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曜望着那从空中坠落海底,被黑娘子和黑袍人制住的锦衣人,表情呆滞。突如其来的巨大反转,让他已经快要失了思考的能力。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玄师三人如自己一般被悬丝拉到身边,下一秒,萧池的传音在他耳边响起。
“前辈,很抱歉,但还请不要插手。”他对着玄师歉然道,
“再信萧某一次,待一切尘埃落定,萧某定会上门向二位负荆请罪。”
说完,他足尖轻点,起身而上,手中的悬丝竟然开始蔓延上江曜熟悉的黑雾,然后飞快地朝着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两名锦衣人探去。
“你,你竟然……”七阶的锦衣人正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看着凤衣荼的眼神怨毒无比,似乎要将他千刀万剐,
“贱人,贱人,竟敢骗老夫……”
“老夫要杀了你,杀了你!”他怒吼着,拖着残破的身躯,刚聚集起灵力,却被黑娘子一巴掌扇在了脸上,连灵力也被打散。
“哪来的老匹夫,也敢这样和尊主说话。”她柳眉倒竖,轻啐一口,用力踢了他一脚。那锦衣人被毁灭之力伤及了灵喾,竟然连五阶的她也打不过。
“尊主。”那黑袍人引着萧池的悬丝放入那两名锦衣人体内,抬头看向凤衣荼,第一次开口。
而他开口的一瞬间,原本还在呆愣的凤临涯却突然瞪直了眼睛:
“许伯?”
“你……”那七阶锦衣人似乎有些惊讶,但几秒之后,他突然从嗓子里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夫知道你想做什么了。”他一边口吐鲜血,一边捶着凹凸不平的礁石狂笑着,
“蝼蚁之辈,竟然也敢……也敢……”
“哈哈哈哈,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
他用尽最恶毒的话诅咒着半空中的白衣男子,看向他的眼神仿佛淬了毒。
“嗯,大人说的没错,我是蝼蚁。”然而,对上那人的眼神,凤衣荼却只是眯眼轻笑,
“所以大人才从来都是不屑于怀疑我啊。”他嘴角勾勒成一个嘲讽的弧度,指尖聚起一团黑雾,转而又散开,
“大人会有今日,不过是您咎由自取罢了。”
对啊,他一个二阶灵士能干什么,对于那些高阶灵士来说,不过个是动动手指就能碾碎的玩意。
所以不会有人料想到,他竟然胆大包天,想要将七阶灵士吞吃腹中。
“你活不过今日,你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那锦衣人似乎已经陷入了癫狂,甚至有些神志不清,一个劲地大笑着,听上去让人毛骨悚然。
“哈哈哈,大人还不知道吧,我本就没想要过什么好结局。”但凤衣荼却跟着笑了起来,
他看着萧池操控着的黑雾渐渐转化成白色,嘴角轻扬,
“不过,大人您,会死得比我更惨就是了。”
“疯子,疯子,怎么不去死,不去死!!!啊啊啊啊……”那锦衣人发出一声声惨叫,如同将死的蚯蚓一般在地上疯狂蠕动着,但凤衣荼却只是冷眼看着那一团团白光顺着悬丝注入萧池体内,轻声开口:
“萧池。”
“明白!”萧池此刻也是面色惨白,似乎在强忍着什么痛苦,但还是手腕一甩,扔出两根悬丝,被黑娘子和黑袍人一一接住,一瞬间,虽看不清黑袍人的脸,但黑娘子的表情也明显变得狰狞了起来。
白色的光芒从三人身上渐渐蔓延,形成一道冲天而起的粗壮光柱将凤衣荼整个笼罩在其中。紧接着,凤衣荼背后便出现了一道优雅华丽的鸟形影子,其上环绕着的两圈光环逐渐强盛,然后在某一刻似乎突破了什么界限,竟硬生生地长出来第三圈来。
那一瞬间,江曜仿佛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而一旁的玄师看着这一切,眼中也不知不觉浮现出震撼之色。
他听了萧池的话,并不打算强行插手。但此刻,他也知道凤衣荼究竟想做什么了。
灵士体内能容纳的灵力就如同是水,而修炼和突破的过程便是将身体这个容器一点一点地扩大。
而让没有经过修炼和突破的灵士进行强行进阶,就好像往不大的容器中强行注入过量的水。
后果只有死之一字。
玄师垂下眼帘,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哀伤。
他好像……看错了凤衣荼。
“不对,不……不要……不要!”而同样意识到什么的,还有凤临涯。
“凤衣荼,你给我下来,你给我下来!”他突然开始疯狂怒吼着,但被毒素侵蚀的身体却并不允许他动弹,只能赤红着双眼看着凤衣荼身上的光环一圈圈地增长,
“兄长!”
