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樑帝根本懒得搭理他,只看着闻人吉冷笑,阴阳怪气道:“闻人家,书香望族,不止本朝,前朝乃至前前朝闻人家都是官场有名,当年武帝开国立朝,闻人祖辈是有从龙之功。再看今日,啧啧啧,不愧是名门望族,惯来是四方押注!”
闻人吉听到这才脸色急变,正要辩驳,明樑帝却自顾自接着道:“闻人老太师,你是个聪明人,必然对那天道法网有过思量,你心里清楚,说白了,你们这些人,就算想下注天疏阁,天疏阁都不会收。若日后天疏阁真成了事,此刻金殿中的诸位,你我哪一个还有活路?哪一个还有权钱可享?”
明樑帝环视群臣,对着他们僵硬的面色,张狂大笑,更直白地问:“朕问问你们,没了朕,你们拿什么跟天疏阁斗?两个半步剑仙,其中一个还是白龙神兽!遍布九州的天疏阁,笼罩苍穹的法网,还有你们远远得不到的民心所向!就算朕今日甘愿退位,你们打算推举谁为帝?”
被明樑帝问得满心惊慌,有官员脱口而出:“迎回长公主……”
明樑帝早有预料,竟然并不发怒,煞有其事地接口道:“她是我的血脉,众神派我下来斗天疏阁,成事之后,我必然是要被捉回去,听候众神发落,她就算不被赐死,也不可能留在凡间。”
满朝文武一愣。
他们万万没想到浑沌凶兽会亲口承认自己是众神故意放回凡间的棋子。
天疏阁昭榜中并未写实是众神派下,但在水镜卷轴中,魔尊和浑沌凶兽都是这样声称,假如众神有心下凡铲除天疏阁,那无论到时候谁来为帝,至少朝廷是保住了!假如真是如此……
鱼上了钩,明樑帝继续道:“朕乃浑沌,随时都能将整个京城的人灰飞烟灭,更不要说一个小小金殿,你们如此犯上,朕却从来不曾对你们下过杀手,正是由于众神下的束缚,你们想对付天疏阁,不过是为了那些权钱厚利,朕对付天疏阁,可是身奉神旨、不得不为。”
“真想对付天疏阁,你们就不该与朕作对。没了朕,你们没有赢的可能。”
语罢,明樑帝闲坐龙椅,不再出声。
殿中低语议论纷纷。
满朝文武都在交头接耳,闻人珏是少数没有参与议论的一个,倒不是他不想,他刚遭明樑帝点了名,附近官员都不想在此时跟他扯上关系,而与他交好的年轻官员并不在附近。
他也确实心乱如麻,三弟逃家一事被明樑帝揭破,他和父亲今夜少不了要毕恭毕敬赶去嫡家领一顿责骂教训,他既担心三弟真的被家谱除名,又气愤三弟犯下滔天大错。他越想越更低了头,不敢冒险与嫡系家主闻人吉对上视线。
他满头愁云,半心半意地听他人议论,惊觉几乎所有人都听信了明樑帝的说辞,不知为何,他想到水镜卷轴中那些被倭寇开膛破腹的妖精,不禁动了一丝恻影之心,妖虽然是妖,毕竟也是九州生灵,如何能任倭寇残酷屠戮?
正巧,此时有官员争执中音量渐大:“……与倭寇合谋,私借海岛,这又怎么说?那血珠子是以九州妖精制成,倭寇该斩,但那血珠子按理该收回公库、”
明樑帝闻言并不着急,甚至神色更为平静,简单解释:“南海倭寇一事,朕只是与倭寇虚与委蛇,他们以华夏妖精制药,心肠歹毒,确实该死,但朕费心周旋得来的血珠子,却是对抗天疏阁的利器,有了它,我们在战场上才不会败得摧枯拉朽。”
闻人吉眼神精明,立刻恭敬问道:“臣等驽钝,还望圣上详解。”
明樑帝轻蔑一笑,手中忽然多了一粒血色圆珠,他把玩着圆珠道:“这一粒,就能让元婴瞬间到达半步成仙的实力。”
元婴瞬间成半仙!
