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川—— by秋露白霜华
秋露白霜华  发于:2025年0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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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云川摸着那枚金锭。
慢慢有些明白了那个女人的意思……难道是想告诉他——只有他死了,其他人才能得以保全?
这枚金子。
不禁让岑云川想到了一种痛苦的死法——吞金而亡。
三日前的云山。
太皇太后接过信使带来的信件,几下拆开,看了一眼后忽然合上了。
章九奇立在一旁有些焦急的问:“信上怎么说?”
太皇太后却淡淡一笑:“信早就被人换了。”
她将手中的纸轻轻放下。
章九奇赶紧拆开,看见里面只有一张白纸,“这是什么意思?”
她望着屋顶。
半天后才道:“把诸位将军全部唤来吧。”
等人都到齐了后。
侍女捧上来酒杯后,她自己伸手,给自己斟满,举起杯子道:“此杯,敬诸位。”
大家都被她这忽如其来的操作弄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诸君跟随我多年,今日,我要送诸君最后一件礼物。”她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云山能养活起这么多人,便是背靠着盐和水运之便,今日之后,盐矿便关了吧,以后用不上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惧起来。
“章九奇。”她视线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章九奇赶紧出来领命。
“本宫走后,你便率部将去投皇帝。”太皇太后道,“以你之才,他定不会杀你。”
“娘娘要去哪?”其他人赶紧追问道。
可她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点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出列后。
她才继续道:“你既与章九奇素有间隙,今夜便就此拆伙,带着你的人走吧,除了北地,去哪都行。”
众人一下子反应过来。
她这是要将南衙帐军彻底拆分了。
“娘娘,还没有到那一步,请您三思啊。”众人跪下道。
“孟承光。”她目光炯炯的看向对面。
孟承光行礼。
她道,“此间论起来,只有你一个外人,但南衙帐军的今后,便托付给你了。”
她刚一说完。
嘴角便开始渗出血迹,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她刚刚敬酒时自己喝下的那杯竟是毒酒。
“南衙帐军能到今日,俱是本宫的心血,你们也皆是本宫的骄傲。”她被章九奇搀扶住,看着众人艰难道。
“本宫本想赌一把……可惜……”
大夫急匆匆来了。
却被她用袖子挥下。
她坐下后,用帕子捂住吐出来的鲜血,慢慢道:“可惜没有赌对。”
“本宫无儿无女,亦无牵挂,只是……你们。”
她目光里既有遗憾更有不舍道,“你们这里面有许多人,是跟着本宫从京城一起来到此处的。”
“也跟着能过了不少苦日子。”
初来时,山上除了一个破庙外,其他人都只能挖洞过冬,后面靠着她那颗善于经营的脑子,大家才渐渐有了钱,日子也慢慢过得好了起来。
所以她说云山上下。
皆是她的心血。
这是一句实话。
“外面都传说娘娘的生意遍布天下……赚的钱怕是几辈子都花不完。”其中一人忍不住抹眼泪道:“可只有军中的兄弟知道,您把钱都花到了哪里去……这些年您对我们的恩情……我们就是下辈子继续跟您做牛做马都还不完……”
南衙帐军上下穿的用的从来都是最好的,谁家中有事,太皇太后送去的金银永远都是最及时的。
曾有小贼摸上云山,准备行窃。
找遍云山上下都没有找到传说中太皇太后那富可敌国的“私库”。
因为她从来都没有过什么私库。
孟承光也是到这一刻,才终于明白她所说的最后一件礼物是什么。
这支只忠于她的军队,对于皇帝来说是绝对无法容忍的存在。所以她只能以命相换,消除这支人马身上关于她的影子,再将南衙帐军拆个四分五裂,借此来打消皇帝疑虑。
只有她死,才能尽最大可能换其他人活。
众人眼睁睁看着她的面色越来越发乌,声音也变得更加虚弱起来,便再也忍不住的抢着围了上去。
可她依然撑着最后一口气笑着道:“孩子们,你们的功绩……还在后面。”
这一年春天。
太皇太后因病崩逝。
她麾下赫赫有名的南衙帐军,也随即跟着四分五裂。
岑云川好像已经习惯了听到不同人的死亡,只是他的身体好像也因为这些不甚吉利的消息,日渐变得虚弱起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宁偶尔会借着送饭的机会,过来和他简单聊上几句。
“娘娘曾说过‘虽然她的大半生都是被困住的,但是她的爱从来都是自由自在的’”
“她爱过很多人吗?”
