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谈完,乌平之自觉告辞。
洪楚主动留他吃饭,“下回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今天就借杨哥儿的地方,我们聚一聚,全当交个朋友。”
乌平之借口有事,先出去了一趟,又到了书生堆里,等陆杨这边张罗好饭菜,他再回来。
同样一间书房,这么短的时间里,话题转变如风,这次是聊些平常话题。
他们三个都是场面人,冷不了场子,什么东西都能聊。说说生意,互相捧捧。
洪楚夸乌家藏富的本事,对此很佩服。
乌平之则自谦,说乌家小,才能藏。若是跟洪家一样家大业大的,想藏也藏不住。
陆杨听着,发现讲话玲珑的人,真是相像。自谦一句都不忘捧捧人。相比起来,他家状元郎才是真有趣。
今天是书斋开业,他俩互夸完毕,又把陆杨捧着夸。
一顿饭吃完,洪楚没法继续留了。
他起身告辞,陆杨跟乌平之送他到书斋外。
他今天是一身深蓝的打扮,袍服修身,到外头把大氅穿上,比这条街都亮堂。
乌平之觉着他像一朵蓝色的火焰,是烛心那一圈的光,小如豆子,灼如烈阳。
陆杨跟他站在一处,稍作犹豫,还是跟他说了。
“楚哥儿在祠堂起誓了,终身不嫁。”
乌平之收回视线。
惊鸿一面,不足以定余生。
他说:“我这些年吃过很多亏,一直在践行我爹教我的事。他说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论是经商还是当官,哪怕是普通人面对自己,也该克制欲望。不要贪心,不要强求。我总是很难忍受。交友是为人脉,读书是为科举,出人头地是为了不被人欺负。这是一座很高的山峰,我一直都在路上。
“谢岩教我作文章的时候看出来了,他说改不了,就要装一装。我后来沉淀了性子,我爹找我谈过,也就是亲事的选择。人这一生,总要受些委屈,接受一些不公的事。他想我在外面受了气,回家能有个安心的窝。让我少些功利心。
“这次赶考之前,我还被谢岩护过一回。对于交友的执念,也都放下了。”
他说了好长一段话,然后转头看向陆杨。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跟他不合适。只是可惜,也很佩服,洪家那样的地方,他另起门户,留一条后路才是最好的选择。”
会权衡利弊的人很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很少。
这短暂的一次见面,会是他很难忘的一天。
冬月二十六, 顺哥儿去相看。约在了离三水巷很近的老于茶馆。
他心情淡淡的。多次相看的失望和疲惫,让他懒得打扮。
尤其是他认识海有田,这阵子见面次数多, 突然换身新衣裳, 戴几样首饰,抹点脂粉,等到碰面,海有田一看他这样,还以为他早有想法呢!
今年刚来府城, 家里人都忙着,到了季节, 陆柳去买了几身棉衣,每人都添了新衣。顺哥儿就在家里穿过两次, 因还要去铺子里干活,他怕弄脏了,后面再没穿过。
他出门来,陆柳瞧见了, 又把他推回房里,让他把衣裳换了。
“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顺哥儿把他的理由说了一遍,陆柳笑他:“还像小孩一样。你们见过、认得, 就更要穿一件新衣裳去相看了,不然他看你跟平常没有区别,这还像相看吗?”
顺哥儿再次强调, “他万一觉着我对他有想法怎么办!”
陆柳给他拿来衣裳, 在他身上比划,看顺哥儿不动弹,就把袄子放到炕上, 伸手帮他解扣子,给他换衣裳,嘴上还教他:“这怕什么?你有没有想法他怎么知道?你都相看了,我就教教你。先有想法后有想法没关系,要看你心里在不在意。你看这阵子相看的那些人,好几个都觉着稳了,能跟你成亲了,那又怎样?你都不会多看一眼。要是以后能在一起过日子,他这样以为就以为了,你不管他。他要是因此对你好,你便不跟他计较,让他得意得意没什么。要是他以此来挤兑你、使唤你,到时你再生气。”
顺哥儿扭身子、伸胳膊,把棉衣换上了,说:“到时我再生气都迟了!”
陆柳说:“不迟,他连二黄都打不过,你怕什么?”
