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斗法引发了风云色变,对此一无所知的凡人们,则惶惶于被上天的怒火波及了小命。
江宜抬头看天,试图从那些充满杀机的光影里辨认出一道仁慈的气息,却徒劳无功。
也许是活人剑还没有出鞘。
也许商恪此刻正守侯在玄天大殿内,作为君主身前最后一道屏障,沉默地养精蓄锐。只要有他在,玄天殿就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雨黏在江宜脸上,令他视线模糊。他只好匆匆低头,用雨帽遮住脸颊,继续赶往下一座歇脚的城镇。
天似乎永远也不会亮起来了。废弃的石城在雨幕里显得破败嶙峋。阿舍没有入城,余部藏身戈壁石滩,石城沉默的黑影横亘在前方,洞张的巨口似乎是个陷阱。韦纥国王道:“大王,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马上北撤。”
原计划于石城前来汇合,夹击孔芳珅部的人马迟迟未至。不知是萧思摩的调度出了什么问题。他们身后追着孔芳珅与陈琵两支队伍,倘使策应的人失约,反有可能令他们身陷石城。战机稍纵即逝。
阿舍已经丢了一只臂膀,全靠一口气撑着才走到这里,现在要他放弃最有可能击杀孔芳珅的机会,无异于再断他一只手。
“萧思摩不会来了,”韦纥国王严厉劝诫道,“再等下去,一旦被陈琵的先锋营截去后路,我们失去的就不是战机,而是性命了。想想伊师鸷,大王,想想那些埋骨黄沙的勇士。”韦纥国王将掌心按在阿舍心口。
两人脸色都是一阵古怪。阿舍也摸摸心口,从前襟里掏出一块折纸——若不是韦纥国王突然摸他胸,他都快忘了自己还带着这东西。
这是江宜送他的疾行符箓。
除了逃命的时候,这种东西还有什么用?阿舍苍白的脸上面露讥讽。
“想想那些战死疆场的将士!陛下!”
营帐中,皇帝深卧围榻,谢励与李翻轮番劝说。自那日皇帝于军中被神秘人劫走,虽有战神明光甲护身,刀枪不入,却被人敲了记闷棍,昏迷了数个时辰。醒来之后不消说,战神甲失踪不见,皇帝更连劫走他的人是谁也毫无头绪。
为了这个神秘的刺客,京营从里到外风声鹤唳。受伤后皇帝时常有晕眩之感,随行的医师建议陛下卧床静养。这种情况下,谢励与李翻都不敢再让皇帝留在前线,谢励劝说他返回名都:“保家卫国,乃是外面那些将士为之甘心赴死的理想。如果陛下的安危都得不到保证,又如何让他们放下包袱去与敌人拼命呢?”
李初闭目时仍感到头重脚轻:“君王临阵,本是对将士的激励,目下却适得其反了。”
李翻劝解:“父皇,听说刺客只出一剑就斩断了阿史那舍一条胳膊,否则阿史那舍也不至于夹着尾巴逃跑。此人如此神通广大,且是敌是友尚不分明,留在前线实在太危险了。”
李初心中烦闷。他本是在慈氏阁中得到启示,想凭借一战确立自己的天命。眼下,那个试图与他同日争辉的厄昆可汗败退,自己也不明受伤,甚至还弄丢了战神甲。一切都事与愿违了。
难道是他没能理解慈氏阁中预言的真正含义?
帐外通传郢王前来觐见,谢励与李翻立即整肃神态。皇帝仍卧身不起,似乎伤了脑袋后连精神也变得萎靡了,只是懒洋洋倚在帷幄里。外面倾盆大雨、雷鸣电闪,锦帐中却燃着熏炉,温暖而芬芳。
李裕侧身进来,抖落肩上水珠,对谢励指责的表情视而不见。
“陛下,臣来请安了。今日陛下可感觉好些了?”李裕言辞恳切,态度热忱。
皇帝皮笑肉不笑,给李裕赐座,只说道:“随军行风餐露宿,二哥倒是好精神。多年不见,看来是山中修行颇有成果?”
