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未看向了容瑾,恰好容瑾也看向了他。
黎未追问,“请问小哥,宴席多少人,有什么要求”
旁边小二识趣,已经拿来了纸笔。
小厮说:“来吃饭的一共六个人,其中三位是从京城来的,没什么要求,就想尝尝咱东洲的本地特色。”
黎未记下后心下有点为难。
指名道姓需要什么的容易,开放题最难。
在一旁的容瑾知道黎未为什么面露难色。
小厮留下了一锭银子作为定金就走了,黎未拿着这锭银子觉得真是烫手。
“还有六天时间,咱慢慢想,琢磨下菜单。”
黎未蹙眉说,“吴老板愿意在咱这儿定宴席肯定是很满意你做的那道水晶酿豆腐。”
“我看不仅如此。”
黎未疑惑。
“我做的酿豆腐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留下贵客,面子大的是你爹,吴老板在帮衬你呢。”
黎未张张嘴,喉头酸涩,他艰涩地说:“你说得对,是我以前太不通事务了,以前爹爹让我学着一些,我嫌弃这些事情俗。”
“那就以后慢慢学。”
得味楼的掌柜一直站在旁边,他和管家黎叔一样都是跟着黎庸的老人了,冷眼看了多日发现少爷是真心踏实地想学着掌管得味楼,他心中既感慨又伤怀,当下收拾了下心情拿着一本书走了过来,“少爷,店里一些老食客的口味和用膳习惯我这里都有记。”
黎未眼睛亮了亮,“阿良叔,书给我看看。”
掌柜的笑着把书递了过来,他瞧了一眼赘婿,见他眼神清正,没有瞟书册,最起码看起来不是那种急着夺家产的,有点满意赘婿了。
“咳咳咳。”
容瑾想说话,但嗓子眼里像是呛到了风开始猛烈咳嗽。
“你脸怎么这么红!!”
黎未看着容瑾,惊得顾不上身份之别,上手摸了摸容瑾的额头,“好烫,你发烧了。”
“没有吧,我觉得自己很精神啊。”容瑾咧嘴傻笑了一下。
“你都快傻了!”
黎未收起了书,拉着容瑾坐下,喊小二去请了大夫。
容瑾扶着黎未的手缓缓坐下,他都看到两个黎未了。
“你怎么还笑啊!”黎未急。
容瑾乐呵呵地说,“总不能哭吧,不行了,我晕,我睡一睡,马上就好了。”
“这里别睡啊。”
黎未的声音越来越远,容瑾已经闭上了眼睛,等再睁开眼睛时看着黑暗,脑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郎君,你醒啦!”
冬子的声音。
容瑾感觉身体懒洋洋得不想动弹,“嗯,醒了,我睡了多久”
“郎君,现在都半夜了。”
冬子声音带着哭腔,“你睡这么久,一直在发烧,呜呜呜,我怕你又像之前那样了。”
“没事,命大着呢,黑白无常不会来收。”容瑾安抚着。
“胡说,不准说胡话!”
冬子让开,黎未出现在了床边,他眼底下有淡淡的乌青,真正看到容瑾醒了眼中的担忧才消散了一些。
“大夫说你久病未愈,身体乏虚,亏空太过,需要好好休养,不然……”
“你说吧,我撑得住。”
黎未抿了抿嘴,“恐不长久,是我不对,不应该让你跟着我去得味楼的。”
“要是我不去,水晶酿豆腐怎么办”
容瑾笑着看他,脸上虽有倦怠,但精神头不错。
黎未嘴唇翕动,讷讷地道歉,“对不起。”
“哎呦,别说对不起了啦,冬子扶我起来,弄点东西给我吃,我还想喝水。”
黎未没有让开,他伸出了手。
容瑾看了一眼,没有避让开,但怕黎未扶不动自己,他手撑着床面多加了不少力气,稍微运动他就明显感觉身上出了虚汗,这身子骨的确被糟践得不行嘞,唉。
黎未微微喘气,“我让刘妈妈在灶上温了鸡茸粥,你吃点,以后不允许不吃饭,更要好好休息。”
“好。”
容瑾应得那么自然,反倒弄得黎未脸红了起来。
鸡茸粥很快就来了,里面放了温补的药材,容瑾身体太亏,吃太补的东西反而不好,虚不受补。在黎未的注视下把一小碗鸡茸粥喝完了,容瑾更觉得身上黏腻,心里面想洗澡但知道现在的条件可不是热水器开着就有热水冒出来的。
古代风寒轻易就能夺人性命,他还是忍忍吧。
准备继续躺下,砰砰砰的砸门声从正门直达后院,寂静的夜如炸雷一般。
紧随其后就是匆匆的脚步声,披着衣衫就过来的黎叔喘着气推开了门,“少爷,得味楼那边来信说,老汤坏了。”
