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儿抬眸看去,不是钟洺又是谁。
他把铜子装好,笑看钟洺走到自己身边,高大的汉子微微矮下身,给他看鼓起的褡裢。
“这?是生意成了?”
他有些惊讶道:“竟这?般顺利?”
“这?事上我们不急,只他们急,因货好,他们巴不得赶紧付账将货搬走,我和?詹九帮着把货运去货栈,又去他家里算清楚银子才回?来。”
他拍拍褡裢,眉梢轻扬,小声道:“赚得比先前打算的还多些,回?去船上给你瞧。”
苏乙也抖抖自己腰间的钱袋,笑眯眯道:“今天咱家摊子上生意也不错,比昨日多赚了二?钱。”
“好得很,想想家里有没有什么缺的,顺道买齐,咱们这?就收摊。”
钟洺顺手揭开几个?酱摊子看看,见?鱼酱所剩不多,对苏乙道:“刚刚与你说生意来了,是的确有新生意,詹九说想进一批鱼酱和?贝柱酱,运去县城卖给那些走商当路菜。”
相对清浦乡,县城那边逗留的走商更多,因北来的商贾也带来了北边的货物,在县城交易,就如?常家兄弟,不是千里迢迢过来,买完东西就能走的。
就算是想走,走水路的要等船,走陆路的要雇车,还有些单枪匹马的走商会给大商队塞点银钱,和?他们一路,好蹭请来镖局的护卫。
若要等他们全部走净,差不多都要入三月了。
“一批是多少?什么日子要?咱们还得提前在村里收些杂鱼杂贝。”
苏乙估计片刻道:“多亏有莺姐儿和?滨哥儿帮忙,不然现在睁眼就是一桩桩的事,我只觉得一个?脑袋都不够用,更别提一个?人只一双手。”
但这?等忙碌与过去在舅家的忙碌不同,他和?钟洺是在靠自己的手为两人的小家赚银子,哪怕再累也甘愿。
“他本说按着咱们现有的半斤罐子来,一样要上五十罐,我却觉得半斤太少,人在赶路时不比在家里,大多数时候只能啃干粮配酱,半斤岂不几顿就吃完了,这?么卖,人家会觉得不划算。”
“我也觉得,咱们卖半斤的,是因这?东西本钱高,做起来麻烦,一罐子里盛的多了价钱就要涨,舍得买回?去的人就少,那些走商出手就是几百两银子,没有差钱的,为了不亏嘴,贵些也舍得买。”
苏乙很快明白钟洺的意思,“只是要换大罐子,咱们还得单独去买一批。”
“还是夫郎懂我。”
“成日哄我,你也不累。”
苏乙扬起唇角,现今他已不会因钟洺在大街上跟自己说这?类话,而动?不动?耳朵红脸红了。
说话间瞥见?钟洺胳膊上蹭了一道灰,让他转过去,自己拿了条布巾替他拍掉。
“这?丸子怎么没吃完,是不好吃?”
