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就说到了血珠子。
天疏阁不可能像明樑帝那样用活人试验,而是用以往裴牧云提过的家乡方法,将血珠子化水稀释,喂给抓来的害田老鼠。这些老鼠都经过检查,体内没有灵脉,正常情况下,即使住在地下灵脉中也不可能化妖。
然而,经过分批试验,百之九九的老鼠直接爆死,百之其一的老鼠不仅突破化妖,还陷入攻击一切的癫狂中,在一个时辰后爆体而亡。
明樑帝两日前在朝堂上说血珠子能让元婴瞬间达到半仙,或许还真能做到,但后果绝不是正常元婴修士愿意承受的。
这在未来战局中意味着什么,离贰并未多言,但在场者都一清二楚。
三项进展说完,就重点来谈两道急讯。
经过长公主在南海的祈神之举,鎏金黑城做出的两个反应,其实都没有出乎天疏阁的预料。
长公主想夺得帝位,那么大声讨伐樑帝,先将众神名头抢到自己头上,她的故事有天疏阁水镜卷轴的旁证,自然就比明樑帝的故事更容易得民心。
而秘密打压封锁天疏阁也是同样的道理,她想称帝,就与天疏阁是敌非友,不可能不对鎏金黑城范围内的天疏阁下手,但她又不能失去民心,那就得悄悄下手。
茉尔根准备多年,鎏金黑城完全可以自给自足,长公主在鎏金黑城拥兵自重,关门锁城,切断内外消息,一可以培养城中百姓的忠心,二构成了秘密打压天疏阁的条件,三是坐山观虎斗,让天疏阁与朝廷互相消耗,时机到了再出来收割战果。
裴牧云对顶层既得利益者并没有太大期待,收到急讯也不惊讶,解春风虽也一样,还是笑得生寒,毕竟用他师父造的城来对付他师弟,这个仇他自然得记。
“都安全无事?”裴牧云问。
离贰不带笑意地笑了笑:“阁主放心,报告里说炮轰、火烧都试了,天疏阁毫发无损。而且,本地法士大多在当年参与了鎏金黑城的建设,其中有几位机术师还受过星归道长点拨,这些年住在城里,机术师都是忍不住动手修修改改的,我们的法士们比那些达官贵人对鎏金黑城更为了解,问题不大。
“唯一艰难的是,鎏金黑城境内的天疏阁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要闭门难出。”
他越说,师兄弟二人神色越冷,炮轰火烧,这何止是封锁打压,根本是想斩草除根。
裴牧云叮嘱道:“那要确保对鎏金黑城的物资支援。”
离贰点头应是。
最后就说到儒门昨夜的异动。
有裴牧云与秦无霜的口头约定在,现在大致确定秦无霜交换的讯息并非诳语,天疏阁更不好出手干涉,裴牧云环视一周:“消息没通知姒晴将军?”
“昨夜收到消息就立刻传信了,”离贰回答,“她赶来在这守了一夜,到早上儒门法阵还是不开,我们从外围打探不到任何新消息,我问过她是否想前去查探,可派一队法士同行,只是查探的话,并不影响什么,她摇头没答应,进屋再没出来。”
二人闻言叹息。
她与秦无霜情同姐妹,一朝决裂,无论秦无霜成败,对已是立场对立的姒晴来说都难免煎熬,如今秦无霜生死不明,她坐等在此,自然更是熬煎。
同样用剑,解春风感觉自己多少能体会姒晴此刻心境,甚至忍不住慨叹:“有人掏心掏肺至此,秦大人未免,有些太凉薄。”
听他此言,裴牧云略感惊讶。
裴牧云自然能看出姒晴与秦无霜情谊深厚,但毕竟无甚私交,即使欣赏姒晴,也才相识短短数日,即使她们之间有用掏心掏肺去形容的付出,他这个局外人也不知情,师兄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师兄这么快就和姒晴将军交上朋友了?