而剩下的两名凤家长老,也早已双眼圆睁,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一切。
但半空中的凤衣荼却对地上的一切置若罔闻,只是轻轻阖上眼睛,任由背后的光环逐渐长到了五圈。
在五圈光环达到最强盛之时,他睁开眼,体内的每一处骨头缝似乎都传来了鲜明的疼痛,让他身体不自觉的俯成了一个扭曲的弧度,口中也发出一声痛呼,差点一个踉跄,直接从空中坠落。
他脸色惨白,但下一瞬间又变成如血的红,每走一步都如同浑身滚在刀尖上,连带着钻心的疼。
萧池三人此时也已经从半空中跌落,摔倒在地,俱是气息紊乱,面色苍白,表情痛苦。而之前的两名锦衣人,却早已没了生命的气息,干瘪了下去,不成人样。
“凤衣荼——”凤临涯哀鸣一声,却见凤衣荼似乎听见了他的呼喊似的,回眸看向他:
“乖,再等一会。”他满是冷汗的脸上勉强扯出一个算得上温和的微笑,转过头,眼神却又变得义无反顾。
他行至那三座骨柱的交汇处,手腕一翻,一把小巧的匕首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然后,随着凤临涯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白衣染血,殷红的液体落进海水之中,开出一朵朵暗红色的荼蘼花。
“凤衣荼……”江曜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大脑似乎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那是凤衣荼吗,站在那蛟骨高处,剖心取血的那个,是凤衣荼吗?
那个总是骄奢淫逸不学无术的凤大老爷,那个天赋低到南域皆知的废物,那个总是无底线伤害凤临涯的善妒兄长,那个将他们算计的团团转的疏影阁尊主。
是他吗?
他到底在做什么,他到底想做什么?
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踏入那人布下的局的?还是说,在刚到南域,甚至是在见到萧池之前,他就已经成了那个人的棋子?
江曜看着事态在极短的时间内逆转,看着本该是敌人的凤衣荼除掉了南域的幕后黑手,如今又眼看着他代替凤临涯去加固封印。
他好像走的每一步都被凤临涯掌控,他一直都在被凤临涯算计,但江曜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机关算尽,最后却只求一死呢。
值得吗?
蛟骨之上,心头血一滴一滴地划落,金、绿、黄三色光芒开始渐渐涌现。
三色光芒出现的瞬间,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似的,骨制囚笼之下现出一团团火红色,紧接着,深蓝色的光辉也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绚烂场景,五色光辉挥舞间,外溢的毁灭之力便如同见了天敌一般,飞快地缩回了漩涡之中。
五色的光辉交错着,最后变成江曜熟悉的莹白,从骨柱的最顶端,宛若一层初生的琉璃罩,一点一点地向下蔓延着。
凤衣荼的脸此时已经比纸还要白。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快要支撑不住,随着海潮微微晃动着,显得无比单薄。
凤临涯已经快要喊哑了嗓子,睚眦欲裂地看着悬在半空中的那片惨白,双眼通红。
他多想冲过去,但被喂了毒的身体却失去了动起来的能力,连抬手都成了奢望。
他只能拼了命地嘶吼着,身体颤抖,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曾经,无论凤衣荼如何恶劣地待他,如何恶意地嘲讽他,就算是决裂之时,他也不曾如现在这般,就好像整颗心都快要被撕碎一样。
这一刻,他好像不再是凤家的家主。他又变回了那个不得不与兄长分离的孩子。
半空中,凤衣荼无力地伏在白骨垒成的高塔之上。
他的心还在跳动,每跳动一下,便会有猩红的液体就此滴落,淋在森森的白骨之上,唤出那些彩色的光晕。
但他好像要力竭了。
他看了看身下的光罩,距离完整还差最后一小截,但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心脏也跳得越来越慢,喉咙不断有腥甜溢出。
还差一点。
他支起身子。
还差最后一点。
他用发抖的手举起那把匕首,试图再次捅进心脏。
还差一点,封印便能修补完毕,还差一点,凤临涯便可幸免于难。
还差一点,最后的一点。
他用尽全力将匕首向胸膛刺去,但颤抖的手却突然一阵脱力。
“当啷”一声响。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匕首从他手中滑落,在蛟骨上轻弹一下,然后顺着蛟骨的方向坠入那片虚无。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那匕首滑落了下去,带着他最后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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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满是血迹的手重重地捶在蛟骨之上,突然,凤衣荼如同疯了一般,发出一阵嘶吼,眼中涌上些颓然。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
他怎么可以在这时候失败?他算了十多年,履着薄冰在万丈深渊上小心翼翼地走了十多年,如今好不容易达到目的,怎么可以功亏一篑?
