸还在!”
杨思昭吓了一跳,脸倏然变红,连忙把手指抵在嘴边:“声音小一点!”
眠眠觉得妈妈也变得奇怪了。
他回到床上钻进被窝,挪一挪屁股,挪到杨思昭怀里,抱着《狗狗神探》继续看。
杨思昭卸了一口气,抱住眠眠当靠枕,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脑袋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他也是妖怪就好了。
如果他也能挥挥手,变出一堆眼睛来,就能时时监控门外那只老妖怪了。
他绝不是出于在意,只是不想自己在睡梦中也被人窥视罢了。
“妈妈,这边有字。”眠眠指着图画书上的对话框,仰起头问杨思昭。杨思昭回过神,低头去看,缓缓读道:“因为聪明的狗狗神探,城市恢复了宁静,狗狗雷欧真是太棒啦。”
“太棒啦。”眠眠开心地举起手。
杨思昭应该是中了眠眠蛊。
不然他怎么觉得眠眠所有的小动作小表情都可爱得要命,笑起来可爱委屈起来也可爱,像个小大人一样,抱着比图画书一页一页翻的时候,更是可爱得要命。如果有一天眠眠的亲生母亲回来了,他也决不舍得把眠眠还回去了。
他拿出手机,开始搜索法律问题:非亲生的孩子,怎么争取抚养权?
看了十来分钟,没找到一条百分百有把握的回复,他叹了口气,把眠眠捞到自己身上,眠眠刚洗完澡没多久,蜷曲的头发看起来更卷了,带着些微的湿意,软软伏在额头。
杨思昭在他的发顶亲了一口。
眠眠像八爪鱼一样紧紧抱着他。
临睡前,杨思昭还在纠结要不要出去给陆无烬送一条毯子,最后还是决定送。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板起脸,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凶房东的模样。一打开门,却发现陆无烬已经不在客厅了。
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杨思昭抱着毯子,独自站在卧室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心中一片惘然。
这样也好。
他们本来就不应该住在一起。
这一晚他辗转了好一阵子才睡着,又梦到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还是翠绿山林,桃花开得正盛。
一阵风吹来,将他送到一座宅院门口。他不明所以,随着落花往前走,看到一袭白衣坐在窗台。男人背对着他,长发及腰,微微侧首时露出高挺的鼻梁,只远远看着,也让杨思昭无由地想起“陌上人如玉”几个字。
忽然间,一只小白羊闯入画面。
它咬着一束绯红的花,越过草丛,直直地冲到窗台,用小羊角顶了顶男人。
男人并不回头看,只说:“那是供仙家修炼之用的琼花,说过多少遍了,不可摘。”
小白羊置若罔闻,一口咬下花瓣,在嘴里嚼了又嚼,而后仰起脑袋看了看天,背过身去,一眨眼就变成一个清瘦的少年,穿着水蓝色不太合身的长袖袍衫,领口从白嫩的肩头滑落,嘴里还叼着绯红的琼花,倚在男人的臂膀边,百无聊赖道:“就这个味道还好点,我还不乐意吃呢,你这儿真没意思。”
“什么有意思?”
“你编过花环吗?做过南瓜灯笼吗?”
“都是些人间的庸俗之事。”
“怎么就庸俗了?你每天修炼才叫庸俗呢,上仙有什么意思?上仙吃过玉米汤团吗?”
男人沉默良久,垂眸问:“这般没意思,你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因为——”少年顿住了,眼珠乱转,半晌才说:“因为我倾慕你呀,净梵神君!”
他歪着脑袋凑到男人身前,“你为什么从来不笑?他们说,你修的是静心法。他们还说,你成为神官之前,是人间的将军,束发之年出征,二十年未归家,最后却因为皇帝的猜忌,死于一杯毒酒,是真的吗?那你成为神官之后,有没有去人间报复那个皇帝?”
男人不理他,他自顾自说:“如果是我,我一定狠狠揍他一顿,哎呀,你怎么一点喜怒哀乐都没有啊?怎么成了神官还要苦修?修了静心法就不能笑了吗?我想看你笑。”
男人还是不理他。
这儿鸟雀无声,少年无聊透顶,摘了两片花瓣塞进发丝里,忽然问:“净梵神君,你在人间娶过妻吗?”
男人回头望向他,阳光洒在少年的身上,每一根青丝都发着光,他眉眼弯弯,笑容灿烂,脸颊两侧各有一个小小的窝。
得到男人的回应,他笑意更甚,一下子扑到男人怀里,像小羊顶角一样,低着脑袋,一个劲地把脑袋上的花瓣显摆给男人看。
“我这样,像不像人间的新娘子?”
梦里的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顷刻间一片漆黑。
仿佛有什么东西封印住了他的脑袋,用一把沉甸甸的锁,锁住前尘过往。
杨思昭在梦中挣扎,可手脚都被人束缚住,他动弹不得,愈发难过。他感觉自己流泪了,可是很快,他又感觉到有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顺着他的眼角,一点点往下,吻去他的眼泪,最后落在他的唇瓣。
眼泪咸湿而苦涩,吻也是。
醒来后,杨思昭看着天花板,缓了足足十分钟,才把思绪拉回到现实世界。
很奇怪,这种怅惘到极点的时刻,他竟然想起陆无烬,想到陆无烬,心悬起又落下。
而后如蝶翅般扇动,良久才平息。
他又一次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闹钟响起,七点了。
眠眠还没醒,睡在他的臂弯里,穿着浅绿色的棉睡衣,蜷缩着像一颗小蚕豆。
杨思昭撑起上半身,想帮他盖好被子,身子一抬,领口微微敞开,余光里扫到胸口的一颗红印,整个人霎时僵住。
他低头看,胸口竟然有一个红印。
不是撞的不是嗑的,哪怕是他这种完全没谈过恋爱的,也能瞬间看出来。
——是吻痕。
还不止胸口,小腹、锁骨也有。
他冲到卫生间镜子前,脖子上也有!