师父和师兄这交朋友的能力简直鬼斧神工。
在裴牧云的视线角落,闻人去病又爬起来,准备再翻个面。
师兄和闻人……
离贰一本正经地调侃解春风:“我也没个兄弟姐妹,倒不怎么清楚姒晴将军有多掏心掏肺,解兄这话是肺腑之言。”
正在翻面的闻人去病啪叽一声瘫倒在地。
解春风忍不住笑,正要接话,忽然一连串法鼓急响!
不断传来法士急报:
“儒门上空出现异象!”
“是劫雷!”
“九道劫雷,有修士突破!”
离贰点头:“将急报通知姒晴将军。”
姒晴转眼赶来,她素来沉静不惊,此刻却任谁都看得出她心焦不已。
然而,这一连串急报过后,又是整整半个时辰再无任何消息。
齿轮无情转动,又过去半刻,法鼓没有要响起的意思。
解春风与裴牧云不发一言,同时飞剑出鞘,踏云而出!
离贰反应极快,立刻以灵力调动法网监听隔墙与领空,感应到飞速袭来的修士修为,他猛然变色,厉声示警:“敌袭!全体警戒!元婴以下不许外出,依照演习下撤!元婴以下立刻下撤!”
法士们一惊,身体按照演习行动起来,脑子还在发麻!
元婴以下都必须下撤,这警戒程度对应的敌袭修为可是半仙!
世上仅有两个半仙是阁主和他师兄,从哪里冒出来第三个半仙来袭击天疏阁?!
秦无霜负手立于廊下,闲望廊外夜雨。
视线所及之处还有被白龙剑气摧毁大半仍在修复的儒门宫殿群。
她独立良久,目似瞑,意暇甚,并不像一个即将造反的人。
直到儒门法阵开启——外围气势恢宏的[儒门字墙],在一刹那间扩散成覆盖儒门全境的字网,原本由孔孟经典化成的一道道漂浮于空的竖行墨字,此时乱序散开,交织为遮天蔽日的八股字网,形成全面戒严的儒门法阵。
被法阵阻断的不止是从天而降的雨水,这道传承千年的防护法阵将儒门完全封锁,隔绝于世。
外面的无法窥探,里面的插翅难飞。
最后一滴雨落在青砖路面,秦无霜睁开明眸,她向天睥睨一眼,神情高深莫测,这才转身离开檐廊,走回空无一人的议事堂中。
这栋楼阁是被誉为儒门十贤的儒门高层平日议事理公的场所,名为[十贤阁],议事堂在十贤阁的最顶层。议事堂的堂前挂着初代儒主亲笔写的昭穆二字短匾,因此也叫昭穆堂。
漂浮在短匾下方的是一幅摊开的儒力卷轴,十贤榜。
顾名思义,它是儒门十贤的文武排名榜,卷轴蕴含儒力,儒门之主可以随时调动排名。
秦无霜身为文臣之首,又属于儒门之主近臣,对十贤榜再熟悉不过,此时却又起兴致看了一眼。
十贤榜的左侧是武将排名,从上到下依次是:夏侯觉、聂舞阳、弓燃月、闻人去病、姒晴。
十贤榜的右侧是文臣排名,从上到下依次是:秦无霜、萧游子、迟远道、裳华年、练经纶。
这十个墨笔名字里,只有闻人去病与姒晴的名字是褪色般的灰字,还用灰框框起。框名是印书时用来区分活人与死人的,若是被不知情的外人看到,恐怕要以为他俩已经不幸亡故。
而剩下的八个名字,包括秦无霜自己,将在今夜上演一出好戏。
她并非短视粗浅之辈,也不对这些不是姒晴的所谓同僚抱有信任,更不指望今夜之后元气大伤的儒门能够立刻称雄称霸,事实上,死在今夜的人越多,就越有利于她对儒门的完全掌控。
今夜,她只需全力诛杀姬肃卿,因为无论螳螂捕了多少蝉,她都会是那只后来的黄雀。
思及此处,她看着十贤榜忽然莞尔。
京城五大世家,闻人家、夏侯家、弓家、聂家、萧家,都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权贵辈出。五大家的子弟不仅在朝廷里光宗耀祖,在儒门也是榜上有名,儒门十贤就有三个武将一个文臣,其率着实不低。
这些权贵世家,早就习惯了多方下注,这一次却没有太多选择。