这话说得好笑,顺哥儿笑一阵,低头看看衣裳。
他在山寨里就爱俏,得身新衣裳到处遛弯儿,生怕别人看不见。现在换了新衣裳,他又琢磨着要不要配首饰。
陆柳给他换了发带,把他的头发重新收拾,用银簪子,戴了两只银镯。别的就不用了。
顺哥儿现在没多少首饰,这样简单大方的过去就行了。
离得太近,家里人都说等他回来,不过去看了。
顺哥儿一步三回头,出了巷子,才直直往老余茶馆去,没再停步犹豫。
在他身后,陆柳和黎峰又一次跟出来了。
他们这次没跟得太近,只在茶馆附近待着,等顺哥儿相看结束,一起回家。
茶馆里,海有田来得特别早。
他从陈桂枝那里听来入赘的事,当时考虑清楚,就为相看做准备了。
他找管事问过他的身价,赎身的银子还差一点,但他看好了一间商铺,可以完成早就接下的委托。看陆杨和黎峰是租下铺面,还是直接买下。不论是哪种,他拿到的抽成都足够了。
要是他们不满意这间铺面,他另外找主顾,也能拿到抽成,都一样。
现在他还不是自由身,平常很少添置衣物。幸而跟着管事长大,他知道体面,衣裳鞋袜都收拾得齐整,算不上新,洗得干净。他还找人给他刮脸刮胡子了,走到外头,他不说,谁都看不出来他是个牙子。
相看的小哥儿还没来,海有田怕茶水凉了,便只点了一盘瓜子。他也没嗑,就干巴巴坐着。
他会选地方,怕跟人错过,是斜对着楼梯坐。顺哥儿刚上来,他就看见了。
他看见顺哥儿,惊了下,猛地站起来,把凳子都撞倒了。
这动静太大了。顺哥儿顿住脚步,等他招呼了,才继续挪步。
海有田会来事,他扶了凳子,往楼梯这边走了几步,跟顺哥儿搭话,“你怎么来了?你今天也是来相看的?我也是,我是陈姨介绍的。”
顺哥儿眼神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坐到了海有田的那张桌子边。
气氛有一瞬安静。顺哥儿一直看着海有田,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好像很惊讶很震撼,也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一屁股坐下,回看一眼,在这样激烈的情绪起伏里,无缝衔接了害羞。
顺哥儿:?
他只是疑惑而已,但海有田自己把害羞的情绪数次升级,越到后面越不好意思,脸红脖子红的。
顺哥儿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没办法继续盯着他了,视线往左又往右,又不着痕迹的扯扯袖子、拉拉衣摆。一定是他今天穿了新衣裳的原因!这样太怪了!
他大大方方的来,硬是被海有田影响到,满是不好意思,还开口催促他:“你快说话!再不说话我要回家了!”
来相看的,一句话不说就走,那就是没看上。
海有田赶忙开口讲话,他说:“我之前看你相看,我猜着陈姨给我说的小哥儿可能是你,但我又不敢想,这怎么可能?”
他一句“不敢想”,让顺哥儿多看了他好几眼。
“怎么不敢想?你贵,我便宜,有什么不敢想的。”
海有田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上回他们一起去找老马头,路上聊过身价。
他说那个不作数,“你肯定是贵的,比我贵得多。”
让他开个价,他又开不出来。硬要他说,他就说:“所有的银子加起来都买不起。”
顺哥儿哼了一声,往一楼大堂的说书先生身上看,“油嘴滑舌。”
也不知道他在说哪个。
海有田在牙行长大,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察言观色的本事和好口才,他此时看不懂顺哥儿的意思,听不明白话,就感觉顺哥儿的态度软和了些,没有刚坐下时直愣,往前回想一下,记得聊起身价时,顺哥儿还说过要买个男人回家。海有田脸色又一次红透了,眼睛也湿了。
他说:“原来你早说过了,我还没听出来,你是想买我啊?其实买我比招婿贵一些,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顺哥儿听懂了,他什么都明白了。
根本不是因为他今天穿了新衣裳,戴了首饰打扮,海有田的误会还在更早之前。
他赶忙说:“不是,没有,我当时没有那个意思……”
海有田理解,小哥儿脸皮薄,这种事怎么好直说出来?他连连点头,顺着顺哥儿的意思说。但顺哥儿看得出来,他就是嘴上顺着,心里已经认定了。
顺哥儿跟他解释。什么当时没有那个意思,也没往那处想过,他就是好奇而已。听在海有田的耳朵里,都是善解人意,当他怕伤了人心,善意圆话。
顺哥儿闭闭眼睛,脑子里默念大嫂说过的话,心说误会就误会吧!相看成了,才有后面的事,没相看成,什么都没关系!
