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褚寒这话才刚落音,褚黎跪在一边听了,忍不住地嘟囔起来:“他受什么委屈了?受个伤还能装好一阵子的可怜样。”
他“哼”声望了眼江褚寒,“可给你个侯府世子心疼上了。”
御书房里安静,褚黎这话几乎就是放开了说,永宴帝还没追究褚黎那边的事情,听他这么一嘟囔,拿起手边一本折子就朝褚黎砸了过去。
褚黎被那折子封页砸了额头,一长卷的纸页哗啦啦地散了一地,他捂着额头“唉哟”了声,熟练地将折子收捡起来,慢慢跪行着往前送了两步。
洪信赶忙从一旁过去将折子接了过去,又送到陛下案边,“陛下息怒。”
永宴帝喝茶顺了口气,“兄弟阋墙的道理,你们幼时就听先生教导,他燕国兄弟不和,不较人命,落得伤残的下场,如今还要落到咱们手中,掀出来不顾情面,盖上去又于道义不合,你们看在眼里,就没什么别的想法?”
江褚寒和褚黎都不吱声了,陛下这意思就是点了他们,江世子与三殿下怎么都是一起长大的交情,最近的事情看出来,两兄弟肯定是生了嫌隙,当今陛下当年上位有着姐弟深的美名添了光彩,如今怎么也要在面上抹和开来。
可人长大了总归是不一样的,何况“君臣”二字横亘中间,其中不可逾越的地方当今陛下应该最是清楚。
“臣……”江褚寒跨出一步,“臣与三殿下并无嫌隙,此前有什么误会,褚寒给殿下赔个不是。”
他思忖了片刻,还是跪下了身,“之前查案查到户部,那边的事纯属巧合,只是动了些干戈,追究的时候偏巧没跟三殿下早些知会,后来嘛……和殿下喝了次酒,喝醉了开些玩笑当不得真,褚寒向来口不择言,只是不想这事还传到宫里来了。”
江褚寒比褚黎还要大些,小时候闯了什么货,他皮糙肉厚的挨了骂就挨了骂,事情罚到他身上,总归是要轻上一些,现在要把事情说清楚,他总不好真的什么都不松口。
褚黎被江褚寒这么一说,挨着地愣了一下,“我……我也没跟他闹啊……”
“分明是褚寒他非要护着那个卫衔雪。”三殿下伸了脖子,“父皇——那个燕国的质子手底下有人不干净,他就真的一点错没有吗?我约着人也没把他怎么着,分明是那人不敬在先,褚寒倒好,过来就搅了我的场子。”
“你还好意思说你的场子。”永宴帝脸色铁青,他拍了下桌,“昨日那事闹成那样,朕这桌上弹劾你的折子都要堆成山了,处置流民这么大的事,你看满朝文武哪个敢出去摆阔宴请,非得在这关头生事,你那‘安民之道’的道理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永宴帝是真的生了气,一眼就瞥得褚黎偃旗息鼓,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好在昨日褚寒回来,他比你懂理,知道安抚人心。”永宴帝缓了几分神色,“褚寒如今是愈发稳重了,户部那边的事朕也看了,此事并非小事,查起来还需从长计议,你这事也办得好,理应……”
陛下强露了几分和颜悦色,“理应是要赏你的。”
但这话之后永宴帝停顿了下,本是打算问他想要什么,可一想他又皱起了眉,这人从前就是什么都敢说……
谁知江褚寒不客气,仰起头就道:“陛下想要赏我,别的东西我也没兴趣,过了这么些年褚寒也不改初衷。”
他笑脸一露,当即就说:“陛下还是把卫衔雪赐给我吧。”
“……”永宴帝脸色一凝,“你……”
御书房里顿时静若寒蝉似地紧张了一刻,永宴帝抓着折子,“朕方才说你稳重,你……”
“父皇——”谁知褚黎当仁不让似的,他盯着江褚寒看了眼,“褚寒这私心也太重了,要是这么说,儿臣也想要这个卫衔雪!”