究其缘由,却并不是明樑帝有多败坏朝纲,也不是五大家已抵挡不住兴起新贵走向衰落。
因为这两句话本身就是错的。
前者的错误十分简单,因为事实如此,自古以来的帝王都会腐败,一人独治,自然唯我独尊。即使明樑帝是浑沌凶兽,还真的会吃人,但若要给这数千年来败坏朝纲的帝王也排一个榜,明樑帝那些作为根本排不进前十。
后者的错误更简单,因为直至今日,五大家都根本没有衰落。无论借着机械发明狂潮与改良灵珠子东风兴起的新贵们有多热闹,只要在这片土地上做事,就免不了要上贡当地官府,无论是否心甘情愿。九州繁华城邑的地方官员,少说有一大半是世家门生或世家子弟,另一半多少也要攀些关系,这些利益最终都要分到世家手里,新贵越富贵,世家只会更富贵。
所谓权贵就是如此,一直有权才能一直富贵,相反,富贵者若是没有权,就与耕田黄牛无异,辛苦一辈子,田不是自己的、收成也不是自己的,到最后,连浑身骨肉都会被农户吃干抹净,但耕牛一辈子的收入也并不属于农户,不属于小地主,它们事实上只属于土地真正的主人,那就权贵。
五大家号称是繁荣数百年的顶级世家,其实难免有起有落,萧家甚至一度没落两百余年不见起色,但即使是在最谷底的时刻,萧家依然有大量田地,有培养子嗣的书院学堂,有千丝万缕的姻亲关系,只待一人重登高堂,不出数年,就能为萧家子嗣支起了一张巨网。事实也正是如此。
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不难看出,这一次权贵世家没有太多选择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他们自身。
原因在于即将到来战争中的另一方:天疏阁。
只要天疏阁坚守法网,依然保持姿态激进,不肯向现实妥协,不放弃那一套过于理想的原则,那么无论世家权贵多想下注天疏阁,天疏阁都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因为只要法网不被废除,除了那些真正认同天疏阁思想、主动叛出世家的逆子狂女,没有任何世家子弟能够通过法网考核,食肉穿罗者怎会真正甘心与贱民分利?
世家权贵无法下注天疏阁,也不可能在新朝继续锦衣玉食,那么他们根本不可能容忍天疏阁的胜利,他们和天疏阁只能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而这,也是天疏阁最大的优势和最大的软肋。
说优势,天疏阁已然是民心所向。
说软肋,九州各地权贵,无论京城地方,都不可能成为天疏阁的盟友。
纵观史书,即使是农民起义起家的底层造反者,只要想脚踏实地地壮大势力,就必然要挑选一些老牌势力接受他们的投诚,这样才能早日赢得战争,没人想打可以不打的仗。天疏阁却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从原则上拒绝给老牌势力在新朝继续高人一等的保护,那就只能靠打,战线一拖久,什么都可能发生。
看清这一点的,不止是秦无霜,还有长公主李绮罗,鎏金黑城的最新动向就说明李绮罗同样明白借力打力、坐山观虎斗的道理。
如今局势两分,明樑帝朝廷和天疏阁必有一战。明樑帝是浑沌凶兽,朝廷世家腐败不得民心,种种夺利打压之举也已引起新贵反感,但大而不倒,得利者为保住利益倾力相搏绝不可小觑;天疏阁则过于进步,坚守原则不肯向权贵妥协,尽管此时是民心所向,但只要战争开打,民间情绪并不难挑拨。
