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川—— by秋露白霜华
秋露白霜华  发于:2025年0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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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他,眼里全是关切,“这里的刺史曾与我二兄是同窗,他知道我是来见您,特地给了关照,许我进来。”
他回望她,一双眼里是历尽风尘的平静,看她满脸担忧,他倒释然般的道:“都过去了,我如今一切安好。”
门廊下的杏树往下落着花瓣,在石头和杂草上铺了厚厚一层。
“这里的人……都很热心肠。”从他住的巷子往外走上几十步,便是繁华的街市,日日都能听见往来的人声和小贩的叫卖声,虽少了京中的繁华,却自有一番烟火味道,“虽出不了城,但过得比从前自在许多,日日都能睡个好觉。”
除了刚来时大病小灾不断外,如今倒好似真的过顺了。
“云川老弟。”
院墙外忽然传来一道人声。
元景看过去,发现墙洞外颤颤巍巍的伸进来一根竹竿,上面吊着一串腊肉。
她还纳闷着,岑云川已经上前,伸手解下竹竿上的绳子,将腊肉解下来,隔着墙冲那边道:“尔俨兄这是又上哪弄来的?”
“昨日帮人占了一个好卦象,那人送我的,我尝了尝,很是美味,特地拿来给你也尝尝。”说完,那声音停顿片刻,似有困惑,“我瞧你院门前又多增了些守卫,可是?”
岑云川简单道:“有客人来。”
那人费力的收回竹竿连忙道:“那我便不打扰了,你快些去招待客人。”
等人走后,元景才小声问:“刚刚与阿兄说话的是何人?”
“城中一个给人看卦象的游方道士。”岑云川道:“上个月贼匪冲入城中烧杀抢掠了不少人,我不过顺手救了他一次,自那以后便有了几分交情,他时常送书过来,有时候也会带些吃食物,只是这院落守备森严,他进不来,便只能用竹竿捎过院墙来。”
说起贼匪,元景也皱起眉头来,“说起这个,我和二兄沿路来,看见不少村落都快荒的长草了,一问要么逃难去了,要么一家都上山当匪去了,剩余的全都死绝了……”
她有些不忍心再说下去。
可岑云川却轻轻眨动着双眼,看着她,似是想听她继续讲。
“就官道边和一些稍微大点的城镇还有些人口,不过那里面的孩子一个比一个瘦弱,个个都像是吃不上饭的样子……有的浑身光溜溜的就满地跑,瞧着没一件像样衣服。”
“还有人躺在官道旁,看见有车马过,就敲石头……我一路过来散出去不少吃的和银钱,但沿途这样的人越走越多,甚至还有人上来扒我们的东西,我便不敢再停留,赶紧进了城。”
岑云川听后,沉默良久,慢慢道:“此地偏僻,越往西北匪患越严重,几乎到了人吃人的地方,康平略好些,再西去些,城镇早已失守。”
“为何会这样?”元景捂住嘴道。
“这方圆千里除了岑人外,还有混居了不少外来的库特人。”岑云川道:“库特人很多年前曾归顺过一段时间大虞,后来岑氏皇族没落,他们便又叛逃出去,只是走也没有走太远,还散落了很多部众在西北山地里,岑人敌视他们,他们亦将岑人当成牲畜牛马,常年累月下来,已是世仇……前些日子他们为了报复刺史去岁杀了他的首领的仇,便带了上万人冲进康平城内,杀了城中守卫和百姓近千人……”
“怎么会这样?”元景道:“当地的驻军为何连康平这样的重镇都守不住?”