他问:“行,换下个问题。相看还要说什么?”
此时,茶楼的小二从他们桌边经过,笑呵呵道:“相看还要上好茶、点几盘茶点,哪有光嗑瓜子的?占着嘴巴,怎么说话?”
这一句话,把两个人都臊到了。
他们到茶楼讲半天,桌上只有一盘没有动过的瓜子,太寒酸了!
海有田的心态都崩了!
天呐,他怎么能犯这种错误!
他急急忙忙报了一串糕点名,再要来一壶毛尖。
三水巷都是从县城来的人,以前都舍不得喝好茶,受陆杨影响,好茶里最常喝的是毛尖。
顺哥儿留了茶水,把糕点去了一大半,只留了小酥饼和小麻花。
他们就两个人,吃不了多少。他也知道海有田的月钱,买那么多,不过年啦!
这店小二会来事,给他们送了两块冬瓜糖,说是甜甜嘴,相看顺利,日子甜美。
有这事打岔,他们俩情绪都放松了些,把前面的尴尬跳过,边喝茶,边开始了正常的相看流程。
顺哥儿是要招婿的,海有田要是同意,就要到他家来过日子。他家情况摆在那里,海有田知道不知道,顺哥儿都再说了一次。因为认得,他对海有田多了几分耐心。也因信任,他多讲了一些。比如他性子不算好,家里住的人多,地方拥挤,待在一起过日子,肯定会有摩擦。
然后是海有田入赘后要做什么。牙行肯定不能待了,要去商号干活。但不能说去了商号,就完全不管家里了。
“你看我大哥,再忙都会把家事料理料理,不会让我大嫂一个人忙。你不说比我大哥勤快,但也不能太懒,眼里要有活。我不是欺负你,你累了就说,我们家没谁让你当牛当驴子。”
还有海有田的家人。他既然有家人,就跟出嫁的小哥儿小姐儿一样,是可以回娘家看看的。有事就互相支应。
因二哥二嫂做了坏榜样,顺哥儿对这件事很在意,他提前说了:“你应该知道什么是正常往来吧?我们先说好,你不能什么都惦记着你家里,有事就商量。我们家是自己手里可以留私房钱,不多,平常吃喝不算在里面,这些银子你想干什么都行。”
他重点提醒,私房钱可以随便做什么,他不会管。就像娘和大哥不会计较他拿着银子去买吃喝还是买头绳脂粉。他也不会管海有田是怎么花的。
但是要拿家里的银子,一定要商量。
海有田心想:就陈姨那个骂人的架势,给他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私自拿钱。
他在牙行也见多了这种事,牙行打人厉害,他自小就手脚干净,没问题的。
既然说到这里,海有田也问回家的事情。比方说多久回一次。
这倒是让顺哥儿很疑惑:“你到时就是自由身,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多住一阵也行。”
那海有田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顺哥儿想让他考虑清楚一些,细细碎碎把家里的杂活数了个遍。
海有田常跟他们家打交道,知道都是勤快人,没谁是干等着享福的。事情听起来多,但谁家过日子都这样,大差不离的就这些事。
再详细一些的,聘礼、日子等等,就要两家长辈见过再说了。
话题转到这里,顺哥儿相看以来,终于是主动性的红了脸蛋。
怎么就聊到这里了?好像有哪里不对。他之前是跟着娘和大嫂去相看,这事聊着,是别家着急,想要他的准话,他说习惯了,现在自己出来相看,也把话说了。这跟他相中了一样。
顺哥儿再看看海有田,顿时坐不住了。
“今天就这样吧!你等着我大哥的消息!”
他起身跑了。
海有田喊两声,拦不住,也不敢追。
顺哥儿出了茶楼,吹吹冷风,脸上还红彤彤的。
他脑子里有想法,脸上的热意下不去。
再走几步,看见大哥大嫂在面摊上坐着吃馄饨,慢悠悠等着他,他的脸再次升温。
黎峰看得啧啧称奇。
天呐,居然真的会脸红。
陆柳嘿嘿笑道:“大峰,你快看,真是一样一样的,相看的时候就这样。”
顺哥儿:“……”
不是说好了不来吗!为什么他们在这里!
