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叙手执折风扇,扇子轻轻一扇,风势便将眼前的洪水滔滔改移了方向,等风几番来回消耗掉滚滚水势,这一波水患便算是镇住了。
只是水势虽退,空气中却犹带着湿润的气息,闻叙张开手,任由周遭的风穿梭在他的指尖,结丹之后,他对于风的感知再次跃上了一个大台阶,但哪怕如此,此时此刻的风依旧是乱序的、杂陈的,里面能反馈给他的信息非常稀少。
这很正常,却也不正常,就像张霖所言,这水患并非天灾、必是人祸。
三人如此早出晚归数日,陈最甚至学会了以刀斩水、削弱水浪,可惜涨水异常的线索,却是半点儿没有。
不过这边进度条推不动,那边罗家倒是终于派人过来道歉了。
罗明浩当日一回家,就被关了禁闭,今日才刚被放出来,就被提溜着过来赔礼道歉,至于当日在船上挑衅的奴仆和护卫,早就被发落了,哪能留到今日。
“……罗小少爷,我还是比较欣赏你在船上时桀骜不驯的模样。”卞春舟轻哼一声,心想都过了这么久了,你们要是不来,他差点儿都快忘了这桩事了。
罗明浩:“……对不起,是小子鲁莽、冲撞了真人,还请真人原谅小子。”
卞春舟想了想,忍不住有些好奇:“所以,当日你在船上到底丢了什么宝贝,值得你这么……还是说,你就是想要栽赃……”
“不不不不,您不要误会!”罗明浩努力摇头的模样,看着不似作伪,“小子绝无栽赃之意,是真的丢了宝贝,至今还未寻到,这宝物乃是一只极为聪明的小兽。”
“这只小兽是我在拍卖会上买来的,花了不少灵石,听闻能够趋吉避凶、有庇佑主人之能,我原想着先养熟了、等成年之后再行契约,却没想到这小兽端的桀骜不驯,竟害得小子无端落水,小子便……发了狠叫它吃吃苦头,却没想到竟叫它逃脱了去,它当日逃窜的方向,便是三位真人所住的船舱,下人愚钝,看不出真人的修为,便以为……”
“能趋吉避凶的灵兽?没有名字吗?”
罗小少爷摇头:“因是血脉混种,又是小兽,还未长成,便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所谓血脉混种,就是跨物种灵兽,就像半妖一样,混种灵兽就像开盲盒一样,有些会突变出极为厉害的天赋力量,而有些则是三不沾,力量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过灵兽繁育非常地难以把控,拍卖会上流通的血脉混种,多是佣兵、散修们在野外找到的灵兽蛋孵化出来的,因为罕见,所以确实价格都不低。
罗明浩有些诚惶诚恐,生怕雍璐山的弟子找他的麻烦,以己度人,倘若他做了大宗门的弟子,他哪里会在意弱者的死活,却没想到他战战兢兢地来,居然全须全尾地离开了。
他心想,五大宗门的弟子居然如此好说话,到底是如何在修仙界立足的?真是奇怪。
送走罗家的小少爷,卞春舟翻了翻桌上的赔礼,比商行送过来的重上许多,不过……收了也不亏心,等闻叙叙和陈最最回来再分一分好了。
正这么想着,他远远就看到陈最最扛着刀回来了,不过:“你这刀上挂了个什么东西?哪来的毛绒挂件?”
陈最将刀柄上的“挂坠”取下来:“一只偷吃我补血丹的灵兽,送你了。”
灵兽幼崽?唔?怎么有点耳熟呢。
第244章 不渡
毛茸茸巴掌大的白色小兽, 偏生还生了一双水汪汪的蓝色小圆眼,两只前爪还乖乖地环成一个圈抱着他的大拇指,这……可爱得也太犯规了。
桀骜不驯?不不不, 这肯定不是那位刁蛮小少爷斥巨资买下的混血灵兽。
卞真人相当武断地下了判断:“他就是偷吃你几颗补血丹而已,至于拿小家伙当剑穗嘛,你这个不懂爱护小动物的大块头!”
陈最:……那我走?
“不过它看着好小啊,说不定是有主的, 你就这么给抱回来了?你在哪找到的它?”