永宴帝眼前一黑,怎么这俩东西没一个说话能听的,他折子一摔,“你们打的什么主意要把他要过去?”
江褚寒:“臣喜欢他。”
褚黎:“儿臣不喜欢他。”
江褚寒回头一恼,“你不喜欢你掺和什么?”
褚黎不悦,“你能喜欢他多久,要过去不还是玩玩,我怎么不能玩呢?”
“你……”江褚寒回过头,他膝行往前两步,有些恳切地朝陛下道:“三殿下府上多的是美妾,这话说出来不腰疼,陛下明鉴,褚寒是真喜欢卫衔雪,我如今好歹也到了娶妻的年纪,陛下要是真想赏我,就把他赐给我做世子妃。”
“旁的我什么都不计较,也不想要。”江世子往前磕了个头,“陛下就成全了我吧。”
褚黎听着都发了怔,“江褚寒你疯了吧……”
“滚出去。”永宴皇帝脸色黑得厉害,他那和善的眉目也要挂不住了,端杯的手颤了颤,杯底撞着杯座“哐哐”响了几声,他寒声道:“你们都给我滚出去跪着!”
陛下是真的气了,这御书房里谁也不敢劝,地上两个人站起来,往外面跪了过去。
两人前脚出了御书房,里头接着就传出摔杯盏的声音,接着洪信就带人收拾着残局将碎瓷片端了出来。
御书房里离了人,永宴皇帝好像是气极了,他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绕过那屋里静置的屏风,忍不住想骂:“你那学生……”
那屏风后响过一声敲击棋子的声音,一个声音缓缓道:“陛下息怒。”
一只手将粒棋子落上棋盘,屏风后面坐了个人,他揖手跪下来,“陛下明鉴,此事与阿雪并无关系。”
跪在那里的人微微抬头,露出一张年过四旬的脸,永宴帝从他身边走过去,“朕这个儿子和侄子都是混账。”
“你那个学生也被你教得有了玲珑心了。”永宴帝在棋盘边坐下,望向跪在地上的尹钲之。
尹钲之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跟着陛下起来回到棋盘边上。
御书房外,昨夜下了大雨,今日天色也还阴着。
三殿下和江世子并肩跪着,这会儿还有了些落魄兄弟的模样。
褚黎从里到外跪了许久了,他坐着后跟,想想方才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褚寒你是疯了吧?”
“让卫衔雪给你做世子妃?”他用手垫了下膝盖,“那可是世子妃!你一辈子就指着一个男人?”
“不是……他长得是有些姿色,可京城里那么多如花美眷,你哪里找不着别人了?你犯得着用他来毁自己的名声吗?”
褚黎想着想着,不禁得出结论:“褚寒你还算是真兄弟,知道父皇这几日骂我骂得厉害,跳出来把怒火分一分,他指不定就没那么想骂我了。”
江褚寒:“……”
他摇了摇头,“不是玩笑。”
江世子把脸上挂的笑收回去,揉了下依旧隐隐作痛的肩膀,“我说真的。”
今日褚黎的话竟然还点了下他,昨夜卫衔雪问他他们算是什么关系,江褚寒又不是闭目塞听,旁人是怎么说卫衔雪的他自然清楚,褚黎方才听他说想要卫衔雪,第一反应就是他要玩玩这人,所以卫衔雪也觉得江褚寒只是想跟他玩玩吗?
江世子从思绪里仔细翻找,卫衔雪这人从燕国过来,这些年漂泊久了,生得敏感些也没什么,他或许就是个难以捂热的性子,如果一个人凑上来,不过跟他分食几分朝夕的冷暖,他不愿意把自己交出去,也算是人之常情。
反正江褚寒也不要世人嘴里几句评说的好话,他试着将人娶过去呢?
