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闷响,这片碎瓷深深切入探子脚下的砖墙。
对方无意争斗,巧妙的让到一边轻声说道:“他摔碎了杯子是么?看看他受伤没有。”
冯虎眸底探究,不知道这货操的哪门子心。
他抬腕继续飞出下一片碎瓷。
那人提脚瞬间将瓷片踩碎成渣,能做到这一点,其功力能和王慈心媲美了。
男人嗓音温和:“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杀人,所以我客气,你也该客气一些才对。”
冯虎不听,再度抬腕丢掷瓷片。
那锋利的碎瓷片即将刺向对方心口时,被两根手指轻轻夹住捏断,落入院中地面碰出两声脆响。
男人侧过身,临走时看向僵在床上的樊璃。
他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耳力惊人的冯虎能稍微听清。
“屋里有一丝血气,明日我会过来查看,你要是放着他的伤不管,接下来这段日子,我会特别关照你。”
对方鬼魅般从墙上掠走,冯虎面无表情的坐在胡床椅上凝视着男人离开的方向。
他回头,看向床上的少年。
以人类肉眼无法看到的地方,谢遇正俯着身,拈着少年下巴在他唇角落下一个极轻的吻。
微冷的吻轻轻落下来后便定格在樊璃唇角。
樊璃心想亲嘴不过就是这样,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回神时,才发现抓着那片衣袖的手早已疼入骨了。
谢遇吻下来就没有挪开,在他唇角位置轻微的碾磨着。
这老男人的吻浅得像停靠在床榻边的春风,隔着一道帘子在室内旖旎翻涌。
他们就这样,谁也没有再近一寸,然而所有禁忌的滋味都在唇角、嘴边交换。
磅礴雨声下,世人引以为楷模的大将军在死后的这第十年,把温柔、压抑的心绪全部交给夜色。
冯虎坐在椅子上,听到了擂鼓的心跳声。
冯虎一脸古怪的问樊璃:“心跳好快,生气?”
樊璃抓着那片森凉衣袖:“谢遇强吻我,我慌。”
“……”冯虎表情麻木,不问了。
他撑着膝盖起身朝床边走来,默默提起铺盖一角,拿着绑带药酒,将樊璃受伤的脚背包扎起来。
给樊璃盖上被子后,他又准备掀开樊璃头上的铺盖,看这人有没有偷摸哭。
冯虎凑到樊璃脑袋旁边时眼睛一花,等他视野正常了,才惊觉自己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屁股传来一抹年代久远的钝痛,只有当年老爹揍屁股才会这样疼。
他茫然的坐在地上,不敢置信的瞧着床上那团炸毛东西。
再三确认后,他发现自己的确是被床上的公子哥推了,而自己丝毫没察觉到对方的动作。
冯虎:“挠人的速度挺快。”
樊璃:“谢遇推的。”
冯虎选择性耳聋:“好好练练,瞎子也能当绝世高手。”
樊璃诡异的沉默片刻后讥笑道:“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我顶破天也就抽人家几棍子,哪有底子去当绝世高手?”
冯虎郑重道:“我没说笑话。”
他看了眼自己被推开的这一丈间距,道:“你很厉害。”
樊璃:“都说了是谢遇推的。”
“闭嘴睡觉。”谢遇拇指压在樊璃唇上,起身:“我出去一趟。”
樊璃立马向冯虎说道:“谢遇过来了,你要是不服气就跟他打一架。”
冯虎坐去椅子上打了个哈欠。
谢遇踏入雨幕,跟在那男人身后朝前走去。
对方步伐刁钻的踩着屋脊,眨眼间掠到东院外。
男人在鱼池旁边停住不再往前,静立雨中,看着拎刀翻墙的胡嬷嬷。
在大雨夜媾和、杀人都是隐秘刺激的游戏,一个血脉喷张,一个血液飞溅,都没人能听见。
以胡嬷嬷的手段,能不能在这种绝佳的时间点杀掉陆言和樊静伦,那并不重要。
她只要进去了,自己的目的就达到了。
胡嬷嬷眼中煞红,被药物刺激后,整个人显得极其异常。
她的力量和敏捷度显然易见的提高,然而她爬上墙那一刻,七窍瞬间滚血,她浑然不知。
男人唇角勾笑,在胡嬷嬷跳下院中时,转身朝自己暂居的倒座房走去。
忽然,他眼神惊暗的朝谢遇的方向扫来,随手摘下一片树叶拈在指尖。
站在枝头上的喜鹊歪着脑袋看他。
这鹊鸟没有叫唤,男人便缓缓松了脸色,揉着叶子一脸轻松的向前迈腿。
满是薄茧的指腹揉破叶片,碎叶落地后躺在雨水中虚浮两下,男人踩着它和积水从小道上过去。
接下来又要热闹了,他能不能带走樊璃,就看胡嬷嬷如何表现。
男人浑然不知谢遇正立在空中看着他。
他来到屋檐下,咬破指尖在碎布上写:确属是娘娘的骨肉,附带发丝一根请玄蟒嗅探。另,请丞相大人的示下,属下何时带他归国?