收东西时钟洺注意到放在竹篮里的油纸包,打开一看发现是中午带回?来的芋头?丸子。
“怎会不好吃,是我吃不下了,中午那些粥煮了也不好浪费,少了一个?你,我光喝粥都喝不完。”
他揉揉肚子道:“撑得我到现在都不饿。”
钟洺见?他这?动?作,也凑上来揉揉小哥儿的小肚子,苏乙玩笑道:“别摸了,里面还没有你的崽。”
“那可不好说。”
钟洺心道自己整日那样卖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播种成功了,他忧虑道:“要不咱们还是定期去医馆把个?脉,别等有了孩子都不知道。”
苏乙:……
他可真有些担心钟洺会这?么干。
“那是个?孩子,又不是个?豆子,哪有怀上却不知的。”
他推着钟洺去干活,省的总是胡思乱想。
“你去挑水,我把东西收拾收拾,洒扫完就回?了。”
俗语言,有钱万事足,半点没说错。
晚上归家,苏乙将一百四十两放入家中钱格子,再看钟洺回?来时路过肉铺非要割的排骨,都不觉有多贵了。
排骨如?今三十文一斤,二?斤就是六钱银,哪怕用一日卖酱得的铜子去买也买得起,还花不完呢。
为炖排骨,又买一根长山药,搁在瓦罐中将排骨和山药都炖烂,不仅好吃还对身子好。
一罐排骨山药汤,添了一小把枸杞子,看着是清汤底,好似寡淡,其实入口滋味绵长,山药糯糯的,放入口中一抿就没了影,排骨肉烂,用舌头?一卷就从骨头?上拽下来,吃起来十分满足。
“大哥,我还想吃肉。”
钟涵舔舔嘴唇,举起自己的空碗,钟洺又给他盛一份,意外道:“你最近的饭量见?长,是不是要长个?子了。”
钟涵翘着小脚等排骨汤,还记得钟洺之前说的话。
“等我长到和嫂嫂一样高,就能出海了!”
苏乙坐在他身边,比起个?头?更关心他的牙。
“吃排骨时小心点,别再硌着小牙了。”
之前过年时那一颗活动?的牙齿早就掉了,现在咧嘴就能看见?一个?小缺口,说话都漏风,好在和?他一起玩的那些个?娃娃都在换牙的年纪,谁也笑不到谁。
而且钟涵在里面还算小的,钟洺安慰他,换牙早是好事。
“等比你岁数大的孩子还缺牙时,你都已经长全了。”
现今快一个?月过去,估计下一颗也该掉了。
小孩子忘性大,不经提醒险些忘了这?事,一听这?话赶紧捧住腮帮,之后?吃饭的速度都慢下来。
吃完油水十足的晚食,钟洺找出自己有日子没用的鱼枪出来擦拭打磨。
苏乙去屋后?收了衣服,坐在他身边叠起来。
“你这?是预备要下水了?”
惊蛰过后?算是开春,他早料到钟洺要等不及,自家这?相公?可能长了一身鱼骨头?,不进水泡一泡就浑身不舒坦,早半个?月前就开始念叨。
听他这?么问?,钟洺实话实说,“进了二?月天气眼看就热了,我挑着晴天晌午下水,不会冻着。”
九越县确实热得快,二?月里最?热的时候让人疑心已入了夏,长袖衣裳都穿不住。
“你有数就好,二?月上旬且忍一忍,偶尔下去一趟过把瘾就是了。”
苏乙经他提醒,想着也该把家里过去两月穿的衣裳收拾收拾。
“去年的草鞋都旧了,丢了好几双,趁天暖前我再编几双新的。”
说着家常话,各自做着手中事,不知不觉夜色已浓,熄灯上床,钟洺又蒙着被子凑过来。
竹床摇晃了许久方休。
第二?日傍晚,钟洺和?詹九见?了面,去同常家兄弟吃酒,没去食肆,而是挑了清浦乡最?大的酒楼,这?里的招牌是海鲜大盆菜,取名“金银满盆”,单一盆就够四个?青壮汉子吃。
当中分两层,上层摆满海参鲍鱼、鱼胶瑶柱,更有大虾、鸡肉和?猪脚,下层则是是鸭掌、猪皮、腐竹、冬菇,这?层夹起,还有垫底的素菜,菘菜、藕片和?萝卜。
上桌时下面还点着小灶,免得还没吃到底就凉透,整盆淋鲍汁几圈,汤浓味美,因有猪皮猪脚鱼胶等,吃起来都黏嘴巴。
北地来的汉子皆嗜酒,还等闲看不上南边的酒,除却喊小二?上的高粱酒,他们还自己带了一坛烧刀子,掀开盖就能闻到浓烈酒气。
“你们这?里喜喝黄酒,没滋没味的,今天尝尝我们老家的烧酒,要是喜欢喝,来年我们来时再给你们带。”
钟洺上辈子在北地喝了不少烈酒,一闻便道:“这?是好酒。”
詹九没有钟洺的魄力,他酒量本就不如?钟洺,看到这?烧酒已觉今天不能善了,接着果?然听常敬和?常超放话要不醉不归。
他默默捂脸,低头?看桌子底下是否干净,怀疑自己要不了多久就要躺进去。
“这?道菜我们北边的酒楼有的也做,用的都是干货,巴掌大的一盅里一样东西舍得给你放一只就不错,就这?还贵得很。”
常超甩开嘴巴吃盆菜,连连称赞道:“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就两个?字,痛快!”
