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川—— by秋露白霜华
秋露白霜华  发于:2025年01月21日

关灯
护眼

“保护殿下!”层层叠叠的人向他涌来,将他护在身后,“保护好殿下!”
他们簇拥和推挤着他。
将他和岑未济之间的距离拉扯的越来越大。
岑云川看着自己身边这些陌生而急切的面孔,忽然生出了一种荒诞而奇怪的感觉。
这个世上,他最亲最爱的人,此刻站在对面,想要置他于死地。
而这群可能素未谋面的士兵们却围在他四周,就算舍身也要将他救下。
眼前景与梦中身颠倒,他的一双手颤抖着,不由握紧了刀柄,好像那是此时此刻他唯一可以仰仗和信赖的东西。
灰烬和烟尘弥漫四处,硝烟味道呛鼻。
岑未济从脚下已经被扎成血窟窿的尸体上拔出自己的剑。
温热的血喷溅了他一脸,但他毫不在意的回过头去,挥臂又是一剑,砍断了朝着自己扑来之人的脖颈。
烟尘尽头,岑云川的身影隐隐约约。
他瞥过,不由自主地皱眉。
正是这一瞬的失神,竟让一支冷箭破开护盾斜刺入他的胸膛。
“陛下……!”小九扑过来。
岑未济摇了摇头,一手拨开他,微微垂下头,忍着钻心剜骨的疼痛,咬着牙用另一只手生生扯出了箭头。
他攥紧了血淋淋的箭身,五指合拢将箭身碾断。
“小九,给你老子传信,让他来增援。”岑未济将碎箭头扔掉,淡淡道。
“是。”小九将手指含在嘴里,吹了声口哨。
几只浑身通的雪鸮出现在头顶。
小九一长三短重复了几遍哨声,雪鸮盘旋几圈后立马升空飞走了。
岑未济又怎么会是束手就擒的人,岑云川既然敢当着他的面掀桌子,他便敢直接强拆了房子。
这场混战结束于黄昏时分。
吴克昌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了蒲城,他的到来彻底扭转了局势,左右率卫立刻开始溃散回退。
岑未济果然留了后手。
局势的失控,已经让岑云川感到精疲力尽,他即便尽其所能的想要降低伤亡,可这一切仍像是彻底决了堤的洪水般,早就已非他一人之力可以抵挡。
见己方已经大势已去。
韩上恩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般,开始急着到处去找岑云川。
岑云川一人一马正站着高坡上,满身是血,看样子刚经历完一场恶战。
见他来,只是冷淡一瞥。
“孟承光。”他道。
孟承光始终护在他身侧,闻声立马道:“末将在。”
“孤不想再看见他。”岑云川道。
韩上恩惊诧的看向对方的背影,叫道:“殿下?”
“送他……去秦川。”秦川已经是大虞的边境,再往西北便是人迹罕至的边山荒漠。
“不许他此生再踏入大虞半步。”岑云川一字一句道。
韩上恩嘴唇颤栗几下,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最后伏在地上,只是深深地磕了个头。
岑云川牵着马,迎着夕阳往山下走去。
孟承光命人带走韩上恩后,赶紧追了上去,他听见岑云川用一种轻的像叹息一样的声音道:“你带着人回驻地吧。”
“南衙禁军自有太皇太后做主,她会尽力护你等周全。”
“左右率卫是孤麾下,恐受此事牵连最深,孤已安排韩熙接应,让他带着剩余人马去北地,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孟承光有些惊诧,这话听着,怎么都像是在交代后事。
他敏锐意识到了什么,“殿下作何打算?”