陈最在这些事上,实在不是一个细心的人:“不知道, 谁知道它何时爬进我的储物袋里的,嘴还挺刁,低品的补血丹一颗没碰。”
“不是?它怎么还能爬进你储物袋的?”这小兽还有这等能耐?
陈最不在意地开口:“我的储物袋又不用灵力封口,左右就是一些不值钱的丹药而已,哪像你放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卞春舟默默竖起另一只手的大拇指:“不愧是你。”
“我去修炼了,今日斩水颇有领悟, 我得趁热打铁。”陈最说完,人就走了, 卞春舟都没来得及将罗家赔礼的事情说出口, “小兽啊小兽,你要是有主的话,你就眨眨眼, 眨三下怎么样?”
小兽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然后忽然打了个哈欠,直接就在卞春舟的掌心原地睡着了。
等了许久的卞真人:……行叭,看来是我想太多了。
他抬头看了看远处浓烈到靡丽的斜阳,明明这几日没下过一场大雨,景元城附近的水流却都迎来了水位新高度, 说实话,这水到底从何而来啊,完全就……不符合科学道理啊。
没有短时间大量的降水量,又是夏日这种温度和天气,这么多的河流水面,水分不蒸发就已经很好了,它还涨得这么快,完全就像是……被戳到了地下水源大动脉一样。
但这可能吗?
景元城地处大陆的中西部,此地水系发达、地势低洼,是周边难得一见的盆地地貌,可虽是盆地,但能发展出大城池,就足矣说明它的区位优势非常突出,前面几千年都安生过来了,没道理近几年就急速巨变了。
……就很离谱一水患。
卞春舟是水火灵根,水灵气天然亲和他,而他又因为有火灵根,对于水蒸发这个过程比寻常人敏锐不少,他这几日走遍了景元城的周边,不论是水患最严重的芙蓉河还是其他江流,水蒸发的速度都很慢,甚至慢得有些离谱。
这说不是人为控制,他的头拧下来给人当球踢。
卞春舟一手摸着小兽,一手拖着下巴:“诶,好愁人啊,天都黑了,闻叙叙怎么还不回来啊?难道遇上了什么突发情况?”
夏日的天,看似黑得慢,当天黑的时候,几乎是瞬间发生的事情。
闻叙御剑飞在宽阔的水面之上,夹岸的风光称得上秀美,夏天本就是万物疯长的季节,风从来都是万物的主宰方,但因为夏日里的生机足够盎然,风似乎也变得“随波逐流”了许多,它并没有那么强势,只是任由万物自由生长。
原本,他是准备回城了,然就在阴阳交割之刻,他在碧波荡漾的风中嗅到了一丝异常的气息,它像是一碗汤里面放了几颗葱花,虽然不多,但如果努力去辨认,却还是能察觉到几许不同的。
这丝异常的气息,就是这几颗葱花。
只是气息实在微弱,闻叙沿着水面飞了三圈,也没找到它的突破口在哪里。
他想,或许应该等明日和春舟一道再来探寻一番,他对于水面之下的探知力是完全不如春舟的,现下已然天黑,那丝异常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景元城是没有宵禁的,或者说修仙界大部分的城池都是没有的,于修士而言,修行没有白日夜晚之分,但普通人知晓邪修多在夜间出没,自然不会随意在夜晚出门游荡。
闻叙入了城便不再御剑,街上稍显空荡,只偶尔会有修士匆匆路过。
水患白日里严重,夜间却反而稍显沉寂,虽然也有溃发,但城主府的力量已经足矣应付,这实在很奇怪,闻叙是亲身经历过洪水的人,夜间涨水快才是发大水的常态,可偏偏在景元城的表现却截然相反。
景元城这么多的人,不可能看不出这场水患的异常,就连雍璐山的外门弟子张霖都心有感知,更何况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化神尊者、元婴真人了。
闻叙心想,这或许是一场景元城上层阶级“心知肚明”的灾患,但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强行截断,便只能维持住眼前这种看似平衡的状态。
“小师叔祖,独身夜行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呐。”
光是听声音,闻叙就已经知道来人的身份了:“你不也是一样,不是说怕黑吗?今日怎么不怕了?”
“小僧今日找人壮了胆,故而才不怕的。”不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坦然自信,可惜闻叙眼盲,根本辨别不出。
闻叙心念一动:“找谁?”
“一个好人吧,小僧觉得他是个好人。”不释抬头,今夜上弦月,看着夜空实在有些寂寥,“闻师兄,你为什么装瞎?”