名都一别,自来有近十年未见,每年元旦朝会,岳州也只遣使臣送礼,礼到人不到,无诏不得入名都。
兄弟俩都只能依靠纸面消息,了解对方的近况。皇帝知道李裕醉心修道险些疯魔,李裕则知道皇帝每个月去慈光院祭祖祈愿。至于修道修些什么,祈愿又愿些什么,也许是兄弟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修身养性确能使人容光焕发,”李裕积极地道,“臣在这方面,也算有些心得体会……”
皇帝摆摆手,不耐烦听他说这个。去岁才因李裕滥施淫典,乱了科仪,致使上苍降罪于岳州,朝廷发了戒敕斥责,他却半点没听进去,又故态复萌在皇帝面前大谈其是。令人觉得可恨又可笑。
李裕意犹未尽地打住了,转而道:“臣有军报面呈陛下。”
“讲。”
“前不久昌松一战,发生了些事……阿史那舍遁走后,臣部下陈琵率轻骑兵一路追赶八百里直抵碛西道口,在石城外与孔将军麾下相遇。石城外发现了胡兵留下的踪迹,似乎往北曳咥河下游去了。这却是奇怪,孔将军原料定胡兵在石城有埋伏接应,双方应在石城有一场遭遇战。不知是什么令阿史那舍改变了计划,放弃了石城这个据点,继续往北走。”
皇帝道:“看来突 厥人里也并非是铁壁金汤。你的探子没有送回什么消息?”
李裕愕然。
谢励笑道:“郢王殿下看来不知道?去年为止,令郎还在孔将军那里做军中斥候,潜入突 厥王庭去刺探情报。胡山败走半月湖,亦是令郎与孔将军合力设局所致。”
李裕表情震悚:“臣当真不知道,还有这事?!犬子早已离家多年,隐姓埋名在外漂泊,臣派人到处找他,他却避而不见。直到年关前才在家里匆匆见了一面。他还在军中服过役?这当真是……孔将军知道此事,怎么不知会一声……”
岳州王府的家事闹了不少笑话,朝中亦有人津津乐道。谢励与李翻笑起来,李翻倒是挺中意狄飞白这个堂弟,看他像只鹰展翅越过深宅高墙,仿佛自己也能嗅到自由的风。
李裕冷静一会儿,叫苦道:“臣这个儿子,混世惯了,当爹的也管不了他。给孔将军添麻烦了。陛下莫要揶揄臣,臣只打理岳州那一亩三分田就已搔头摸耳,哪还管得了胡人的闲事?飞白或许在突 厥王庭待过,不过与家里不通书信,臣也不知道,突 厥人里起了什么变故。化外之民,蛮风不除,没有敬畏之心,向来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今日这个当王,明日那个掀桌,也很正常。”
皇帝思忖片刻,唤来天军参将魏彤河:“派人传信沙州,让孔芳珅想办法探查燕然山下近况,一有消息立即回报。”
参将领命告退。牙帐外风雨交加,雷云弥天,目之所及不见日月,天昏地暗难以视物。几个随銮驾西征的太常寺道人手持风水罗盘于雨中卜算,司南摇摆不定。此物曾用于宫城布防当中,探查异变的确切方位。司南狂转不止,或许代表着天地间到处都是异变。
“天垂其象,以见吉凶,”李裕忽有所感,“必是世情有所改变,才会引动天象。只是不知,这一场大战,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无人回答他的话。寒气入室,驱散金颜沉檀的暖香。
漫长的雨季里,云梦水泽漫涨,岳州派出人手协助百姓撤离沿岸,暂去位于高地的县府避难。
郑亭百忙之中还记得狄飞白做梦惊了魂,抓了大夫回王府准备给他瞧瞧,一进屋却——
“人呢?”郑亭气急,“又跑哪儿去了?!”
风起云涌,水势滔天。渊水关外离河汹涌,枪箭如林,王征率领的水贼趁夜攻城。渊水关后就是一山两州十一县,鳌山与岳州城飘摇的剪影尽收眼底。岳州郢王带走了护府军,这是王征等来的最好时机,一旦取下城池,他一介漂泊无定的水匪就有了立足之地,有了人口、粮草、钱财,甚至官衙。东郡徐牟便也不算什么,迟早向他报杀子之仇。
城楼上将士们顶着盾牌架起床弩,数十柄庞然的弩箭瞄准江上艨艟。一阵蝗似的矢雨却冲天而起落进城头。中箭的士兵惨呼倒地,立即有人接替其位,弩矢发射,精铁在暴风里呼啸着击破船头,有人落水,更多的人则踏过尸首泅游而上,在墙下架起云梯。
掉落的尸体将离河黑水染出朵朵深沉的血花。漆黑无星的夜晚里,刀枪剑影全看不分明,无论敌我都只凭着一腔悍勇不要命地顶上来。狄飞白站在城楼里,头上低低压着一顶斗笠,流矢破开城楼窗牖,与他擦脸而过,他却静立不动,似乎要眼前这一幕深深印入脑海。
纵然妖川重新流动,亡灵踏上归途,人间也不曾有一日停止上演死亡的戏码。
狄飞白从窗前离开。
数息后,渊水关城楼亮起火光,猩红的颜色犹如烧透半边天的红霞。城楼中备有作战使用的松油与硫黄等物,待得王征杀来,便一桶火油倒下去,即使在水面上也能烧灼船板。
来不及追究起火的缘由了:“快救火!”“快!”“火要烧到桥索了!”