可褚黎不明白:“你他妈的就是有病。”
江褚寒冷眼给他,“这人我真要了,褚黎你要真还顾念些交情,就别打他主意了。”
“色令智昏。”褚黎想着叹了口气,“你就没想过你侯府来日怎么办?他又不会生孩子,你还真想侯府绝后啊。”
这事江褚寒还真没想过,可侯府要真没了后,里外不是更让人放心了?
“你还说我。”江褚寒把事抛回去,“三殿下这些年好歹也读了许些圣贤书了,昨日蕴星楼那事……”
褚黎脸色一僵,他羞愤地低过头去,“你闭嘴。”
三殿下盯着地板,他手指攥着裤腿,几乎是咬着牙道:“我,没,做,错。”
江褚寒蹙了下眉,没再说话了。
褚黎这些年确实变了很多,人变骄纵了,也任性了,但江褚寒以为他好歹不会是非不分,怎么……
他这才想了想,这些年到底是谁在教他。
偏巧这念头一起,一个脚步声传来,跟着个沉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麻烦洪公公去通传一声。”
“余太师客气了。”洪信客气地拜了礼,又进了御书房。
听到动静,褚黎立刻回了头,“舅舅……”
来人踩着靴子走到褚黎身边,覆手往三殿下头顶摸了一道,“殿下稍安。”
褚黎躁动的手这才停下,又支起腿来跪好了些,他撒娇似的:“舅舅替我向父皇求求情吧。”
余丞秋未置可否,他往旁挪了步,“世子也在。”
江褚寒倒霉似地露了个笑,“我这还跪着,就不给太师行礼了。”
余太师正是当今皇后的兄长,三殿下褚黎的舅父,余家手揽大权,余丞秋如今算是文官之首,朝廷里的积威都能与镇宁侯相较了。
褚黎正是他这家学渊博的舅父一手教的。
余丞秋虽是文官,面目却生得威严,他又身量高大,唯有说话里书卷气厚些,压下了几分面目骇人的威压之气。
“世子原本劳苦功高,今日又是争了什么意气?”余丞秋等在外面,便有意无意道:“再过几月,就是侯爷入京述职的时候了。”
江褚寒潦草一笑,“我能做成什么事,跟着殿下一块胡闹罢了,父亲久不入京,还劳烦太师挂念,等父亲回来,定要一道去太师府上拜会。”
余丞秋垂了下眼,许久才和缓地笑了一笑,堪堪能压住些脸上的严厉。
片刻之后洪信从御书房里出来,他身后跟着启礼,手上抱了一摞书卷。
洪信传旨道:“陛下传召,还请余太师与三殿下一道进去。”
褚黎愕然片刻,才反应过来跟着余丞秋一道进去了。
等人走了,洪信躬身下来对着江褚寒,“世子受苦,陛下有旨。”
江褚寒跪正了些,“公公传的若不是婚书,还望快些说吧。”
“……”洪信动作一顿,“陛下说世子近日劳苦,准了您半月休沐,世子这些时日可好生归家休息一番。”
江褚寒索然无味,“褚寒领旨。”
左右就是禁足,陛下这事罚得多了,江褚寒往后望了眼,也不等洪信再说,他自己道:“后头的书卷也是陛下赏的吧,读书修身养性,敢问公公这回是抄几遍呢?”
洪信抚了下额,“世子抄了两遍,自有宫里人去取。”
“行。”江褚寒跪得有些麻了,他自个起来,“劳烦公公派人,一道给侯府送过去。”
江褚寒也不多留,他朝着御书房的方向拜了个礼,转身就朝宫外走了。
第57章 :命案
回府的马车驶过长街,人来人往,帘子外的铃铛声与街上的喧嚣混在一块,吵得江褚寒有些头疼。
这回府的路无端变得有些陌生——许是回雪院的路走得熟了,他好久都没怎么回侯府。
江褚寒心情不好,他无意地撩开帘子往外扫了眼,人群里忽然混进了阵甲胄擦响的声音,他定睛瞥见个熟悉的人影。
江世子冲马车外打了声招呼,“孙副将这是要去哪?”