闻叙:“那你能告诉我,你姓什么吗?”
“太冒昧了吧,是小僧失言了。”小师叔祖果然嘴上不饶人,不释觉得自己是被今夜的月色迷了心神才问了出口。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都道歉了,闻叙居然回答了他的问题。
“因为想装,所以装了,之后我还会装,师弟会戳穿我吗?”
好直白,这完全不符合不释对闻叙的认知,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心情也随之轻松了不少:“当然不会,师兄装瞎是个人之事,小僧怎么会戳穿师兄的私事呢?”他巴不得对方继续装下去,毕竟多有意思啊,神尊弟子亲自下场装瞎哎,被骗的人就该偷着乐才对。
“那师弟大可也一直装下去,我不会戳穿师弟。”
“小僧装什么了?”
“装腔作势。”
……好像冷不丁被阴阳怪气地踢了一脚。
不释忍不住露出受伤的可怜表情:“小师叔祖要不要如此直白伤人?”他见闻叙没有半分反应,又忍不住追加,“你对卞师兄可不是如此模样。”
明明他的容貌很占优势,就算是在苦渡寺,他也常常因为容貌而得利,闻叙是他见过第一个完全不将他容貌看在眼里的人,哦那个姓陈的刀修是第二个。
当初五宗大会之时,便是因为这点,他才被对方骗了过去。
“因为我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俗人。”除了在意的人外,闻叙一向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从前他还会稍微装一装,就像眼前的不释一样,但自打凡人境回来,他已经连装都不装了,“这个答案,还满意吗?”
不释一笑,忽道:“我不姓言。”
这话的意思就是,我虽然跟现在的言小城主在眉宇间有几分相似,但我不是言家人,跟城主府也不是一条船上的关系。
“……不是说冒昧吗?”
不释双手合十:“小僧想了想,经过方才的一番谈话,与闻师兄的关系不知不觉拉近了不少,已算不得冒昧了。”
闻叙却道:“不释,跟你说话真的很费劲。”
“小僧也想改啊,但这不是改不掉嘛,上次见面,小僧与师兄还有几分相似,现下师兄先行一步,可以稍微传授一些秘诀给小僧吗?”不释说完,双手一摊,“如此,够坦诚了吧?”
闻叙冷呵一声:“装可怜?还是装腔作势,我不吃这套。”
不释:……小师叔祖真的很难讨好。
“好吧,你看,我就说很难改吧,小师叔祖倘若修佛就好了。”不释说话的声音里充满了遗憾。
“我若修佛,不渡世人不渡己。”闻叙直接戳开,“其实你适合修道。”
“哈哈哈,对吧,小僧自己也这么觉得,但我师尊说我天生佛骨,生来就是渡人的,没办法,小僧只能勉强修佛了。”
天生佛骨?
“可小僧却不愿意渡人,这世上的水这么多,水下求救者不知凡几,挣扎求生只会让他们坠得更深、死得更快,小僧又能救几人呢?倒不如一人不救,反倒公平,不是吗?”
闻叙心想,这不是天生佛骨,这是天生修无情道的好胚子,果然,眼前这家伙就应该修道才是。
“你怎么不说话?还这般看着小僧?”
“只是在想,你既然不渡人,那来景元城做什么?”闻叙伸手,指尖落在不释握着的佛珠之上,“你连自己都不渡了吗?”
不释笑得愈发开怀了:“不渡,其实最早的时候,我想给自己取的法号是不渡。”可惜被师公一口否了,他才只能叫不释。
“所以,景元城的水患,与你有关?”
“哎呀呀,好直接啊,可你得知道,几年之前小僧才刚刚筑基,哪来那么大的能量能够掀起这满城的风雨呢?”不释双手张开,似是要拥抱住眼前浸入黑夜的景元城,闻叙忽然有种错觉,他竟然觉得,眼前的景元城——
是全部没入水中的,或许,在不释的眼中,景元城的水患早已淹没了城中所有的人。而他们是外来的,所以不释才会在当日登门,劝诫他们离开这座水患之城。
第245章 推断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差点儿以为你掉河里了。”卞春舟给人开门, 顺势往外头看了一眼,“也没别人啊,你找到水患的线索了?”