“他……不会放过孤的。”岑云川看着落日坠入山谷道,“今夜定会有大批人马去追寻孤的踪迹,孤离你们越远,你们便越安全。”
那一枪里的恨意和怒意。
他直到此时此刻,仍还清晰的记着。
“承光,好好活着。”岑云川转头,郑重交代道。
最后,他一人孤骑,追着天地间那最后一缕余晖而去。
落日收起了全部的金灿,天地沉入无边的静谧。
义安城,正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夜幕降临,城中正在庆祝花朝节。
穿城而过的河道中飘浮着数不清的各色花灯。
岸上挤满了放灯的人。
小孩子头上戴着柳枝折成的花冠,而少女们的眉心贴着闪闪发光的花钿,青衣蓝衫的少年则帽檐簪花对着美景畅谈诗情雅韵。
烟花在半空中绽开,所有人都驻步抬头欣赏起来,只有一个人戴着兜帽,低着头小心穿梭在人群中。
可因为个子高挑始终显得很是显眼。
最后他像是走乏了,站在一个茶摊前,用扳指换了一碗茶汤慢慢喝着。
旁边的摊贩正在兜售彩灯。
他的目光从琳琅满目的灯盏上划过,最后落在一盏并不怎么起眼的兔子灯上。
他放下茶碗。
走过去挑起兔子灯,忍不住的用手指摸过兔子的长耳朵。
摊贩一看,殷勤笑道:“来一盏?这是最便宜的,只需要五文钱。”
他将灯提在手里,灯被风吹得滴溜溜的转悠。
“可是我没有钱。”他有些抱歉地道。
摊贩一听,便黑了脸,从他手里一把抢过灯盏,驱逐道:“走走走,买不起就起开些,莫挡了其他客人。”
他将空了的手垂下,慢慢一笑,往前走去。
走了几步,他还是解下腰间的配剑,返回去道:“我用这个换可好?”
这已经是他浑身上下除了衣服外的最后一件东西了。
最后,他终于如愿以偿的提上了这盏兔子灯。
即使它做工粗糙到被风一刮便刮断了一只耳朵,可依然被他像个宝贝似的捧在怀里,他拥着这盏灯,像是抱着一轮暖乎乎的太阳。
可他实在是太累了,走了几步,便找了个人少一些的墙角,缩起身子,靠着墙根,抱着灯轻轻闭上眼。
“你刚刚在与谁说话?”他听见自己在向谁问些什么。
“不都躲起来偷听完了吗?”另一道声音回答他道。
“没有。”他狡辩道。
似沉非沉的梦里,他期待着对方如他所想那般能从洞口向他伸出手,将他从这个漆黑冰冷的深坑里拉出去。
可下一瞬。
他等来的却是一柄带着血的长枪,直直向他心脏袭来。
而长枪背后。
一闪而过的双目,冷冽而锋利,带着气势汹汹的杀气。
他猛地惊醒过来。
就像是忘记了呼吸一般,直到冰冷的空气重回鼻腔,他才反应过来,开始大口地呼吸。
他睁开眼。
看见面前人来人往的景象,像是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哪,不由抱紧了手中的灯。
街上的人似乎更多了起来,甚至还多了一些巡城的官兵。
他立马低头,拉低帽檐,沿着墙根往人多处走去。
可每个路口,似乎都有人把守。
岑云川知道自己的行踪应当是暴露了,对方也大概已经追踪到了此地。
岑未济站在城门楼上,双手交叠放在剑柄上,剑尖抵在地上,剑刃上还在往下滴滴答答地淌着血滴。
他浑身上下透出的气质太过凶煞,使得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陛下。”吴克昌道,“四面的城门已经封锁,便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岑未济点点头。
吴克昌接着问:“可要肃清街道?”
肃清了街道,一方面方便找人,另一方面,到时若是动手也可以避免引起城中百姓恐慌。
可岑未济却道:“不必。”
吴克昌听到这个回答,显得有些意外,但他心念一转,忽然就懂了。
铁骑一队一队的在城中不停的搜寻,最后锁定的圈子范围也越来越小。
“将军,前面……”副将引路道。
吴克昌急匆匆赶过去,一眼先看到了数不清的人头。
聚在河边放灯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全是乌泱泱的或高或矮的脑袋。
“可要将人全抓起来?”副将问道。
“陛下有旨意,不许折腾城中百姓。”吴克昌简单道。
副将犹豫了一下,又问道:“等会儿我们要是抓到了那人……”
他边说,眼睛里已经开始闪起了光。
“将军可要亲自动手?”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虽然没有明说,但小道消息都在传,说他们今夜抓的人正是先前谋逆失败后逃走了的太子。若是谁能亲手将此逆贼杀死后并将其首级献给陛下,那便是祖坟着了大火的功劳,此后升官发财,自不在话下。
为了表忠心,他又不得不强忍住内心的贪欲,打算先试探试探自己的顶头上司,看看对方是不是也有此意。
但吴克昌却只是投下冷淡一瞥道:“你可知为何陛下调集如此多人马进城搜人?”