“不清楚……”沈宁道,“但她确实曾收留和关照过许多人。”
“也包括你吗?”岑云川问。
沈宁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许久后才用一种苦涩的语气道:“包括……宫中之人,无不怀念她曾在宫中时候的日子。”
岑云川闭上眼。
他生病后,他们便不再蒙他的眼,以防止他行走时会突然被绊倒。
可他每一日都是恹恹的,也不怎么到四处走动,只是懒懒的缩在一处,看窗外的花苞和树叶发呆。

第七十章
又过了几日,忽然来了一堆人,不等他清醒,便将他强行拉扯了起来,七手八脚地开始替他穿戴冠冕和衣服,等收拾妥当后,又不由分说得将他强行推至大殿之外。
这时他才知道,关押自己的地方其实离万崇殿并不算太远。
仅仅只是站在门外,他便已经听见大殿里面激烈的争吵声,甚至有人大声喊着:“身为人子臣下,竟敢窥视神器,是为背主叛国,天理难容!”
门忽然被打开。
有人出来了,看见他站在外面,略有几分尴尬的行了礼道:“殿下。”
岑云川眯眼看着他,半天都没将人认出来,那人只好摸着胡须介绍自己道:“微臣乃陛下新任命的左相,崔安潜,曾在户部任职。”
岑云川这才点点头。
“请吧,殿下。”崔安潜表现的还算客气。
岑云川望着面前那扇高大的殿门。
生出几分恍惚来。
从前来这里次数太多,总是理所当然的跨入门槛,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身份再次等在这里。
同样的地方。
心境却已完全不一样了。
就在门扇将要推开之际,他忽然有些紧张地制止道:“等等。”
崔安潜有些不明所以的回过头。
岑云川垂下眼睛,尽力将心头翻涌的紧张和不安强压下去。
“我有些……不舒服。”他故作镇静地道。
崔安潜显得十分有耐心,略微点点头后,竟真的拱手站在一旁等了起来。
其实岑云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门将要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像是有什么焦躁的漫过心头,他脑中瞬间出现了满朝文武回过头来齐刷刷看向他的画面。
那场景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说到底。
他内心还是接受不了自己身份的骤然转换,也接受不了别人眼中自己如今的这副模样,这种感觉,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般让人难以忍受。
“殿下?”等了约莫有一息功夫后,崔安潜忍不住出声询问道。
岑云川知道自己迟早都得面对,终于抬脚往里走去,他的脚刚跨进门槛,里面激烈的争吵声骤然停下。
与他预料的一样,那上百双目光皆齐刷刷投射过来,或带着打量,或带着畏惧,更有不屑和看热闹,以及不怀好意。
他不愿细看,只得将视线直直投向正中央的高座上去。
可上面却空无一人。
岑云川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崔安潜将他领至里面,两人刚一站定,周围的人顿时像流水一般泄了个干净,全争相往另一边站去,好似在他身边多待上一会儿便也要被打成谋逆叛党一般。
崔安潜摸摸鼻子,左看看又看看,见如此泾渭分明的站位,显得有些无奈。
岑云川孤零零立着,眼梢微垂,似没有看到一般。
议罪的朝会继续进行。
面对一个即将要被废黜的太子,众人的尊敬也没剩多少,几个御史就差指着鼻子,痛诉此等无君无父,人神共愤的恶劣罪行。
岑云川眼观鼻鼻观心,始终不发一言。
崔安潜站在他身边也跟着有些招架不住,微弱开口道:“太子年纪尚轻,亦有受奸人蒙蔽的可能。”
说罢,便满脸期待的看向岑云川,巴望着他能吐出几个名字来,自己也好继续发挥。
可岑云川就像是一尊饱受风霜的石雕一样,依然只是直挺挺的默然站着。
崔安潜是有些急了,再次出声道:“殿下?”