“爱吃就多吃,有些菜确实离了地方就不是那个?味了。”
钟洺邀请道:“你们这?回?行?程仓促,还没去我们村澳里转转,待我下海捉几只好龙虾和?好蟹子,请几位去家里坐。”
常敬和?常超已听他们提到过钟洺的好水性,当即笑道:“来得及的话一定去。”
一坛烧刀子是二?斤,用常敬和?常超的话说,他们那的汉子随便拉一个?出来,一顿至少喝八两。
“今天我们还是收着喝的,要不是和?你俩投缘,这?酒都断不能掏出来。”
放出豪言壮语的常家兄弟,却低估了烧酒和?黄酒混着喝的厉害,到中途,詹九去茅房吐了一回?,钟洺依旧无事,常超喝红了脸,开始驴唇不对马嘴的扯闲篇。
再分半斤下肚,常超直接一头?栽倒,推都推不动?,居然睡着了。
常敬自己也有些两眼发直,而此时桌上的菜也吃得差不多,钟洺见?兄弟俩这?模样,肯定是没法自己回?货栈客房了,便拿些银钱给詹九,一人一半,让他去结账。
詹九回?来却道:“掌柜说咱们这?桌已结了。”
钟洺一愣,想起常超醉倒之前好像也去过一次茅房。
常敬欲叫醒常超无果?,过来时听见?他们在说什么,果?断道:“这?顿说好了我们请客,怎能让你们结账。”
离开时,钟洺和?常敬一人一边架起常超,再缀一个?詹九,四人一起摇摇晃晃地出了酒楼门。
货栈离得不远,客房就在后?院,说是客房,其实就是成排的平房,屋里一半放货,一半搁了两张床,条件称不上多好,比不得客栈。
常超人高马大,睡着后?拖着极沉,要不是钟洺也高大,压根摆弄不动?他。
好歹是把人送到了房子门口,常敬低头?找钥匙开锁。
货栈为了让这?些租住此处的客商放心,允许他们自己带锁挂上门,如?此就不怕出门时货栈有人用钥匙开门进去偷货。
但这?位大哥实在醉得有些厉害,好不容易摸到钥匙,又对不上锁眼。
这?时詹九也支撑不住,捂了嘴跑到一旁,弯腰又吐。
钟洺左看右看,只觉心累,当下顾不得常超半边身子都跪在了地上,上前一步拿过常敬的钥匙,帮他开了锁。
之后?便是推门而入,把常超甩上床,常敬也咕嘟咕嘟灌了半壶桌上的凉茶,清醒几分后?冲钟洺道:“有劳二?位送我们回?来,多谢。”
钟洺摆摆手,“应该的,犯不上称谢。”
他询问?常敬,要不要给他们送点醒酒汤来,得知他们行?李里有带醒酒茶,要些热水泡一泡就能喝,便道:“那我就放心了,二?位哥哥且歇息,我和?詹九先回?,咱们改日再聚。”
他拱拱手,准备出门去捞不知道在哪里吐的詹九,走之前怕不是还得给这?里的杂役塞几个?铜子,好让人把院子收拾干净。
想到这?里他不禁头?痛,眼看抬脚就要迈过门槛时,却忽而顿住脚步。
在军中与海底养出的警觉,令钟洺双目如?炬,本能地看向房中一处。
跟在后?面送人出门的常敬,眼看钟洺将头?缓缓转向房间一侧,因屋内没点灯,全靠外面的月光照明,这?会儿看过去,那处分明只是一团黑墨,什么也没有。
常敬心里打个?咯噔,吞下口水,后?背发凉道:“钟兄弟,怎的了?”