但他也坐过去,要了一碗馄饨吃。
问及相看之事,他只说:“听你们的意思。”
家里对海有田满意,他这话就是松口答应了。
黎峰说:“那你俩在这儿吃着,我过去找海有田聊聊。”
事情才拿上台面说,他说什么都方便了。作为大哥,他也该好好跟海有田谈一谈。
顺哥儿答应让他去,然后小声跟陆柳叽叽咕咕说起相看的二三事,听得陆柳“哎呀哎呀”,捧脸叫羞。
顺哥儿真是服了他。
海有田的家里,他自己去说,约个日子, 两家长辈见一面。
根据他的说法, 他家里对他很愧疚,一直以为他后半辈子都要在牙行过了,现在能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成亲,相看的小哥儿也是适龄的,无病无灾, 家里条件好,人也良善, 是想也不敢想的好事。只是入赘一事,会让他们再次感到内疚, 需要劝一劝。
他把这件事安排妥当,见面时喜庆些。
黎峰带着消息回家,陈桂枝便拿上年历选日子。
相看定下,成亲的日子就不远了。他们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这件事办得很快。
一般就往后面挑日子,圈出吉日,看是年前成亲还是年后成亲, 快点成亲还是晚些时日成亲。这都能商量着办。
陆柳陪顺哥儿坐着,问他想年前成亲还是年后成亲,顺哥儿都说不知道。
陆柳就拿话捏他:“大孩子了, 要自己做决定。”
顺哥儿问他:“那你说年前好还是年后好?”
陆柳觉着年前好, 年前成亲,家里热闹。
刚好大家凑一起过个年,能让新人尽早适应。
年后成亲, 就没有什么意思,刚办完喜事,就要忙这这那那的差事,没有过年的大萝卜勾着,在家里待着,心情会大不一样。
顺哥儿不懂,“怎么呢?不都是要忙、要干差事吗?”
陆柳想了想,说:“你是勤快孩子,应当知道的,家里的活是干不完的。比如说我,我要是年后嫁给大峰,我在家里不习惯,我就会找活干,不让自己闲着。既然是干不完的活,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歇着,我会一直把自己累趴下。
“年前成亲就不一样了,年前各家各户都要收拾,里外洒扫、拆洗晾晒,要采办年货,也要做些腊肉、蒸些包子馒头。你看看,这一样样的,都有条理,到了什么日子,干什么活。等到了年节,几天的年拜完,我也跟人熟悉了。年后再过日子,心中有数,各处都有条理。”
陆柳又说:“早成亲,对他好。晚成亲,对你好。你能再多考虑考虑,过年忙乱乱的,回房是一个人待着,自在一些。不然走到哪里都多个人,你可能不适应,做什么都急躁。年后就好说,各处开工,你跟他都要干活,早出晚归的,一天也就早晚碰个面,少些尴尬,培养感情也就慢一些。”
顺哥儿听完他的话,又问问娘和大哥的意思。
黎峰想要年后再说亲,“他一个大男人,讲什么习惯不习惯?他跟我家里还不够熟啊。”
陈桂枝则想年前说亲。年前说亲,能让海有田心里感动,以后对顺哥儿好一些。
黎峰说:“他不敢。他现在就感动得要命了,两边都冷一冷,我们照常走礼下聘,让他在家里过个年。我问过他身契的事,他还差四两多银子。人是踏实的,没过一天混一天。我先把他身契买下,这阵子就跟着我到商号帮忙。愿意回家就回家,不愿意回家就到码头铺面住。总之年后再说亲。”
他最开始就舍不得,最近常说看开了,临到要说亲,嘴上没说不舍,表现出来的全是不舍。
陆柳当然是顺着黎峰说,当即说了很多年后成亲的好处。
顺哥儿推推他,“你不是说他会不习惯吗?”
陆柳拥护黎峰,“他跟我不一样,我以前又没到家里来过。他跟我们家熟了,哪里会不习惯?”