岑云川像是终于从一场大梦中清醒了过来一般,那双无精打采的双目里也渐渐有了一丝精气神。
他扫了一眼崔安潜后,在众人的注视里,竟当着群臣的面从容地认了罪。
御史都被他这副坦荡模样惊到了,不敢确信般的再次问道:“殿下的意思是……您用监国之权,擅调军队,谋逆犯上,皆是事实?”
“是。”岑云川道。
崔安潜见他完全不照自己的安排发挥,急得满头大汗,赶紧插话道:“殿下怎么到了此刻还替那些贼人们说话,您只管大声说出那些贼人的名字,陛下宽厚,定会念在您受奸人蒙蔽的份上,从轻发落。”
岑云川一言不发。
崔安潜见他没有丝毫要张口的意思,便开始自己找补起来,“您可是受太皇太后蒙骗?”
“不曾。”
“韩熙可胁迫过您?”
“不曾。”
“北辰宫舍人韩上恩如今在何处?”
“不知。”
崔安潜的冷汗已经开始像雨滴一样从帽檐往下滚了。
大殿的门再次被打开。
岑云川没有回头。
却听到众人依次行礼的声音。
一道清晰而响亮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直至停在他的面前。
“你刚刚说什么?”
来人问。
岑云川抬起眼,看向面前之人,微微带着死气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那双睥睨众生的眼此刻正带着一种意味不明的打量落在他的脸上。
岑云川顶着这样的视线,跪下后一字一句道:“罪臣有负君恩,犯下万般之罪,擢发难数,早已罪无可恕。”
岑未济忽然伸手。
身后的侍从赶紧递上了剑。
岑未济反手拿起。
大殿上顿时安静的连喘气声都快消失了,崔安潜以为皇帝这是要对太子动手了,连忙颤着嗓音阻止道:“陛下!”
岑未济却没有褪剑鞘,而是反手拿着剑直接用剑柄狠狠抽了太子一巴掌。
这一下极重。
太子的脸上很快就出现一道明显的红痕。
“朕给你机会,重新说一遍。”
岑未济抽完人,收了剑,继续淡淡道。
“臣之罪孽,当受万死。”
岑云川扬起脸,慢慢道。
岑未济的盯着他的目光变得极其危险,压迫力强到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就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皇帝忽然一把扯住了太子的衣领强行将人连拽带扯的丢入了一扇之隔的偏殿中。
群臣被巨大而响亮的关门声,吓得皆是一抖。
岑云川狠狠丢在地上,浑身骨架差点都被摔散。
他趴伏在地上,发丝凌乱,一张脸亦是狼狈。
“陛下,到底想让我说些什么?”他撑起身体,仰着脸问,他的面孔本就白,脸颊那道红痕现下清晰的像是抹上去的胭脂一般。
岑未济的目光从那张柔顺,脆弱的脸上移开,刚刚的怒气似乎已经平息了一些,只是冷冷站着。
岑云川从地上爬起来,发冠也被摔散了,可他显然也没有什么功夫去打理,任一头长发落下,衬得他憔悴万分,“我说自己罪无可恕,罪该万死,有错吗?”
“是您说过让我把您当成对手,我照着做了,我有错吗?”
“外面站着那些人,哪个不希望我赶紧去死了好替他们的主子腾位置,我不让您为难,我自己愿意去死,我有错吗?”
看着眼前神色渐渐开始疯癫的太子,岑未济眼里的自若与镇静也开始渐渐破碎,露出吃惊和诧异神色来。
他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听着太子一步更甚一步的逼问。
“这一切不都在您的意料之中吗?”
“这一切不都是您的绝妙安排吗?”
明明他才是控诉的一方,但说着说着,他却用手遮住了脸,从他不断抖动的手指间可以看出,他此刻与之对峙的不仅是面前之人,更是自己。
“狸奴。”岑未济见他抖的厉害,于是伸出手。
太子却避开了。
他甚至退后了一步,用背抵着墙面,上气不接下气,一副快要死了的样子。
“不要再叫我狸奴。”
他摇着头道。
“从前我以为,无论您怎么摆布,我在您的棋盘之上都会有一席之地。”
岑未济的手僵在半空中。
“原来,我错了。”
“我既不是将也不是帅。”
“我与您手里那些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又有什么两样?!”当他吼出这句,身体猛地一晃,像是再也支撑不住,“我不过也是一枚时间到了便该出局的弃子罢了!”
