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桓岭当年飞升之后,肉身立刻被毁去,失去了自由行走的能力。他究竟如何做到在三百年前,前去拜访庄公羽的茅舍?又是如何重拾战枪,将之投下妖川?江宜早就在想,世外天当真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尽管他也很想问清这些事情,但是……江宜眼前阵阵发黑,体内的秽气不受控制,不时遮蔽了视线。他的时间不多了,事却没做完,现在还不是停下来算账的时候。
他用枯枝当作拐杖,凭借旭日初升辨明方位,似乎又要上路。风霜雨三师默然注视着这个凡人。
好一会儿,江宜却还没有动身,他一动不动站着,在背光的阴影里看起来像一块固执的石头。
漭滉心中一动,见他回过头来,苍白的脸还算得上镇定:“您刚才说,商恪来不了了。是什么意思?”
“哦?”
江宜目光微微飘移:“我方才想起,数月前在霖宫,您似乎也提醒过我,说他不会再出现了。那时我以为……”他欲言又止,没有说完,又追问:“雨师阁下,您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漭滉似乎颇为同情,委婉地道:“这个嘛。你知道商恪这家伙,其实是李桓岭的一把剑吧?……如今对你而言,这天下只有一把阙剑,没有你认识的那个叫商恪的剑客了。”
江宜的身形晃了两晃,勉强撑住自己。
“我知道了。”江宜回答。尽管以漭滉看来,那语气里已经有了油尽灯枯的零落之相。
江宜撑着拐杖走了。
疏勒戈壁的雨忽然变得鲜明,万里无云,日辉照落在荒原,上下皆是一片粲然金碧,在那之中溅出无数深色的水痕,丝丝缕缕的霜风在嶙峋怪石间逡巡,发出幽然的呜咽,好似沙漠中沉睡百年的亡灵醒来,重新踏上归途。
江宜听着那声音,回过头去。胡桐树已远得只剩下一道狭长的剪影。一股气息在那树下诞生,升长,又消泯,似乎融入了远天无穷无尽的金色日辉里——那两个士兵的魂魄消散了。
魂者天之精也,魄者地之气,短暂的数十年相伴后,又将各行其道。人生的最后,是与自己的离别。
地毂已经觉醒,万物都将回到各自的轨迹上。一场巨大的离别正在天地间发生,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江宜。
风霜雨三师不知是否已离去,还是会暗中跟着自己,江宜并不在乎。他已无力再掩盖自己的行踪,从今天起还会有别的人、神与仙找上门来,但那其中不会有他想见的。
第185章 捞尸人
商恪已经抛弃了他,在凡间的朋友与天上的主君之间,祂选择了后者,毕竟那是祂的孤舟一系,是祂生命的牵丝。
其实何劳雨师告诉,江宜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商恪是李桓岭的剑,得道八百年手上不曾沾染过一条人命,于情于理祂都不能容忍江宜动摇李氏的江山。
山阴里江宜远行的背影摇摇欲坠,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却不知道哪里来的执念仍然支撑着他。
他走了很远,但这点距离对屏翳而言不过在极目之间。
“他要去哪儿?”屏翳费解,“他已经完成了使命,此时最要紧的,是随你回霖宫,看看有没有办法治好身体,再活个百八十年。也好完成修行,将来你我渡他成仙,也算全了他的功德。”
“我不懂,”青女面容慈悲,盘坐于树梢,静看秽气覆盖大地,随着妖川的沸腾而卷起风云,“凡人的心都很深,因此从中诞生了秽业。江宜本是应运而生,据我所知,他自己的心意亦是如此,历经辛苦心愿得偿,本应该感到圆满。可是,他却似乎并无触动。我当真不懂……难道他的心愿,并非是为人间祓除污秽?”
漭滉听着两个同伴的困惑,只觉得忍俊不禁。屏翳在人间唱戏,青女亦守着东郡道院度过了百岁光阴,可祂二位终究没有修出一颗人心来。诸天正神为无欲无求的清净之气所化,怎么能懂得人的所思所想?
漭滉始终认为,比起一个明确存在的目标,人更容易为情感所操控,惫懒偷闲,耽于声色,或一腔执念,迷途不返……人间改朝换代,旧人唱罢新人登场,世事如浮云,亘古不变的唯有歌舞、音乐、诗赋与美酒。
如此说来,作为酒友的祂与商恪,仿佛才是真正能够彼此理解的。可惜,商恪最后也没能实现自己修心的理想,漭滉不免为祂感到遗憾。
“二位,恕我直言,世外天没有余裕再去探究江宜个人的想法了,”漭滉彬彬有礼道,“难道不是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么?”