闻叙摇头, 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还不如掉河里等你来捞我呢。”
哇,什么事啊,居然把闻叙叙难成这样,卞春舟该死的好奇心忍不住冒了上来:“怎么了?难不成碰上河里的女妖了, 问你掉的是金斧头还是银斧头那种?”
“……是跟人打了半晚上的哑谜。”
哑谜?卞春舟恍然大悟:“哦,不释那个家伙居然偷偷背着我去找你, 我就知道这个家伙居心不良!他人呢?别不是不敢见我?”
看到这样的春舟,闻叙心里的气终于舒缓了一些,果然他跟同类就是聊不来的:“确实,此人居心不良,下次你见到他,只管撸起袖子揍他。”
“好啊, 那我专门揍他那张仙气飘飘的脸!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恃靓行凶!”
闻叙闻言,忽而明悟, 难怪那家伙一路都在矫揉造作, 原来是“恃靓行凶”啊,可惜了,这次他真的不是有意为之的, 在这方面, 他确实是个瞎子。
“……你心情好像突然变好了。”
闻叙点了点头:“嗯,稍微想到了一点让人开心的事情。”
两人并肩进了内堂,很快闻叙就注意到了团作一团睡得酣眠的白毛小兽,不过他对灵兽并不是很了解:“你买的灵宠?”
“不啊,陈最最零元购的。”跟灵宠居高不下的价格相比, 陈最最付出的那点儿补血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卞春舟简单叙述了一下这只小兽的由来,“你说,这会不会是罗家小少爷丢失的那只灵宝啊?”
闻叙头顶忍不住冒出了三个问号:“什么灵宝?”
“哦,差点儿忘记跟你说了,今日下午罗家来道歉了,还送了不少赔礼,我放起来了,等之后我们三人平分。”卞春舟又指了指桌上睡得安稳的小兽,“那罗小少爷看着被狠狠教训了一顿,见着我装了不少可怜,还说他的灵宝是自己长腿跑掉的。”
闻叙忍不住将视线移到桌上胸脯微微起伏的小兽身上,大概是他的视线非常凝实,小兽居然一下醒了过来,还未等它炸毛,它就听到这个好看得有些过分的男人说话:“就算是罗家丢失的那只又怎么样?它身上写罗家小少爷的名字了吗?”
卞春舟忍不住一拍大腿:“闻老师,我悟了!”
小兽默默地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好困哦,这里好多水,它感觉像是回到了还未出生时,怎么睡都觉得睡不够。
“啊啊啊啊,闻叙叙你看它是不是很可爱,睡着了还会蹬小腿,感觉都睡迷糊了~”呜呜呜,好想亲死它,嘿嘿。
睡梦中的小兽忍不住又蹬了一下腿,总感觉又有变态看上了它,踹!踹个大的!
闻叙:“……春舟,你正常一点。”
卞春舟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很正常啊,你不觉得它超可爱吗?”
“还好。”越可爱的东西越会骗人,闻叙忍不住轻轻碰了碰桌上软软的小兽,“你要收养它吗?它还这么小,似乎不太能跟着我们风餐露宿。”
“诶?我都没想这么长远,毕竟它养得挺好的,说不定是有主的,又或者是从母兽身边走失的,等解决了水患问题,我再帮它找个家。”
多亏修士已经进化掉了睡眠,第二日三人照样是精神抖擞地出门,不同的是,这一次三人并未分头行动,而是一道先去了昨日闻叙觉得异常之处的河边。
这条河叫涧水河,河面虽然不算太宽,却很深,甚至可以称得上深不见底,哪怕是夏日的白日里,都给人一种幽深寂冷之感,加上频繁的水浪冲击,完全像是一头随时会捕猎的凶兽。
卞春舟下水探了一圈,上岸后用法术控干身上的水分,为了能够更清晰地探知到水底的情况,他并没有用避水术,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在水下发现什么异常,要说唯一觉得可以说道的,那大概就是:“这河里是真的好冷啊,我都已经是金丹修士了,都觉得森冷刺骨。”
“这般冷?怕不是你锻体不行吧。”
陈最说罢,将手中的刀一收,径直跃入水中,那速度快的就只看得到残影了。
被滋了一身水的两人:……
“他这么胡来,你也不拦着点?”