岑未济悬在半空中的手慢慢垂下,然后背于身后,另一只手则一遍遍地撵过手心的佛珠,他指尖拨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焦躁地像是要磨出火花来。
最后,他停住手,像是长叹一口气道:“你既没有想好……此事便改日再议吧。”
说罢,转身便要走。
岑云川没想到这个关头他竟然要走,抓着窗沿的手蓦然一紧,只是片刻之后,他便拔腿追了上去,从后面一把扯住了岑未济的衣摆。
连日的生病,让他的身体不似从前,一激动就会头晕目眩,无法控制四肢,可他此时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抓住对方。
岑未济被他死死扯住,无法动弹。
他一边喘气,一边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拖住对方这件事上,可他越想让自己保持清醒,脑袋里面就越喧嚣的厉害,所有的情绪在里面胡乱飞驰、碰撞,他被吵闹厉害,只得一头栽向对方,顺势张开手,将对方牢牢困住。
“别走,好吗。”他听见自己用虚弱的声音小声哀求着,刚刚那副质问时的张狂模样已经灰飞烟灭。
这一刻,他恨极了对方,更恨透了自己。
恨对方拥有摆布和控制自己的一切权利。
更恨自己有服从和追随对方的一切天性。

他迷迷瞪瞪的抱着对方。
明明人已经到手了,也被他用双臂强行拖在原地,可他却像个怀里揣着好不容易偷来的宝物却不知道怎么用的小贼一般,只能干着急。
他凭着本能,将自己强行挤进对方怀里,用冷冰冰的手臂缠着对方,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其实我梦到过那天的场景。”
“梦里,你要杀我。”他难以自抑的说道,“你手里的长枪穿过了我的脑袋,把我钉在地上,我向你求饶,可是你却说这是我罪有应得。”
他说得可怜巴巴。
可岑未济却转过身,用手压住他的脸颊,摸过上面凸起的红痕,残忍又慈悲地道,“朕给过你机会。”
“是你自己不要的。”
“如今又做出这副可怜样给谁看?嗯?”他的指腹上布满了粗糙的茧子,他又故意重重按过伤口,像是某种刻意的惩罚。
岑云川被他指尖磨的瑟瑟发抖,听见他平静中带着几分森然逼问道:“朕最后问你一次,到底是谁?”
“韩熙,还是韩上恩?”
岑云川却摇摇头,无助地道:“与他们无关……”
他几乎是咬断了牙,吐出最后这几个字,“是我要杀你,他们不过是奉我的命令行事罢了。”
他的脸上早就失去了全部血色,惨白而凄楚,明明张着一双眼,但里面却空落落的,像是刮着萧瑟的北风,一双手紧紧抓着岑未济的衣襟,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用力,凸起的骨节透出可怖的青白。
可岑未济却伸手捏住他的下巴,那双灰色瞳孔里飘出的凛冽气息,夹杂着北地猎食者的凶悍与呼啸,“是吗?”
虽然是一句反问。
却已是冷到了极点。
“来人。”他的双眼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岑云川,但声音里面却已经出现了冰碴子,“把人带进来。”
岑云川被他周身的气息冻到,连思绪仿佛都开始结冰,大脑更是硬邦邦地冻成了一团,只能凭着本能回头望去。
门扇被打开。
一个浑身血肉模糊的人形“骨架”被抬了进来,丢在地上。
说是人,可周身的皮似乎依然荡然无存,浑身上下糜烂发黑的肉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儿,只有胸腔微弱的起伏着,像是被吊着最后一口气。
岑云川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他几乎是难可置信地望着地上这一团东西。
这一刻,他明明听见了侍从走动时盔甲摩擦的声音,也听见岑未济想要拽住他却没能拽住的动静,甚至听到自己呼吸里那颤巍巍的绝望,可他的脑子就是没有办法将眼前的景象和声音放置在应该归置的地方,任凭他们全部冲入他的脑中,任凭自己酿酿跄跄的扑倒在地上。
那团糜烂地烂肉,艰难翻过身,露出浑身上下唯一清白的东西,那双缀着黑色瞳孔的眼,似乎终于看清了他,最后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奋力地喊出两个字来,“殿下……”
“……韩上恩……”岑云川想要碰他,却无从下手,对方浑身上下身竟没有一块完好皮肉。
“殿下,可好?”他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却还是艰难地问出这句话来。
“好……好……”泪从眼睛里翻涌出来,岑云川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即便当着这满屋子的人,他依然痛苦涕零到无法自抑,“我……很好。”
悲伤与愤怒同时猛烈的撞击着他的心门,他看着地上的鲜血,污黑冲入他的双眼,让他不忍再多看一眼。
“是谁?”他闭着眼睛问。
偌大的内殿,静悄悄地,无一人敢回话。
岑云川睁开眼,眼睛被满地血迹染的通红,他几乎是嘶吼着用重复了一遍,“是谁?”