第十章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他的救命稻……
每家店铺都有点独门秘技,得味楼对外津津乐道的好味道之一就是这锅老汤,卤制出来的食材是食客们反复回味的美味。
听到老汤坏了,黎未的神色先是惊讶,随即沉默了下来,仿佛老早就预设过这种可能,现在只不过是想象变成了现实。
心里有了准备,好像觉得没那么糟糕。
黎叔瞧了少爷一眼,发现他脸色不大对,立刻绞尽脑汁地安慰。
“现在只是个说法,还不知道具体什么样子,少爷别急。我跟着老爷风风雨雨几十年走过来,遇到的事情多了去了,竞争对手使绊子的手段层出不穷,得味楼始终挺了过来,而那些使绊子的早没了。”
黎未深吸了一口气,“黎叔,我没事。”
“我们先去得味楼看看具体情况。”
容瑾在冬子的帮助下已经穿好了衣服。
“仔细着你的身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容瑾安抚地拍了拍黎未的肩膀,“我睡了一觉好多了,你独自去我也不放心啊。”
“有黎叔……”黎未脱口而出。
“家里不能没个主事的,后方不能乱。”
幽幽烛火下,狼狈的黎未看向容瑾,在对方安抚的笑容渐渐找回了自己平稳的心态。
他点头,“有任何不适你跟我说。”
“好,我绝对不逞强。”
黎未让黎叔好好看家后,就当带着容瑾上了马车,在马车上,黎未介绍了这锅老汤的由来,“娘亲怀我的时候害喜严重,什么都吃不下,爹爹想方设法给娘亲做好吃的,最后就研究出了这锅卤汤,我多大,这锅汤就有多久了。爹爹用来卤制各种肉类、蔬菜还有海鲜,曾经对我说过,要养好一锅老汤不是往里面放的食材有多贵重,也不能够杂,而是平等地对待每一样食材,他说能把寻常菜做成美味更难得。”
“你爹说得对,他的招牌菜水晶酿豆腐就没有用任何鲍参翅肚,照样让食客惦念。”
说话间得味楼到了。
大齐正处在四海升平的向上阶段,除了一些边境偏远或者贫瘠之地有宵禁外,膏腴之地夜晚是畅通无阻的,湖边一些勾栏瓦子彻夜点灯,歌舞笑闹声直到天明。
夜晚行人几乎没有,速度比白天快了不少。
得味楼后门的门坎卸下,马车径直走了进去。
黎未收拾了下自己,他朝着容瑾笑了笑,“我现在是黎家的当家人,更加不能乱。”
有些走神的容瑾愣住,随即笑了起来,“当家的,加油。”
“加油”
“你说了老汤的事儿,我说说加油的典故,就是有个地方的父母官重视科举,自掏腰包给熬夜看书的学生加灯油,加灯油的更夫会说一句大人给你加灯油了,久而久之勉励他人就说是加油。”
“原来如此。”黎未好奇追问,“什么地方的”
“是我在书上看到的。”
黎未没有继续追问,他提着衣袍下摆弯腰从车厢内走了出去,有了容瑾的宽慰,他的心态的确好了不少。
外面火把燃起,他下意识闭了闭眼睛,适应了光亮后他看到了一张张忐忑的、紧张的、期待的脸。
得味楼发生了大事,他们六神无主,需要一个主事的人,现在他不能够慌、不能乱,因为他表现出慌乱那就失了人心。
“加油。”
身后的人小声地鼓励着。
黎未莞尔,扶着春夏的手走下了马车。
掌柜的迎了过来,细细地说了经过。
得味楼有巡夜的人,检查各处有无明火、门栓是否上牢,特别是厨房灶膛里的火是否压灭,巡夜的人就听到了异响,他走进厨房一看,地窖的门竟然掀开了,冷幽幽的空气刺激得他浑身发毛。
巡夜的不敢有丝毫耽误,连忙举着油灯查看,发现存在地窖的老汤竟然开着盖,空气中有臭咸鱼的味道。
“少爷,巡夜的就是他。”
容瑾看到一张熟脸,是白日在前楼见到过的小二刘子。
刘子走上前说,“少爷,我只是听到了响动,我没看到人。”
黎未点点头,又看向了掌柜的,“袁叔,留宿的都有谁”
掌柜袁叔经验老道,他住的也离得味楼近,得到消息后从家中赶来就稳住了局面,让一排站着的六个人尽数给黎未看,包括了巡夜的小二刘子。
那几个人高矮胖瘦不一一细说,黎未没能从他们惶恐不安的脸上看出什么异样。
“袁叔,我从家里带了一些护院,先检查得味楼的院墙。”
袁叔心中赞许,“听从少爷安排。”