王刺史其实已经算是个能将了,虽是文臣出身,但出手果决勇毅,刚来时便立下了“劫杀抢掠者,一律格杀勿论。”的规矩,怎奈,康平的匪事非一日之患,早就是长年累月的后果。
岑云川叹了口气道:“说是贼匪,其实和正经军队无异,他们组织森严,攻防有序,个个悍勇,普通的士兵很难抵御他们的袭击。”
若是本地不能组建起一支水平实力相当的军队,康平连带周边的村镇被屠城殆尽是早晚的事。
岑云川心里清楚。
王刺史心里更清楚。
这年秋末,康平差点再次失守,王刺史带兵出城借兵,却是无果,城中乱了整整一夜,就连岑云川住的小院也被贼匪一把火烧了。
乱局被平息后,他被暂时安置在了刺史府。
“大人就没想过,请旨练兵吗?”王刺史正焦头烂额之际,忽然听到一道声音道。
庭院中有积雪。
那人站在檐下恍若神仪。
王刺史看过去,恍惚了片刻,才看清是岑云川。
几次城乱,岑云川都出了不少力,这个废太子用自己言行早就获得了城中百姓官员的尊重,王刺史亦然,他走至院中,顺着岑云川视线看过去,西北角应该还有大火没有扑灭,火光在雪地里一闪一闪尤为耀眼,隐隐还有哭泣声,“我也想过,只是苦于……唉,没钱,又没人……”
“那便从城中挑选人马练起。”岑云川侧脸,直直看向他。
王刺史大吃一惊,可岑云川目光宁静,看着不像是在说疯话。
“只需三年,必能平匪。”
王刺史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目光从刚开始的不信任,慢慢变成了思考。
岑云川再次看向满城的残骸,眼里像是有灰烬跟着一起落下。
午夜,岑云川叩响了冯尔俨家的门。
冯尔俨像是受了不小惊吓,连衣服都没披,从门缝里颤颤巍巍问是谁。
“冯兄,是我。”岑云川道。
冯尔俨这才开了门,一边将人往进去引,一边抱怨道:“这日子几时才是个头啊……”
岑云川却道:“冯兄与王刺史是旧交,对吗?”
冯尔俨愣了一下,转瞬便打哈哈着道:“云川兄在说什么玩笑话,我一个街头算命的,怎么能和刺史大人攀扯上关系?”
“你虽换了姓名,隐居市井,但元家二公子曾与你和王刺史都是同窗,我若是想细查你是瞒不过我的,且这王刺史虽身居高位,却对城中大小事情一清二楚,想必这消息也都是先生走街串巷收集来的吧。其次,城中人都说从前想要去先生处求卦从前都只能去山中的道观处找其他人代求,结果我入城不久,先生便在街市上露了真容,这未免太过巧合?”岑云川道。
冯尔俨见瞒不过了,只得抖了抖袖子,从容行了一礼道:“从前入山是因乱世无依,如今出山……”
他抬起眼。
看向了岑云川。
“是时机到了。”
“先生的时机指的是什么?”岑云川却淡淡一笑,“莫不是我吧?”
“正是。”冯尔俨若有其事的点点头。
岑云川收起笑脸,面色逐渐严肃起来。
“殿下有想过天下之广,为何陛下偏偏将您安置于此地吗?”冯尔俨道。
“您是我此生的时机。”
“而康平则会成为您的时机。”
康平本身兵源不足,再加之人人闻匪色变,次次遭遇敌袭,还没开打便已经有人抖得如同筛子,更有甚者下得屁滚尿流掉头往城里蹿。
“我们要组建的这支军队,要和以往的完全不同。”冯尔俨道。
可筹饷这一桩事就难倒了他们,王刺史更是愁到一夜白了头发,可银两还没着落,上头听说康平居然敢私自蓦兵,更是大发雷霆。好在有冯尔俨在背后参谋,他极会拿捏人心,用大事往小了讲,将小事故意往大了讲的手法瞒天过海。
岑云川虽不出面,但筹军的每一个步骤和环节都有他的安排和手笔,渐渐的王刺史大事小事都要背着人来私下请示。
可变故突然发生。
这一年十一月底敌袭,王刺史被困城外。
军中失了主心骨,都来找冯尔俨,冯尔俨念及两人多年交情,准备带新练的兵出城应敌,却被岑云川拦住。
两人爆发争执,冯尔俨一度喊出,“那是我的同窗兄弟,你自然能狠心舍得去!”
岑云川虽艰难,却仍然保持着最后的冷静,“要不是王兄,我在这城里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若说恩情,他对我的怕是早就大过你!可你想想,若是此刻出兵,一是时机还未到,二是新的火药枪炮还未造好,这么多人出去不是送命是什么?”
冯尔俨自然知道理是这个理。
两人在庭中对峙半晌,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听殿下的罢。”
王刺史最后还是力战而亡,当夜两人坐于城墙上,无声吹着风,看着城外喝着祭酒,岑云川忽然道:“曾经有人与我说,这天下定会等来河清海晏,八方靖宁的那一日。”
冯尔俨像是一夜老了许多,连声音里都带上了风霜感:“这个人是……陛下?”