“谁对他用的刑?!”
他的声音已经处于彻底癫疯的状态,每个被他视线扫过的人几乎都是狠狠一怵。
见无人敢吱声。
他扭过头,一字一句问,“是你?”
即便知道皇帝不可能直接对某个人的具体刑罚之事过问,但他依然朝着那个静默站着的人大声质问道。
岑未济没有回答他。
却有人接了话,“是儿臣命人从北道捉住的此逆贼,只是他性情实在凶悍,所以儿臣不得不用了点小手段逼他开口……”
“他怎么说?”岑未济的问。
“回陛下,他……”那个回话的人用略带遗憾地口吻,意有所指地瞄了眼岑云川后,小声道:“认了罪,却并未供出主犯来。”
岑云川循着声音直直盯过去。
对方迎着他的视线,故作自然地抬起了头,似乎不想在皇帝面前怯场。
“岑韬?”因为牙冠咬得太紧,几乎渗出血来,但是岑云川却毫无意识。
“见过长兄。”岑韬拱手道,“是臣弟。”
岑韬在众皇子中排行五,岑云川对此略有些印象。
他慢慢走向对方,步子虽然歪歪斜斜,但身子仍是板正的。
岑韬看着他,脸上露出有些奇怪的表情来,似也拿捏不定,他到底想干什么。
岑未济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在岑云川猛地从一旁侍卫腰间抽出刀砍向岑韬时,他大喝一声:“狸奴!”连忙闪身上前,将人带刀一把揽住。
岑云川一击不中,在众人还不知所措慌乱中,毫不犹豫地挥出第二刀来。
但刀刃却被架住,和岑未济的随身配剑撞在一处,震出响亮的嗡鸣声。
岑云川手里拿着已经卷了刃的刀,扭过头,已经毫不在意拉住自己的是谁,他狂暴的怒道:“滚开!”
岑韬万万没想到,当着皇帝的面,岑云川都敢拔刀杀人,顿时吓得瘫软在地,他捂住脑袋,惊惧地吼叫着,可长刀并没有如预料般劈下,直到四周静了下来,他才从胳膊肘间抬起头,看见被皇帝死死抱在怀里的太子,看着对方眼里那滔天恨意和愤怒,心里后怕地厉害。
他边埋怨边念叨着,就不应该听老三的话去招惹这个瘟神。
“狸奴。”皇帝想要抽走岑云川手里的剑,可那把剑被他握的死紧,跟长在了手心上一样,“乖,松手。”
岑云川听着声音看向他。
一双眼里全是血丝。
已心如死灰。
两人僵持间,韩上恩用胳膊撑着地面,一点点地爬过来,在地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来,他费力地抬手,抓住了岑云川衣摆,轻轻晃了晃。
岑云川明白他的意思,垂下眼梢,一点点的松了手上的力。
剑被岑未济强行拿走,他想伸手安抚安抚对方,可岑云川却推开他,往后退了一步。
周围的侍卫们见他动作,全都握紧了剑小心戒备着,防止他再有什么过激行为。
可岑云川却只是再次跪倒在韩上恩身旁,从褴褛破碎的衣襟里,找到对方的手,紧紧握住,“为什么回来?”
