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
他好似看见神相流下眼泪。
看见两人悖逆而纠缠的宿命在烈火中焚烧。
他与岑未济之间。
不该是这样。
他的爱欲本是见不得光的存在,是他坏了规矩,开了这道口子,引得岑未济也跟着彻底疯魔。是他将本应他一个人承受的罪恶,变成了如今两个人的罪行。
将神佛亲手毁灭。
等他从昏睡中醒来,人已经在马车上了,还没睁眼,他先听到车轱辘碾过积雪的声音。
京中这才刚过十月,还未下过雪。
他恍恍惚惚睁开眼,果然先看到了马车摇来晃去的顶。
刚想翻身坐起来,周身不适感又让他跌了回去,腰腹酸软的厉害,两股间更是疼得挨都不敢挨一下。
他依稀记起自己昏迷前发生过什么。
可如今错乱的场景让他不敢确信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他一低头,突然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竟未着一缕,整个人都被光溜溜地包一个厚实干燥的毯子里。
“……”
他下意识地往毯子里藏了藏,恨不能将脑袋也彻底缩进去。
可双腿乏力,有些使不上力。
身上那股黏糊糊的感觉虽已经在自己昏睡后被清洗干净了,但皮肤还是敏感的厉害,和毛毯子稍一碰触,就立马有股麻酥酥的瘙痒感。
正当他准备就这样半躺着掀起帘子看一眼外面情形时。
马车停了,有人上来了。
竟然是董知安,“哎呦,殿下您可别乱动,小心碰到了伤口。”
听他意思,似是什么都知道了。
岑云川一下子尴尬的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可董知安动作麻利的热茶煎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看不出来一点异常来。
“我们这是在哪?”他清了清嗓子,问道。
可一出口,这副破锣嗓子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竟没比那漏风的唢呐强多少。
可董知安还是听懂了,“这是去康平路上,如今已经行了三日路程了,殿下也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
“……”
见岑云川一脸茫然,他赶紧解释道:“陛下旨意,令席将军押送您前往康平养病。”
“养病?”岑云川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挑眉露出讽刺表情来。
“对外,自然只能说是流放了。”董知安小心道,“陛下命我随身照顾殿下七八日,然后再回宫。”
岑云川都快要被岑未济给气笑了。
这个人突然发疯将他不明不白睡了便也罢了,竟还趁着他没有清醒就将他再次打包送走。
“他人呢?”岑云川恨恨问。
“陛下自然在宫中。”董知安道。
皇帝若无特殊情况,自然是不会随便出京的。
被岑云川咬牙切齿惦记着的皇帝陛下,正满脸憔悴的坐在多日前曾坐过的地方自省。
三个月的克制与坚守。
终于溃败的一塌糊涂。
自己终究是没管住身体里的另一个“岑未济”,不过是被对方激了几句,竟就那么轻易跑出来闯下此等祸事。
就在半月前,他也坐在这,对着宗庙社稷,对着天地正道,不止一次叩问自己——将太子囚禁于深宫,变成一个只能依赖于他的废人,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可宗庙沉寂。
天地无声。
没有什么可以回答他这个问题。
唯有浑身的血脉在经络中震颤不已。
唯有过往二十年的回忆在脑海中翻滚不休。