站在他面前的谢遇看着他把字写完。
男人弹掉指尖上的血珠,把樊璃的发丝放进碎布卷叠好装进骨筒,在喜鹊脑后轻叩三下。
喜鹊一飞冲天,迎着夜色飞向魏国。
嗒的一声轻撞,这箭冲上天的鹊鸟被一只手捏入掌中,它慌急的惊叫着挣动细脚,黑溜溜的小眼睛四处乱转,却没看到是何方妖魔攥住了它。
细微的鸣叫声中,一只脚刚踏进门槛的男人蓦然静止,他缓缓仰头,朝黑沉沉的天穹看去。
九天上,谢遇打开骨筒睨着碎布上的内容。
他拿走樊璃的发丝,两指并拢摁住碎布。
指尖的阴气覆盖整块布面,两行血字在阴气的篡改下缓缓变动措辞,字迹俨然与男人的笔迹重合。
停手后,谢遇将碎布裹进骨筒松开喜鹊。
喜鹊气鼓鼓的哒叫一声,拿屁股冲着身后狠狠甩了几颗水,这才启航继续往北飞。
仰头望天的男人听到哒叫声便恢复常色,收回视线时朝盯着他细瞧的小厮憨笑道:“这侯府好大,撒个尿差点走丢。”
小厮举着灯盏:“天上有什么东西,你一直看。”
男人咧着大白牙挠了挠头,讪笑道:“我爹说夜雨天会有妖怪在天上作乱,我瞧了三十多年也没看到妖怪啊。”
“你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小厮嘀咕一声叫他回去睡觉别出来乱晃吓人,自己则打上雨伞去主院轮值。
小厮走到半路,突然被冲过来的人猛猛撞了一个跟斗,险稳了几下也没稳住身子,一咕噜跌到湿淋淋的地面,屁股湿了一大块。
“我说你他爹……胡嬷嬷?”
小厮骂到一半看清女人的脸便住了声,他表情难看的爬起来,瞧着胡嬷嬷疯子一样顶着大雨,把主院的大门拍得哐哐响。
“开门!出大事了——”她语气兴奋激颤,跟捡了金子一样的扯开嗓门喊道:“东院出大事了!”
嘶哑尖锐的嗓音在夜色下裂开,拧着尖的冲进王氏寝房。
王氏被这磕了药似的兴奋女音吓醒,怒道:“谁在外面大呼小叫?”
霜华点灯掀开床帘:“是胡嬷嬷,她身上带了刀,家丁正在外面拦她。”
又是这个多事的东西!
王氏一想起胡嬷嬷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府上该换血了!几百号人,一个小瞎子死活看不住,叫他在灵堂上把脸丢上天,一个废物胡嬷嬷也看不住,叫她大晚上在外面吵嚷!她吵什么?”
霜华垂眸回道:“大抵是胡怜儿死了,她受惊过度,在外面撒呓挣吧。”
王氏坐在床上冷声道:“天一亮就把她送回王家。”
霜华应道:“是。”
这时,胡嬷嬷挣开束缚嘶喊道:“世子被陆言睡了!”
霜华蓦然看向王氏,她眼皮狂跳着朝外面呵斥一声。
“一派胡言!陆言在府上干了十年,可谓是忠心耿耿,嬷嬷才来几天,倒也不必急着挑拨离间,若叫夫人受了惊,可别怪霜华不会做人!”
然而这话于事无补。
刚躺下去的王氏外衣都没来得及穿便跑去外间,攥住胡嬷嬷衣领厉色道:“你要是敢说疯话,我今天非撕了你的嘴不可!”
胡嬷嬷耳鼻双目鲜血滴答,她像是被厉鬼附了体,双目流血的冲王氏狠笑。
“王新池!你儿子被陆言睡了!”
“你是盘不上台面的庶出女,你的儿女是盘不上台面的末流世家子!你女儿只会讨好人,你儿子被男人压哈哈哈报应!”