在大呼小叫的混乱里,狄飞白扣着斗笠,悄然掠下城头。战争有罪,死在战争里的人又何其无辜,何况渊水关一破,直面屠刀的就是城中妇孺老小。
他瞪眼听着身后的惨叫与怒号,直到风流钻进眼睛,顺着眼角落下凉意。
渊水关告破的消息很快传到岳州王府。赵含光与一众水师军官正聚在勤务堂,密议调军北上的路线与粮草,听闻此信,愣是一时之间俱都哑口无言。
王征手下不过一帮靠打劫商船讨生活的水贼,岳州护府王军谁人将他们放在眼里过。李裕在云梦七薮藏兵数万,养精蓄锐就等北上名都给予雷霆一击,怎么能叫水贼破了渊水关,杀入岳州城来捣了后方?
何况是在这个与天争时的紧要关头!
“渊水关守将是谁?!干什么吃的给他三千人都守不住!”
堂上众将愤怒声讨,郑亭却缩着默然不语,不知在想什么神游天外。
那厢赵含光却眉头紧锁,忽然拍案道:“不好!洞玄观!”
第191章 谢励
洞玄观乃郢王李裕日常清修的所在,位于鳌山之巅。于此夜里,鳌山前路已淹没在泥泞中,难以行进。洪涝泛滥,方圆十里的百姓都在逃难,举目四望不见灯火。数十名府兵护送赵含光到得鳌山下,但见山中黑寂,妖风摧折林木,泥流裹挟碎石而下。
“赵参知,这路怕是不好走,要在这时节进山么?”
赵含光顶着斗笠下马。他亦知道山上有泥流,山下有匪兵,此时上山只怕进去容易出来难。谁也不曾料到渊水关败得如此突兀,在王征的贼匪抢进来之前,他必须去一趟洞玄观,拿到李裕留下来的东西。无论那是锦囊妙计,还是后手托付。
郑亭打马上前,落地撑起漳绒披风,在赵含光身前挡风:“参知,太危险了,让我陪你进山吧。郑亭别无他用,定会护得参知平安。”
赵含光狂风里与他对视,片刻后大声道:“好罢,郑亭,世子在你眼皮子底下又溜了,我现在再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郑亭脸色发白。二人提着琉璃灯相携钻入深林。
洞玄观本是山间清幽净修之所,先是大旱干死了林木,又逢雨潦冲走石瓦,处处破败触目惊心,竟显得像个妖怪洞府。大风吹落了半扇门,院里一星光火也没有,让人怀疑观里的道士是否已经离开避难去了。
郑亭护着赵含光入内,渡廊下总算有了安歇处,目视观中,唯一株死去的槐树遗骸仍在坚挺。
郑亭问:“王爷的意思,果真是让我们如有疑问,就来洞玄观?”
赵含光道:“观里原来的住持道长身后,应当还有一位挂单的看院,莫非是随众避难去了?”
正说着,转过渡廊,忽然眼前的黑暗里出现一点幽光。二人俱是骇了一跳,郑亭挡在赵含观身前,以为是见鬼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的确分外不详。
然而那光只是一盏风灯。提灯的道人郑亭认得,正是此前洞玄观的看院。
看院所居的倒座房就在山门侧旁。赵含光与郑亭进入渡廊后,他就端着灯在尽头候着,冷不丁吓了二人一身冷汗。
“道长,”赵含光作揖道,“我二人来自郢王府,在下是岳州参知赵含光,这位是……”
话未说完,看院道:“王府来的人,须得有王爷手谕。”
赵含光一听这话,便知来对了。顺势从怀中取出前番甘州的来信:“手谕没有,只有一封王爷的亲笔书信。不知可否为凭证?”