岑云川闻言,黯然低下头。
“陛下……”冯尔俨猛地灌了口酒后,擦干下巴道,“能生在当世,是万民之幸……”
岑未济的捷报刚刚到达康平,对方在隧宁打了非常漂亮的一仗,几乎是兵不血刃的拿下了大片城池,当地民众见军队入城后,既不烧城掠夺,也不蛮横无理,很快便放弃抵抗,而岑未济用自己私库奖赏了大批将士,一并安抚了城中难民。
这一年下来,他几乎是战无不胜,军中名将辈出,大虞的版图扩了又扩,只需再拿下南朝剩余土地,舆图上便会出现一个贯穿东南西北的庞然帝国。
“只可惜……王兄看不到了。”冯尔俨迎风看去,眼睛湿了。
岑云川站在城头,看向无尽起伏的大山和河谷,“可他的家人会看到……他的孩子也会看到。”
新的刺史也带来了新的难题,他很快就觊觎上了新练的这上万人马,摸清这支军队背后站着的是岑云川后,开始想着法子将岑云川更加严密的监控起来,就连冯尔俨也被撵出了城去。
这是岑云川来到康平后最艰难的日子。
他亲耳听着自己一天又一天耗费心血练起的军队打了一个又一个败仗,痛苦的日夜难以合眼。甚至城中有人已经开始质疑这支用来剿匪的军队是否只是花费大量力气金钱搭起来的空架子。
冯尔俨冒着生命危险潜入城中,劝他:“殿下不如当机立断,直接那杀了刺史。”
岑云川却摇摇头,“我身份太过敏感,不宜再搅起事端。”
他其实在乎的不是这支军队该由谁来指挥,而是在反复思考为什么在占据优势情况下依然不能取得胜利。
直到某天夜里。
他忽然想起了南衙帐军,想起了那支曾经勇猛无比的军队,然后从袖子里摸出那枚金子,在灯下反复看来看去后。
在某个瞬间后,他忽然顿悟了——南衙帐军的一切都来源于那个女人的坚守。
她把这支军队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爱护,每个将都是她亲自提拔,每个兵都是她亲自招募,她给了她能给的一切。
所以他们愿意为她献上最大的忠诚。
新来的刺史和军队没有感情,而军士也并不信服于他,所以在上下衔接上有很明显的漏洞。
他带着思虑入梦,却在梦中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他踏过水面追了过去,却看见水天倾泻,颠倒成无数的镜面。
每一个镜面里都有一张相似却不尽然相同的面容。
他立在原地,痴痴抬头,喊道“父亲……”
镜中那千张万张面孔都好整以暇的望向了他。
他像是被这些面孔里的目光羞到,又连忙往后退去,这一退便撞上了一个熟悉的胸膛里去。
还未来得及回头,便听见对方在自己耳边,低声道:“选兵以勇,选将以才,朕才教过你的,怎么又忘了?”
他还没开口。
对方已经用用手指碾过他的耳垂,慢慢落下两个字,“该罚。”
岑云川猛然惊醒,发现天还未亮,四处凉飕飕的,唯有耳垂烧的像是被火烹过了一样。
他伸手摸了摸,想起梦中的一切,脸也跟着烫了起来。
等周身体温慢慢降了下去,他才接着梦中的话开始深思起来。
“殿下……殿下,不好了。”冯尔俨冲进来道:“贼人又来犯城了!刺史携家眷弃城跑了!”
岑云川顾不得穿衣服,直接就着里衣走到外面,推开了门。
外面不止有冯尔俨。
“来了多少人?”
“怕是有上万……”
他沉默看着,最后定定道:“随我一道上城楼。”
在军中待的时间长了,他的身子骨竟在每日的摔摔打打中日渐恢复,虽每日吃的粗糙,却显少再生病。每次骑射和摔跤他都能拔头筹,全军上下无一不想跟他过过招的,他皆来着不拒,身形反倒越练越灵巧结实。
他穿上盔甲,立在城楼上,扫过下面一张张充满生机的面孔奋力大声喊道:“今夜此战成败,事关万家生死,若是退怯者这会儿便可逃命去!留下者皆得随我一道死守城门!”
“城中妇孺,皆是我等妻儿!”
“我等定会死守康平!”
“死守康平!”
城下是震天动地的呼喊声。
“敌不退,我等亦不退!”