他伸手按在身下的蛟骨上,用力将身体撑起一个弧度,想要起身,但下一秒却再度脱力倒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他伏在那蛟骨上,一袭白衣脏得快要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来。
他突然好想笑。
上天是在戏耍他吗?给了他低下的天赋,给了他要守护的东西,给了他能够看见的希望,却又在他即将成功之时关头不愿给他最后一筐土。
他救不了凤临涯。
他救不了他的弟弟,就如同那天,他发现就算他用尽全力,都无法将凤临涯带离名为凤家的囚笼一样。
轻轻松松就能将他们分离的凤家,就和如今的天意一样,嘲笑着他,践踏着他,告诉着他,你救不了任何人。
他救不了任何人。
“我偏不。”他突然敛了笑容,喃喃道。
就算上天不让他救他的弟弟,但他偏不。
他嘶吼一声,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手撑起半个身子,然后将另一只手放在了心口。
那里有他之前捅出的伤口。
“凤衣荼!”
这个动作一出,熟悉他的人自然知道他想做什么。就连地上的黑娘子也忍不住了,她美眸通红,声嘶力竭地呐喊道:
“你别疯了,你别疯了!”
凤衣荼,你这个狗东西非要把自己弄死不可吗?她哭着喊。
但凤衣荼却只是笑。
他松开支撑着身体的那只手,身子随着重力重重地落下。
而放在胸前的那只手,也随着这股力道,顺着之前捅开的伤口滑进了他的胸膛之中。
血花坠落。
一瞬间,凤衣荼背后的孔雀虚影骤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光芒达到了极盛,而后又极速黯淡下去。与此同时,莹白色将三支蛟骨完完整整地覆盖,强大而凛冽的气息从蛟骨交汇处疯狂倾泻而出。
而凤衣荼的身体,便如同最轻薄的纸片,只是轻轻一道浪潮,便将他的身体卷落,坠入深海,一袭白衣混染着红与黑,宛若开败凋零的荼蘼花。
他张了张口,看着周遭泄出的毁灭之力逐渐散去,看着深海之上那片看不清颜色的天空,嘴角弯起一个极轻的微笑来。
他赢了。
“凤衣荼!”