他也试着用人群的喧嚣淹死心底的呼喊,用人世的伦理来溺毙身体里的欲望。
可一切终是徒劳。
这几个月里,即便他一次次的告诫自己远离那个孩子,远离那个会让他做出一切错误决定的源头。
可每到夜深人静之际,将手头所有事情处理完毕后,总会有什么东西偷偷钻入他的脑海,摄取了他的心神,让他无法保持住原本的面容。
这身属于君王的皮囊于黑暗中一点点的退却,而另一张邪恶又疯狂的面容慢慢爬上他的面孔,变成另一个与他一模一样,却又毫不相似的岑未济。
他会像窃贼一样偷偷摸进自己的寝宫,一夜夜藏身于烛火照不到的地方,一遍遍用目光描摹着对方的睡颜,哪怕对方只是呼吸声稍微小了一点,他都怕的要连忙将人抱入怀里,侧耳贴上去反复去确认是否有恙,紧张的连把住对方脉搏的力度无法控制,在上面留下清晰的掐痕。
有时他会慌张到甚至都没法给自己善后,只能放任自己像恶鬼一样日复一日的潜入,在对方身体上留下自己的痕迹,然后又在太阳即将照进来前狼狈离去。
只有到了白天,他才能恢复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
他才能理智的做出所有自认为正确的决定。
才能冷面无情的处置所有阻碍皇权的罪行。
这两个岑未济都是他。
却又不是他。
白日的他拒绝承认自己晚上所犯下的罪行,拒绝靠近那个装着罪太子的宫殿,日日避之不及,犹如洪水猛兽。
可一到晚上,彻底失去控制的他,会疯了似往那墙里翻去,想去见一面被自己下令彻底隔绝起来的孩子。
日复一日的悖扭,终于在堆积到某个点后彻底爆发。
当他听到何易宽来报告说太子有新的异动时所有错乱交织的情绪全都冲到了顶峰。
那一刻他说不清自己是愤怒的还是高兴的。
那颗公允心与私欲心在这巨大压力的不断冲击下变得摇摇欲坠。
终于在某一瞬嘎嘣一声后彻底碎成了两半,它们各执掌一半的身体,在他的骨骼与血肉里不断厮杀,让他彻底无法保持住最后的体面。
当一切都已无可挽回时。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该用何种面目去对待这个自己亲手养到大的孩子。
他看着怀里昏死过去的人。
像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荒诞不经。
马车行至第七日时,因前面突降风雪,所以他们一行人暂在大山中的某一处荒废驿站旁安歇等待。
往常这个时候,外面那些兵将们定会嚷嚷着捡拾柴火支火堆温黄酒喝,因在外不许饮酒,怕误了差事,所以他们只敢在将军眼皮子底下喝上几口自带的黄酒暖暖身子。
可今夜,外面除了风雪声外,竟一点人声都没有。
岑云川感到了异常。
却仍是漫不经心的靠在车中继续玩茶杯里的茶沫子。
等迷烟熏了进来后。
他终于面色一变,冲着董知安道:“掩住口鼻!”然后独自一人撩起帘子冲了出去。
虽是看押,事关同行百十号人的性命的事,他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
帘子撩开,他捂住口鼻向前看去。
漫天风雪里只有一人一马,而看押自己的守卫们正整整齐齐的被迷晕在了地上。
马上的人似对自己挑选的人极其不满意,正皱眉巡阅间,一回头和马车上挑起帘子出来的岑云川对上了。
风雪铺天盖地。
吹得彼此面容模糊。
可这一幕中对方的面孔仍被他镌刻进脑子很多年。
因为他在自己君父面孔上,第一次看到了如此清晰明确的情绪。
那泛红的双目,憔悴的容颜,无一不在陈述这七日里所遭受的折磨与痛苦。
岑云川等看清对方面孔后,一把放下帘子,气冲冲退回了马车里去。
幸好董知安早就昏了过去,并没有看见他此刻满脸的慌乱与无措。
“你不是让董知安转告我,说以后我是死是活你都不会再管吗?”他隔着帘子颤声问道,“如今又来做什么?”