房间里有人。
钟洺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这个判断,对方趁夜潜入客房埋伏,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多半是欲对常家兄弟不?利。
偏巧这时常敬出声,无疑打草惊蛇,此情此景,若对方不?现身,钟洺几?人完全可以带走常超再反手锁门?,来个瓮中捉鳖。
所以行?踪一旦泄露,黑暗中的人也只得出手。
破空声传来,黑暗中窜出一道身影,手中银芒微亮,直直朝钟洺刺来。
比起寻常人,对方略有身手,动作不?慢,可惜遇上了从尸山血海里走过,还曾有军功在?身的钟洺,根本眼都不?必多眨一下。
他伸手格挡,同?时抬腿挑过向?一侧打开的门?板,继而狠狠朝前一踹,门?板脱落,上半部分打到来人身上,使其动作受阻,只这一刹那,钟洺就已劈手将他武器打落,远远踢飞到门?外。
那把匕首弹了两下,正好落在?刚赶来的詹九脚边。
贼人手中无刀,登时气?短,立刻夺门?欲逃,常敬早就吓得醒了酒,他也不?会功夫,只晓得用蛮力去挡人,一把冲上去将人拦腰抱住。
贼人抬手欲袭常敬后颈,未料到还有一个詹九在?,詹九见状,哪怕还不?知此处发生了什么?,也跟着?拔腿上前帮忙。
很快三人合力将贼人扑倒在?院中地面,钟洺反剪其双手,喊詹九去找截绳子来,常敬忙道:“屋里就有,我去拿!”
他迅速去而复返,钟洺接过,三下五除二将此人捆成粽子,用力拎一把,将这脸着?地的人翻了个面,借着?月光,詹九打量两下面前灰突突的人脸,忽然叫道:“他爹的,竟是你!”
贼人瞧着?倒像是没认出詹九,只冷哼一声,低头不?语。
詹九转向?钟洺,语气?不?忿道:“恩公记不?记得,我曾和你提过一嘴的薏仁生意?那时和我商谈的所谓掌柜,就是这小子!”
詹九啐骂道:“我当初就觉你空口白话,如今看来,果?真居心不?良!”
钟洺却心生疑惑,一个可以靠嘴皮子招摇撞骗的,何必来做这偷偷摸摸的毛贼?
眼看从各个屋子内,闻声走出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示意詹九不?要多言,且先喊人去报了官再说。
常敬是险些受难的苦主,报官该他出面,他后怕得很,回房给常超泼了两碗凉水,强行?把人叫醒,拉他出来一道应对。
货栈的管事和几?个伙计很快赶来,一番赔礼道歉,实也没办法,货栈进了贼,他这个管事难辞其咎,周围一双双眼睛盯着?,不?做出个好姿态来,怕是名声要更差。
大半夜的,乡里的官差来得也慢,清浦乡许久没出过像样的案子,多是些小偷小摸,因这回案发客栈,他们也当是毛贼溜入,想要卷点银钱走,没当回事,要不?是离得近,且听?说毛贼已被捉到,才懒得跑这一趟。
见了人后,听?说进门?前屋门?还好端端锁着?,官差见怪不?怪。
“他们这等人都有同?伙,一个负责溜门?撬锁动手,一个负责在?外面守着?望风,可能?是动手的人进去之后,望风的人把门?锁了,免得路过的人生疑,结果?没等得手,你们就回来了。”
詹九却道:“官爷,此人恐不?是寻常毛贼,他之前托辞是从北边来的走商,来南边做薏仁生意,四处寻人合伙,张口就是百八十两,小的还曾见过他!”