满殿皆惊,震惊过后,所有人的眼神都流露出了贪婪。
“不是永久的实力提升,”明樑帝语焉不详地补充,“还要付出一定代价。”
这并没有打消所有人的贪婪,依然有不少人痴痴地注视着明樑帝手中把玩地血珠子,即使只是一个时辰,半步成仙的实力足以做成多少事?
半步成仙的实力足以在任何地方为所欲为!就算只有一个时辰,那也是绰绰有余!不论想要什么都能拥有,曾经再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东西都可以轻松征服夺取!城池、珠宝、女人……任何东西!
然而,不等再有人问,明樑帝就收起了血珠子,并且转移话题道:“朕也有错要认。”
“为揭露天疏阁作反野心,朕不得不引蛇出洞,不仅与倭寇虚与委蛇,还不得不容忍西来歪僧在京城屡屡作恶,如今天疏阁的真面目已然揭露,朕已秘密斩了明妃,含泪埋了幼子,只待践行神旨,从天疏阁反贼手中守住这大好江山,到时迎回众神,再听候众神发落。”
说到这,明樑帝环顾金殿,故意沉默半晌,无人敢插嘴,才面无表情地问:“诸卿可有异议?”
满朝文武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闻人吉出列,刚正不阿道:“圣上何错之有!错本在蛮夷□□与天疏反贼,圣上是奉神命、保江山,功在千秋!我等一时糊涂,冤屈了圣上苦心,当领罪受罚!”
明樑帝居然宽宏大量地摆了摆手,又道:“诸位也是受天疏反贼蒙蔽,何错之有。不过,朕确实有一事要劳烦诸位。”
群臣毕恭毕敬地拜地,异口同声地谄媚道:“我等当为圣上分忧!”
明樑帝望着满殿趴地的官员,阴恻恻地一笑,悠闲道:“待朕迎回众神之时,必然是一派战后纷乱之景,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朕膝下无子,该为江山社稷早做准备,对储位有个交待。朕思来想去,祭问上天,最终决意要立开国功臣世家子弟为储,方不负诸卿。为求稳妥,暂定收养三位皇子,以众神托付身份记入玉牒,众神重回时,再由众神亲封太子。
“来人,赐下笔墨!有劳诸卿,你们每一位领了笔墨,列出能担大任的三位适龄世家才俊,交给太监,自可退朝。”
这根天大的胡萝卜打得群臣措手不及。
群臣怔愣之际,明樑帝忽然又点了名。
“闻人珏,”明樑帝已经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走下玉阶,“朕要派个人,连夜去一趟不周山,替朕做一件事。”
闻人珏站上朝堂并不久,完全没想到明樑帝会亲自点他做事,而且还是个秘密任务!他还在发愣,忽然发现家主正瞪着自己,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机会,说不定以后三弟醒悟回家他能有地位为三弟说情,于是立刻定了定神,大声应道:“微臣愿往!”