岑云川瞥了一眼旁边的冯尔俨道:“先生可从密道出城……”
冯尔俨有才,他不忍心让对方没于此战。
可冯尔俨却啐了一口道:“你把我老冯当什么人了!”
岑云川看了一眼城下道:“此战不是从前那般小打小闹,敌有数万人,看样子怕是准备充分……”
后面的话他说得越发艰难起来,“且咱们新练的这支人马之前对上贼匪从无胜绩,城中常备守军又被那周刺史带走了,实在生死难料!”
冯尔俨道:“大不了便是一死,我老冯也得在死前展展身手,让他们看看,我岑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第八十五章
可到了快天黑的时候,城里突然开始四处溢水,冯尔俨连忙派人从暗道里出城去查看,探子回来后报说,贼匪竟用泥沙堵住了城东边的兆水上游,将河水尽数灌入城中来,意欲水淹康平。
不到几个时辰,地势较为低洼的城东已经淹了大半,许多人家不得不将家里值钱家当想办法搬到了屋顶上去,就连城西的街道上都快成了河流,水哗哗的往坊间灌去。
岑云川在城里巡视一圈后,让新练的民兵严守住城门后,组织剩余官吏四处搜寻孤寡老人和留守家里的幼童,将人尽数转移至稍安全一些的高地上去。
“他们若是强攻,康平的城墙还能抵抗些时日。”岑云川皱眉道,“可如今他们用骑兵锁住城池,又迫使河流改道,想是打的城墙的主意。”
康平的城墙是百年前所建,又经过历代人的修缮,已是坚不可摧。
但唯有一个致命缺陷,那便是土坯的结构经不住水泡,若时日久了,被水泡软了底层根基,城墙必会塌陷。
岑云川自然知道对方的毒计,于是更是心急如焚,“当务之急,便是要阻止他们继续拦截水流淹城。”
“可如今城外四处都是库特人,我们连出城都办不到,又怎么去阻止他们?”冯尔俨忧心忡忡道。
“没时间了,恐怕未等到城墙出问题城里的百姓就要被淹死了。”岑云川侧头看向冯尔俨问,“人数清点了没?有多少人?”
冯尔俨赶紧道:“我们新练的兵有三千人,还有自愿加入的民众恐怕还有一千多人,剩余还有未跟着刺史跑了的营兵有七八百人。”
水冲上街道,带出了不少淤泥和秽物,城里四处散发着恶臭味,坊间的不少居民都扛着装满泥土的麻袋想将房门垒起,抵御洪水。可终究还是徒劳,水淹没的速度远远大于人力堵截速度,许多人家不得不靠着两条腿一趟趟的往外搬运为过冬储存的粮食。
岑云川看着拖家带口转移粮食的居民们,脸上俱是不忍,“我带三百人出城。”
这个时候出城无异于去送死。
冯尔俨万万没有想到,岑云川居然可以为了一个小小的康平城做到这个份上。
岑云川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接着道:“如今贼匪围城,城里城外也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若是阻止不了河水倒灌,城里百姓恐怕坚持不过今夜,到时再论什么守城也不过是一句空话。”
“那……还是让我去吧。”冯尔俨知道去截水道是刻不容缓的事情,可挖泥堵河水引流是项大工程,敌军肯定布了不少人手,只带百人去,想要取胜恐怕难于上青天。
岑云川却摇摇头道:“城里兵力本就不足,冯兄还是留下守城吧,我虽不才,但好歹也跟着陛下征战多年,对这种事情多少有几分经验。”
“可是……”冯尔俨还是有些犹豫,他不想让岑云川亲自去冒这个险。
岑云川没有再废话,当即骑马到了府衙门口,看着聚在一处人心惶惶的民众们,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现要从城里征集三百人随我一道出城去从贼手手上抢过兆水,需身强体壮,服从命令者优先……”
他的声音十分响亮,就连躲在屋顶上避洪水的人们也听到了,纷纷起身朝着这边张望过来,岑云川要带人出城的消息很快一家挨着一家的传遍了全城。
不到半刻钟,便有人来应征。
岑云川瞧着空地上越来越多的人,却并没有什么喜悦之色,反倒面容更沉重起来,他下了马,走过一排排队伍,看着里面甚至还有半大的孩子,抬高声音严厉道:“此去恐怕凶多吉少,年岁不满十六者,退,家中独嗣者,退,尚有孤寡老人及年幼孩子抚育者,退!”