一听?这话,官差来了精神,其中一个上前掰起始终不?发一语的毛贼下巴,举灯凑近看了看,同?另一人道:“看模样确不?是九越本地人。”
问他可有同?伙,自也未得到答案,官差不?急,再硬的嘴,送去衙门?打上一顿板子也会松了。
偷鸡摸狗的小案子不?起眼,要是个诓骗钱财的诈伪之徒,且数目不?小的话,捉回去说不?准能?在?乡官面前露个脸。
说罢两人一顿搜身,果?从其怀中寻到一饼迷烟。
再去屋中查看,常家兄弟打起精神点看货物,发现什么?都没少。
官差由此更觉这就是个没来得及得手的三脚猫。
“我们这就把人带走,先锁牢中,今日夜深,明早你们几?个都去衙门?,届时需一一问话。”
他点了点在?场几?人,包括货栈管事等在?内。
钟洺等应下,目送两个官差押着?人离开。
人都走了,钟洺却仍在?暗自思忖,只觉人与事都处处透着?说不?通的古怪,且不?论这人到底是骗子还是毛贼,既选了人不?在?屋中的时候进入,图财或是图货,取走就是,何必潜伏屋中,择机再放迷烟?
若说他们想等深夜行?事,其实更为不?妥,那时万籁俱寂,周围一圈平房中住的都是机警的走商,来回惹出的动静更容易惹人注意,除非他们和话本子里写的一样会飞檐走壁。
他问常敬常超,是否在?九越县得罪过人,两兄弟冥思苦想一番后道:“干我们这行的,轻易不?会与人结仇,所谓和气?生财,况且人在?外乡,本就势单力薄,若是遭人所害,根本求告无门?,更不会徒惹事端。”
钟洺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断案自有官老爷和捕快去做,他在?这里费什么?脑袋,心里也知自己如此在?意是前世经?历所致,生怕沾惹麻烦。
可刚刚那种情形,也由不得他不出手。
“多亏钟兄弟反应快,不?然我们兄弟俩怕是要交代了。”
又朝詹九拱手,“也要谢詹兄弟仗义相助。”
兄弟二人再回头看那没点灯,黑洞洞,还掉了一半门?板的屋子,心知肯定是住不?得人,而且就算是给他们换一处,他们也不?敢再进去住,只怕半夜让人抹了脖子都不?知。
钟洺和詹九也深有同感。
“便是换回客栈恐也不?安全,官差也说了,那人说不?定还有同?伙在?外面。”
詹九家中还有娘亲,且同?在?乡里,难保贼人不?会摸过去,不?好带人回家。
钟洺见常敬几?次看自己,满脸难色,便知都想到了一处去,要说此时还有哪里最安全,肯定是隔着?一道水的白水澳。
半晌后,常敬厚着?脸皮开口,询问钟洺能?否给他们在?白水澳安置个住处。
“我们不?白住,定有重谢。”
钟洺沉吟几?息道:“这个不?难,我思来想去,倒是船上最安全,二位不?妨今晚随我回村澳,委屈下,夜间便宿在?船上。”
“那是最好不?过!”