黎未料理事情的时候容瑾去看了那锅主角老汤。
老汤的基地是咸鲜香,能够闻出一些常见香料的的味道,卤出来的食物肯定比不上后世常见的麻辣口更带劲儿,但素菜有五香的毛豆、豆干、藕片等等,荤菜有五香的猪肝、猪心等等,都是下酒、配饭的好料。
容瑾用汤勺在老汤里捞了捞,在里面捞出了一条翻白眼的臭咸鱼。
已经彻底混了这锅老汤。
容瑾沾了一点汤在冬子劝阻下塞进了嘴里。
“呸呸呸。”
“我就说吃不得,都坏了。”冬子忙去马车上找水囊,给容瑾漱口。
漱口的容瑾眉头已经松开,他心里面有了个底。
等黎未转了一圈回来,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到马车旁边交流发现的情况。
黎未说:“所有的墙都查看过了,没有翻墙的痕迹,门栓门锁都完好。”
容瑾说:“那条咸鱼是鲫鱼腌的。”
黎未,“鲫鱼”
容瑾摸了摸下巴,真相只有一个,“熟人作案。”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六个中有人扔了那条咸鱼进去。袁叔带人翻了他们睡的通铺,没有鱼腥味。”
“他们手上身上呢”
“没办法以此来断定谁作案的,因为他们手上身上都有,按刘子说的,他们发现老汤坏了心里面慌了神,慌乱之下都去碰了锅,是他们把老汤从地窖里抬出来的。”
黎未觉得身上有点冷,当然也有可能是心里面冷。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我告诉你一个事实。”
黎未,“嗯”
“老汤是老但没有那么老。”容瑾凑近了一些凑到黎未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黎未顿住,“你确定”
“当然啊,我确定。”容瑾说:“你问下后厨的人,你爹在的时候是怎么保养那锅老汤的。”
“已经去请白塘和周元亮了。”
喊曹操曹操就到,几乎前后脚的,白塘和周元亮了来了。
周元亮脸颊上带着睡痕,头发随便拢了拢就匆匆赶来,看到黎未、容瑾和白塘站在马车边说话,他跑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问:“老汤坏了”
黎未点头,示意白塘继续说。
白塘管着白案,沉默不爱说话,但黎爹让他做了厨房管事。
白塘刚才说老汤每半个月师父就会带回家调理一次,现在接着说:“师父曾经说过老汤要养,不是每天往里面放肉、骨头这些就敷衍过去的,那样时间长了一锅汤就混了,卤再多山珍海味都美味不了。”
容瑾在旁边点点头。
周元亮一脸懵,“师父有说过这些”
“你的性子轴,师父让你切配就是在磨你的性子,看来你还没长耳朵。”
周元亮涨红了脸,讷讷地说,“我只是、只是……”
只是觉得那些和自己无关,他只要安心做好师父交给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让切菜就切菜,让烧火就烧火,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容瑾有了个想法,拉了拉黎未。
黎未,“你说。”
“店里这锅老汤坏了,明儿个就把家里那锅端来吧。”
黎未心中动了动,点头说:“好。”
风起,把他们简单的对话带到了所有人耳中。
把几个留守的小子训得和孙子一样的袁叔念了声阿弥陀佛,“还是老黎有法子,多做了一手准备。”
着急上火的周元亮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唯有白塘深深地看了一眼黎未和容瑾,没有言语。
后院众人神色各异、想法不同,黎未和容瑾站在一块儿,冷眼看着一切。
“袁叔,得味楼明天照常开业。”
袁叔说:“晓得了,少爷。”
等上了车,黎未挺直的背垮了下来,“折腾了一晚上,抓不到内鬼。”
“往好处想,知道了有内鬼存在,想办法抓出来就是了。”
黎未问,“你让我那么说,是想到怎么抓内鬼了”