萧池三人挣扎着起身,就想要朝着凤衣荼坠落的方向赶,但忽然,一道亮眼的金红色闪过,像是流星一般划过昏暗的海域,直奔着那道染了尘的白色身影而去。
凤临涯看着怀里气息微弱的凤衣荼,甚至不敢去触碰。
他终于在最后的关头挣脱了身上的鸩毒,好来得及去抱住他。
但此时,凤衣荼露在外面的皮肤却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死白,似乎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兄长。”他的脑子还在嗡嗡作响。
“兄长……”他突然好想大哭一场,却又怕落下的泪会将怀中的人弄碎。
他好想凤衣荼睁开眼睛看看他,像过去那样嘲讽他也好,怒骂他也好,怎么样都好。
只要不是这样一片死寂。
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凤衣荼的名字,喊着他,唤着他,直到眼泪都快流了个干净,这才看到凤衣荼的眼睫终于微微颤了颤,几秒钟后,那双细长的眸子这才缓缓睁开。
啊,怎么差点睡过去了。视线逐渐清晰,看见凤临涯的脸,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真是,他明明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呢。
太难看了。
“兄长!”失而复得的狂喜几乎快要让凤临涯不能呼吸,他还没来及开口,却看见凤衣荼的手无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过来。”凤衣荼在喊他。
“再靠近点。”他俯下身子,听见气若游丝的凤衣荼继续叫他。
他几乎将耳朵贴到了凤衣荼的唇边,正欲开口,却被凤衣荼止住话头,
“嘘,别急,先听我说。”他的声音很小,凤临涯要用尽全部心神才能听清。
“疏影阁和疏影楼……我交给你。”凤衣荼似乎很是难受,喘息几声,断断续续地说道,
“青伽姐和许伯会帮你……你不用……不用花太多心思在上面。”
“剩下的,林大……咳咳,林大师可能需要的情报……咳咳”他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面上涌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紧接着一口鲜血喷出。
“兄长!”凤临涯一声惊呼,但还没开口,却见凤衣荼对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在我昨晚给你的……玉笛……玉笛第二孔的正后方,注入灵力。”他似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但还是强撑着开口,
“旁的卷宗,找许伯……所有的,他都知道……咳咳,咳咳咳咳咳……”
“你别说了!”凤临涯有些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却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咳出一股又一股的鲜血。
“傻小子,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咳出一口瘀血,凤衣荼的精神似乎一下子好了许多。
“怎么可能……”凤临涯的声音在发抖。
他想反驳,他想抓着凤衣荼想要给他疗伤,却绝望地发现凤衣荼的身体早已经被横冲直撞的灵力破坏了个干净。
他甚至不敢给他注入灵力。
现在的凤衣荼就如同被打碎又拼好的瓷娃娃,虽然勉强维持着一个人形,但只要一点点外力便会碎成粉末。
“凤临涯,你听着,你不会死在二十六岁,你……咳咳,你还会活很久很久。”凤衣荼清俊的脸因痛苦闪过一丝狰狞,但转而又变回了温柔的神色,
“所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还有,瞒着你,对不起……”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过你想过的人生吧,凤临涯。
你是凤凰啊,你生来就该自由的。
你该翱翔九天之上,你该看尽人间繁华,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被折了翅膀,囚禁于一隅之地,了了此生。
“乖,别哭了,别哭……”凤衣荼看着不住落泪的凤临涯,用尽全力让自己笑得好看一些。
他眼含笑意地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就好像他又回到了多年前,他翻窗进入那间家主专用的修炼静室的那天。那时那个怯生生的孩子便是这样眼角含泪地看着他。
他轻轻蹲下身子,拍了拍那孩子的脑袋。他说别哭了,不怕,哥哥带你出去。
阳光透过静室那扇小小的窗照进来。
小小的凤临涯也好像看见了属于自己的光。
“傻孩子,别哭了。”他伸出手,似乎想如那时一般摸摸他的脑袋。
别哭了。
别哭了。
他会自责的。
时间好像停止了。
凤临涯呆愣愣地看着那只惨白的手举起,然后又无力地滑落,和他伸出的手恰好错过。
他还是什么都没握住。
“凤衣荼……”他喊他。
“凤衣荼,凤衣荼!兄长,哥!”他声嘶力竭地喊他。
凤衣荼,你回来,你回来。
你睁开眼,你别睡,别睡,求求你,求求你。他的头无力地垂下。
你睁开眼看一看我啊。
“凤衣荼——”他抱着凤衣荼渐渐冰冷的身体,仿佛一只失了魂的巨兽一般咆哮着。
“凤衣荼!!!”
凤临涯看着凤衣荼无比熟悉的脸,他和他从来没有靠得这么近过,这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距离,却又在此刻让他达到了绝望的顶点。
他眼睁睁地看着凤衣荼离开了他。
他无计可施地感觉到凤衣荼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失去温度,甚至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轻,变得虚幻。
等等,虚幻?他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的丹田处却隐隐升起一股热流,与此同时,凤衣荼的身体突然从指尖开始,一寸一寸地逐渐化为光点。
“等等,等等,凤衣荼,你在……”你在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啊凤衣荼?你要去哪,你要去哪里?