不难看出,两方之间应当存在着大量摇摆势力,比如:不新不旧的中庸势力,不认同明樑帝朝廷但也无法认同天疏阁的旧势力,想在战后成为权贵的新贵……而且有可能,随着战争开打并深入,真正认识到战争残酷后,脱离两方的摇摆势力还会逐渐增多。
那么作为第三方,战争早期就该两不得罪,找借口偏安一隅,慢慢收编摇摆势力,等两方打得两败俱伤,再出来参与逐鹿。
今夜让姬氏儒门血流成河的造反就是秦无霜的好借口,元气大伤的儒门自然不能参与争斗,同时这也是打造秦氏儒门必须做的清洗准备,除旧才能迎新。而李绮罗的借口也不差,有天疏阁水镜卷轴的证明,长公主重伤需静养和抵制凶兽锁城造反都能自圆其说。
但在秦无霜看来,李绮罗和茉尔根已经走错了最关键的一步棋。
锁城避战本是最正确的选择,但她们错就错在过早地摆明立场与天疏阁做对。
即使她们是锁了城再秘密打击天疏阁,有心打探还是能得到消息,秦无霜都能得到线报,能与天疏阁联络的天疏阁主必然更早知情。
不论长公主与茉尔根及时针对明樑帝炮制的檄文有多么慷慨激昂,赢得了多少民心,只要她们锁城偷袭天疏阁的消息一经传出,得到的民心都会在瞬间崩塌。
政斗水平不过如此,即使她们从星归道长手里骗到了一座鎏金黑城,也根本不足为虑。
秦无霜自认是个冷血小毒物,倒也从不特意去厌恶好人,从不特意去厌恶坏人,只要不挡着路,他人好坏与她无关,但她忽然发觉她十分厌恶那些其实不算很好也不算坏、总在妥协却仿佛已为众生遭受了天大磨难的东西。
她再次想到线报里师姐与长公主在海角城把臂同游、言笑晏晏,又一次忍不住咬牙冷笑。
她并不在乎师姐结交新朋友,但既然师姐瞎了眼睛对那种不过如此的人青眼相待,她自然也就不得不冷笑。
弃她而去,换了个不如她的,何苦?
她秦无霜,至少在为自己下场争权的时候,不会高举为民的旗子。
不值一哂。
秦无霜深眸愈冷,握紧腰间悬剑。
此剑名为紫藤剑,是千年前某朝一位铸剑师炼化紫藤树妖打造的灵剑,说是灵剑并不准确,那位铸剑师并没有打造灵剑的能力,为打造出一柄灵剑,这位铸剑师不仅砍了紫藤树妖的树身炼剑,还将树妖神魂炼化困在剑中充作剑灵,竟就此残忍地炼出了一柄绝世杀器,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灵剑,嗜杀剑意却远胜无数灵剑,只能以开光剑鞘镇住,一出鞘就戾气十足。
这柄剑还是她从师姐手里抢下来的。某次她陪师姐去抄家,从儒门贪臣的私库搜出这柄剑,师姐那剑痴自然是见之心喜,拔剑一观却是万分不忍,即刻要找高修超度树妖神魂再把剑熔了,却被一见就喜欢上的秦无霜抢到了手中。
师姐本是不愿意,许诺愿为她另寻灵剑。
她却执意就要留这柄剑,只说她爱这紫色剑身。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撒娇装痴磨了许久。
师姐最终依然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把剑抢回去,只是叹气……
“主上。”
秦无霜转过身来,微挑眉头,梨涡莞尔:“来就来了,怎么还带礼?”
裳华年亦是倩然浅笑,随手将迟远道的头颅丢掷于地,轻巧一礼道:“这老狗多次待主上不敬,又老又蠢,再无用处,今夜早晚要杀了他,华年觉得,就不如先杀了他给主上助兴。”
第108章 儒门之变[二]
不断感受着高修威压,裳华年尽力维持表面上的言笑晏晏,内心却是惊疑不定。
她清楚记得,昨日密议接头时秦无霜仍是结丹后期修为,此刻,眼前人的修为竟己到了元婴后期!