韩上恩的脸上全是污浊的血迹,连五官都不甚清楚,唯有一双眼,依然清亮温和,“康乐五年,我第一次见殿下时,殿下背不过书正在挨元先生的打,我进去,您跑过来躲在我身后。”
他没有回答岑云川的问题,反倒忽然说起旧事。
岑云川被他话带回了过去,眉头也渐渐松开了些。
“那时您的个子刚好到我腰那……一双脏乎乎的小手将我的衣服抹的乌黑,害得我回去被母亲好一番责难。”
岑云川嘴角带着一丝笑道:“那日我正巧去山上采的野桑葚果子……怕被先生发现,偷偷攥在手心里……其实,那应该是我第二次见你。”
康乐五年,那时候岑云川跟着元先生和夫人一起流亡到南河,几个人隐居于小镇中。一日他跟着几个猴孩子上山猎野兔子,正巧碰见学堂散学,当时还是学生的韩上恩正与一群人正谈论些什么,他一身青襟长衣,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那股谈天说地的自在气势,令岑云川印象十分深刻。
韩上恩的目光变得悠远,似乎也在努力回忆那一日的光景,“那时我们在说‘利有攸往,利涉大川’,我有不同见解,便于他们争论了几句。”
两人像是同时想起了记忆中那个满腹经纶,风华绝代的少年郎。
“一晃快有十多年了。”韩上恩道,“殿下也长大了。”
岑云川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您不要怪孟承光……是我自己偷偷跑回来的。”韩上恩看着他,慢慢道,“我回来……是因为尚有一桩心事还未了却。”
岑云川不解的看着他。
韩上恩艰难地支起上半身,忽然拖着残缺的肢体,朝着岑未济郑重一拜,然后用尽最大的力气喊道:“罪臣韩上恩想向陛下陈情,当日之事罪责皆在罪臣一身,与太子殿下无关!”
“韩上恩!”岑云川听他这样说,哪里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知道这人回来便是为了认罪好替他脱责。
可韩上恩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说了下去。
岑韬插见机话道:“不对吧,韩大人怕是忘了,当日叛军三千人围攻陛下,若没有太子的军令,谁能调动的了如此多的人马。”他知道此时若不能抓到机会除掉太子,日后恐要废更大的功夫了。
韩上恩道:“是罪臣罔顾殿下信任,私下盗取了殿下的兵符和印章调的兵。”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岑韬显然不信这套说辞,追问道。
“我与韩熙皆是郡安韩氏之后。”此言一出,连趴在门外听墙角的诸位大臣都是一惊。
郡安韩氏曾显贵一时,其与岑氏宗亲多有联姻,后岑未济灭岑氏宗亲时,顺手也将韩氏一族杀了个七七八八,唯有一些旁系远亲尚存一二。
岑云川知道他这是胡说八道,可他越急,韩上恩的语调越坚决,“我与韩熙图谋多年,就是为了故意接近太子,好使天家父子反目成仇,也让陛下尝尝这失亲的苦楚。”
“所以,那一日我见时机成熟,赶紧联络韩熙,一齐计划着为死去的族人们报仇!”他虽然虚弱,可这一番话却格外的掷地有声,仿佛真的是恨意滔天。
岑云川听他宁愿自污名声也要保全自己,心头震惊之余,更是心疼,他扯住对方的,不想对方再这么说下去。
可韩上恩却偷偷用袖子将地上扔着的剑盖住,然后用手指慢慢的摸上去,稳稳握在手心,然后回过头,看着岑云川,眼角留下一行清泪,他说,“殿下,对不起。”
然后还没等岑云川反应过来,他便用剑捅穿了自己的腰腹。
岑云川扑上去,正好被他的血溅了一脸。
“对不起。”韩上恩用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摸了摸岑云川的脸颊,岑云川紧紧扣住他的手,直到那双手从他脸庞无力地垂下,他浑身的劲儿也跟着卸下,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一起被抽离了。
岑云川替韩上恩合上双眼后。
扶着膝盖,站起身。
他没有回头,但声音却有些瘆人,“这便是你们想要的答案吗?”里面没有一丝活气。
岑未济看着他的背影,目光跟着里有了些痛心。
“事到如今,你们如愿了吗?”岑云川继续道。
“太子殿下这是在替逆贼感到可惜吗?”岑韬谨慎的审夺着道,但话里的意思却十分尖锐。
岑云川目光扫过他,但里面却空无一物,好似那里不过是一团空气而已,然后他扯起嘴角,讽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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