他慌了神,欺身上前想要将凤衣荼拥进怀中,却只能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从凤衣荼的身体中穿过。
他呆呆地看着那点点星光顺着他的手指如归川的游鱼一般汇入他体内,随后,他眉心处的印记开始逐渐发热,变得鲜红欲滴。
那滚烫刺得他心冷。
凤临涯能感觉到,他那从一出生开始,就一直在被凤凰灵喾蚕食的生命力,在那些光团汇入的瞬间得到了充实,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更盛。
凤衣荼说,他不会死在二十六岁。
因为会有最爱他的人替他留在二十六岁。
光点散去,凤临涯无力地跪坐在了地上。
他看向空空如也的双手,那里一点重量,一点温度都没有了。
凤衣荼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他仰天呐喊着,似乎要将所有的不解和疑惑混合着悲伤全部葬身海底。
凤衣荼怎么真的舍得连一点点妄念都不留给他?
他有什么好的?
他这种一出生就看得见死亡,活得如同提线木偶的人,到底有什么好的?
汹涌的波浪卷起漫天的沙尘,让海底本就不甚明朗的光线更加昏暗。
凤衣荼曾让他看见了太阳。
而现在,他的太阳陨落了。
凤临涯出生的那个晚上,凤家格外地热闹。
凤家新任家主的诞生,同样也意味着上一任家主和夫人的离去。如此大的事情自然会让凤宅中的人忙碌起来,随处可见或年轻或年迈的凤家下人穿梭于人群之间,行色匆匆,忙着准备家主的未来。
是的,准备那个刚降生的孩子未来。不出意外,他一生的轨迹就会这样定下,就连哪一天要学什么,吃什么,几时休息几时修炼都会安排得明明白白。
在这样一个日子里,整个大宅中并无太多的喜庆或是悲伤的气氛,只是繁忙,繁忙得像是在例行公事。
而彼时的凤衣荼正窝在母亲的怀中,看着门外走过的一批又一批侍女小厮,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
“娘亲,他们在干什么啊?”
他们的院落位置偏僻,下人也少,凤衣荼几乎不曾见过这样整个凤家都忙忙碌碌的模样。
“你弟弟出生了,他们要给你弟弟接生。”母亲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嘴角弯着,在他脑袋上薅了几把,最终还是一声叹息。
“弟弟……”
“你娘亲我运气好,生了个你没继承到凤家那劳什子灵喾,但那小子,唉……”女子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可是,不是说那个灵喾很厉害吗?”凤衣荼皱了皱眉头,“他们都说,有那个灵喾就能当家主了啊。”
当家主多威风啊,所有人都要对他恭恭敬敬,言听计从,怎么会有人不想当家主呢?他想。
“臭小子,你以为当家主是什么好事?”额头被轻轻弹了一记,女子朝着他坏笑道,
“当了家主,你就再也没法跟娘亲见面,而且啊,像艇仔粥,猪肚鸡,红烧鲍鱼,清补凉,哦,还有你最喜欢的水晶虾饺,都吃不成了哦。”女子捏了捏他的鼻子,轻笑道。
“啊?”凤衣荼掰着手指算了算,小嘴顿时瘪了下来,
“那……那我还是不当家主了吧?”他眨巴眨巴眼睛,摇了摇头。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扬起脑袋问道,“可是,弟弟不是家主吗?那弟弟呢,他也不能吃吗?”
陈芷枝觉得有些好笑。
自家的儿子啊,才刚刚听到弟弟的消息,怎么就开始担心起人家了呢?
她想,她要不要早点告诉自家傻孩子,他和他的弟弟并不一样。他的弟弟生来就是凤家的家主,他们虽然是名义上的兄弟,但实际上却是天壤之别。
“你弟弟是家主,按照家里的规矩,自然是吃不成的。”但最后,她也只是轻叹了口气,捏了捏凤衣荼的脸。
哦,原来弟弟不能吃那些好吃的啊。凤衣荼揉揉被捏红的脸蛋,突然就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生出了几分怜悯。
弟弟好可怜。
看来,当家主也并不是件好事嘛。
而第一次见到凤临涯,是在凤临涯的周岁宴上。
说是周岁宴,其实也不过是要向南域众人介绍凤家新任的族长。来参加生日宴的家族众多,凤衣荼毕竟是凤临涯的兄长,因此陈芷枝母子也在被邀请之列。
其实在这之前,凤衣荼早已将凤临涯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小孩子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只是在那一天为了自己的那个弟弟感叹了一句,随后便被娘亲买来的新玩具吸引走了心神。
所以,当他在人群之中,看见主位上的那个面无表情的男孩时,不禁傻了眼。
这个跟雕塑一样硬邦邦的小孩子,就是娘亲说的,什么好吃的都吃不到的,他的那个家主弟弟?