就算秦无霜手上有独步天下的秘法,能悄无声息地安全度过雷劫,也绝不可能刚晋升元婴就一步走到元婴后期。就在这惊疑之际,她忽然想起传闻中明樑帝私藏的血珠子,难道秦无霜她竟目光短浅到亲身试药?!裳华年一思及此,险些喜上眉梢,慌忙收敛。
秦无霜听她说辞,同样不改笑意,似嗔似赞道:“你倒是乖觉。”
秦无霜心里是一片明镜。
迟远道确实又老又蠢,留着也没什么用,但裳华年杀他的目的却未必如她说的那样堂皇。
裳华年身为女子,能爬到儒门十贤的地位,自然不是一般人物。
她本是吴地清流之女,颇具才名,因拒婚得罪了某江南世家,不忍父亲被世家打压刁难,她主动入庵带发修行,说是修行,其实是在灵山名庵中租了个院子隐居躲风声,然而入庵没多久,就遭遇“山贼”劫庵放火。
巧的是,那日星归道长扯了两个好友在附近山里寻觅铜材,这三人可是儒佛道三教的泰山北斗,救人自然不在话下,还因着儒门之主的面子,江南府尹闻讯亲自赶来将这群假扮山贼的私兵抓了回去,一口保证严加审问。
裳华年早慕儒门,听说过姬肃卿礼遇姒晴将军的事迹,眼下又多了救命救父之恩,立刻跪地三拜自请入门,姬肃卿以七问考验,裳华年皆对答如流,自此加入儒门。后来裳华年屡次入世立下贤名,这段往事也曾被传为佳话。
但这个人的能耐,绝不只在才字上,她手腕和野心都不差,也肯玩盘外招,秦无霜虽不认为她是能同路的人,却也认同她的能耐,只是这个人,在秦无霜看来,有一点可惜。
裳华年嫁的是同为儒门十贤、出身五大家的萧游子,平日里夫唱妇随、鹣鲽情深,称得上是儒门里的夫妻典范。而另一位儒门十贤、也出身五大家的聂舞阳,这几年也与她颇有些关系。
萧游子是萧家嫡系弃子,倒不是他不聪明,奈何生得太晚。萧游子是当年萧家家主萧老太爷的老来子,上面七个兄长各个都是人中龙凤,他的名字就寄托了萧老太爷的一片苦心,萧游子也不负爹望,早早认识到萧家比他聪明有手腕的不少,但比他修真天赋高的几乎没有,少年时就涕零跪辞父母曰不忍手足相争,主动跑到了儒门,另辟蹊径。
萧游子此人,秦无霜无可无不可,这人太过不上不下,甘愿自得其乐却多了两分聪明,甘愿顺势而为又少了一分野心。
而聂舞阳就很不同,同为五大家出身,萧游子虽是弃子却也是备受家主宠溺的老来子,聂舞阳则是聂家不愿正名的婢生子。聂家家主刚出孝期就睡了亡父房里的婢女,当时聂家主母还是夏侯家的嫡长女,这种丑闻自然是要严防死守,聂舞阳侥幸出生,母子在聂家的境遇却可想而知,聂家时刻准备撇清关系,虽默许他姓聂,名字却是不识字的母亲跟着戏文取的。
若说聂舞阳只比萧游子聪明一分,那他的野心就比萧游子多了十分,若说萧游子是头长得像鹤的鹅,聂舞阳就是一条地道的阴沟毒蛇,他的生母就是他向主母投诚时亲手杀的。