还没等说完这句话,他眼眶已然红了,在岑未济面前,他所有伪装出的情绪好似都无法坚持太久。
岑未济却看着面前被风吹得颤个不停的轿帘,握紧了手中的马鞭,没有说话。
他不是没有过私心想将对方彻底留于深宫,自此成为他一个人的禁宠。
可错误已经犯过一次。
无法再继续一错再错下去。
当他清醒过后看着怀里昏睡过去的人,用指尖勾勒过对方眉眼,看着这张自己最为钟爱和骄傲的面孔,心底里只剩下无限的感概——到底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是他付了全部心力的栽培的继承人,亦是他为天下社稷选的未来之君,更是他用满腔心血和日复一日功力精雕细琢出来最为成功的作品。
明珠可蒙尘。
却仍无法被亲手打碎。
“朕将亲率三十万大军围灭南朝。”岑未济从马上翻身下来,手里还握着那根缰绳,他走近马车,想用缰绳挑起帘子,但手已经伸出,却又从徒然垂下,站在马车旁艰涩道:“路过此地,来看看你。”
原来金口玉言的皇帝陛下也会随便扯出这样没边际的谎话来。
那南朝与此地明明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又何来顺路一说。
岑云川知道他这是不落面子的说法,也不戳穿他,只是抬手擦了把眼泪。
听到了对方踩过雪咯吱咯吱靠近的声音,他心里又蓦然紧张起来,浑身紧绷,回过隔着那层薄薄的帘子看去,目光用力到就好像要将戳出两个洞一样。
两人隔着那层挡风的帘子。
都没有再开口。
直到那鬼哭狼嚎似的风声从缝隙里不停挤进来,岑未济才终于没话找话般主动开口道:“此次南征恐怕时日不会太短。”
岑云川闻言抬起下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冷漠绝情一点,“与我何干。”
但他脑子中却出现片刻前那一瞥看到的画面,虽然只是匆忙一眼,但他依然瞧见了对方眉梢的鬓发上沾染的风雪。
这一幕让他突然想起多年前他差点葬身昭阳殿的那天晚上。
岑未济也是这样一身风尘的赶来,也是这样鬓角的发根上尽数冻出细密的冰棱的模样。
明明眼泪已经被拼劲力气全咽了回去,可脑中的画面的眼前的场景重合,再次勾得他眼眶酸涩热胀的厉害。
在眼泪再次淌下之前,他一把掀起了车帘。
对方的眉眼映入眼帘,他只看了一眼,便被那张脸颊上冻裂开的血痂刺痛了双目一般别开眼,冷着一张脸别别扭扭地道:“你上来。”
马车上有火炉子,会暖和很多。
岑未济却立在原地没有动。
岑云川只坚持了片刻,便再次气咻咻的放下了帘子。
岑未济叹了口气,放下马鞭后撩起衣摆,跃上了马车。
岑云川本以为他不肯上来,正皱眉隔着帘子生气,没成想他忽然跳上了,来不及挪动身位,两人刚好撞了个满怀。
帘子一闪,天光若隐若现。
夹杂着雪花片子的风滚入,岑云川连人带满面疾风一起被他扑倒在车厢上。
岑云川下意识伸手抱住了他的盔甲,冻的手指一麻。
岑未济更来不及反应,在岑云川倒下瞬间,只顾得伸手护住了他的后脑勺。
两人同时踢里哐啷的摔进车里。
岑云川被压疼了某处,疼得眉头一蹙,露出个忍痛的表情来。
岑未济看他这副样子,一时也手足无措起来,原地爬起来后,退坐在一旁后,小心盯着他的面色看。
若是平常,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场景,父子两比这更亲密的举动多得去了。
可经过万崇殿那一夜。
两人好似一下子失去了过往二十年来所有的相处模式。
竟比一对陌生人还要拘谨不安。
明明车厢里的空间就只有这么大,除开一个晕倒了的董知安外,再装俩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就显得有些局促。
可即便如此,岑云川仍让自己的眼神落在茶具上,火炉上,就是不肯落在对面人的身上。
“你身子……”岑未济却直勾勾看着他,语气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可还不适?”
不提这个倒好。
尚且能还能装作父子不睦罢了。
他偏要说这个,便是将两人那见不得人的关系彻底从里面给撕破了讲。
岑云川飞快看了一眼倒在最里面的董知安,然后顶着骤然红透了的脸皮,不肯再理会他。
“药还得继续抹上几日。”比起岑云川,岑未济倒坦然地多,脸上甚至一点异样都没有,就好似两人这一觉睡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一般,一切都发生了,但好似什么都没有改变,甚至还能一脸正经的嘱咐道:“若是疼得厉害的地方,得多用些。”
那天晚上做到最后,岑云川嗓子都快要喊哑了,只能摇着头边哭边呜咽着说疼,无论岑未济碰他哪里他都喊疼。
岑未济将只得他抱起,抹开他湿淋淋的鬓发,低头问他,“哪里疼?”