可半天过去。
没有一人退出队列。
岑云川走至一个一看便只有十二三岁年纪大小的孩子身旁,低头看着对方。
那孩子也扬起脏兮兮的小脸,一双手紧张地捏着缀满补丁的衣角,直勾勾看向他,神情坚决。
“你年岁太小,不能去。”岑云川声音有些难受,若不是官吏无用,贼匪凶悍,何至于此。
“我不会拖大家后腿的!”小孩连忙表态道,生怕岑云川将他撵走,“我平时一个人能犁好几亩地,打架也可厉害了!”
岑云川还未说话,忽然从人群后挤进来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她目光焦急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这个孩子身上,停顿片刻,急切的奔上前来,一把将那男孩拽了回去,满脸惊恐地责备道:“你这孩子!疯了吗?!你知道他们是去做什么的吗?就敢跟着一起去!”
那男孩从母亲手里抽回手,毅然决然道:“知道……他们要去保护康平,母亲,我也是康平人,您就让我去吧!”
那妇人却撕扯住他的耳朵,边拍打他的肩膀,边哭嚎道:“你还想步你爹的后尘不成?你们一个两个,真的非要逼死我吗?”
见两人当众撕扯起来,岑云川忽然开口道:“没关系的,留下来也可以保护好康平。”
他声音很温和,模样又生得好,一双眼平和如春风化雨般令人舒服自然。
小男孩从母亲手里挣脱开,然后回头呆呆看向他。
他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继续道:“在家陪着母亲吧,不要让她伤心。”
三百人上了城墙后挑了一处隐蔽位置,绑上绳子,一个接着一个从近二十仞的顶上小心攀着外墙往下滑吊。
岑云川最先下去。
人们聚在城头看着他的身影快速没入浓稠的黑暗中去,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他为什么不跟着刺史一起跑了?”
“是啊,听说他以前是太子,那可是皇帝的儿子,怎么会跟着咱们一起被困在这里?”
后半夜,城里已经漫过半人高的水位开始渐渐降低,躲在房顶上避灾的人们终于欢天喜地的踩着淤泥开始收拾被水冲毁了还来不及收拾的家当。
可贼匪却突然开始攻城,城里的男女老少但凡能动弹的几乎全都动员了起来,比板凳高不了多少的孩子,也都几个一起抬着框子,小心往城墙上搬运箭矢,而女人们则挽起裤腿和袖子,往城下抬着伤员。
一波倒下,另一波赶紧顶上去。
库特人从前抢占山头,便是连山下方圆百里的村镇都不肯放过,全部要杀光杀尽,若是被他们拿下康平城,怕更是一个活口都不会留。
城里所有人都知道今夜是死生之战,没有一个敢在这个关头懈怠的,就连富商们都纷纷开了地窖和粮仓,将家底尽数往出掏来供应前线军队。
“大人,敌人,敌人人数太多了……我们,我们怕是……守不住了!”城墙上伤亡太大尸骸枕藉,敌军的,己方的,都胡乱堆叠在一处,有的人甚至还睁着一双血眼,死了都不肯闭眼,甚至还有人保持着跟人殊死搏斗的姿势,却被炮火原地炸死,脚下的焦土上布满蜿蜒的血迹,散发出浓厚的腥气。
冯尔俨一刀砍掉从城墙上爬上来的敌人后,回过头,大喊道:“你说什么!”火药炸开的轰鸣声太大,让他连近旁人的说话声都听不见。
“我说!西北口失守了!城里已经进了敌军!!怕是守不住了!”那人再次绝望的大喊道。
冯尔俨赶紧奔向另一边看去,果然看见城墙里面到处都是火光,有人在纵马烧伤抢杀,所过之处全都是凄惨的叫喊声,数不清的火光几乎将他愤怒的双目染红,他狠拍了一下墙砖,正打算回头,可站在旁边刚刚还在跟他说话的人不知被哪里射来的箭刺穿了喉咙,他呜咽着,嘴角渗下血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睁大双眼,惊恐的倒下。
冯尔俨扑上前去,想要救他,却知道已然不可能。
“大…大人……我,我的家人……”那人被射中了声带,却依然边咳血边费力道,拼尽全力用手指向他身后的城中。
冯尔俨甚至都来不及替他合上眼,便赶紧拔刀再次站了起来。
城门已被冲破,越来越多的敌人尖啸着涌入,搬运东西小孩子们丢下装箭的框子,还来不及跑,就被刀剑穿胸挑起狠狠甩了出去,小小的身子无力的滑落,在地上拖出惨绝人寰的长血印。
城中四千五兵力已经折损了大半了,冯尔俨看着眼前的满城惨状,眼泪长淌,“殿下……老冯没有担起你的重托……”他抹了一把涕泪,用刀割下刚刚战死的同僚的衣摆,将白布绑在胳膊上后,一旁的将士看他神色不对,知道他恐怕死意已决,又想起刚刚岑云川临走前的交代,生怕他想不开冲进杀阵里去,连忙将人拉住。
可冯尔俨清楚城里如今这个情形早就回天乏力,所有人也不过是早死一会儿还是晚死一会儿的区别,他踉跄着往下奔去,不顾众人阻拦,死咬住下牙槽,想着自己临死前能多带走一个敌人是一个。
“大人……好像有人从后面杀进来了!”有人忽然指着城门楼下慌慌张张地道:“是……是太子!”