一队京城守卫打扮的虎贲营将士疾步过去,前头骑马那人一身甲胄,听着声音才回了个头,孙仲须见是江褚寒,调了下马头往回几步,“世子这是从宫里出来?”
江褚寒的马车也停下了,“入宫一趟,正要回府,这天色也不早了,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孙副将亲自去处理?”
孙仲须仰天叹了口气,“这不昨夜大雨,城东的渠道堵了,闹得京城里好些商户出来吵嚷,咱们虎贲营天生要给人拎鞋,这通渠的差事只能给咱们接过去。”
虎贲营不受待见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京城里什么杂活都能揽过去,这事听来见怪不怪,但江褚寒支着帘子又问:“这活儿交给下面就得了,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将军亲自过去,是……出了什么别的事?”
孙仲须讳莫如深地往帘子边靠了靠,“出了人命……”
“事情还不清楚,这不正是过去看看。”孙副将一勒马绳,“世子走好,改日再与你一叙。”
虎贲营那队人马很快走了,江褚寒脸色暗下来,他朝马车旁跟着的鸦青使个颜色,鸦青立马了然地跟过去了。
江褚寒顿时有些不安,他落下帘子,摸了下袖口,一张纸条还落在里面,是昨日从卫衔雪衣服里找出来那个。
纸条有些皱了,卫衔雪说……这都是昨日欺辱过他的人。
他打开纸条,里头果然落着数个名字,全是京城里的宦官子弟与富家少爷,昨日蕴星楼在场的人几乎都在上面了,而打头正写着林彧的名字。
但那个名字已经被笔迹划掉了。
京城里排水的沟渠还是早些年建的,前些年不似如今,这几年的雨水是比往年多些,一场大雨落下来,低洼的地方容易蓄水,淤泥久久不清,就容易堵上。
虎贲营的一个小将塞了鼻子,拎了锄具从淤泥里拔出脚来,忍不住地抱怨:“虎贲营好歹是京城里的守将,怎的要做这些腌臜事?”
“新来的吧?”旁边一人上了年纪,习惯似地翻了个白眼,“虎贲营是个软柿子谁不知道,哪能和京城里别的守备军比,这些个脏活烂活旁的将军不干,全是咱们虎贲营的差事。”
“这……”那小将睁大了眼,“这凭什么?”
“凭什么?”身旁的人冷冷一笑,“都是老黄历了……”
旁边几人一道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人压低了声:“先帝还在的时候,京中最大的守备军就是羽林军和虎贲营,那时候咱们虎贲营可还威风,禁军里哪个敢和咱们叫嚣,可惜啊跟了个野心勃勃的主。”
那人晦气地摇了摇头,“做了些事犯了主上忌讳,那时候的一干将领……”
“全没咯……”
这话说到这里就算点到为止,周围的人都不吭声了,那小将才似懂非懂自己琢磨了会儿,先帝在时他还没出生,这些个京城里的秘闻哪里能让他知道,以为进了个好去处,谁知是个火坑。
——当年虎贲营的将领拥兵自重,差点在京中行了造反之事,这事被按下了密而不发,那些个将领和领头的全都挫骨扬灰了,虎贲营自此在京中谁也不待见,下面不知道的人叫苦不迭,可这事只能心照不宣地生生受着。
“孙副将来了——”听着人群的动静,这会儿清理的人一道上了岸。
孙仲须一过来就捂了鼻子,那些个淤泥翻出来,味道散得四处都是,他直接去看那摆在岸边的尸首。
尸体上盖了层白布,旁边的小将一路走一路说着:“这尸体不是浮起来的,今日掏淤泥的时候挖出来了,应该没死两天,说不定就是昨夜的事。”
孙仲须往周围望了望,“这地方这么偏,掏个淤泥都没人来看热闹,鬼知道人是怎么死的,但也省得清场子了。”
“知道死的是谁吗?”他低头看那白布盖着的人形。
“人都泡肿了,但……”旁边的小将一脸难办:“看他穿的衣服料子金贵,怕还有些出身,要是直接喊了大理寺怕责任先给咱们担上了,所以先给将军知会一声。”
孙仲须沉吟片刻,“掀开看看。”
那盖上的白布给掀开了,一具尸体泡得浮肿,脸上的褶皱全被撑开,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死前似乎惊恐万分,那怒目圆睁,见了就觉得骇人。
衣服上也有许些脏污的痕迹,但那料子的确不俗,透过衣服胸口开了窟窿,应当是有利刃扎过。
孙仲须神色一肃,连捂鼻子的动作也忘了,“凶器呢?可还能捞到凶器?”