看院看过后归还,点点头,端着灯示意他们跟来。
就在院落里那株死槐旁,靠着一把早已准备好的铁锹。郑亭与赵含光对视一眼,起锹掘土,于树根下抛出一个深坑,继而郑亭感觉触碰到了某个硬物。那树根下竟然有座暗门,郑亭卖力挖掘,流了满头汗水总算将那暗门刨出来。
看院却并不说明此处树底暗室的来由,只是推门而入。
风灯微弱地照亮暗室轮廓,原来是处藏书室,中央摆放一只旧蒲团,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霉灰。看院点燃壁灯,将旧蒲团破开,从中取出一只方匣交给赵含光。
赵含光打开方匣,掀起层层绢帛、绒衬,匣中现出一枚玉璜,光泽莹润犹如双手掬起的清泉,明亮而通透,在这昏沉的暗室里熠熠生辉。郑亭在赵含光的示意下举起玉璜对着壁灯光晕一照——
“日、月、重、光”
壁灯透过玉璜,在地面青砖上落下四个字。
“传世玉璧……”郑亭喃喃。传说中皇家号令三军的信物玉璧,以天赐陨玉所造,神曜皇帝亲笔撰书“星辰垂耀日月重光”八字,在孝宗朝时下落不明。此物如今就在郑亭手中,郑亭两手不易察觉地发抖。
赵含光却很镇定,让郑亭将玉璜放回匣中收好,向角落里不出声的看院道谢。洞玄观为王爷密府,善见道人在世时,既为王爷修行之师,又能替他保藏传世玉璧,看来二人之间的信任非比寻常。
出得暗室,看院一言不发,又顶着狂风将土填回树根底下。郑亭心里总觉得违和,洞玄观里为何藏着这样一件密室?若只为藏书,何必以土埋之?不过,道观的诡秘之处实在太多了,当初善见住持暴毙,狄飞白从观中接回王爷,亦对此间发生的事讳莫如深,郑亭不敢多想。
他二人携了玉璜匣子告辞,将深山古观抛在身后。
大风稍歇,夜雨欲来。郑亭提着琉璃灯照亮脚下,赵含光护匣落后半步,抱着李裕留下的匣子像抱着定海神针。皇室中人认定此物为正统,玉璧在天命就在。此时名都无天子,若能凭传世玉璧重新召集群臣、号令王师,纵使李初班师回朝也有底气与之一搏。
郑亭只当万无一失,却见赵含光始终蹙着眉心。
“传世玉璧,”赵含光道,“星辰垂耀,日月重光,合之可定天下,王爷手里却是半块玉璜……另外一半在哪里?”
郑亭:“……”
赵含光思来想去:“玉璧当年在孝宗皇帝身后丢失,若是先帝将皇位传给了弟弟,却将玉璧留给了王爷,那么另一块玉璜今何在?总不至于孝宗皇帝手里便只有半块了吧?”
郑亭亦是不解:“王爷有留下什么话么?”
赵含光摇头道:“跟随王爷这些年,有些事王爷虽没有直说,我也大致上有所意料了。留下传世玉璧,亦是情理之中。只是没想到缺了半块……罢了,传世玉璧失踪几十年,朝中无一人知其下落,王爷手中的这半块,当足以验明正身。走罢,先下山。”
乌云漫过山头,细雨飘落,化作倾盆。
天泉倾泻,冲刷人间的污秽。星隐之夜,渊水关告破,战火烧到了岳州城外。城内百姓连夜收拾行囊,只待天明开城门后出走,离家暂避纷扰。城中霖宫,方外之地也不再清静,重华镇日里闭门不出,待她察觉时,宫观里能走的人都走完了,只剩下生因住持与几位年长的女观锁上霖宫大门,在雨师殿里点香祝祷。
“再继续下雨,就要水漫金山了,雨师若对苍生有情,合该收手。”重华在大殿外,看着众人脸上的隐忍神色,忍不住开口。
无人搭理她。
重华沉默地看着仪典,只觉得那些隐忍的表情里又似有一丝殉道的快意。
她转身回到客院山房,正见法言道人也离开房间,在墙根底下刨她养的小花,连根带土地拿一块方绢包着。
这朵花无论风吹雨打,都不曾消减半分,不知法言道人好端端将它挖出来做甚。
“你来了。”法言道人说,好像她在等她似的。
“外面都要变天了,”重华说,“道长你还在养花。”
法言道人淡然道:“天地不曾有一日停止变化。”
二人步入连廊躲雨。
重华道:“道长,这些日子以来,那首谶纬似乎应验了不少呀。”
“哦,怎么说?”