青女脸色冰寒如霜:“不错……定海枪为何会出现在妖川底下,白玉京必须为此做出解释。”
风霜雨三师散去身形,融入风流之中,在漫天如垂灯洒金的黄雾与日辉里,卷上九重之霄。
天地发生的变化,一切有情无情,都在冥冥中有所感应。一晚过去,天光驱散的似乎不仅仅是黑夜,还有一种更为沉重的无形存在,挪开了压在众人心头的千斤巨石。
李裕走下沙丘时,他的心情几乎已经平静了。直到天亮,狄飞白与江宜都没有再回来,他想狄飞白要让他见的,是否只是那一场群魔乱舞的戏码?
不远处,参军祝开匀领着一队亲随等候,终于见到李裕下来,忙迎将上去:“大王,李翻与甘州军防御使、镇遏等人已至军营。”
李翻等人抵达的时候,丑时刚过,是夜最为深沉,虽然他们看不见夜空里盘旋的灰色死影,仍下意识地感到不安。只是这种不安似乎是情有可原的。
“人在哪?!”李翻下马险些没站稳,他一接到岳州军中报信,立即调集人手赶来。郢王司马刘令芝率一班岳州臣僚在辕门外迎候,李翻身后是从“雍州”护送他来到边塞的白马甲兵。刘令芝如今已全明白了,那些骑白马的甲士来自王城天军,是天子麾下最可靠的一支亲兵。
刘令芝道:“梁王殿下稍安勿躁,军医已先看过了,并无大碍,人就在牙帐中。请殿下随我来。”
李翻一听军医都叫来了还得了,又是眼前一黑。
数月前他还在封地雍州混吃等死,不料战乱一起谁也躲不过,被亲爹派去甘州监军,随敕旨一道送给他的还有一封口谕,要他启程前去甘州前先取道洛州。在洛州他才知道了天子真正的打算。
疯子有如郢王李裕,镇日神神叨叨举止乖张,如他父皇这般,穿着镇国战神甲,骑上战马昂立三军之中宣称要御驾亲征以证天命的,何尝不算另一种疯子。
把他梁王从雍州召来不过是给天子的一面幌子。
李翻亦很从容的接受了这个使命。他虽是李家人,却没能继承父辈的野心与欲望,这辈子做个富贵闲人也就罢了。只要他的父皇,和他的太子弟弟一切平安顺利。
“王叔呢?”
刘令芝道:“吾王安顿好陛下后,让臣派人通知殿下。”
“他现在人在何处?!”
“陈琵将军的骑步营追逃兵而去,从碛西道口送回军报请吾王示下,请殿下稍后片刻。吾王吩咐过,他回来之前不得让人擅入牙帐。”
李翻怒:“本王也不行?”
刘令芝恭敬地为他让路:“梁王殿下当然可以。只是甘州来的诸位大人与兵随,还请在军营外等候。”
李翻将信将疑:陛下在乱军中走失,阴差阳错下被岳州的人救了回来,这是一个单纯的巧合,还是请君入瓮的陷阱?
他身后一名官员上前来:“刘大人,请让本官陪梁王殿下同往。郢王慎重,此是理所应当,不过也要就事论事,梁王千金之躯,岂有孤身深入兵戈之地的道理。”
此人年届不惑,一身随军的胡服轻装,没有丝毫磨损或污脏,衽襟缝着青金石扣,即使行军打仗鬓发也一丝不苟不染纤尘。刘令芝隐约觉得曾见过这张脸,不由暗自警惕,仍面不改色道:“事关重大,下官做不得主。吾王即刻便回来了,若是大人执意如此,那便大家都在此稍候好了。”
官员凝眉质疑:“你们殿下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你可知道里面是什么人,你敢拦着不让我等进去?”
刘令芝笑道:“下官不敢。不敢将圣人的安危置之度外。说句不好听的,圣人因何遇险,此事尚未分明,既是被我岳州军救了回来,自当为此负责到底。”
一时僵持不下。官员正待发作,忽听马蹄声由远及近,烟尘之中,出现李裕等人骑马而来的身影。
李裕方下马,连声道:“军情紧急,劳贤侄久候了。贤侄、诸位大人,营中请。”
那官员似笑非笑,瞪了刘令芝一眼。刘令芝:“?”