容瑾笑,“你不一样吗,故意没有处置那六个人。”
黎未,“你的计划是什么”
“我晚上调一锅卤汤,就装成你爹弄的带去店里,看看晚上会不会有动静。”
“守株待兔。”黎未想的差不多,可他想的更多。“店里现在生意萧条,也就靠着这锅卤汤勉强有几个生意,现在汤没了,连那么点生意也保不住了。我爹的书房里留有许多他研究做菜的心得,库房里收着许多他收罗来的宝贝食材,一头的干鲍、十数年的花胶、陈年的花雕和陈皮。”
“我听出了那么一点小味道来。”容瑾打趣。
“嗯,我在放饵,引你上钩,但我不确定这个饵是否符合你的心意,我家除了这些做菜的东西,没有大儒经典、也没有大家的书画,但你想要,我也想办法为你收罗来。”
黎未没有回避容瑾的视线。
眼前的男人,是他的救命稻草。
“我说过,我给你掌勺。”
火烛摇曳,容瑾微笑的脸上光影明明暗暗,他目光清朗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黎未,黎未的表情藏在影影绰绰的光线中,唯有眨眼时候颤抖的睫毛泄漏了心中的紧张和忐忑。
不过是一句简单的话,却让黎未心里面五味杂陈。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他只是叹息般地说了一声:“谢谢。”
“不客气。”
“拜托你了。”
黎未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说出口后就和那声“谢谢”一样显得苍白。
可他不知道,有了这一层关系,仿佛在容瑾这抹异世来的浮萍灵魂上拴上了锚,让灵魂有了重量。
大概这就是被信任和托付的力量。
初来乍到的容瑾心里面是安定不少的。
时间宝贵,不能耽搁,很快马车就到了黎家,直达了二门才停下,还未停稳黎未和容瑾就下了车。
夜风尚且寒凉,风呼呼来一下,吹得容瑾狠狠地哆嗦。
黎未转身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想要给容瑾披上却发现瘦削的容瑾哪怕佝偻着身体依旧很高,他微微垫着脚给容瑾披上斗篷的话很容易就显得投怀送抱。
他抿抿嘴,把斗篷交给了冬子,“给郎君披上。”
冬子忙上前接过斗篷,他还小,是垫着脚都没办法把斗篷给容瑾围上的。
容瑾当然是自力更生,围上了斗篷后,身体上暖和了不少,“继续马车上说的,你真能够确定那锅卤汤有十多年了”
“我不知道。”
风中,黎未的鬓发轻扬,衬得他一张小脸格外苍白脆弱,但他眼神坚韧,走过爬着春藤的院墙时,仿佛把自家的院落走成了战场,那些躲在暗处的宵小休想靠近。
“我说过我以前对得味楼和下厨并不上心,你容我回忆回忆,我等等去书房翻查下数据,爹爹有记录的习惯,关于卤汤的应该也有。”
容瑾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是心动的,他听到自己说:“据我了解,一锅汤可放不了十多年,常说的百年老汤,差不多是配方不变,不是汤留了一百年,对外的说法不过是个噱头。”
按照现代冰箱冰柜零度保鲜等等储藏条件,把一锅汤存个十来年也不现实,更何况是各项条件简陋的古代。
得味楼有地窖,有储冰的习惯,条件虽说不错,但也仅此而已。
一锅卤汤,拿出来用的时候沸煮,添上新料,滋味变得浓郁,每百毫升大肠杆菌的含量肯定也在与日俱增,做餐饮的最忌讳的就是把人吃了上吐下泻,那名声就臭掉了。
容瑾曾经在一个地方喝过号称百年老汤的羊汤,他偷摸问过老板:汤真的有一百年
老板嘻嘻哈哈地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一百年前我们国家在遭受什么
别说一百年有多少变故了,就是五年十年的,变化也很大啊。
黎未不懂做菜,但他懂道理,闻言后陷入了思索。
“我去厨房,试着调一锅卤汤出来,你去书房找找你的爹留下的手札,我们分工协作。”
“你注意着身体,切莫劳累。”
容瑾笑了,“你也是。”