“这人……”孙仲须在尸身面前蹲下,他竟然也不顾何等骇人的脸庞,伸手去把那人的眼睛阖上了,随即肃然道:“这事潦草不得,去知会大理寺一声,也……让人去趟国子监。”
孙仲须当虎贲营的副将之前,还是个世家少爷,怎么也和京城里那些个子弟熟识相交,这人他仔细一辨就认出来了——林大人的小儿子林彧。
“凶器的话……”旁边的人又递来一把短刀,“这也是跟着挖出来的。”
那刀被水洗得透亮,看不出染血的痕迹,孙仲须接过打量,刀柄一翻,就看清那做工精良的刀柄上刻着个清晰的“娄”字。
“……”孙副将撂着刀一摔,破口骂了一句:“都是些什么破事。”
“这刀……”
孙仲须捂回鼻子,“这么大个‘娄’字在上边写着还看不出吗?还有哪个娄?娄尚书的娄……”
“好在还只是把刀……”孙仲须面色凝重,“当年娄家老太爷分家,就有了如今娄尚书与那家偏房,老太爷传下去,两家走了不同的路子,娄尚书一家子的文官,那一家偏房做了武将,去羽林军问一问就知道是哪家的大人,这把刀,怕就是当初娄家偏房从老太爷手里传下来那把……”
这事太巧了,孙仲须从前跟娄家偏房那个户部落难的公子一道玩过,偏生就认得这把刀。
他摆摆手,望着那疏通了些许的沟渠,“等大理寺的人来了,咱们的人就撤了,这事情里边水深,咱犯不上跟着搅和。”
孙仲须回过身,偶然瞥见了后边鸦青离开的身影。
鸦青鼻子灵,被那沟渠边的味道一冲,回到侯府都有些闻不明白味道。
江褚寒听他说了情况,又打发他出去了。
鸦青马不停蹄地往雪院赶,天色已是黄昏。
黄昏时风吹叶响,卫衔雪单薄地站在院子里,打量那株断过枝叶的树梢。
“世子说——他想向陛下求娶卫公子。”
“求陛下给他赐婚。”
鸦青说话时敛着眉,语气听起来还是平淡不过。
可这话听在谁耳朵里都像是惊世骇俗,卫衔雪缓缓呼了口气,“他……”
“他疯了吧……”
“陛下怎么可能会答应……”
卫衔雪淡漠的神色动了动,诧异与一些不易瞥见的柔软填了进去,他自嘲地苦笑了声,“他把这话说给陛下听,陛下怎么可能不罚他。”
连卫衔雪都觉得这事离谱,江褚寒从前就跟陛下说过把他要过去的话,那时候旁人当他喝醉了酒,说出的全都是胡话,只是惹人猜测一番,有人说他是想把人要过去折磨,还有人说是世子想要尝个乐子,但都把他赐来赐去地说了,怎么都是把他当个玩物。
可如今江褚寒竟然跟陛下说……要把他娶过去?