明樑帝点了头,让闻人珏交了名单之后随太监到御书房,明樑帝显然心情不错,还特意对闻人吉笑了笑:“老太师放心,不是什么难事。”
闻人吉闻言,尊敬一拜,脸朝地时才敢在心底微寒。
旁系这孩子,怕是回不来了。
拜完起身,闻人吉笑道:“为圣上做事,是他的福气。”
“说得好。”
明樑帝似乎觉得可乐极了,直到离开金殿,群臣还能听到他的大笑。
此时群臣才隐约有些缓过神来,意识到他们心甘情原地让浑沌凶兽继续坐在治理九州的龙椅上。这是如何发生的?无非四个字:威逼利诱。有些人听着明樑帝的大笑,忽然感觉到背上一片冷汗。
魏慈庵写完了名单,亲亲热热地跟太监说了两句闲话,然后才趾高气扬地环视一周,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金殿。
满朝文武缓和过来看到这得志小人小人得志的张狂模样,不约而同目露鄙夷。
而与此同时。
京城天疏阁的反贼们,把今早的昭榜拓了无数份,贴满了整个京城。
守军四处追赶,可这些反贼就像是一窝乱窜的兔子,不仅跑得快,踢人还狠。
闻人珏出宫时已是日暮,赶忙径直去了主家请罪。
闻人世家嫡系长居京城繁华鼎盛之地,现任家主闻人吉又贵为太师,府院高堂之富丽典雅世所罕见,闻人珏虽为旁系子孙,却是旁系中的旁系,绝少有机会进府拜见,每每进府都觉高不可攀。
不料今日,闻人老太师却是难得的慈眉善目,不仅没为三弟之事多做怪罪,还体贴地让他不必多留,早回家与父母妻子话别,闻人珏自然是感激不尽。
出府上轿,隔了小半个京城,仆夫紧走不停,到家时天早已黑透。闻人珏下了轿,立时吆喝下人打点行装,在管家张罗下用了些饭菜,就去向父亲庶母问安请辞,等回到自己院里,已是彦夜。
妻子海棠在灯下等候。
闻人珏神色一柔,直至此刻才放松了心神:“我这就要走,正想找你说说话。”
闻人珏娶妻算是晚的,因为父亲一心要为他高娶,然而他家虽为闻人旁系,财势地位远不如主家,在百姓眼里是大家大户,在家有贵女的世家大族眼里却是不过如此,加上嫡妻早亡庶母当家有家风不正之嫌,婚事议得艰难,最后还是由恩师巧合牵线,娶了邻近府上朱大人家的嫡长女。
他父亲虽有微词,却也知其实是门当户对,而妻子海棠性情大方温顺,是个安静懂事的,因此,到如今成婚两年,倒也算阖家和睦。
海棠顺着话头道:“方才福顺就说收拾行装,这么晚了,是要去哪?”
闻人珏并未答话,而是先谨慎关了房门,回来海棠身边坐下,才重重叹了口气:“圣上给我一个任务,要去……极远的地方,现在进宫等着,今夜即刻启程,也不知多久能到。去做什么,你也别问,我不能说。”
“可有危险?”海棠低声问。
“说是没事,只是跑趟差,”闻人珏闭目苦笑,“但看家主的态度,我怕是……”
他话未说全,但意思已然明显。
海棠似乎一惊:“是什么任务非要你去?究竟是要去哪里?”
闻人珏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想到今日群臣进宫逼劝明樑帝退位,虽都说抱了死志,其实心里都盼着个法不责众的意思,没想到最后群臣和明樑帝都全身而退,自己这个毫末小臣却被赏了个不明不白的要命任务,真真是世事难料。
想到这,闻人珏不禁更是心苦,父亲懦弱顽固,二弟早亡,假如三弟还在这,他今夜也不至于连个清楚交待的托付都没有!他作为父兄,自认对三弟尽心尽力,往日苦劝三弟考取功名,三弟却不思进取,还遭天疏阁蒙骗离家出走一去不回,也不知三弟何时能醒悟回头。到那时,也不知主家是不是真会看在他此行份上帮衬一把。
却听海棠道:“说是极远,京城出去东西南北走远了都是蛮地,七月暑侯各不相同,至少说个方位,也好知道带什么衣物。”
听她为自己操心,闻人珏心底一暖,踌躇片刻,还是小心让她附耳过来,极低声道:“不周山。”
“我省得了,”海棠一愣便从容起身,“西边儿白日酷热、夜里又寒,恐怕福顺他们打理的衣物并不合用,我去看看。”
闻人珏更觉熨帖,正要说什么,忽然听闻外头传来高声报语。
那声音又尖又细,应是太监,似乎还用了扬声机术,他们夫妻身在高门内院,却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太监在大路上高声报道:
“天疏阁反贼通倭通魔!”