“是急着抓住那伙逆贼?”副将道。
“是急着找人。”吴克昌叹道:“陛下却并非是怕要找的人逃走,而是急……要找的人自己想不开寻短见。”
副将目瞪口呆之际。
吴克昌已经严厉道:“告诉你的人,手脚都干净点,必须把人活着带给陛下,听见了吗?”
副将赶紧点点头,“是。”
铁骑团团包围下。
聚在河边的人也渐渐反应了过来,全都抬头好奇张望着这些突然出现的闯入者们。
岑云川蹲在河边的石板上,怀里还抱着那只已经破破烂烂的兔子。
他想要把兔子放生了,可又担心纸做的兔子一见水便要塌了,正在犹豫要不要抱着兔子一起沉入水中时。
周围人却在小声交谈。
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点凝重的氛围,抬起头向周围看去。
却看见了铁骑背后的马上之人,对方正在无声地俯瞰众人。
即便有心理准备。
可这一刻的到来,仍然使他感到心如鼓擂,呼吸骤紧。
快逃吧。
脑子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尖叫着提醒道。
可他的双腿却像是在原地扎了根一般,怎么也挪不动。
心脏也越跳越快,像是终于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抖动,要从原位脱落一般,不停重重地往下坠去。
铁骑插入人群。
人们被划分成了更小的一堆。
岑云川抱着灯的手不停地发抖,本就被风吹朽了的灯笼显得更加萧瑟了。
身边的人全都一个个报了籍贯和住所。
岑云川低着脑袋,轮到他时,他特地用变了的嗓音报出城中的一个位置。
虽然在此地呆的时间不长,可他凭借着听到的为数不多的方言,成功的揉进自己嗓音里,说出一口地道的本地话。
“走吧。”负责检查他的铁骑,打量了他一眼后,又盘问了几句,听他对答如流,便匆匆一挥手道。
通过了。
他小心挤进已经盘问过后被放行的人群里去,长舒一口气。
可身后突然出现一道声音,“你怎么办事的?那几个人你为什么放出去了?”
紧接着便是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岑云川回头,看见刚刚放行自己的小兵脑袋被打地歪向一边。
而他身前正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听,听口音,都是本地人,不可能是将军要找的人。”小兵颤颤巍巍解释道。
岑云川的目光划过对方的脸,可这张面孔实在是陌生,他并无半分记忆。
那个人恶狠狠道,“若是错漏了逆贼?你的脑袋担得起?”
他说罢,目光扫向这边,最后停留在岑云川身上。
岑云川神色一凛,下意识的将手摸向了腰间,却摸了个空。
忽然记起,自己刚刚拿剑换了兔子灯。
那个身穿盔甲的高大汉子突然抬脚朝着这边走来。
岑云川僵硬地立在原地,脑子中在跑和不跑之间疯狂摇摆。
当余光看见自己身后那一圈圈靠近的人马和最后那道探究过来的视线时,他还是选择了按兵不动。
明明天气尚冷,晚风中仍带着几分料峭寒意,可他的后背仍是密密地爬上一层薄汗。
那人一靠近,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将他强行按倒在地上,并用膝盖强压在他的脖子后。
岑云川被他撕扯的摔倒地上,下意识地想要反抗,但他的脑子先于动作,猛地清醒过来——若自己动作幅度太大,兜帽落下露出面容来,反倒会引起旁人注意,不如就势佯装一番,说不定能再次浑水摸鱼过去。
于是他暗自咬牙,小声疾呼一声,做出害怕模样,将自己的脑袋抱住。
可那人却用手指勾住他从帽子间露出的一缕发丝,捏在手心,凑近闻了闻,露出一点恶心又暧昧的笑意来,“好香啊。”
岑云川宫中的一应用物都是由宫人负责,他每每沐浴时,水中总会被加入各种香料,时间长了,连带着头发也沾染上了经久不散的香气。
对方见他不敢反抗。
手中的动作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甚至从帽檐摸向了露出的那截白皙的下巴上,“如此细皮嫩肉,瞧着倒不像本地人,嗯?是不是,美人?”