他侯府世子的名声不要了?就算是从前精心欺他的江褚寒,也从来没跟他说过娶亲这样的话。
他江褚寒怎么可能娶一个燕国来的质子……
卫衔雪没来由地胸口疼了一下,他呼出口气平复了下情绪,又将之前淡漠的神色摆出来,“鸦青大人……说笑了……”
可鸦青哪里是个会说笑的人,“卫公子……”
卫衔雪毫不犹豫地转了身,他跟着就往屋里走,“世子今日不来我知道了,劳烦鸦青大人跑这一趟。”
“卫公子——”鸦青不想他是这反应,立刻两步跟了过去,“世子还有些别的意思。”
卫衔雪脚步一顿,他没回头,已经接着道:“我不去侯府。”
鸦青:“……”
卫衔雪面对着卧房,视线落在了屋檐下面,昨夜的温存好像还未褪去,他与江褚寒撕咬的那一夜像是做梦,将他满腔的爱恨情仇一并淹没在一场梦境里,能填上些惊扰他的梦魇。
可到了梦醒时分,卫衔雪才发觉自己有所贪恋,不经意的种子一旦种下,他竟然在一瞬间犹豫了——真的能长成参天大树吗?
先生从前就说他心软,卫衔雪试着狠了下心,又一字一句道:“我不去侯……”
可“府”字从他喉中一顿,鸦青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他抬手就对卫衔雪后脖颈一记打了过去。
“……得罪了。”
鸦青直接把人打晕,他犹豫了一下从何处下手,扛着卫衔雪就从雪院出去了。
回侯府已是天黑,侯府外头有几个宫里来的守卫,鸦青只好带着人翻了墙。
江褚寒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等得有些焦躁似的,他把手上一本不正经的书丢了,推开窗子透了透气,正巧就遇到鸦青扛着人往窗子里一探。
“世子……”鸦青扛着人有些想松手,又不能真把人丢了,他耸了下肩,“人带过来了。”
江褚寒看这人是给扛过来的,顿时眉眼一拉,“还真要打晕了才肯过来。”
他让开身,“先把人放进来,让人去收拾个客……”
“算了。”江褚寒看鸦青把卫衔雪带进来,他话锋一改:“惯着他了,给他收拾什么客房,就把他放这。”
鸦青犹豫片刻,将卫衔雪放在了江褚寒的床上。
接着没他什么事,鸦青从屋子里出去,他翻墙进来,这会儿还得翻出去走一次正门。
江褚寒自己将门窗都关上了。
江世子走到床边,去看昏睡的卫衔雪——这人睡起来安静,平静的眉目有些微微蹙着,像是藏着些化不开的愁绪,但那张脸在屋里柔和的烛光下仿佛镀了层柔光,将他平日里爱显露冷眼的眉眼衬得柔顺了很多。
江褚寒盯着人想:生了张无害的脸,咬起人来可疼了。
他肩膀还隐隐疼着,昨夜可真算是痛彻心扉,江褚寒凑近了站,视线就忍不住凝在那人的嘴唇上,他微微倾下了身。
江世子的嘴距离他不过隔了咫尺,但他的动作又停下了,江褚寒重新直起腰来。
他顾自叹了口气,偷吃多没意思,他江褚寒不爱干这种事。
夜色沉沉,烛火过半。
卫衔雪醒来的时候还觉得后颈隐隐作痛,他未睁开眼,就闻见了侯府里历来不变的熏香的味道——那味道很淡,侯府里全是大男人,也熏不了什么浓重的味道,那香还是从前长公主在世的时候选的,府里的下人采办,用的香料就没变过。
江褚寒这样的人怕是都闻不出来屋子里有什么味道。
卫衔雪倒是记得清楚,他睁眼就看见了熟悉的床幔,屋子里熟悉的摆置。
这里是江褚寒的卧房。
如今一算隔得太久了,他与这地方久别重逢似的,让人觉着熟悉又陌生。
卫衔雪缓缓起了身,视线一扫就看到江褚寒坐在榻边,他杵着靠椅像是打盹,眼睛闭着,整个人有些少见的收敛。
江世子竟然没来和他争床榻,时辰应当不早了,卫衔雪注视着烛光里那人,稍许复杂的心绪打了好些弯弯绕绕的绳结,他从床上下来,从旁边随意拿了件衣服。
他走过去给江褚寒披上了——江世子仗着身子骨好,一向穿得单薄,他似乎是睡熟了,衣服披在身上也没睁眼。
卫衔雪没接着走开,他站在榻边的身影挡住了大半照在江褚寒身上的烛光,他便低头盯着他的眉眼细看,但一会儿他忽然叹了口气。
他揪着江褚寒身上的衣服又给他拿开了,卫衔雪把衣服甩在榻上,自己往旁边坐了下去,他冷不丁道:“好玩儿吗?”