顺哥儿:“……”
他俩达成一致,娘也动摇了,但家里还要看他的意见。
顺哥儿想想,距离过年没多久了,他还是跟家人过个年再说吧。
陈桂枝便往年后看日子,要在春耕之前成亲,这样不耽搁海家的农作。
顺哥儿小声嘀咕:“正月就行了。”
弄到二月、三月,他这事就拖太久了
一家人都朝他看来,他脸色爆红,实在坐不住,跺跺脚跑了。
他现在有地方去,家里待不住,就去隔壁屋里找陆杨聊天说话,陆杨没空,他就到铺子里待着。
他才相看完,这时候过去找陆杨,肯定会被臊一顿,所以他去了铺子里。没想到铺子里还有个贺青枣,也好奇他招婿的事,特意凑过来问了两句。
顺哥儿:“……”
原来走到哪里都逃不开。
冬月没剩几天,亲事推到年后,各人依然有事要忙。
黎峰隔天跑了一趟牙行,把海有田的身契买了,找的是常听海有田提起的蔡管事,跟他说明了买人是为着赎身,双方已经商定成亲的事,是结良缘,望成全。
蔡管事好惊讶,把黎峰领到屋里坐,先问了很多,再把海有田叫来又问了一次,感叹道:“这世上竟有这种好事……”
海有田是他看着长大的,在他膝下养了十几年,他说他改个价,再添一点儿,让海有田自己赎身。
他有道理,他跟黎峰说:“身契在自己手上,人是自由身,你们说亲也好,招婿也好,两家都是平等的。他能自己选。要是由着你买去,哪怕你现在就撕了、烧了,对他来说,你也是捏着他命的人。你留着银子,下聘的时候压压箱子吧。”
这下把海有田感动的,眼泪都拦不住了,哇哇流。
他还想多在牙行待一段时日,就差那一点银子,他能凑齐的。蔡管事没同意。
“好事赶早不赶晚,趁早走。晚了,你的好事被人搅和了,你后半辈子都是奴才。”
牙行里的人,大多奸诈油滑。他们这也卖,那也卖,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们眼里就是银子,人情也就淡了。海有田身契在牙行,平常待人和善,干活不起眼,没招惹谁。
这回碰上好事,招待一个主顾,得来许多生意,还得了东家青睐,要招他去做上门婿,想想就知道会有多少人嫉妒使坏。
这身契当天就拿了,蔡管事再跟黎峰深聊一阵,问问亲事安排,使唤海有田出去买两坛酒,再买几样下酒菜回来,请共事的牙子们吃一顿散伙饭。
这顿饭吃着,黎峰不陪。出牙行的时候都听见羡慕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多人找海有田讨教经验,问他是怎么攀高枝的。
海有田听得心里一阵后怕,吃完酒,又去找蔡管事磕头。
蔡管事说:“我养你一场,你给我磕头是孝敬我。出了这个门,就别随便下跪磕头了。”
海有田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晚上,他用身契烧火取暖。次日清晨,他顶着晨曦的日光,离开了他待了十几年的地方。从今以后,他自由了。
除了自由,他身上没有几个铜板,带着几身衣物鞋袜,从早上走到下午,才到他家。
临近年底,家里在筹备过年。对他的到来都很惊喜。
这是大起大落的一天,海有田说他赎身了,又说他要入赘了。家里乱成一团。
他这里暂且不提。十二月中旬有一场大集,陆杨没空料理,黎峰要去码头铺面张罗。他请了些掌柜和伙计过来帮忙,心中总是不放心,要亲自去看着。
这场大集过后,他们能成事,黎峰来年就轻松了。
他也不跟人客气,把罗二武薅去了商号。说一个小书斋,用不了两个人才。
陆柳也忙着,小食铺顺了,品类定下,照常开门就行。
书生们要脸,食铺里还发生过举人打架事件,在附近扬名,大家都知道他们家有个举人老爷,以前没来闹事,以后更不敢。
贺青枣到铺子里以后,心情敞快,人变得开朗,等到成功和离,他更是解开了束缚,少了压抑。
铺子里锻炼人,陆柳和顺哥儿常跟他说话,还教他事情,他平常不忙,也被叫到家里坐坐,被陈桂枝手把手的教,思想改变翻天覆地。
陈桂枝说和离给他带来了力量。能跟一个举人老爷和离成功,他干什么事不能行?