癫狂的厉笑声中,胡嬷嬷纵身而起试图击杀王氏,几个家丁连忙用捆牛的粗绳拴住她摁压在地。
三个体格壮硕的男丁摁压着她,她竟然强行爬了几步才喘着气停下,狂声大笑。
一瞬间所有人都在她的笑声里发憷。
这人前几天还打不过一个小瞎子,怎么今晚就力大无穷了?
胡嬷嬷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里嘶着声笑,唇边血珠随着笑声越滚越急,流了一地。
突然,众人惊骇的看着她像被什么吸干一样,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干瘪下来!
“王新池!你活该!”
“哈哈哈哈你报应!活该!”
王氏脚底发软的朝后面退了几步。
她呆愣的望着那倒在地面、上气不接下气的干瘪女人,回神后厉目瞪着小厮。
“把她带下去好生看着!谁要是胆敢走漏半点风声污蔑我儿,我杀他全家!”
众人走后,王氏一脚踹上房门。
她火大的回到里间,又窝回床上,心绪不宁的翻来覆去。
这晚她睁着眼睛熬了半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杀到陆言面前,一把撕开他衣领望着他肩膀上的咬痕。
她惊眸瞪视这斯文俊秀的男人,眼神几变后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厌恶、恶心。
陆言面不改色的拢好衣衫,看向她:“夫人有何吩咐?”
王氏闭着眼用力咬牙,双齿摩擦发出一声声割响:“这些天你都在东院,晚上也在?”
陆言双睫微动,矜贵温润的脸上始终平静如常。
他垂首:“是。”
王氏一口气憋在心口,大步跨上前啪的一声,狠狠扇到陆言脸上。
陆言脸被扇到一边去,他神色平静的垂下双眸,眨眼间另一巴掌又狠厉的扇上来。
“你做的好事啊!他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怎么能对他下手!”
王氏压着哭腔双目怒红的盯着陆言,盛怒之下她语调颤抖。
“他这条命是我求神拜佛才保下来的,二十三岁了,就怕他一不小心出个好歹,连亲事都不敢给他商定!你怎么敢碰他,你怎么敢啊陆言!你拿他的命当玩笑么?!”
王氏崩溃的立在阴沉天色下捂脸痛哭。
“我就只有两个孩子,你们能不能体谅一个母亲的难处、能不能放过他们,给我留条活路啊!”
“连着一个月来,他隔几天就要生一场小病,是不是你干的?!”
陆言站在王氏对面,面前的砖缝笔直的将两人隔开。
他站在砖缝外,抬目回道:“是。”
王氏眼底血红,指着侧面那条空荡荡的大道:“带上你的儿子,滚!”
多年来没怎么管事的主母突然发威,拿着一本点名册将一个个人从名册上划走。
被划掉的,都是陆言引荐入府的人。
霜华拎着包袱站在她面前,双眼湿红的低着头。
王氏没看霜华,只吩咐丫鬟把一个木匣子递去。
霜华站着没接。
王氏冷声道:“拿上东西走人!”
“夫人……”
“从今天起你不是这府上的人了,别叫我夫人!把这点财物拿去寻你的营生,走!在我耐心耗尽前赶紧走!”
霜华别开脸时眼泪砸地,她咽下泪水伏身向王氏一拜。
王氏咬着牙盯死名册,这泛黄的纸页被她笔下的墨滴点染,黑色的液体突兀的在纸张上晕开。
霜华没接木匣子,一步一步的朝门外走去。
王氏在后面骂了起来。
“叫你拿上那阿堵物走!你犟什么?觉得我脾气太好,不会打人是不是?!”
霜华停在门口,望着灰茫茫的天际抓紧包袱说道:“夫人教给我的东西,足以谋生了。”
王氏大怒。
西脚院,冯虎收到自己被解雇的消息时有些诧异。
他在传令小厮的注视中恢复面瘫脸,从墙上挪开背脊,站在小院门口说道:“眼看深秋到了,注意保暖。”
樊璃在里面回道:“好感性,难道是年纪到了、想姑娘了?”
小厮站在冯虎旁边,欲言又止的望着那狭窄萧瑟的院落。
雪意父子被人强行赶走,连猫都塞在笼子里不准在府上多留一刻,这失明的少年被囚禁在小小偏院中,连朋友走了也没有人来告诉他一声。
他就坐在那门槛上,隔着八九步距离,一双狐狸眼虚虚面向院门。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你身边是不是还有个人,你们在瞪我么?”