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说过岑云川以前的名号,虽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被皇帝废黜,可还是习惯称他为太子。
冯尔俨几步折返回去,忙奔至上面向下望去,便看有一小队人马忽从敌军后面冲进阵中,将大军从中间撕开。
那为首之人,一身银盔,骑着一匹沾满血迹的白马,似一把利刃般,竟硬生生将黑压压的大军从中间劈开。
战马虽瘦弱,但蹄子飞扬,马背上的人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下,周身光华烁烁。
长槊当空,少年意气。
在满地的死尸,烟雾和汹汹不绝的敌军中,他依然夺目闪耀。
他伸手用长槊挑起敌人,刺穿对方胸膛后,将人重重甩出,然后在对方围上来后,双腿夹着马腹,在马身一跃而起时,以一敌百,扛下一击。
这行人是从后方突袭而入。
阵型又变化极快。
让敌人一时摸不准他们是不是城内的援兵,以及到底人数几何。
敌军很快乱了阵脚,城中已经突入的也开始快速回撤,朝着他们包抄过去。
冯尔俨一看,赶紧激动大喊一声:“让活着的人……都来这里!”趁着敌方后缩,他们有机会夺回城门。
众人连忙趁着这口喘息之际,拖着伤残之躯,重新焕发斗志。
可城下岑云川一众到底寡不敌众,即便用上声东击西的战术,却到底人少,很快便被识破。
而且他们不久前在兆水旁,已经交过一战,已经损失了些人手。
所以如今接连硬战,便是岑云川天纵英才也难以扭转乾坤。
冯尔俨站在城楼上紧张地盯着下面的情势,他找准机会,命人持箭射穿围在岑云川等人身旁跃跃欲试想要上前的敌军,然后急切的冲着岑云川等人大喊着提醒道:“进来!”
若是城门再次关闭,他们便真的没有生路了。
可纵然有箭矢掩护,可敌军逼迫太近,岑云川见城门再次有被冲击开的可能,回头毅然决然喊道:“关门!”
冯尔俨自然也知道将岑云川等人丢弃城外,然后迅速关了城门才是此刻最应该做的事情。可他依然还是不忍心,毕竟对方已经帮忙抗下了个死劫,如今又要被当众将人舍入敌军之手,他实在良心过不去。
可战场时机瞬变万化。
岑云川比他脑袋更清醒,于是回过头,拼尽最后的力气吼道:“关城门!”
他像是是真的已然做好了放弃全部生机的打算。
冯尔俨一双手死死扒着城墙,看着下面那道以一人之身挡百人之敌的身影,从嗓子里发出沉闷的嘶哑呐喊声,最后在众人期盼又急切的目光中下令,含泪带恨地落下一句,“关门。”
门被合上那一瞬。
冯尔俨蓦然想起岑云川离城前的那句,“若我走了,城中民众皆托付于你了,届时你务必以最多人的生死为考量。”
城门彻底被叩上时发出一声经年累积的嘎吱声,似一道从尘埃中发出的沉重叹息。
岑云川目光收回。
他肩胛骨已经被利器刺穿,伤口血迹汨汨不止,而一身盔甲早已被杀得破破烂烂,周身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手中的长槊因为脱力,几乎要拿不稳。
在这濒死之际,他以为自己会想起京中,会想起万崇殿,会想起那个人。
可脑中竟出现的却是在康平城的这一年诸多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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