他是勤快人,也知道感恩,不会的事就问,愿意听、愿意学。现在都能到前面看店,招待客人了。
有他支应着,顺哥儿这阵子相看,铺子里都没出岔子。
三水巷人多,陆柳承担着照顾大家的重任,在腊八之前,就带着人到处逛逛、采买。鲁家、罗家搬来住了一阵子,家中缺什么,大家都有数,这次先采买日用品。
书斋才开业,他们都忙着印书,想多备货。这次也只有采买日用品的时间。
陆柳是想着,府城货品更多、更全,很多外地的东西都有卖的,先带他们出去看看,到采买年货的时候,他们可以有更多选择。
逛完了,都看过,便不再拉着他们在街上跑。
他的事情一件件的,顺哥儿年后成亲,家里要筹备。
都说不用嫁人,就没有嫁妆了,要往外下聘,但陆柳想给顺哥儿买件首饰。
他跟黎峰商量过,决定买一对喜镯。
商号还没分红,家里的银钱有数,暂时就做轻一点的、样式简单的镯子。买对金的。
金首饰可以当银子用,钱花出去,就是换了种方式戴在了手上。和直接给钱没区别。
再是给海有田添置的东西。普通人家的聘礼,讲究个实在、实惠,衣物、布料、被子等等,这些东西都可以买。
除此之外,就是银子。娘给顺哥儿攒了钱,他们再添一点儿,凑个十八两银子就行了。
顺哥儿听见这一串,直呼太贵了!
他看别的都很需要,喜镯就可以免掉。
他也会说话了,他说:“商号还没分红,花这个银子做什么?等你们挣大钱了,再给我买吧。”
陆柳管着账,心中有数。他的小食铺还在挣钱呢。
“你别管,我不给你买,你大哥心疼得睡不着觉,你行行好,让你大哥睡个好觉吧。”
顺哥儿还是嘀咕:“我大哥成亲都没花这么多钱……”
他又没挣多少,怎么能比大哥还花得多?
陆柳撸起袖子,给他看看麦穗手镯。
“我跟你大哥成亲的时候,家里没多的银子去买这些,挣钱了,他就给我了。你现在成亲,家里有点银子,就给你置办了。这都一样的。”
反正以后还是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不用分太清楚。
顺哥儿伸手摸摸他的麦穗镯子,想到一件事:“小麦和壮壮是不是要周岁了?”
陆柳点头,“腊月初六的生辰,娘看他俩这一年小病小灾都挺少,怕办得热闹,被小鬼听见了名字,以后不顺利。她不想办酒,到时就多煮些鸡蛋,蒸些馒头,各家送些,简单办了。”
顺哥儿说:“那我给他俩买个礼物吧。”
陆柳随他。刚进腊月,他就开始筹办年货了,把哥哥家的年货一起办了。
哥哥今年怀孕,哥夫在备考进士,家里还住着一个财神爷,就剩一个赵婶子忙活,他要搭把手,帮一帮。
自家列出年货单子,陆柳带着他新做好的手炉套子去隔壁屋找哥哥。
他这几天忙,早上的课都没上,今天能过来多坐会儿。
怀孕到四个月,陆杨的肚子大了。显怀以后都小小的,一个月的时间,小宝贝好像醒了一样,在肚子里探索着,扩大了生存范围,把陆杨的肚皮也撑大了。
今早上,爹爹来看他,就说他好像也怀着双胎。陆杨没让声张。
他让陆柳也看看,陆柳放下手炉套子,伸手摸摸,又算算日子,回想他那时的肚子大小,迟疑着说:“可能真是怀了两个。”
陆杨怀孕以来,想法多变。
早前想怀两个,看肚子小小的,觉着没戏,就不惦记了。
说不惦记,他空闲的时候、跟小麦和壮壮玩耍的时候,又觉着两个孩子真是省事啊。心里总痒痒。
现在说可能真的怀上了两个,他又不大高兴。
他说:“肚子大了,你哥夫就紧张,一晚上醒好几次,要看看我睡得好不好。年后他就要去京城了,他本就放心不下我,算着日子是赶得上的,要是怀一个,他肯定去赶考。要是怀两个,我都管不住他,他到时去不去都难说。要在家里陪我。”
陆柳说:“等哪天他不在家,我带你去看郎中。我们都瞒着他,或者我让大峰多找他说说?”
陆杨想这阵子先瞒着,过年的时候他再看郎中。到时距离谢岩赶考没多久,再让黎峰和乌平之他们帮着劝一劝,怎么都要把谢岩带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