闻叙抖了抖衣襟上的水:“心里拦了,但还没出手。”
卞春舟:“……以后我看,应该叫他陈莽才对。”卞不叙这个假名完全衬托不出陈最最的个人特色。
“你可以当面跟他讲。”闻叙真诚建议。
“我怕他提刀砍我。”
“你不惹我,我为什么要提刀砍你?”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陈最居然已经从河底上岸了,如此足见两人之间锻体的差距,卞春舟不得不承认,自己跟陈最最比这个,简直……没法比。
“夸你呢,你在底下有什么发现吗?”
陈最也懒得控水,只甩了甩身上的河水:“水下确实极冷,但不知道是不是常态,我得多跳几条河看看。”
于是今日,三人借着治水的功夫,跳了不少次河,某次还差点吓到了村民,村民还以为是这小伙轻生想不开,差点儿喊来了村中男女老少来捞人,好在陈最上岸的速度极快,还没等老汉摇人,他自己就轻轻松松地爬上来了。
老汉一脸惊愕,陈最一脸不解,幸好卞春舟就在附近,及时化解了这场尴尬。
“老伯,这条河里死过人吗?方才你那般着急。”
“仙长说笑了,这景元城哪条河里没死过人啊,淹死的多是会水的,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不比仙长有无上法术,这条河就是我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母亲河呐。”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哪怕在修仙界,亦是如此。
大概是昨日跟闻叙叙提了一嘴金斧头银斧头,卞春舟今日脑子里总是忍不住想起河伯,于是便忍不住开口:“既然如此,那你们村庄有没有什么河上的祭祀活动?”
他原以为自己问的问题并不出格,却没想到老伯的脸色登时大变,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松弛感,之后无论他怎么说,都摇头说忙着回家,便忙不迭地离开了。
“祭祀?”闻叙脸上充满了疑惑。
卞春舟点头:“水上祭祀应该不少见吧,我以前听说有些渔民会开捕鱼祭,甚至会特意赶制新型的龙船乞求水神不起风浪。”
闻叙:……那你可算是问对人了,我是真的不知情。
不过问题不大,他们对此不知情,张霖作为景元城的土著不可能半点儿不知道。
但神奇的是,张霖居然也不知道,甚至脸上全是茫然:“景元城乃是修士高度统治的城池,求神不如求人,我自出生就在景元城,从未听过有任何水祭之举。”
“普通人之中也没有?”
“没有吧。”张霖想了想,语气也不太肯定起来,“或许有小范围的祭祀,但大范围的肯定没有,景元城连水神庙都没有,怎么可能会——”
卞春舟忍不住一拍大腿,脸上全是恍然大悟:“我就说嘛,自打来了景元城,我就觉得缺了点什么!原来是神庙!你们景元城百姓这么吝啬信仰的吗?”
别的城池,白固城就不用说了,在他们去之前卫家仙庙可是香火十分鼎盛的,就算是阆苑城中,也有各种小型的庙宇,一到年节,普通百姓就会穿戴整齐去庙里烧香还愿。
这才是常态啊。
而景元城发了这么大的水患,都好几年了,城中百姓连一个求神拜佛的都没有,这完全不符合常理啊,毕竟……这城中不论是城主府还是世家,都没好到百姓磕头虔诚跪拜的程度。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你是不是从来没出过景元城啊?”
张霖点头:“对啊,师叔你怎么知道?”
卞春舟心想我怎么知道的,这不明摆着嘛,如果出去过,肯定就能知道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子啊,人哪有不迷信的,哪怕是修士,也迷信得很,没见某五大宗门宗主每年大年初一下山烧香拜佛嘛。
“没有水神庙很奇怪吗?”张霖忍不住发问,“还是说,外面的城池都有水神庙,而景元城没有,所以遭遇了数不尽的水患?”
“可是从前,明明很安生啊。”张霖脸上写满了不解。
问得好,虽然求神拜佛是一门玄学,有时候也不管什么用,但老百姓不求神拜佛还如此恐惧祭祀,那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
或许从前,是有庙宇庇佑景元城的,但后来没了,连在人心中的痕迹都被抹去了。
一座庙的死亡,是从被遗忘开始的,所以……这漫天的水患、心有怨愤的佛子不释,是否与此有关呢?闻叙想了想,都怪不释那个喜欢打哑谜的家伙,这人若是直说,他们何至于绕这么大的圈子。
但……倘若真的与信仰和祭祀有关,除非当真是真神发怒,否则修士之中,唯有修神道的修士需要信仰来增进修为。
可神修,就能掀起这等怪异的水患了?!