此人竟是将他当成了娈童,想要趁机占些便宜。
可他的指尖还没触及岑云川的脸颊。
一支箭忽然穿过他的手掌,刺入他的大腿,他惊叫一声,嘴里很快就变成了痛呼和咒骂,刚一转脸,就看见了面色阴沉的吴克昌。
可吴克昌手里并没有拿武器。
“将……”他刚准备张嘴向自己上司告状。
便看见对方身后慢悠悠转出来一个人,此人手里正拿着一张细弓。
他瞪圆了眼,可下一瞬便立马匍匐在地,大声磕头道:“陛下。”
岑云川侧过脸,用手遮住了面容,还想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可岑未济的目光已经落在了那盏破碎的兔子灯上。
他走近,伸手拿起了那盏灯。
仔细端详着。
“为什么买这个?”他问。
岑云川依旧用变幻了的本地方言糊弄道:“家中孩子喜欢。”
“是吗?”岑未济道,“太子几时有的孩子?朕怎么不知道?”
岑云川闭上眼。
一颗心彻底坠入了无间深渊。

被认出来了。
这一刻,岑云川脑子中的全部意识像是被某种力量全瞬间剥离了一般,只能凭着本能,想要躲避。
可他的身子刚刚蜷起。
就被岑未济用灯笼的长杆挑下了头上的兜帽,对方毫不留情地将他那张被小心遮掩起的脸彻底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下。
岑云川呼吸一窒,浑身瞬间僵直起来,仿佛被掀下的不是帽子,而是他那脆弱不堪的自尊一般。
他睫毛无助的颤栗着,一双眼似是畏光般,靡丽的半阖着。撑着身子的手掌慢慢收紧,布满细小伤口的指腹磨过粗粝的砖面,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血痕。
他难堪的垂下脑袋,想收缩回自己的壳里。
可岑未济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反倒用灯杆一点点抬起他的下巴,将他此刻狼狈如同丧家之犬一样的表情尽收眼底。
“吴克昌。”
“末将在。”吴克昌抱拳道。
岑云川被迫抬起头颅,但不敢睁眼,眼睫颤的像是一只被蜘蛛网黏住了羽翼的昆虫翅膀似,脆弱的羽翼带着随死挣扎的无力感。
“传朕旨意。”
“凡太子身边之人,一个都不许放走。”
“敢反抗者,一律就地斩杀。”
他每说一句。
面前的这张脸就要跟着更加灰败几分,最后好像要彻底破碎了一般。
他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蹲下身后,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知道自己刚刚又犯了什么错吗?”
岑云川睁开眼。
猝然和近在咫尺的深灰色眼眸对上,吓得心口一悸。
脑中更是彻底空白。
“其一,什么‘清君侧’……”岑未济不屑的哼笑一声,“你应当对着天下人说,朕刚愎自用,毒蝎心肠,有桀虏之态,而无仁君之德,污国虐民,毒施人鬼,德不配位,理应天诛而地灭。”
他用的每个字眼,狠戾又恶毒。
“只有将朕从纲常伦理上彻底绞杀,你才会有真正上位的机会。”
“可你却没有。”
他的目光玩味而轻松,好似在说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其他人一般。
但岑云川依旧被他吓得一双黑漆漆的眼仁跟着抖个不停。
“其二,你该舍了左右率卫,跟着韩熙北上。”岑未济伸手,摸过他沾着血的脸颊,最后指尖停留在了那发红的眼角处,“北地本就是韩熙的大本营,再加之有天险可依,再和朕周旋个几年,不成问题,你或许还有翻盘机会。”
“可你放弃了。”
“其三,也便是朕刚刚说的,你犯下的又一个错误。”
岑云川眼角被他用拇指撵过,那抹红被加深后,似更艳丽。
“你不该在朕说出旨意时,露出那样的表情。”
几乎让人一眼便看穿了心思。
“上镣铐。”
他骤然松开手,起身后吩咐道。
失去了支撑,岑云川猛地跌伏在地上,受了伤的胳膊撞到砖面,痛的他眉头一皱。
还没从反应过来,便已经被人拉起,往脚上和手腕上套上了结实的玄铁链子。
眼睛也被再次兜头蒙上。
那链子间的长度十分有限,岑云川每步只能挪动很小的范围,手更是无法自由活动。
他虽看不见,却也知道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这种像是被扒光了任人指指点点的情形,让他有种心死莫过于此的绝望感。
可他现在却连自我了断的机会都没有。
既成了阶下囚。