冯虎默然。
保重的话到了嘴边他才发现自己脑袋里没装几个好听的词汇,他也不大会说话。
何况要一个瞎子保重也不现实,没了陆言的人照拂,这人往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然而那少年看不到冯虎脸上的同情,他坐在那冷门槛上自顾自的说话。
“虎子哥,你长得人高马大的,一看就和别人不一样,我的蜜饯吃完了,叫你身边那位给我买一点,别买多了,一包就够我吃好久。”
“雪意这几天都没有过来,他忙着读书还是逗猫啊?”
“你这个人特别犟,叫你守门你就滴水不漏的守着,也不给雪意放水。”
“深秋了,冷水冻骨头,再过三日我就要去雪意那里过冬了,到时候你别拦我。”
小厮就看着那少年一个人坐在门槛上说话,不管别人是否回答他,他都不在意。
他就日复一日的坐在那,等着那些十年未归的人,现在又要等那没来得及告别的父子和小黑猫了。
小厮匆匆别开眼,看着冯虎离去的背影向院中的少年说道:“小公子,冯虎家中有事,他往后不来了。”
话音止在喉间,须臾,樊璃低下头抱着膝盖:“走了也不给我说一声,这人好没意思。”
冷寂中,一声哨音从远处掠来。
有人嘬口成哨,吹着一首江湖小调在重檐亭台间漫步。
随着对方的远去,调音也在天际下飞远。
到最后,这哨音就像那天雪意越走越远的步调一样,在樊璃耳边消失不见。
小狸花爬上院墙,哭喊道:“三三被带走了,言叔走了,雪意也走了,奴才发了好大的火,砸碎的杯子伤了我呀!”
小狸花爪子上流着血,坐在墙上大哭起来:“我好疼啊!我的爪子好疼!”
樊璃听到小猫尖锐的嚎叫声,问道:“哭成这样,谁欺负你了?”
小狸花:“好多人!凶女人把言叔和雪意赶走了,三三叫我保护你,可我怎么办啊,我的爪子血淋淋的!”
“怎么一直窝在墙上,过来。”
“爪子疼,下不来了,你接接我。”
樊璃听对方一直在墙上叫唤,起身。
背后有冷香靠过来,冰冷大手将他摁去胡床椅上,没一会儿,小猫窝在那一身冷梅香中抽着鼻子进了屋。
樊璃听床尾传来一声轻响,问道:“谢遇,你在床尾吃小鱼干么?”
“给小猫包伤脚——”谢遇看着从自己手中穿落下去的绷带,眸色一怔。
视线从绑带上缓缓挪开,他把小猫给樊璃送去。
小狸花钻进樊璃怀里,仰脸看着他:“脚疼疼的,以后不理奴才了,金铃铛也不要了,我有骨气。”
樊璃摸到它黏湿的前爪,板起脸道:“这是大黄干的?”
刚踏进门口的大黄:“……”
它臭着脸跳上小搭案,亮开爪子狠狠挠碎几只小鱼干,怒道:“什么都怪我,我这么好怪!小狸花还不滚下来,他今天不给我道歉我就要你好看!”
小狸花哆嗦一下,抬着爪子给它展示伤口:“奴才发脾气把我打伤了,你爪子上好多泥,去送霜华姐姐了么?”
“闭嘴!”大黄恶狠狠的喘了口气,向谢遇说道:“叫樊璃给我道歉!”
谢遇靠坐在床上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像是睡过去了。
大黄气急败坏的把小狸花挠下樊璃膝盖。
它攥着樊璃衣领:“道歉!”
樊璃抬手在它脑门上弹了一下:“挠我心口干嘛,要吃奶?”
“……”大黄一肚子气没处撒,就势霸占樊璃怀抱自己窝了下去,怒骂道:“一个东院,一个主院,都是疯子!疯娘疯儿子,干他爹的!”
樊璃起身把大黄抖下膝盖,摸索着来到床尾,把绷带拿起来给小狸花包扎前爪。
下午,笑口常开的权管事一来就叹了口气,坐下后又叹了口气,打开食盒时他又叹气。
樊璃:“丢了钱了?”
权管事表情沉重的摇了摇头:“府上变了天,这下日子要难过了。”
樊璃自己把胡床拖到桌边:“侯府破产了?”