“……”江褚寒意兴阑珊地睁开了眼。
江世子窃喜的心一下摔了地,卫衔雪下床那会儿他就醒了,可那一刻他忽然生了好奇,他把卫衔雪打晕了弄过来,怎么都算强迫,那他醒了看见自己睡在这儿,会是什么反应?
江褚寒先把屋里的刀剑兵刃全都收起来了,然后闭着眼睛在那儿等了许久。
但事情意料之外,卫衔雪没逃走,也没报复,他竟然只拿了一件衣服给江褚寒披上,片刻的诧异之后,窃喜的心绪顿时就往江世子心头上涌。
他开始满意地想:果然卫衔雪也不过是是嘴硬心软,这不是还是挺关照他……
谁知他“啪”一下又把衣服掀开了。
……的吗?
“……”江褚寒睁开眼,自己又去把衣服拿过来了,“大晚上玩什么玩,没意思。”
“跟你说话最没意思。”江褚寒“哼”了一声,又自己把衣服盖了回去,“叫你过来一趟有这么难吗?我又没再拿大铁链子拴着你。”
卫衔雪没看他,“世子的叫法别具一格。”
“那是你不听劝。”江褚寒也不乐意了,“我跟鸦青说了,你要是抵死不从,就把你打晕了扛过来。”
“抵死不从……”卫衔雪冷笑了下,他不过说了两句话,就给人一声不响地带过来了。
卫衔雪刻意地摸了下后脖颈。
“……”江褚寒看他那动作喉中一哑,“侯府是什么吃人的狼窝,我不过来,你就不能来找我一回吗?”
卫衔雪在他那“纵我不往,子宁不来”的意思里停了片刻,他沉下了声:“世子今日若不在御前胡说,也不必……”
“我没胡说。”江褚寒没等他说完,就抱着衣服偏了下身,“我说真的。”
“你昨日问我你我算什么了不得的关系,这话我没答,因为我觉着,你我的确没几分可以说道的关系。”
没什么关系……卫衔雪没吭声。
“但这话是在昨日之前。”江褚寒吊儿郎当的模样认真了些,像是带了些洒脱,“旁人觉得我爱玩儿,贪图一时的新鲜把你拴在身边,指不定明日就要觉得无趣,随后就能一脚踢开,我仔细想想,你我身份摆在这儿,你怕是也这么觉得。”
卫衔雪还是没吱声。
“你都不信了,我好歹得自证一下。”江褚寒接着道:“昨日听你说,若将你的名字挂在我后头,别人定要说你蓄意勾引,这话到底是不是这个理另说,不好听的话谁都不爱听,可我这人没什么旁的本事,不把闲话往心里放的本事历来得天独厚,现如今我自己把话说出去,哪怕陛下不同意,旁人也顾不得说你倚门卖笑,要先说我举止出格,说我疯了有病的都有,以后再提起你我,怎么都会先骂我一顿,你也就少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