常敬和常超忙不?迭答应,他们本想着?哪怕夜宿海滩都成,钟洺乐意让出家里的船给他们歇息,已是意外之喜。
“既宿船上,不?如借了板车把货也尽数拉上去放,省的一夜提心吊胆睡不?好觉。”
刚刚一顿惊吓,四人早就不?剩酒意,说干就干,问货栈要了板车,将不?值钱的几?大袋海菜等暂存在?货栈内单独的仓房,余下值钱的尽数搬上板车运去码头,盛鱼胶的匣子更是由常敬抱在?怀里。
这东西最值钱,丢了什么?也不?能?丢了它。
货和人都上了船,板车交由詹九送回货栈,四人在?码头作别?,只待明天衙门?问话时再见。
风灯摇曳,驱船入海,仰面见头顶清辉朗朗,一望无际的海面涛声阵阵,看起来安详平淡。
常敬和常超瘫坐在?船板上,任由劫后余生的冷汗爬了满背。
反观钟洺,迎敌时丝毫不?慌乱,过后也十分冷静,常超不?由感慨几?句。
钟洺听?罢,浅笑着?遥望海面道:“我们水上人常说,人在?海上,生死一息间,每一次出海都是赌命,经?历得多了,也就不?觉那有什么?可怕的。”
他提及自己上回出海宰杀狗头鳗一事,“那狗头鳗在?我眼中,比面对今日贼人时还要凶险数倍。”
毕竟人有身手高低,海底巨鱼却是各个能?把人咬成两段。
常敬擦擦冷汗。
“这遭回去,我要歇上两年,再不?出来了,就算是出来,也不?走远路。”
钱是挣不?够的,怕的是有命挣没命花。
亥时过半。
家中钟涵早已熟睡,苏乙编着?草鞋打发时间,多多盘在?衣箱上睡觉,陪他一起等钟洺回来。
好不?容易听?得人声与船声,苏乙放下手中活计迎出去,多多被吵醒,睁开一只眼看了看,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出得门?去,发觉船头多了两人跟来,神色颇为狼狈,正是之前见过的两个常姓走商。
想来钟洺把人带回肯定有缘由,他没有多问,回屋抱了旧被褥送去,又烧了些水供他们洗漱。
折腾一顿,终于?把来客在?船上安顿好,夫夫两个同?回房中,钟洺这才将今晚所见一一同?小哥儿?说明,听?得苏乙因惊讶而猝然站起。
“本以为你就是去陪人吃个酒,怎还吃出这么?大的事?”
他拉着?钟洺看一圈,又摸摸他的肩头与胸膛,眼眶微红道:“幸好那人不?是你对手。”
要真是受了伤,说不?准就有性命之忧。
“他打不?过我知道跑,我若打不?过他自也会跑,不?会愣头愣脑地往上冲。”
钟洺安慰他半晌,搂着?人上床安睡,但这一夜显而易见地都没睡好,翌日天一亮便不?约而同?地起了身。
“我想着?去衙门?要赶早,省的被那些个官差挑出错处,难为你们。”
苏乙披了件衣裳在?灶房煮早食,“是请常大哥和常二哥上来吃,还是在?船上吃?”
“在?船上吧,若是请上来,你还要穿衣洗漱,怪麻烦的,你随便收拾些吃食,我送下去和他们吃了就走,等我走了,你再回屋睡个回笼觉。”
“你出了门?,我哪里还有心思睡觉。”
苏乙低头看了看灶中火,同?钟洺道:“今日我跟着?二姑家的船去乡里摆摊,你们那边事了就来寻我。”
“好。”
钟洺牵过他的手摩挲两下,“放心,只是例行?问话,犯事又不?是我们。”
“我知道,只是衙门?那等地方,我路过都觉害怕,何况你还要进去。”
苏乙起身给钟洺捋两下衣领上的褶子,目含忧色。
虽然乡里的小衙门?,比之县衙、府衙,根本不?够看,乡官是个比芝麻还小的官,但在?小老百姓,尤其是水上人眼里,就是清浦乡的一片天了。
“我不?及你有见识,也不?知遇了这等事怎么?应对,就不?多说什么?,你只记得,我在?外面等你回来就是。”
早食出锅,日头渐高。
钟洺和苏乙商量好,打算把这事暂瞒着?二姑他们,省的跟着?操心,随即端着?早食去船上和常敬、常超二人吃罢,又和昨夜一般,沿着?同?样的路再回清浦乡。
在?乡里见了詹九,又去乡里衙门?大门?外吃了快三刻钟的风,这才得了进去的首肯。