他一双眼虽看不见,被岑未济用红绸蒙起,但那眼泪却滴吧滴吧的,掉个不停,很快就洇湿了绸缎。
岑未济见他哼哼唧唧说不明白。
心火再次燎起。
就这这个姿势猛地插入。
怀里的人短促的惊呼一声后,又开始抹眼泪,哭得可怜巴巴的,露在外面的背脊颤栗不休,后背两对蝴蝶骨用力到凸起,岑未济刚刚强压下去的肆虐心一下子被勾起,一双眸眼沉了又沉,里面阴翳四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笼而出般,发着狠劲耸动起来。
见岑未济意有所指的目光不断向下探去,岑云川赶紧扯起衣服,把自己裹紧。
皇帝瞧他又将自己烧的浑身上下处处透着熟红色,心里蓦然一动,但是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模样,“过来。”
岑云川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用手指揪着下面铺着的绒毯,撇过脑袋。
见自己的指令失效,岑未济倒也不恼,伸手脱了身上的盔甲,然后主动倾身过去,将人带毯子一起拖了过来。
岑云川跌进他的怀里,虽整个人虽穿得薄,但浑身却热乎乎的。
岑未济用胳膊将人紧紧箍住不许他再挣扎乱动,跟抱着个暖炉似,将下巴搁在他的发顶,慢慢道:“朕本不该来此……既来了也只能和你见上一面便得立马南下。”
岑云川被他困住,动弹不得,只能静静听他说话,“此次南征,朕已筹备数年,如今南国庙宇佛塔成千上万,耕种者却无几人,土地荒僻,民生愁苦。若朕能一举剿灭,便可用这万亩良田供养天下万民,再开南北水道贯通四海贸易往来,可保中原之地未来百年昌盛。”
一提及战事,倒好似冲淡了岑云川那些个人情绪,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开始分析起局势来,多年的太子生涯,早就让他习惯了把国事当家事,亦把家事当国事来思考。
他知岑未济毕生所愿,也知道此战所谋为天下百年之生计,事关万民之康定,自然懂对方心中所想。
他原本想说你定能如愿以偿,可话到嘴边,却又讪讪收回,以他的身份,早就没有了说这样话的立场。
岑未济像是觉察到了他的失落般,伸手摸了摸他的发梢,掌心里是无尽的慈爱“朕答应过你的事,定会做到。”
答应的事情?
什么事?
岑云川心里犯起了嘀咕。
可还没等他想明白,岑未济又继续道:“你答应朕的,也不许失约。”
岑云川仰起脑袋,一双眼眨巴眨巴。
岑未济低头看着他,手穿过他的发丝,最后落在他的背脊上,瞧着他迷茫的神色似有些不悦,面容也威严了不少,“你忘了?”
岑云川都恨不得把脑袋提起来抖一抖,可也没能想起来什么关键记忆来,只能胡乱动着两颗眼睛珠子。
“那天晚上……”岑未济却凑近他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廓,忽然生出几分逗弄的邪恶念头来道:“你求爹爹疼疼你的时候……答应说……”
还没等他说完,岑云川便连忙抬手,一边瞎摸着紧张地往他嘴上捂去,好似要用手心将他的话全部堵回去般,一边连忙拿眼睛去瞅还缩在角落里面的董知安。
他脑袋又晕又热,就连耳孔里都好似往外冒着热气般,慌到不行。
岑未济任由他捂住嘴,一双眼也朝着董知安身上扫去。
那目光好似有什么实质性地杀伤力般,董知安忽然原地一抖,坐了起来,如同大梦初醒般,浑浑噩噩的张开眼,朝着这边看来,揉着眉心嘀咕道:“头怎么这么昏……”
等看清了后,大惊失色跪下磕头道:“陛下!”