沉默中只有碗筷放在桌子上的动静。
权管事把一荤两素三道菜放在桌上,沉重道:“夫人把陆言赶走了,如今府上大半都是新买的仆役,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待多久,总之……”
权管事叹息一声,止住这个话题。
他看着桌上的菜,说道:“这顿饭菜是主院安排的,以后都是一荤两素,趁热吃吧。”
樊璃坐在桌边,直到菜彻底凉下去,他都没动筷子,也没说话。
他坐在左边的胡床椅中,权管事坐在右边的凳子上,两人一个虚虚面向地面,一个望着外面那片昏天,都没开腔。
良久,权管事起身把冷菜收进食盒,道:“夜里凉,早点歇息。”
樊璃坐着没动,在远去的脚步声里缓缓分开粘连在一起的双唇。
“啊……”风把少年唇间的低语吹得四分五裂,“好狠啊,也不让他们给我道个别。”
他柜子里的肉干还给雪意留着,等着一解禁就拿去给雪意吃的……
茫然中樊璃垂下头。
心口上有两只小爪垫摁上来,小猫艰难的在他怀中垫着脚。
“被丢掉的话心口疼疼的,给樊璃捂捂,樊璃不疼了。”
“嘭——”
七尺高的瓷观音从莲花台倒塌下来,刺耳的碎响声清晰地传到外面,众人提着嗓子眼深深低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碎瓷声中,雾蓝色的暮空半浓不淡的笼在天上,更是让人倍感窒涩。
暗蓝色天光斜窗而入,照着满地瓷观音碎片向前攀延,一直攀升到樊静伦脸上才停驻,在他侧脸勾勒出一条锋芒毕露的轮廓线。
樊静伦垂眼,看着地上这张悲天悯人的脸裂开一条条裂缝。
从袖下滴落的血珠砸在观音布满裂痕的右眼中,溅开的血花分外妖冶的凝聚成珠,从这右眼滑下破败的脸颊。
“母亲是怪陆言,还是怪我?”樊静伦侧身站在王氏对面,轻声问道。
王氏坐在椅子上捂脸痛哭,竭力压下眼泪看向儿子。
“阿郎是大人了,再怎么浑来、杀人,我都不管你!可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必须和陆言断了,当真想娶妻,我替你相看一个好姑娘,拿自己的身体给男人糟践,你是要我的命!”
樊静伦冷笑一声,望向母亲:“我这样的人娶妻干嘛?别耽误人家的好姑娘。”
王氏眼泪簌簌砸下衣襟,不经意间咬破了嘴唇,嘴里就泛出一股腥。
她厉声骂道:“你不娶妻,难不成玩一辈子男人?陆言只是一个管事,他能给你什么?说好听点那叫二把手,说难听就是给人当狗的!他怎么敢肖想侯府的世子!”
樊静伦:“那就是怪他。”
王氏气狠了反倒稍微平复下来了,咽下嘴中的血恶声道:“对,我就是怪他!”
“怪他的话您就杀了我,我勾引的他。”樊静伦用手帕仔细擦拭着手心的血迹,在王氏怒腾腾的目光里说道:“怪我的话您把王慈心杀了,他教的我。”
王氏透过泪水看着儿子模糊的脸,怔楞道:“什么?”
站在碎观音旁边的人肤色比那瓷釉的塑像还白,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盖着一层阴蓝色的郁气,表情绷紧到极致所以显得平静,可眼底早已充斥血色。
他直视王氏,缓声说道:“去杀了王慈心,我缠上陆言都是他逼的。”
假如没有王慈心的强取豪夺,他就不会着魔一样喜欢上陆言的温声轻语,也不会看着那站在太阳地里浑身发光的男人就委屈到哭。
他哭是因为他脏,他在最需要保护的时候没有谁能像陆言那样,直接去王府带走他。
连亲生父母都不能。
从十六岁那年春天起,一切就注定了。
他要的不是不堪一击的亲情,他要一个强大到足以和王慈心对抗的人站在身边。
他得偿所愿了。
陆言从王家带走他那天,他才发现湛蓝色的天空真的会让人心情大好,好像那片梦幻一样的颜色和未来保持着某种隐秘联系,前路平坦,他抓着陆言的袖子跟在对方身后,一边无声大哭着一边蹭过去,执拗的和对方比肩。
十六岁的春日刻骨铭心,那时陆言替他洗去一身脏垢,从此以后樊静伦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王慈心秘密圈养的玩偶。
恃宠而骄和一身烂脾气都是陆言给他的底气,而不是父母。
从一开始就不是。