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最后他被丢进了一个像马车一样的地方,然后跟着车厢一起颠簸起来。
无尽的黑暗侵袭而来,就像是跌入了水中一样,让他有种自己几乎要被溺毙了的感觉。
他虽然已经尽力把自己团成一团。
可对周围的未知,依然让他生出无穷无尽的恐惧感。
他刚伸出手指,铁链立刻就叮叮当地响了起来,下一瞬,门好像被打开了。
有风吹进来。
似被人短暂的观测了片刻,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门再次被严密的合上。
风也彻底消失了。
岑云川不敢再动,只能贴着冰凉的铁板,缩在角落里。
似知道他不会吃喝一样。
一路上也没有人进来送饭送水。
力气和意识流失的很快,岑云川逐渐开始数不清时辰了,他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所处的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天。
他时而昏睡过去。
又时而又清醒过来,一遍遍地听着车辙发出的轱辘声音。
最后一天。
他似乎听到了钟声。
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声音。
那钟声混着他的心跳,在他耳边咚咚地响。
最后他反复确认很多次后终于确定,那是真的钟声——他们回宫了。
从马车上下来时,连日的蜷缩与饥饿让他的双腿好像废了一样,怎么也站不稳,他努力想要保住最后的体面,可腿却怎么都使不上力,只能让他更加的狼狈不堪。
他急得连手背上的青筋都快要绷起。
最后还是被拦腰抱起。
再次落入熟悉的怀抱,短暂的怔忪过后,他终于一点点的放松了下来。
可这样的放松就像是一种被酒水短暂麻痹出的醉意,只是稍微的醺然过后,便是更加漫长的清醒与苦寂。
他将脸不由自主地贴进对方的怀里,深深的埋起,想要借此躲避着那些看不见的打量目光和听不到的闲言碎语。
此时此刻。
这个怀抱就像是风雪中的一隅洞穴。
他想永远躲藏此间。
最好再也不要出去。
可他却忘记了,自己正在淋着的风雪亦来自于这个怀抱的主人。
岑云川不知道自己被安置在了哪里,他被放下后,门扇很快关起,四下又变得极度安静起来,他从生下来起,身边便是热热闹闹的,前前后后永远都跟着不少人,像如今这样,像是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感觉,倒是第一次体验。
他甚至连烛火的声音都听不见。
在路上时,还有马车声音陪着他,可到了此处,真的就只剩下死寂。
他实在心慌的厉害,只能掰着自己的指头玩。
骨骼发出的脆响,似乎稍微驱散了这令人痛苦的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
才再次有人进来。
眼睛被蒙着,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来得又是谁。
只能听见一点碗碟碰撞的声音。
似乎是有人进来送饭了。
等人走后。
他试探着往前面摸了一下,果然摸到了一个冰冷的瓷碗。
再往里面探了探,指尖触到了黏糊糊的东西。
是温热的米粥。
他收回指尖,继续坐在地上,刻意忽略掉那碗粥。
可惜他还是低估了人在饥饿时候对食物的渴望和在濒死时那本能的求生意志,饥饿反而放大了嗅觉,那米的香味不断往他鼻腔里钻去。
在他一遍遍被分泌出来的口水和空荡荡的肚子折磨的痛不欲生后,还是屈服于本能,双手伸过去,捧起粥碗,喝掉了那碗已经凉透了的米粥。
喝完后,他再次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甚至都没有觉察到有人再次进来收回了碗。
这放在从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打小就在岑未济的锻炼下,即便是在休息时也保持着几分警觉来。
所以他睡觉向来很浅,一点风吹草地都能让他提前醒来。
可当他彻底沦为囚犯后,反倒睡了一个怎么也无法被打扰的好觉。
他睡饱后,靠着墙壁,开始继续思索起来。
既然岑未济已将他带回了京中,想必对他的处决意见很快便会正式下来。
他也渐渐打消了饿死自己的念头,每日送来的吃食都照常吃下。
许是见他没有自己再折磨自己的念头。
每日的照顾似乎变得和更加精细了起来,饭菜也从白粥小菜逐渐见了荤腥。
某一日,他不小心打翻了一碗热茶时,忽然听见近旁有个略上些年纪的内侍,着急的问:“殿下,可曾烫着?”