董知安顶着皇帝那充满杀意的眼神,还没等岑未济开口,便已自觉地麻溜滚下了马车。
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
可岑云川紧绷地背脊依然没有放松丝毫。
岑未济像是给猫崽子顺毛般,一下下的捋着他的后背和脖颈处的软肉。
风雪包裹的天地里,马车上的铃铛被吹得叮叮咣咣地响。
董知安酿酿跄跄地下了马车,腿肚子还在打颤。
他看了一眼四下倒着的士兵们,叹了口气,搓了搓手后,走过去提着腿将倒在外面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搬到了火堆旁。
直到天都快要黑了。
马车上的两人还是没有要下来的意思,他边任劳任怨的给火堆架柴,边继续唉声叹气。
他可算看明白了。
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这父子两。
一个是护食。
另一个却是心狠手辣护崽。
到了傍晚时分,雪又下得大了一些,董知安冻得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终于听见咯吱一声,他连忙张开眼,看见岑未济从车上下来了。
而岑云川跟在后面追了下来,一双眼还是红通通的,似刚哭过。
“狸奴,记得朕说的话。”岑未济拿起一旁的缰绳道:“圣明的君主……生来便是为千万人而活。”
功垂身范。
从不是一件易事。
是遭受过数不清的谎言和背叛后,仍信良善之可贵,是见识过无数死亡和牺牲后,仍坚守和活着之珍贵。
是明知前路长夜难明,满身风雪交加。
亦往矣。
岑未济向南望去,一双眼中既有勃勃野望,更有厚重深意。
他看向那虚无与飘渺之处,看向了过去与未来交汇之处。
沃野千里,天下归一。
这样的景象,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已经有数百年没有见到过了。
他们生来便是乱世,一生里逃荒、避灾、入征、战亡更是家常便饭。若是生在大虞和南朝这样的大国尚能有可能谋一隅安定,可若是逢身于弱小的国属和纷争之地,以及流寇和匪患控制区域,那更是一生都要担惊受怕,时刻做好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准备。
史册里所说的太平盛世,谁都没有亲眼见过,就像是只存在于读书人口口相传的向往里。
岑云川随他的视线一道看过去,看向那目光无法到达之地。
“朕给你十年时间,等着你靠自己的本事回到万崇殿的那一天。”岑未济临走前于马上回首道。
在他挥动马鞭那一刻,岑云川终于再也忍不住般从车上跳了下来,甚至连鞋子都顾不得穿,直接赤着脚踩过雪地。
风吹得他衣摆霍霍。
他在马蹄抬起前,于原地跪下,深深行了叩拜大礼。
这一礼中,既然身为臣子的赤诚,亦有身为人子的依恋。
岑未济垂首,看向他弯下的背脊。
眼里有不忍,但更多的却是比不忍更浓稠复杂的情绪。
马蹄向东而去。
岑云川闭上眼,不敢抬头,他怕眼底的泪水会滔滔不绝。
他想起刚刚两人依偎在马车中时,岑未济所说的字字句句,“狸奴,没有人的牺牲是无谓的,可这些并不该成为你的负累,那些死去的人,既是你的曾经,亦是你的未来。”
“狸奴,好好活着。”
抵达康平城后。
士兵在卸车架时,将一个大箱子搬到了岑云川面前。
他不解道:“我没有带什么东西啊?”
那小兵挠挠头道:“可将军说,这就是您的东西呀。”
他只得让人将箱子搬进院落。
在夜深人静时分,他终于得空打开了箱子,里面却是一封封纸张。
他随手拿起几张。
发现有的边沿都泛黄缺损发皱,但都被人小心点粘起来后压实后好好保存了起来。
第一张。
便是他小时候第一天去学堂时,老师教他的修身正心篇章时,他于堂后作业上写下了自己此生志向,“创不世之功,立千秋伟业。”
他已然当成儿时笑语丢掉。
没想到今日竟能重见。
他一封封的看了过去,发现都是自己从前的一些手书,既有自己平日的笑闹之言,亦有堂后作业,更有发牢骚时写的便签,还有和老师以及先生的问答册,更有岑未济给他批改完手书后的回函,以及对方外出打仗时,两人间一来一往的书信。
他于灯下看得泪流满面。
这些他都快要彻底丢掉的过去,却被全这一张张纸片重新找了回来。
最后一封看完后。
外面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天色是将亮未亮的幽蓝,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眶,正准备去续一盏灯时,突然发现箱底压着什么东西。
他放下烛台。
伸手好奇地刨开了繁杂的纸张,拿起最底下的小匣子。
那小匣子极轻,看样子似没有装什么贵重东西。
他轻轻打开上面的扣子,里面的东西轻而易举的就呈现在了他眼前。
烛火下,玉色温润,是他的太子印玺。
要不是靠着桌子,他几乎要彻底站不稳了,但手中的烛火依然翻滚在地,灯油四溅。
屋子里陷入黑暗。
在那微弱的天光里。