之后却和想的不?同?,还未见乡官和那昨晚贼人,先见了眼熟的官差,手里拎了两张大纸,抖开后竟是两张画像,要他们辨别?。
其中一人正是昨晚他们擒住的贼人,而在?看清另一人的模样后,钟洺瞳孔骤缩。
这张脸就是化成灰他也绝不?会认错,赫然是上一世将他一步步骗入坑中,最后落得充军下场的那外地走商。
那是个寻常的?午后?,钟洺在乡里一间小食肆独自坐着吃闷酒。
因小弟去世,他?现今不复之前?的?精气神,成天和没了魂似的?,不是坐在海边发呆,就是扯上?几个人去胡乱吃酒,喝得酩酊大醉再回村澳。
只是这么混下去,手头银钱总也有短缺的?时候,接连两日没接到像样的?跑腿活计,让他?有些心浮气躁。
就是在这日,他?遇到了一个叫李春的?北地行商。
李春同在食肆中用饭,吃着吃着就认出钟洺,说?自己曾听人提起过。
“都说?你水性极佳,乃浪里白条,性也豪爽,很是值得结交。”
他?笑着询问钟洺可否与?自己同桌用饭,又叫来店小二添一壶好酒,几样好菜。
彼时的?钟洺未曾设防,加上?李春言语客气,说?话间对他?颇多肯定和恭维,两人不知不觉就坐在了一处,喝酒吃饭,聊了近一个时辰才罢休。
钟洺得知李春是初来九越县做走商生意,人生地不熟,想请钟洺陪他?一起四处收货。
“我按日雇你,一日予你五钱银。”
钟洺很是意外,一天五钱,两日可就是一两银子了,听起来这钱挣得太容易。
但有钱不赚王八蛋,谁听了好报酬不暗自欣喜,他?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心里已?想答应下来。
李春继续道:“雇你不单是因有个本地面孔好行事,实则也是我这人有些贪生怕死,你们这里来回行走皆要坐船跨海,我这个旱鸭子看?着水就心慌。”
他?对钟洺直言,多给?些报酬,是为在海上?出意外时,钟洺能靠着好水性救自己一把。
“就当我花钱买个心安。”
后?来想起,钟洺意识到当初李春根本是刻意和自己套近乎,该是早就打听到他?水上?人的?身份和水下本事,是个极好的?栽赃对象。
可惜那时自己被李春说?昏了头,又被送到眼皮子下的?银钱给?迷了眼。
过后?几日,李春就带着钟洺在几个村澳间打转,零零散散收些干货,钟洺不疑有他?。
足够熟悉后?,钟洺对李春已?完全?没了戒心,李春适时开口?,说?自己想托钟洺将一部分货物?先行送去县城,给?到那边自己同行的?熟人。
送货而已?,还?能借机去趟县城,钟洺一口?答应,李春还?额外给?了他?二钱跑腿费。
至于货箱里是什么,他?也未曾怀疑过,毕竟过去几日李春收货时他?都跟随在侧,其中贵重些的?海参、鱼胶、鱼翅,还?有一小兜珊瑚、几个砗磲壳子等。
他?收了银钱,乘一辆李春雇来的?驴车,这般离了清浦乡,直到在进县城城门时被人扣下,自货箱夹层中搜出官池所出的?珍珠数粒,未及申辩,直接定罪。
那日之后?,钟洺再未出过九越县衙的?大牢,也未见?到李春一伙人被捉拿下狱,于是他?反应过来,这从始至终就是个等着自己往里跳的?圈套。
前?世他?获罪入狱的?时间是去岁秋日,今世听詹九提起有水上?人因此获罪是腊月里,因那人是在采珠过程中被捉,和钟洺的?经?历完全?不同,又快过年,他?没有深思。
到如?今两个月过去,乍看?到熟悉的?一张脸,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但为自己不卷入更深,他?的?目光只乱了一瞬就回复正常。
官差继续指着纸上?神似李春的?脸,戳两下道:“这人与?你们昨晚所捉的?贼人是一伙的?,由另一桩案子的?犯人供出,你们真不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