难怪他昨晚会做那个梦!
“陆、无、烬……”他咬牙切齿。
谁知下一秒,一个低沉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怎么了?”
他回过头,看到陆无烬抱臂倚在门边,朝他扬了下眉梢,“早上好,小羊老师。”
他竟然又换了一套衣服,又不是昨天的浅灰了,换了一身黑,黑色丝绸衬衫沿着起伏的肩线流淌至收束的窄腰,西裤包裹着笔直的长腿,看起来矜贵得很。
“你——”
杨思昭指着自己的脖子,“这是不是你干的?”
陆无烬不回答,反而饶有兴致地望向杨思昭的脖子,然后问:“这是什么?”
“你再装!”
“说不定是湿疹呢?”
“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大尾巴狼!”杨思昭气到极点,又拿他毫无办法,只能一脚踹在他的腿上,然后咣当一下关上卫生间的门。
响声吵醒了眠眠。
眠眠睁开眼,发现杨思昭不在他身边,喊了两声妈妈,也没人回应。
“妈妈……”
他无助地抱着被角,小声啜泣起来。
泪眼朦胧中,他感觉到床边凹陷下去,一转头,看到了陆无烬。
陆无烬躺在原本杨思昭睡觉的位置,一条胳膊枕在脑后,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昨天还以为你长大了。”
眠眠抽噎了两声,把脸埋在被子里,撅起屁股对着陆无烬,不想说话。
陆无烬捏了捏他的屁股。
眠眠呜咽得更凶了。
哭声招来了杨思昭,杨思昭一把抱起眠眠,朝陆无烬狠狠瞪了一眼,去了卫生间洗漱。
陆无烬则是独自睡在床上,手臂横放,指尖差一点就能触碰到床边。
和三百年前青竹林那张床差不多宽。
他收回手臂,目光变得虚茫。
陈此安派人送来了早餐。
今天是鲜鸡汤米线。
杨思昭压根不想搭理陆无烬,他不允许陆无烬上桌吃饭,陆无烬就坐在客厅。
七点二十五,他准时出发上班。
眠眠已经穿好了羽绒服,背着小书包,乖乖站在鞋柜旁边等他。他蹲下来给眠眠带上围巾,裹住了眠眠的半张脸。眠眠努力把自己的小脸扒拉出来,然后朝杨思昭笑。
“走吧!”杨思昭牵住他的手。
眠眠回头看了眼陆无烬,陆无烬已经穿好大衣,走到门边。
杨思昭疑惑地问:“你干嘛?”
“送你上班。”
杨思昭“切”了一声,“才不要。”
他推开门就要离开,结果迎面遇上昨晚刚认识的裴怀谦。裴怀谦白天的穿着看起来比晚上年轻许多,他穿了一件长款的羽绒服,里面是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和衬衣,还戴了一副细边眼镜,看着清新俊朗又文质彬彬。
他一抬头,就朝杨思昭笑,“杨老师,早上好,这两天寒潮降温,要多穿一点,不要感冒了。”
“裴先生,你也是。”
“我今天跟着杨老师一起去幼儿园,”裴怀谦拍了拍身边小男孩的肩膀,“给他过去办入学手续,还是让他去幼儿园待着吧,否则天天在家里和我打架,我可受不了。”
杨思昭笑了笑,俯身问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看着拽拽的,不太爱搭理人,小刺猬一样的短发,穿着儿童冲锋衣套装,两手插在裤兜里,半晌才回答:“许曜。”
“有没有小名呀?”
男孩别过脸,不肯回答,裴怀谦刚要说,又被他搡了一拳,“不许说!”
裴怀谦求饶,“好好好,不说。”
他看了眼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杨老师怎么去?坐我的车?”
杨思昭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陆无烬,裴怀谦明明很早就和陆无烬对视了,此刻却像是刚刚看见,主动打招呼,“这位是——”
眠眠不好介绍,陆无烬就更难介绍了,杨思昭挠了挠头,果断道:“我学长。”
话音刚落,他瞬间感觉到一股灼热的视线停在他的后颈,几乎要把他灼烧成灰烬。但他带着几分解气的心思,硬着头皮说:“他路过月岭,来我这里睡一晚,今天就走了。”
他想,看陆无烬这回怎么办!
谁料陆无烬缓缓开口,“怎么变成学长了,昨晚不是约好,出门就说是哥哥的吗?”
“……”
杨思昭两手握拳。
忘了眠眠的小手还在他手里,一腔怒火被眠眠可怜巴巴的一声“妈妈我痛”浇熄。
他连忙搓了搓眠眠的小手,也不敢看裴怀谦的表情了,先一步冲到电梯门口。不管不顾,电梯门一打开,他就抱起眠眠冲了进去,然后狂按关门键,逃之夭夭。
陆无烬关上家门。
和裴怀谦两个人一起等电梯上行。
“裴怀谦,”陆无烬念了一遍,“这个身份不错,还有家人,看起来的确像是历劫。”
裴怀谦浅笑不语。
“很巧,我派了很多人去找你,没想到你先出现了,溯光神君。”
“是很巧,”裴怀谦转头望向陆无烬,“久仰大名了,净梵神君,您的事迹神界传诵至今,但您如今,已经不配拥有这个名号了。”
陆无烬面色未变,“你似乎了解不少,那你应该知道,我现在需要什么。”
“他历劫前的记忆?是在我这里。”
“开个条件。”
“我为什么要给您?我并不希望他想起三百年前的事,因为……”电梯门正好打开,裴怀谦伸手抵住,“因为我也遇到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