“天疏阁勾结倭寇、魔尊,欺骗华夏神龙,演戏污蔑圣上,迷惑无知百姓,意图颠覆华夏河山!”
“天疏阁经年宣扬无父无君之谬论,不敬祖宗君父,不顾人伦纲常,大逆不道,罪大恶极,其罪当诛!”
“天疏阁谎言巧计诱骗无知妇女,迷惑女子不守女德、生起淫性,不安心嫁人生子,此举用心极其险恶,是要从根基颠覆华夏江山!是天疏阁勾结外寇蓄意乱华的铁证!”
“天疏阁阁中众男女,同吃同住,男盗女娼!如此下去,国将不国,老祖宗传下的数千年江山将被这些反贼毁于一旦!”
“圣上有旨,举国之力通缉从天疏阁上下反贼,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以维护祖宗家法、江山大义!”
“凡曾赞扬天疏阁、与天疏阁反贼结交的男子,由他人揭发至官府,一律下狱!”
“凡曾赞扬天疏阁、与天疏阁反贼结交的女子,乃是伤风败俗、寡廉鲜耻之荡|妇,夫家父家可杖毙沉塘,由他人揭发至官府,一律冲妓!”
还未听完,闻人珏已被扬声机术放大的太监尖音刺得耳朵生疼。
而且外面大路上还不止一个太监,远近太监报语进度不同,远低近高,层层叠叠,像是遍布了京城各大主道。
如此推测,这些报语,京城每家每户的百姓都不会听漏一个字。
京城天疏阁也能听到吧?闻人珏这样想着,没注意到妻子面上一闪而逝的怒容。
他只听见妻子温顺的告退:“我去给夫君收拾衣物。”
反贼们满京城撒完昭榜,互相比较着如何耍弄京城守军,打打闹闹地一进天疏阁,就发现京城天疏阁总领法士在等着他们。
一个反贼赶忙大声澄清:“石榴哥,我们是自掏腰包,没浪费公物!”
其他反贼赶忙附和。
被称为石榴哥的总领法士[兑十]闻言,扬起了眉毛。
总领法士兑十是个出身西域的石榴妖,本名安石榴。
石榴妖雌雄同株异体,可变男可变女,安石榴有块藏妖气的绿宝石,少年时期就常化人身在江湖中行走,还曾以男身入朝做官,可惜做了朝野倾轧中弃车保帅那个车,虽是过去许多年的陈年旧事,但刚被派到京城天疏阁时,安石榴就只爱以女身示人。
京城毕竟是京城,有些高层人士有意接触天疏阁,一见总领法士是个女流之辈就不了了之,时日久了,安石榴到底于心不安,特意问过阁主自己是不是该改换男装,阁主却说无需特意、随他舒服。
最后安石榴思来想去,往事已矣,既然阁主说随他舒服,那干脆就单日为女、双日为男,管别人怎么说。
于是京城天疏阁这些反贼们为表尊敬,单日叫石榴姐,双日叫石榴哥。
安石榴提眉看着这些公子哥儿姐儿,锐目笑问:“行,浪费公物这条没犯,那擅离职守、私自行动、以身犯险,这三条你们怎么解释?”
反贼们一个个蔫蔫地低下头,还有反贼试图辩解:“也没什么险呐,就京城这些胡同巷子,那些守军哪有我熟?”
正要教育这些热血年轻,外头却传来尖声高报。
反贼们一听就怒不可遏,立马炸开了锅,一窝超嚷嚷地骂“岂有此理!”“胡说八道”。
安石榴却立刻意识到背后隐患,明樑帝此举足以搅乱京城,举告风气一起,无论是不是天疏阁盟友都要遭殃,更有不知多少无辜女子要遭厄运!安石榴声色一厉:“全体集合!准备救人!”