这桩陈年旧事,他如今是万不肯认,某些地区的宗族却因此对他十分推崇,不仅称赞他杀生母是孝顺主母、维护纲常的大义大孝,敲锣打鼓年年给他送二十四孝精美刺绣。秦无霜还记得有年轮到二十四孝之[尝粪忧心],那幅绣得栩栩如生的[尝粪忧心]图被一群故老庸男毕恭毕敬地披到他身上,即使聂舞阳这种人精也难免当场面如猪肝,不枉秦无霜特意拉着姒晴去瞧热闹,回头趴小院里笑了好久。
秦无霜看不出聂舞阳此人有任何可举之处,即便儒门腐朽,即使是迟远道这种人,心底也有一份迂腐的坚持。不论答案对错,身为读书人,心底总得追问一些疑惑。说到底,就算骗人也需先骗己,而聂舞阳活着就纯粹为了争权。这种人能博出一个清高之名,还与自己同列儒门十贤,秦无霜每每想起总觉得万分诙谐。
所以说,文人的清高最好别信。君不见那些文人墨客怀才不遇时写的求官诗,不是倾情自比思郎女,就是含怨自比下堂妻,一个比一个懂得假借女子自轻自贱。
裳华年甘愿为聂舞阳做小伏低,在秦无霜眼里,就已是连十贤里最木讷的弓燃月都不如。毕竟,都已经站在这位置上了还非去割肉喂鹰,选鹰还选了只地地道道的黑心孽畜,岂不是好一位自作聪明的大菩萨。
秦无霜闲思慢步,走到首位落座,裳华年莺声说着讨巧的漂亮话,款步跟上纤巧行正礼,秦无霜不发话,她就硬是保持行礼之姿不起,仿佛一只驯得极好的妙语鹦哥。
说话间,其他四人同时赶到。
五人互相打个照面,无论真惊讶还是假惊讶,每人都咦了一声,再看向俨然元婴后期的秦无霜,刚到四人内心都是咯噔一下,赶忙给秦无霜行礼,尊称:“主上。”
元婴后期修为足够震慑一时,秦无霜没刻意立威,并不让他们久礼,莞尔点头,微微抬手示意起身。
她越是如此,众人越不敢轻怠。
弓燃月不善言辞,正要上前回报儒门法阵的差事,在她局促迈步的霎那,聂舞阳却满面欣然地率先上前一步,躬身礼道:“儒门法阵开启,里外水泄不通。今夜起事已是万事俱备,我等齐心为主上拿下儒门,江山未来可期。”
开启儒门法阵的是弓燃月,聂舞阳此言虽未邀功,却实打实是拿他人功劳抢话讨巧。五大家关系错综复杂,世家互斗暗踩再寻常不过,若是平时,秦无霜乐得看戏,但他错在翘尾巴翘得太早了。
“哦?”秦无霜做出明知故问的笑靥,“即便今夜事成,也只是拿下儒门,怎么就江山可期了?”
聂舞阳信然磊落,答得流利:“放眼天下,明樑帝浑沌凶兽,李绮罗凶兽之女,其身不正,不足为虑。而天疏阁主道貌岸然,早晚要露出真面目,到那时,天疏阁必毁于内溃。主上聪慧过人,定然是打算韬光养晦,寻准时机一举夺天。”
这或许是夸秦无霜聪慧,但更是夸他自己聪慧。
聂舞阳在姬肃卿面前可从不敢如此说话。
秦无霜笑意更浓,故意显露出三分亲昵,娇声咬字道:“舞阳真是慧眼独具。那我若说我没想到呢?”
聂舞阳一愣,即刻面色发白,跪地请罪:“末将妄测君意,请主上责罚!”