第246章 互惠
两人对于神修都没有什么深层次的了解, 一则是没遇到过,二来神修本就稀少,没有崛起之前大多都是“猥琐发育”, 很少有少年成名的神修。
但陈最却知道一些,很显然,是陈阿娘的言传身教。
普世意义上的神修,就是修神道, 简单来讲就是将自身包装成“神的模样”收集信仰,当信仰达到了一定的量变引起质变, 就是神修进阶的时候。
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极难极难,非是有大智慧大魅力者不可,关于这些,不用陈最科普,闻叙和卞春舟都知道, 他们真正想知道的是,神修如果被信众背叛, 会有什么样的反噬?如果神修被信众遗忘, 是不是就代表着神修陨落?
“我阿娘说,修神道本质上来讲,是一个开池塘养鱼的过程, 池塘越大, 神修的力量就越强,池塘里的鱼越多,神修对于力量的把控就越精准。”
卞春舟:……合着神修就是海王的自我修养了是吧?
“那倘若池塘里的鱼不甘屈居水中,想要跳出池塘呢?”
陈最看向卞春舟,脸上居然带着点疑惑:“你是不是把神修想得太好了?我阿娘说过, 聪明的神修不会只养一个池塘的鱼,而池塘主也不可能对池塘里的鱼没有半分约束力,如果一个神修会被自己的鱼反噬,那只能说明他的修行还不到家。”
卞春舟:……陈阿娘好通透一大佬。
“你说得对,区别于传统的修行方式,神修并不是真神,自然也会遇到普通修士一样的困境和难题。”本质上来讲,所有的修行都是殊途同归,闻叙敲了敲桌子,“所以,我可以这么理解吗?传闻中的神修多数都是以实现他人愿望来俘获信众信仰,当信仰越多,神修的力量就越强,这理论上来讲是一个互惠互利的局面,但实质上来讲……”
“实质上来讲是什么?”
闻叙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人心难控,且有时候大恩如大仇,在如今这个修士存在众人皆知的世道,普通人有尊称一句仙长的、也有嫉妒修士入骨的卑鄙之人,神修广撒网、多布局,不可能细心到去筛选每一个信众,哪怕是心思鬼蜮的极恶之人,难道他就不能奉上虔诚的信仰了吗?”
卞春舟:……完了,如果我修神道,可能已经死了八百回了,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死于什么,这没八百个心眼子根本玩不转。
“这听着也太难了,我还以为修神道和当土地公公差不多。”
土地公公嘛,只要实现区域范围内的愿望,信众的力量就会源源不断地供养土地公公,如此形成一个良性的循环,长此以往自然就能逐渐进步了。
“其实,还有一个重大的难点。”闻叙虽然不修神道,但有些方法本就是触类旁通的,“普通人寿终正寝不过百岁,哪怕服用延年益寿之物,也顶多延长百年,两百岁是普通人的生命极限,但修士呢?寿数的不对等,就意味着池塘里的鱼需要不断地补充进去,若不然空余池塘,再大的池塘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不是没有意义。”陈最忽然开口,“池塘里的鱼,是会繁衍的,就像你们凡人境的人类王朝,一代一代的子民都会是王朝的子民。”
好难得啊,陈最最居然也会用类比了。
闻叙心想,这话说得当真不错,神修某种意义上来讲,确实很像一个统治者开疆拓土、稳固疆域的过程,所以神修或许仁慈,但绝对不可能没有手段和威严。
他甚至觉得,某些方面,神道有些趋近于无情道,或者说是脱胎于无情道又有所改良。
所以,当初第一个修神道的人,到底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发现这条路的呢?闻叙忍不住在心里落下了一个疑问。
“这听得我有点毛骨悚然的,像是完全的利用和奴役的关系,如果只是如此,神道修到后期,岂不是会完全地漠视生命、以信仰为度量?那感觉也太可悲了。”卞春舟的发言永远都充满了感性,在他看来,当一个人身上负担了太多人的性命,就必须郑重对待,而不是以冰冷的关系去界定。
或许,这也是神修越来越稀少的原因,不是没人去尝试,而是普通人连尝试的门槛都不知道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