“七薮水漫谁止洪,八方血海日色彤,”重华说,“下雨啦,打仗啦,你之前说,并非远在百年外,而就在眼前。谁能想到,我才过了十几年好日子,就要面对这一天。”
她的语气与之前好似不一样了,法言道人看着这小姑娘。重华漫不经心道:“这首诗我还没解完,也许凭我的能力,并不能完全地理解康老先生。不过,最近我忽然觉得,人要是提前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也许活着也没意思了。”
她与法言道人并肩坐在栏靠上,晃着两条腿踩水,水花溅在鞋面上也不在乎,反倒觉得那些斑驳的痕迹里也有一些她无法解读的信息。世间万物都在表达,就像一本书,这本书她还没有读懂,但是看待世界的方式已然发生改变。
享受着这片刻的安静,法言道人忽然说:“我的日子差不多了,到了离开的时候。”
重华一愣,好一会儿,方才理解了话里的意思。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法言道人言行如常,令重华忘记了她是一个求死之人。
可她为什么会寻死?她看上去并没有放不下的悲伤之事,也没有身体上的顽疾。要让重华说,她甚至觉得法言道人是个石雕泥塑般的人,没有世俗的情感,任凭风吹雨打都不为所动,直到百十年后她仍在那里不会改变。
“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法言道人说。她掌心托着方绢包好的小花:“我走之后,请你将此物交由驿馆,送至沧州太和岛雷音阁。”
重华:“……”
法言道人神色太平静,重华斟酌再三,只说出一句:“前辈,人世间还是有很多美好的。”
她认识法言道人以来,就未见此人表露过丝毫情绪,此时却在她脸上看见悲悯之意:“饿殍遍野,人食雁矢,血海沉舟,天降神罚。这就是你说的好人间吗?”
雨声渐渐凄厉,重华听见墙外甲士穿巷而过的脚步。王征兵临城下,岳州为了备战闭门不开,城门口等待出城的百姓只得又负户返家,一时间风声鹤唳。她看着法言道人,意识到那些悲哀并不在法言道人脸上,而在她心中。
“这花的种子,原本什么也种不出来。”法言道人说。
“我知道,”重华说,“你说过,这花是你儿子送的,你用五行之术栽培,后来又得了机缘……”
法言道人:“这花的种子原本是死的,后来有人把生魂给了它,种子才活了过来。”
重华脸上茫然。
“交给我魂魄的人,是想死后仍能留在人世陪着儿子。因此我走后,将此花托付于你,请你送到沧州,让她还能陪她的儿子走完最后一程。”
第二天,法言道人就从霖宫消失了。
重华与她交谈后,夜里做梦梦见那花里流出鲜血来,翊日便一大清早去法言道人房间拜访。然而已经人去楼空。
屋舍整洁简陋,没留下丝毫生活的痕迹。只有花架上以方绢包好的一朵小花,盈盈舒展。
重华找遍霖宫不见其人。奇怪的是,为了在战乱中保全宫庙,道人们早已将四面的大门小门挂锁上闩,门还关着,人却不见了,难道她是翻墙越室走的?
只剩那抔花了。
重华看了许久,无法将锦花染血的画面从脑海中洗去。最终她还是找来一只瓷盅,将小花装盛起来。
捧着瓷盅转身之际,生因观主就在屋外看着。
“前辈走了,事前托我为她寄个东西。”重华说。
生因观主却对法言的来去并不在意。乱世之中,每天都有许多人丢掉性命,一个自己找死的道人在这洪流里并不算什么。
生因道:“霖宫已落锁了,施主最近日子还是不要离开宫庙,外面乱得很,等避过风头再说罢。”
重华摇头道:“我已答应了前辈。再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必拖延。”
生因劝她不住,只得说:“乱世之中,唯自保尔。城中匪兵横行,若是此刻开门放了刀枪箭雨进来,千年霖宫与众位道长的性命可就危险了。”
重华道:“我快去快回,只要一炷香的功夫。”
生因却不答。
相顾无言,重华明白了她的意思。
“观主,不必你开门,给我一架梯子便是,我翻出去。”她道。
生因苦苦相劝:“施主何必急于一时,以身犯险?便是多等上些时日又何妨?宫庙里屯粮尚够一月之期。”
“出去之后,我就在城里找个别处歇脚。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我只怕这花对前辈而言意义非凡,她既在最后一刻托付于我,我必会为她送到。再者说,上有朝廷在,朝廷在王法就在,这世道乱不起来。”
重华执意要走,便回去房中收拾衣物细软。生因替她在仓廪里找到一把梯凳,重华将之搬到后院角门东,架在檐瓦下。宫庙里留下的女冠得知她要走,皆从雨师殿里出来,站在廊庑下远远看着这边。
“施主……”生因观主为她扶着梯凳。
重华爬上墙头:“观主,多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收留,飞霜告辞了。”她抱手执礼,语罢一腿跨过墙瓦,倏忽间身影就消失了。墙后一声闷响。
宫庙内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道:“原来她叫飞霜?”