走到挂着秋千的梧桐树的那儿时二人分头行动,容瑾带着冬子去了厨房,不是刘妈妈管着的小厨房,而是黎家的大厨房,这里佐料菜蔬更加齐全,还挖有一个小地窖里面存着冬天时候码放进去的冰。
很显然厨房里早就得到了指示,不仅是下人在,管家黎叔也在。
今天注定是黎家的不眠夜了。
黎未在得味楼下了封口令,老汤毁掉的事情能晚一点传出去就晚一点。
人多口杂的,不可能完全做到铜墙铁壁那样一丝消息都传不出去。
内鬼是谁
谁在针对得味楼、针对黎家
容瑾摇摇头,把纷乱的思绪抹平,自己来的时日尚短,所有嫌疑人、证据摆在面前他也捉摸不透的,还不如琢磨琢磨卤汤,破解下黎爹留下来的谜团。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磨搓着斗篷的边缘,斗篷上有淡淡的幽香,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香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淡雅的、干净的又一点柔软的香气,脑海中不知怎的就浮现出了黎未的脸。
还未见到他舒心爽朗的笑过,黎家的事情太多,他的笑容背后藏着紧绷。
不应该是这样的。
容瑾解下了斗篷交给冬子让他收好,自己挽起衣袖开始分解卤汤。
老汤已经带了回来,那条臭咸鱼捞出来了也放在不远处。
汤锅坐在炉子上,只等他一声令下,守着灶膛口的小厮就可以烧火。
容瑾舀了一点汤到小碟子里,他先是闻味,不得不说,臭咸鱼的味道是霸道蛮横的,被这味道掩盖,普通人再难闻到其它。
但容瑾不普通,而且他发现现在的身体是有点牛逼在身上的,无论是嗅觉还是味觉,都比现代的自己还要灵敏。
现代的时候,他那条舌头已经被好友戏谑为皇帝舌,尝啥都能够轻易分辨出来。
那现在这舌头,绝对是皇帝plus。
不过……
容瑾摸了摸头,一定要牢记身处的环境不同了,一些话可千万不能说,谨记祸从口出。
按个大帽子在脑袋上,连夜扛条船出海都来不及。
“八角、桂皮、香叶、胡椒。”
容瑾把尝出来的味道写在纸上。
“丁香、肉桂、白芷、陈皮、草果。”
这些是最容易尝出来,也是个万能卤肉配方,可仅仅用这些大路货万全没办法成为招牌菜。
卤汤在舌尖滚动,他尝出了咸、辛之外还有什么……
有小厮打了个哈欠,立刻遭到了黎叔的眼刀,他以眼神扫视了一圈,谁要是这时候发出声音吵到了郎君,谁就滚出去。
黎叔满脸复杂地看着不远处的身量颀长的年轻男子,一时间眼前有些恍惚,那专注的模样竟然与老爷有了神奇地重迭。
黎叔十一岁的时候遇到了在码头扛包的十二岁少年,他们是打小一起闯荡的交情。黎叔知道老爷四五岁就没了父母,一个孩子是守不住地、房子和房子里的锅碗瓢盆的,那些东西陆陆续续没有了后,吃百家饭勉强度日的黎爹也就彻底没了价值,亲戚周济了他一些盘缠,他就勒紧裤腰带出去闯荡,那时不过十岁,精瘦精瘦。
幼年的黎叔遇到老爷时,他已经在码头扛包扛了两年,也就是这两年入了做酱菜的林家的眼,觉得这小家伙机灵、肯吃苦就收了做小厮,后来发现他聪明好学,慢慢就开始传授了手艺……后来娶了酱园林的小闺女,生了小哥儿。
一眨眼的,二十多年过去了。
黎叔背过身擦了擦酸涩的眼睛。
时间过太快,命运太无情了。
“烧火,把卤汤煮热。”
站在灶边的容瑾忽然发话。
等得打瞌睡的小厮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他忙不迭开始烧火。
咕噜噜。
不久后卤汤烧热了开始冒泡泡。
刺鼻的咸鱼腥臭味压制住了卤汤原本的香味,充斥着整个厨房,有人忍不住呕了。
对味道更加敏感的容瑾直面冲击,他强忍着恶心,舀了一点卤汤,在冬子紧张的目光中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哕。”
容瑾有点想吐,还好冬子及时递来了盐津梅子。
他对着冬子比了个大拇指,却发现旁边站着的不是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黎未,梅子也是他递来的。