如今王氏把陆言赶走,那么,作为死守阵地的樊静伦就敢破罐子破摔,把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过往全部摆在母亲眼前。
这满心怨愤不甘的人撕开自己的过去,怒然直视母亲。
“你看,我的不幸是你和王慈心联手造就的。”
“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甚至看到了我脖子上的淤痕,却自我麻痹的笑着说:练武虽苦,但我们阿郎千万不要松懈,跟小舅学好本事了,以后才能保护母亲。”
他恶劣一笑。
“可那是王慈心咬的。”
背负母亲期望的少年并没有在王慈心手上学到什么,从王慈心盯上他那一刻起,他就是被困在宅邸间的牵丝偶。
樊静伦轻声说着他的往事,王氏却像耳鸣一样,尖锐的嗡鸣声随着儿子的话音全部涌向听觉。
她有好长一段时间只看到儿子的双唇在动,而自己像聋哑人一样,没法听清,没法言语。
樊静伦出去后,王氏久久坐在那座四分五裂的瓷观音前方。
她坐到夜色降临,在黑暗中僵硬的起身,踩着观音碎像踏过去。
“我用二十三年求你保佑他……”
你一点没听。
啪的一声,瓷观音布满裂痕的脸在绣鞋底下一片片碎开。
王氏丢掉金钗玉镯,穿上南康侯的收袖武服,提上他的长鞭,在一柱香之内便纵马来到王家。
下马时她鬓角发丝凌乱,灯火通明的王府大宅照着她不再光鲜的脸,满头黑发间,几缕银丝微闪。
这些特征都默默的告诉她:王新池,你当了半辈子王家女儿了。
还在奢求什么?
王氏直奔入内,一鞭子抽开拦上来的王家家仆,怒目盯向王慈心。
王慈心站在堂下,身后那块高悬的“天地不仁”鎏金大匾森沉凛厉,笔锋像勾魂的刀。
“阿姊大晚上来就该提前通知一声,叫没长眼的下人拦了你,又给你心上添堵。”
王氏一口寒牙几乎咬碎,她双目如血,大步上前一鞭子抽到王慈心身上。
“我是野种!是上不了台面的庶出女!是王家没人看得起的弃子!”王氏含着血泪,咬牙在堂上声嘶力竭的低咆:“但我的儿女不是!”
“只要我活一天,你们这些从里到外脏成烂泥的人,谁也别想碰他们!”
她恶狠狠的扬起长鞭,一鞭子又重重抽下去。
啪的一声,长鞭在微微怔楞的王慈心脸上留下一条血痕。
这痕迹和他去西脚院抢人时,挥到樊静伦脸上的鞭痕一模一样。
王慈心从脸上撕痛中回神,眸色阴寒的看向王氏。
他突然低笑一声。
“现在又怪我了?”
“当年不是你凿空心思把他送来这里?你只要我教他,那么,什么事不是教呢?我也没真拿他怎样。”
第85章 把大将军喊来
“你什么意思!他没死在你手里,就是你王慈心高抬贵手?!你到底有没有人性!畜生!”王氏怒骂着甩手扬鞭。
王慈心态度散漫的睨着她。
这点三脚猫功夫他压根没放在眼里。
这时,身后忽然一声低喝。
“王新池!”王家太爷带着一帮人过来,撑着拐杖厉声呵斥道:“你的贵女风度白教了?谁给你的胆子敢在这里逞凶!”
王氏眼泪突然模糊一脸,她粗粗擦掉泪水看向王太爷。
“你是当父亲的,既然看不起我就该在我襁褓中掐死才对,何必把我养大嫁人,纵容你的儿子欺辱我家阿郎悦儿!樊璃他要抢,樊悦他要撵,连阿郎他也……!”
王氏蓦然收声攥紧衣襟。
喉间一热,她弯腰怆咳着吐出一口鲜血,哑声哭诉道:“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当真是捡来的,那就明说,别让我心存侥幸,以为仗着你给的血脉,就能让阿郎他们堂堂正正的当世家子!”
王太爷额角一跳,怒声质问道:“那你还要怎样!樊璃的事已经闹够了,我不想听!阿郎忤逆长辈,本就该收拾!”
“至于欺负樊悦的婢女,我已经让你抓去泄愤了,樊悦没有书读,我就叫管家去侯府请她,做到这份上难道还不够?”
“要我亲自去请外孙女才合你的意?!”
“如今又是多大的事,来府上喊打喊杀?!”
王氏捏紧鞭子:“别问我,问王慈心!”
王太爷看向流了一下巴血的儿子,没好气道:“你又怎么招惹她了!”
王慈心眸色冷淡的看着指尖上的血液:“娘儿俩发疯罢了,来人,送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