生因观主叹息,招呼众人收走梯凳,依旧返回雨师殿去。
重华护着瓷盅跳下高墙,背上垫着一个包袱,就地受身而起。
那包袱里装着的除了她当掉珠玉玛瑙换来的路费,还有生因观主塞的干粮净水。生因不敢开门,生怕乱军下一刻就攻入城内,霖宫有雨师庇护,一旦离开霖宫那就生如朝露瞬息逝去。她劝不住重华,只好给她塞点吃的喝的,以防她露宿街头。
钻出狭巷,一队传令兵正策马经过,队长看见孤身一人的重华,喝道:“赶快回家,关好门窗!不得随意走动!”
重华抱着瓷盅后退半步,为战马让道,被扬尘呛得咳嗽。
长街上寂静肃穆,晨光惨淡,城中南北两座望楼上不断打出令旗。她能听见到处是甲兵走动与战马驰过的动静,驻军赶往东门援护,城中亦开始准备弩矢弓兵,以备可能发生的巷战。
东城门已完全关闭,等待着王征匪兵压境。西边尚留了一道门,以供军中传令通讯,重华经过街上,看见有岳州的豪绅乡老拖家带口,卷金银细软,打马往西门方向去出城避难。
驿站在北市外梧桐巷有一间寮院。梧桐巷乃岳州官衙所在,重华一路过去,总算看见人来人往,皆是火急火燎的官僚差役。
她进到驿站院中,一个人都不见,到马厩一看,驿马也都走空了。
方出门外,拉住一过路差吏询问,那人道:“驿马都被军中征调了。城中驿站暂时无人可用。”
“我有急件要递送。”
“再急能有军情紧急?”
“城外的驿站还在么?我看还有人出城。”
那人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你是什么人?递的什么件?都这时候了谁给你派马?”
重华:“……”
这人拒绝的语气让她想起了一个讨厌的人。
她还没有学会如何请求于他人,只好转身就走,临了又问:“昨天夜里,或者今天早上,你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女冠?”
那人摇头。
“比我高出半个头,年纪看不大出来,头发并未生白,不过简直像个百岁老妪一样波澜不兴……”
重华绞尽脑汁形容,那人已经转身走了。
她原地站了片刻,正想接下来去哪儿,见那人从指挥使府上拉过来一个甲兵,一脸狐疑地指着她嘀嘀咕咕。重华忙往外走,身后那甲兵道:“站着!”
她哪里理会,脚下愈发加快,闪出梧桐巷不见了。
长街上一队拖家带口的车从经过,重华混入末尾,跟着几个抬箱子的仆役随主家的马车往西城门走去。城门下堵了不少人,皆是想使个银钱,或攀个关系,恳请城门尉放自己一家老小离城。此前这些人在岳州城里无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人曾是王府的座上宾,目下身份也不好使了,打起仗来谁还管你是谁。
全城戒备森严,士兵磨刀亮剑,城楼笼罩着一股锋锐之气。围聚在门后的众绅士愈发不安呵斥,城门尉不为所动,派人打马去请指挥使与王府主事。
重华见不能出城,复又悄悄折身回了街坊寻个落脚处。
城中百业既废,几处酒家客店反倒赚得盆满钵满,受困岳州城的行商旅人不得不蜗居在客房中,战战兢兢等待混乱的过去。
“有没有见过一位坤道,约莫这么高……”重华逐家问讯过去,“可能是昨天夜里,或者今日晨时来住店。”
“没见过。”
“不曾来过道士。”
重华无奈,她急着从霖宫告辞,除了驿寄,也是想找到法言道人。法言道人一夕之间从霖宫消失,如今不能出城,她理应就在城内,却找遍街头巷尾都不见踪影。此事颇有几分怪异。
她暂且在客店住下。夜里便看见东边亮起火光,喊杀声震天,投石流矢乱入城中,住店的客人惶惶不安,在腰厅分享各路小道消息。重华不喜欢待在人多嘴杂的地方,独自留在房中,待到后半夜雨水又至,忽听楼下有人喊:“王征退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