他手心还躺着另一枚印章——“陛下有两枚极重要的私印,一枚叫山河临川,另一枚叫星斗月明,这可是比传国玉玺还顶要紧的东西,怕是要留给命定之人的。”
董知安的话语骤然在记忆里响起。
他抖着手,摸着上面的绳结,然后于一片晦暗中,将那枚山河临川举到了眼前,一错不错的盯着。
印章在眼前摆动。
云越山河,川流不息。
他放下印章,乘着大雪追去,可还没出城,便被拦在了门口。
“没有圣上旨意,您不得踏出康平城半步。”守卫用长戈挡住他的去路道。
青山覆白雪,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白,和巍峨无尽的高山。
他停下脚步。
看向这关住他的四方天地和群山屏障,油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入冬后,岑云川独自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冷冷清清,无人打扰的新年。
和他混熟了的守卫在除夕夜里偷偷给他带了一罐酒,他就着孤灯,看着窗外的寒风,一口口灌下。
谁曾想,半夜竟开始腹中绞疼。
他本想忍忍过去算了,但中途竟疼晕了过去,还是进来送饭食的守卫看见后,连忙奏报了上司,竟一连捅到了城中刺史那里去。
那刺史许是畏惧他从前的身份,又连忙满城的找大夫。
一夜下来,竟折腾的人仰马翻。
虽然大夫来看了之后,说他只是累日茶饭不思,导致身体虚弱,又吃了凉酒,才会刺激到了脾胃,却还是将刺史差点吓出一身冷汗,又是命人去煎药,又是责备下属看管不力。
岑云川醒后,知道因为自己那一罐子酒,差点害死了那个好心的守卫,更是自责,变得也越发小心谨慎起来。
等到了河中绿水渐涨,城中杏花微雨时节,元景来了。
她撑着一把素色的伞,走至院落外,看见岑云川竟亲自在挖一口井,大吃一惊。
直到她进了里面,院子里的人竟都没发觉到有人来。
还是一个忙碌的匠人,回头看见她道:“哪来的女娘?”
岑云川这才回过头。
他头发随意束着,一看就是起来后自己随手挽的,脚上穿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裤腿上全是泥点。
“阿景!?”他有些吃惊。
元景看着他这副样子,蓦然眼圈一红,还没开口,神情已经尽然哀伤。
她看了看动工到一半的井,视线又回到他身上,这才道:“怎么是你在挖?”
他这才连忙放下袖子,理了理不甚干净的衣服,引她进了一旁的凉棚,倒了一碗不见一根茶叶的茶水,递过来笑道:“他们原本是不许我动手的,不过我懒了一个冬天,又时常害病,如今好不容易入春了,就想着活泛活泛身子,就当是锻炼,况且多我一个人手,也能尽快完工,不必让他们每日走很远去挑水来了。”
她上上下下将他又看了好一会儿,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扑向他道:“阿兄。”
听到这声阿兄,岑云川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跟着鼻尖一酸。
自从他当了太子后,元景便不再叫过他一声阿兄了。
见了他也总是客客气气的,再也没有小时候的亲近。
如今再次叫他阿兄,却已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他伸手,将人揽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二兄可还好?”
老师和师母故去后,元景便将京中家当变卖了后,独自去了她二兄那。
元家老二在西南郡当教谕。
“二兄很好,在那边成了家,嫂子人也极好,我去了后帮衬了我许多。”元景坐下来后,擦干眼泪道:“他们没有孩子,嫂子平日里便靠着祖传的医术教临近的村舍女子们看病,我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便顺便教她们识些字。”
岑云川认真听着,笑起来“这么说来,阿景如今也算子承父业了。”
元家还真出了一门的先生。
元景一听,脸迅速红了起来,连忙摆手道:“我其余的也不太会……只会教些简单的诗词歌赋罢了,只是她们都喜欢学,也喜欢听我讲外面的事情。”
“这总是好事。”岑云川道,目光看向远方“有了好奇和向往,才会有走出命运和群山束缚的勇气。”
两人一道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春雨。
院子里的匠人们收了工,扛着锄头和铲子,陆陆续续往外走去,嘈杂的人声渐渐安歇下来,只剩下绵绵无尽的雨声。
“您还好吗?”她迟疑着问,其实在西南郡的时候,她已经听到了一些京中的事,知道他与皇帝决裂,甚至刀剑相向,可是西南实在偏远,官道又慢,等消息传来往往已经滞后很多天了,“我听说您的事情后,便急着往京中赶,走到半途又听说您来了康平,哥哥半途淋了雨生了病,我便独自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