后知后觉的反贼们赶忙收了声,配合安石榴行动起来,不出三刻,京城天疏阁所有法士就都集合起来,听安石榴分配任务。
最后,安石榴语重心长地提醒众法士:“京城天疏阁意义重大,救人时,切记随时感应法网,凡是自己人、可信同盟与无辜百姓,无需迟疑,加急救回天疏阁,凡是可疑人士,又或是自身不愿进天疏阁的百姓,那就立即送到安全中转,待风波过去,再组织人手派他们送往西域或南海保障他们安全。”
众皆应是。
陆续出发时,忽有一只暗赤近墨的红雁,穿透天疏阁直直飞到安石榴面前,化为一张笼罩着灵力的桃花笺。
被分到最后的反贼们都露出好奇神色,这只红雁是密探“红鹄”的标记,只有安石榴知道她是谁。
安石榴以灵力化解展信快读,神色一凝:“此事需即刻禀报阁主。”
反贼们你看我我看你,把他们中最沉稳也相对最受安石榴信任的闻人琅大力推了出去。
闻人琅险些栽倒在安石榴脚下,赶紧稳住脚,回头愤看一眼,却也只能回过头试着问:“石榴哥,出了什么事?”
安石榴神色不动地把信一收,挥手赶道:“别管。快去。”
反贼们只得怏怏往外走,闻人琅偷偷给安石榴拱了拱手,当作赔罪。
安石榴补充强调:“注意安全!”
“我们办事儿,石榴哥放心!”“嗐!多大事!”“就是!石榴哥瞧好吧您呐!”反贼们复又精神抖擞,活像一窝脱兔似的冲了出去。
安石榴叹气,摇头笑笑,不耽误快步走到桌前,快笔抄录:
【红鹄】明樑帝派闻人珏秘密前往极远之地,闻人珏自称目的地为不周山,但拒绝透露任务详细。明樑帝是将闻人珏叫到御书房单独交待任务。参考:据闻人珏说,闻人吉似乎认为闻人珏不能活着回来。
【兑十】凡人去往不周山需要时日,应沿途监视,密切观察。
解春风从外回观,转了个圈没找见人,想着暑气攀升,师弟和猴叔大约是待在流瀑亭里。
他走到后院,按下机关,亭顶齿轮机轴连动,六面水墙其一停了水,露出亭门。
却是一进亭门就愣在当地。
猴叔戴着老花镜,一手拿着根描花细笔,一手按纸,正仔细把裴牧云舌面上的金印照样子原原本本画下来。
师弟面对着猴叔,乖乖伸着舌头。
是什么,柔软的,淡淡清甜,而且浅咬一口就会唔一声不见。
是,是师弟的……!!!!
猴叔抬眸见了他:“哟,回来了。”
裴牧云闻言回身一看。
二人面面相觑,手足无措,耳根生烫。
解春风下意识喊了声:“牧云……”
裴牧云这才惊醒忙把舌头一收。
“哎,刚说了不许乱动,”猴叔慢条斯理地说,“没画完呢。猴叔老了,眼神不、”
还没说完,解春风就已自告奋勇:“猴叔放着。我,我来。”
“那敢情好。”
听解春风自告奋勇,猴叔立马儿从善如流,裴牧云一愣,正想说又不知说什么,却注意到师兄袖侧有道小指宽的割痕。
师兄早上出门时一身好好的白衣,说是去访友,回家来袖有微瑕,那显然与人动手切磋过。
大概是去见了相识的剑客或剑修。
裴牧云想了想,也不知究竟是师兄那遍布九州的无数朋友中的哪一位,能让师兄在神龙觉醒后还特意一大早出门赶去找人对招,定然剑法不凡。