秦无霜笑颜不改,仿佛没看见他跪着。
弓燃月只听懂明面之意,站那暗暗自省不可妄测君意,等他们不再说话,她才抓住了这沉默时机上前一步,低头禀道:“主上,末将奉命开启了儒门法阵。还有,末将失职,练经纶于昨夜逃离儒门,不知所踪。”
秦无霜闻言丝毫不惊讶,却头疼。
练经纶是个奇人,他会跑,是在秦无霜意料之中甚至有意放纵的结果,她自然没什么好惊讶。让她头疼的是弓燃月。
姬肃卿曾评价弓燃月:非将,乃兵。凶器也。
就是说,她并不是一个将军,只是一柄利刃。
良将不该得到这种评价,评价弓燃月却甚是贴切,因为她本来就是个刺客。
这段渊源,竟还要从聂家说起。
聂家家世渊源,历朝都出过名将,但在传闻中,聂家还出过一位神秘女武修,史无明记,只知家中唤她隐娘,有人据此写出了一个聂隐娘的刺客故事,即使聂家痛斥故事不实,却受到百姓喜爱,迅速传遍了民间。
事实上,聂家确实曾有位叫隐娘的女武修,聂家不许女子习武,但她天生爱好武学,仅是偷看父兄习武就成功炼气入门,并根据天赋自创武学,她为求创立女修门派,打算离家去往母亲原族所在的钟灵山隐居,于是将自身武学禀告父兄。父兄大惊,不过还是看了她演练,没想到。她的父兄立刻意识到了其中机遇。
聂隐娘所创武学,身法鬼魅迅疾,能隐难见,伺机而动,趁势而为。她并无自觉,但在行家里手看来,这可是求而不得的刺客身法!这套武学有瑕疵,只适合女子修炼,但哪个高官不想拥有一个能够时刻贴身护卫自己的美妾?她父兄如此一想,更觉此计大有可为。
然而问题又来了,总不能把聂家千金都训练成女刺客,这成何体统,要是传出去哪还有世家敢和聂家联姻。但也不能随意买些寒门女儿来训,聂隐娘虽是妾生女,却到底是聂家千金,让聂家千金亲自训练粗野贫女,这些女孩还是要派出去给人做妾的,要是传出去,更不利聂家女孩名声。
思来想去,聂家就把主意打到了弓家身上。
比起聂家,弓家发迹要晚一些,弓家祖上那位骁骑将军,他本是聂家的家生子,善使弓剑,追随聂家子弟上了战场,在某次战役里立了大功,当时的聂家家主特意请旨给他赐了个弓姓,他也争气,再立战功,又娶贵女,自此平步青云。据说这位的身世其实还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隐晦处,否则一个奴仆之子如何能够练弓学武?但无实据,只是谈资。
弓家发达后,依旧认聂家为主,处处紧随聂家动作,万事先问聂家意思,有些时期隐隐高过聂家一头也不改宗旨,两家同起同落,也算是同气连枝。却也正因如此,聂家在弓家面前习惯了摆主子态度,祖上有再多恩情也禁不住如此消磨,聂家要求弓家挑选数位美貌庶女送到聂家当作刺客抚养,就是两家翻脸的重要一笔。
此事说来荒唐,其中还有不少阴差阳错、旁人作梗等等曲折,长话短说,就是弓家咬牙忍了一时之气,当真派了四名庶女去聂家学武,学艺六年,四女忽然发难刺杀隐娘,在弓家接应下,她们将隐娘居住的独院付之一炬,将隐娘独门武学带回了弓家。
弓家笃定聂家不敢声张,还故意放出聂隐娘是刺客的风声,聂家果然为了脸面即刻辟谣,弓家杀了聂家一女,还私吞了隐娘独创武学,结果全身而退,两家自此翻脸交恶。
而至今,弓家美武姬,仍是高官权贵们高价追捧却难求的珍稀货。拥有一个弓家训练出的护卫美妾,不仅代表地位,更代表在顶级关系网中拥有一席之地。
即使是高官权臣,但凡族谱往上数几代还有白丁,那就算花重金也还是娶不到真正的弓家庶女,只能买到弓家训练出的美女刺客,虽也姓弓,实是弓家从民间买来养大的养女,紧要时刻拉起关系来还是要打个折扣。
弓月就是弓家从民间买来的养女之一。弓家养女在明面上确实是养女,分别由赡养四个武师的分家抚养,看起来只是弓家人乐善好施,但正也因此,当抚养弓月的那个分家出了大纰漏,连弓家都保不住的时候,弓月身为养女,自然也被一同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