含着一颗梅子,容瑾说话有点含糊,他说:“我觉得你爹在卤汤里放了梅子。”
“我翻到了爹爹留下的笔记。”
黎未打开一杯手札,上面鬼画符似的,“可惜,勉强看懂了一点点。”
忘了说,黎爹摸爬滚打着长大,学读写是后来到了酱菜园的事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学的,字迹和鸡爪子一样。
这字迹在得味楼那本手札上,容瑾已经领教了到了点,但不多,现在黎未拿出来的,容瑾才觉得什么叫做暴击。
第十二章 “白天就只能够知道对不对了……
留在得味楼那本手札,估计想着授业解惑的,所以黎爹写的时候特意注意了字迹工整。
而在家里面的,随性而为,既留着不少涂改,又有不少涂鸦。
容瑾看了眼黎未,觉得佩服至极。
“难为你发现这里写的是卤味了。”
黎未有点被逗笑了,他清了清喉咙,才没有笑出声来,但眉眼弯弯,足见此刻心情不错。
“我只能够勉强认出来一些字,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帮助。”
容瑾的手指在字上移动,他默数,“首先一个好消息,我们知道了卤汤里有一十六味材料。”
算是个坏消息里的好消息了。
黎未挫败,塌下的肩膀很快就直了起来,“你说得对,这个是个好消息。”
容瑾莞尔,舌尖顶着盐津梅子一点点吸吮着里面的滋味,入口咸、酸,过后梅子的甜便显得更加浓郁而有滋味。
他提起笔,在纸上下了一味——梅子。
“我们试着调一个卤汤。”
黎未不懂调鼎之道,但父亲有专才、外祖家亦是经营着大酱园,所以对容瑾说的“试”他有着万般耐心去配合。
容瑾起了锅,用酱大骨为基底去调制这锅卤汤。
骨边肉最香,啃骨头会激发血脉里的原始满足,容瑾一直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的店里始终有一道经典菜——酱骨头。
用的不是筒子骨,而是棒骨的两段,带着点筋膜,煮的时候骨髓油进了汤里,卤汤又浸入了骨肉,吃着那叫一个香。
大骨头用葱姜料酒焯水去掉了多余的血水和腥味,锅中加少许底油把焯过水的骨头放进去微微煎一下捞出,底油用竹制的漏勺过一遍去掉了渣滓,随后加入了糖,这是炒糖色。
放水,放大骨头,放各种料。
修长的只有手指头上有一点点薄茧的属于读书人的手随性地捻着草果、桂皮、胡椒等等,他没有去弄个小称量重,仿佛随意地抓一把,不管是多是少就扔进了纱布中。
把纱布扎紧后扔进了汤里。
“酱给我。”
一直守在旁边的黎未把一壶酱送到了容瑾的手边。
东洲地处南方,甚少做豆酱、不吃蘸酱菜,但会拿麦酱做酱瓜,那种小个头的小瓜剖开后填入豆子、花生等等用细棉绳扎紧了埋进麦酱里,经过时间的发酵,拿出来吃就有独特的味道,是送粥送菜的好料。
当然,精加工一下,也可以炒个毛豆、黄豆、肉末之类的,便是一道菜了。
黎家的厨房里就有,酱瓜不是今天的主角,酱才是。
容瑾手上拿的这坛表面泛着油光的酱又叫做秋酱,豆粕和小麦经过风霜雨露终于在秋日里迎来了收获,吃起来咸、香、鲜,回口是微甜。
加入了卤汤里,卤汤的颜色瞬间就变了。
“留个人守着这口锅,用文火慢煮,把骨头的髓油煮进汤里。”
容瑾打了个哈欠,这身体单薄,稍微熬熬夜,脑袋就有些昏沉了。
他脚下踉跄,手下意识去扶灶台,却发现自己的胳臂被扶住了,他侧头就看到了黎未关切的目光,他笑了笑,“白天就能够尝尝,味道对不对。”
“你应该休息了。”
黎未见容瑾面露疲惫,眼皮子耷拉着只是勉强睁着,显得很脆弱,他的心没来由地狠狠疼了一下。
不愿意容瑾再劳神劳力,他强制性地拽着容瑾去休息。
明明这么高的一个人,拽起来那么轻松,黎未心里面不是滋味,他垂眸说:“你绝食一次就可以了,以后不允许再这么做。”
“嗯。”
容瑾任由黎未拽着自己,闭着眼睛,似个游魂一样。
大厨房旁的厢房里备有床、被,容瑾就被安置在里头,黎未让冬子好好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