他回过神来,师兄已接过猴叔手中那根描花细笔,撩衣落了坐。
四目相对,裴牧云眼眸微垂,视线一落,落到师兄执笔曲起的指节。
师兄的手骨节分明,执笔轻轻沾了些泥金墨,就抬眼仔细看着他,描摹起来。
裴牧云忽觉面热,不能静心。
他视线再落,只看着铁桌上的某道划痕,又在脑内回想天疏阁事务,想两日前京城天疏阁传来的密探消息,思考明樑帝派人去不周山究竟目的为何……却不知怎的,总是看回师兄。
深金眼眸细瞧着舌面,落笔郑而重之,仿佛不是在帮猴叔做闲事,认真得像是在学剑法。
他不知为何像是被耀了眼目,又觉视线再无旁处可落,掩饰般闭了眼,静心敛息,将灵力如水波般慢慢散出,感受外界。
暗藏在亭顶的机关发出齿轮转动的规律轻响,将溪水抽上亭顶蓄水箱,再通过更精密的机关让水流平缓地从亭檐瀑流而下,形成无色透明琉璃般的水墙,水墙落回白石溪道,继续外流。
蜿蜒曲折的白石溪道,勾勒过后院亭台,再流向外,没入环绕后院的竹林。
竹间浮立的是巨型女娲卧山像,画中是道一线排开的山岭,岭头积雪,是青城山主峰渎山冬景。女娲大神靠卧在这道山岭上,笑颜温婉,蛇尾旖旎,飘摇细雪已落满她的长发,染雪白发铺落山川,化为一道道清泉,随山势蜿蜒而下。这些清泉在山底汇合成溪,流出画外,落入后院溪道中。这流出画外的奇景,其实是师父用术法巧妙从渎山引来的活泉。
白石溪道在竹林中拐了两个弯,在竹林尽头与后山清溪合流,落回龙隐峡中。
青城后山草木繁盛,七月午后的夏阳晒得满山草木香,飞禽走兽都被暑气蒸得懒洋洋,各有各的乘凉妙方,不少就在龙隐峡中戏水……龙隐……若白龙入峡玩水,青山深涧白龙幽溪,想来也是一幅该画下的写意美景。
神思到此,沉迷游思的裴牧云不知不觉睁眼看向解春风。
短短数日诸多变故,此刻,他才有心将师兄的白发金眸细细端详,说来他们师兄弟共度二百余年,却因双双早早修出金丹,从此修骨不老,身体神魂一直维持在鼎盛之年,从未见过彼此苍老模样。
有心细瞧之下,师兄变色的瞳发令他神思一怔,恍了心神。
年年岁岁刀霜剑,青丝染雪尽白头。
“在想什么?”
闻言,裴牧云未加思索,轻声直道:“像一起老了似的。”
被师弟一句话激起千层浪,解春风却还佯装镇定,笑道:“放心,白头的是师兄,就是老了,也只老了师兄一个。”
裴牧云听他调侃反而蹙眉,理所当然地冷声反驳:“这是什么话,师兄若老了,我如何不会老,你我一道,难道谁还能独个儿老不成。”
刚才那句激的若是千层浪,这一句可就直接掀了龙卷风。
偏偏始作俑者仿佛说了句再自然不过的话,碧眸平静望来,解春风如被猫挠,全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
想用漫天灵云将他藏起,再不与世人分享毫厘。
想将万般思量抛诸脑后,不管不顾,就在此刻道尽情衷。
“牧云,我、”
此时一声法鼓轻响,西侧那面水墙浮现出荆楚天疏阁的标记。
第二次了。
第二次了!