茶水刚煮沸,自然是烫的。
可岑云川却将通红的指尖缩回袖中,忍着上面火辣辣的疼意,面上不显分毫,“无事……不要再叫我殿下了……”
他已是罪人,又如何再担的起这份尊荣。
那内侍却不像是其他来的那般小心谨慎,避他如避洪水猛兽一般,好似生怕与他有了什么瓜葛,每每放下饭菜东西后就忙不迭的拔腿跑了。
此人放下东西后,却依然呆在他身边,听他如此说,便更是恭敬道:“宫中并无旨意,殿下依旧还是殿下。”
岑云川不再与他计较这个问题。
反倒趁机问起了旁的事,“宫外的事,你可知道?”
那内侍声音很温文尔雅,听着倒像是个有几分年纪大读书人,“殿下想知道什么?”
“韩熙……”这个名字一出口,岑云川便有些后悔,此为禁忌,只怕自己问了,对方若是说了恐会给对方带去麻烦,于是便闭了嘴。
可那内侍却道:“韩熙将军带着左右率卫回了北地,如今春冰刚刚开始消融,北江宽阔,江水又急,一时无法过江,陛下便下令先行撤兵。”
听到他们暂时平安。
岑云川连日来高高提起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些。
可他还没放松多久。
便听见宫中的钟声再次响起,岑云川很快就听出了异常来,这并非是报时辰的钟声,而是……宫中有丧事发生时才会被敲响的钟声。
他虽看不见,但仍是精准的一把拽住身旁之人的袖子,急切问“是谁?”
一般人用不上这样的报丧方式。
只有身份地位非常尊崇的人的死讯才会被以这样的方式告知天下。
他一颗心快速突突的跳起来,几乎乱到数不清钟声的次数了。
一旁的内侍却镇静许多,静静听完钟声后,才道:“是太皇太后。”
接着,是非常久的一段静默。
“怎么可能?”惊诧过后,岑云川才道,“是不是……?”
是不是受自己牵连?
“才被……父亲下令……”
“不是陛下。”内侍道:“这是太皇太后自己的意思。”
那内侍说的很肯定。
岑云川听后,又沉默片刻问:“你是谁?”
太皇太后如何身死,这样的事情绝对算得上是宫廷秘闻,此人却像是在病床前守着一般,知道的一清二楚,实在是不太寻常。
“奴是娘娘的旧识。”内侍坦然道。
岑云川一下子变得警觉起来,即使被遮着眼,但一张脸也跟着严肃起来。
“殿下莫要担心。”那内侍却道,“奴是长秋宫内侍监沈宁。”
岑云川听说过他的名字。
此人几岁便入宫,在宫中待了快有三十来年,性情温和,精通笔墨,常常教小太监们识字读书,在宫中也算颇有名声。
“你来此见我……”岑云川知道岑未济不会派长秋宫的人来照顾他,此人能来必是想了其他法子,“是有什么事?”
“有。”沈宁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物,塞进岑云川手中。
岑云川摸了摸,却是一快普普通通的金锭,“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娘娘留给殿下的遗物。”沈宁道。
岑云川反反复复用手摸着金子的里里外外,还是没有弄懂其中的意思,更不明白为什么太皇太后要留遗物给自己。
沈宁走后。
岑云川揣着这枚金子,独自坐着。
那个女人的死讯对他而言震动实在不小,即便他消化了很久,还是未能接受。
沈宁说与皇帝无关。
但岑云川知道,怎么可能毫无关系。
在这个节点。
她死了。
这本就是一种信号。
凡与此事有关联者,都难逃干系。
他麾下虽大部已经跟着韩熙走了,可仍有少部分亲随恐未能走脱,只怕现在跟他一样,被关押某处,等待刑罚。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