这个弟弟怎么看上去一副不需要吃东西的样子。
娘亲说,他的人偶娃娃是不需要吃东西的。而他的弟弟一直这样一个表情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简直就和娘亲给他买的人偶娃娃一模一样。
凤衣荼的小脑瓜有点转不过来,趁着宾客还未到齐场中尚且混乱,他借着身高优势悄悄跑到凤临涯身边,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嗯,软的,和他的人偶娃娃一样。
凤衣荼有些自满地觉得自己的想法果然没错,但一转头却对上了凤临涯那双乌溜溜的眼睛。
啊,动了。
原来不是人偶娃娃。凤衣荼突然有些沮丧。
“你是谁?”凤临涯作为凤凰灵喾的传承者,刚一出生就有不低的灵智,就连身体的成长也会比普通人快上许多。
所以,虽然依旧是孩子的模样,但他冷漠的声音配上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也足够让人心惊。
“啊,我?”凤衣荼也的确被吓了一跳,但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指着自己的脸笑了起来,“我是你的哥哥啊。”
哥哥……凤临涯不住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眼,而一旁的凤衣荼却已经笑弯了眼睛。
那两个字念出口的瞬间,似乎有什么莫名的情愫将他们轻轻连在了一起。
嗯,对,他是他的哥哥。
血脉相连的哥哥。
自从生日宴之后,凤衣荼便对自己的这个弟弟上起心来。
陈芷枝从来没发现自家的小儿子有这么多话,一天缠着她问东问西,还净是关于他弟弟。
娘亲,你说弟弟现在在干什么啊?
娘亲,他们说的弟弟每天都要修炼,那修炼是什么啊?
娘亲,弟弟他到底住哪里啊,我今天买了一个好像他的瓷娃娃,我能给他送去吗?
娘亲,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弟弟啊?
诸如此类的问话几乎天天都在发生。有时候陈芷枝被问得烦了,只能抓过小孩佯装生气地在他屁股上轻拍一下:
“弟弟弟弟,你这孩子,心里没你老娘,就剩你弟弟了是吧?”
“可是……弟弟真的很可怜嘛……”凤衣荼的脸垮了下来,撇了撇嘴嘟囔道。
陈芷枝满腹的牢骚被小孩的一句自言自语堵了回去。
她叹息一声,莫名想起了那个和自己并不熟稔的短命丈夫。
凤家的规矩,家主到了年龄,适龄的女子或是男子皆可自荐上门,成为凤家的家主夫人或主夫,享一世的荣华富贵。
而对于上门的姑娘或是小伙子,凤家几乎是来者不拒的。因此每到合适的日子,总会有大批的人上门,但过了不久,往往又会离去大半——并非凤家看不上他们,而是他们自请离去。
而问及缘由,那些离开的人也都讳莫如深。
陈芷枝是也是这样进入凤家的。
她其实并不爱她的丈夫。只是,她爹逼着她嫁给当地有名的老富商做续弦,她情急之下离家出走逃到了依澜岛,恰逢那时的凤家主到了年纪,她便自己找上了门。
然后接待她的管事给了她一份册子,说是凤家秘辛,且让她发了心魔誓不会外泄之后,才翻开册子为她讲解。
那时候陈芷枝才明白,为何凤家如此优厚又没有门槛的条件,却还是会让无数人望而却步。
若是要当凤家的夫人,她可能是会丧命的。
虽然管事说,凤家的规矩,嫁进凤家的夫人只用生育一个孩子便可,但谁又能保证,自己肚子里的那个不会是凤家的下一任家主?
但陈芷枝不一样,那老富商已经打死了好几任妻子,她回去也不会好过。反正都是死,她不如待在凤家,万一运气不错,还能保下自己的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