解春风面上浅笑从容,飞出一道灵力接通了水镜,还对裴牧云摇头示意没说完的并不是什么要紧话,心底却是五味杂陈。
水流凝滞如镜,离贰法士的身影清晰出现在水镜中。
“阁主,不少事宜都有新进展,还有两个急讯。”
离贰法士并不寒暄,言简意赅直入主题。
“一,鎏金黑城公开造反,发檄文声讨明樑帝,长公主称要奉神旨夺回江山,但同时秘密派重兵封锁城中天疏阁;
“二,儒门昨夜异动,秦无霜果然反了,但一夜过去,儒门至今法阵紧锁,无人出入。”
裴牧云与解春风皆是目色幽沉,匆匆对视,裴牧云毫不迟疑道:“我们这就来。”
不出片刻,二人就在荆楚天疏阁外踏云而落。
幸而施了隐身术法,阁外仍有一些百姓围在昭榜附近,穿过众人,师兄弟先后脚进了前厅,一个人影忽然跪倒在地。
闻人去病蔫得像一颗霜打过的小白菜,扑通跪地,掩面干嚎:“剑侠,龙兄,你打也打了,怎么刚走又来?区区在下罪不至此,卖出去的画打死我也收不回……”
裴牧云脚步一顿,心念电转。
刚走又来?
师兄今早特意出门是与闻人对招?
可是为什么?据他所知,闻人将军并不擅长用剑。
裴牧云碧眸微眯,闻人直觉危险,瑟瑟发抖,嚎得越发投入。
解春风恨不得把这没眼色的倒霉玩意儿真打一顿,过往两人有些私交,但总得来说还是限于钱货两讫的画像买卖,今早算账他才明白,难怪都说闻人将军嘴上跑马,又或许是叛出儒门后放飞了本性,什么玉面儒将,丫根就是无赖,要不是怕中途加入战局的离贰法士真把闻人丢出去,早上就该打他一顿。
匆匆迎出来的离贰法士却没有任何顾虑,他熟练地将闻人去病踹到一边,拱手招呼道:“阁主、剑侠。”
仿佛看不见顺势赖在地上学捧心西施泣泪的闻人,离贰法士引两人往里走向千里顺风楼,边走边向裴牧云报告。
首先是被明樑帝派去执行秘密任务的闻人珏。
据法士回报,闻人珏今日午时刚出中州,就路遇一个特务太监,看上去他事前并不知情,那太监是低阶修士,用儒门往年上贡的旧款飞舟带他赶路。儒门旧款飞舟比儒门现有改良款慢很多,而且飞得不高,那太监专挑无人荒野走,应是想保持任务隐秘。若他们一直用飞舟赶路,以太监修为推测,约用十多日就能到不周山。
除此之外并无异状,离贰认为只需由法士继续监视,裴牧云并无异议。
此时到了千里顺风楼底层大堂,法士们都在此办公,三人一进门,立刻引来一连串高低错落的惊喜呼唤阁主之声,裴牧云侧耳听着离贰汇报,挨个看了一眼颔首以回。
然后说的是天柱支架的进展。
儒门观星馆转投而来的顶尖数修们赶到云之南后,果然与机术师珠联璧合,将准备工作推快许多。但就像之前报告中所说那样,星归道长设计的天柱支架,需要使用到大量的主体材料,而这种主体材料需要将多种原材料充分炼合,炼合效果影响支架效果,可这种材料不仅炼造时间长,途中还不能降温,温度但凡下降一点点都会炼废,所以这个实验炉在材料炼成前都得不停往里加灵珠子。
这就有大量原材料需要购买,而且,目前改良过的灵珠子,凡人和修士都可使用,而且发挥出的能效差别并不大,但只有星归道长那样修为深厚的机术师高修运起修为使用才能带来质的提升,在缺少这样一位机术师高修掌舵的前提下,经过数修们仔细演算,云之南眼下所有优秀机术师全力尽出,所需耗费的灵珠子也是一个惊人数字,而且还需要一些对机术有基本了解的高修法士过去配合机术师帮忙。
离贰早知补天支架的重要性,已经拿出了拟好的调用经费批条和适合调用的高修法士名单。
裴牧云道声辛苦,仔细看过就签了字。
解春风由衷谢道:“林兄真是天疏阁不可或缺的大管家。”
听解春风用母姓称呼自己,离贰难得勾唇笑得温和:“解兄赞谬了。”
无人在意的角落,闻人缓缓爬起来,翻了个面,换了一边扑通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