数人急惶惶穿过军营,李裕小声谓刘令芝道:“那是谢励。”
刘令芝恍然大悟,立即想起来,这位原来是名都谢家的当家,现任尚书令的谢励大人,身为天子近臣,听说赵国公一病不起,如今也只有他陪在天子身边。
及至牙帐,刘令芝打起门帘,李裕李翻与谢励躬身进去,两名随军医师已在里面,短榻上被剥光的李初毫无动静。谢励一口气梗在心口,李翻当即悲呼。
疡医道:“圣人性命无忧。昏迷不醒许是脑气振所致。臣已施针疏通气淤,应无大碍。”
李翻的恸哭及时打住,尾音拐了个调咽回肚里去:“是谁?!谁敢行刺……!”
李裕望天,疡医道:“此伤倒并不一定是人所为,从马上摔下来也能导致脑气振,军中常见这种事。”
“……”
众人俱都沉默,一时心思各异。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了,乱军中突如其里的刺客劫持金甲骑士,又一剑重创了突 厥可汗,潇洒逃逸而去。是谁有如此超群的武艺,能于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他的出现即是为了金甲骑士,说不知道陛下的身份是假的。又是谁胆敢行刺当今圣上?
陛下在三军中的具体方位只有少数几名亲信事先知道。难道这其中还有人走漏了消息,成了叛徒?
李翻想得越多,越觉得可怕。最可怕的是,陛下落难后却被岳州军救走。倘若李裕没有坦荡作风,在第一时间就派人通知他们,说不得此时二人最先怀疑的就是李裕。
李裕目睹李翻与谢励脸上阴晴不定、风云色变,好似正面对一个初露行迹的巨大阴谋,便觉头疼不已,心想飞白这个儿子,对自己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贤侄,你说陛下亲征这等大事,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若非我副官识得牙旗,勉力相救,就险些铸成大错了!谢大人,你们这些为人臣子的,也未尽到劝勉的职责嘛。陛下何等尊贵,系国运于一身,怎可涉足险地?就算有全副武装也不……”
谢励忽然醒悟:“护心甲?陛下的战神护心甲呢!郢王,你们把护心甲脱下来了?”
李裕:“……”
刘令芝道:“陛下救回来时,身上就没有甲胄。护心甲是什么东西?”他察言观色,建议道:“军中不缺好的甲胄,有用精金打造的,百兵不入,为陛下换一副就是了。”
谢励差点喷出一口老血,刘令芝怎么会知道镇国护心甲的重要。有此甲在身,陛下本来是刀枪不坏、万无一失的!就连宗室之中,亲眼见过护心甲的人也没有几个。郢王他知道吗?若是郢王将护心甲藏了起来……虽则很不明智,但从前也听说过郢王疯癫失志的大名。
“难道是被那刺客剥走了?”刘令芝推测,“他想借一副盔甲,装成同袍的样子趁乱逃走也说不定。”
刘令芝见到陛下时,他已经是被扒光只剩一件贴身里衣的造型了,因此并不知道是狄飞白拿走了战神甲。只见大王一记眼刀阴恻恻飞过来,刘令芝:“?”
“怎么可能,”谢励听了刘令芝的胡言乱语更是头疼,“你说刺客,刺客究竟何在?!千军万马当中,他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李裕作思索状,摸摸鼻子:刺客还能凭空消失不成?当然可以。他脚程快,武艺高,认真逃跑起来,谁能抓住他?那一身从眼皮底下生生消失的本事,也不知道是何时学会的,如今更是想走就走,毫不留恋。就连他这个当爹的,也不知道狄飞白目下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究竟带着那副镇国盔甲去了何方?
第186章 捞尸人
萧萧连日雨,万木云深隐,山阳渎水涨船高,雨天里水深色黑,浪涛险恶。风波里一叶扁舟出没,艄公停竿上岸,站在船尾收网,破水而出却是几具河漂子。
这几具浮漂,俱身穿甲胄,是死在别处的士兵,雨天里顺流漂进了山阳渎。艄公拖着几具浮漂上岸,沿路径自走到数间茅屋里。霏霏雨丝穿过茅草屋顶,破窗关不住风,屋内昏暗潮湿,气味中更兼一丝腐臭。
那一地躺开的全是河里捞起的浮漂。官军与海贼在东海水域交战,死的人多,又逢雨水不断,海水倒灌,尸体流入河川,在山阳渎以捞尸为业的艄公这几日拖上来不少甲兵。
有家人出钱赎回的尸体值钱。这些没名没姓,又没有来处的士兵,只有身上的铁甲值些斤两。
艄公剥了甲胄,随手一丢,听得哴铛一响,角落里堆积了不知多少甲片,斜风急雨里有镜光一闪而没。
艄公心思一动,想起昨天捞起来的一具怪尸。水里的死人什么样他都见过,有的死在入水前,有的死在水里,可那具尸体身上既无外伤,也不比淹死的人狰狞可怖,穿的衣服不值钱,却带着一把剑。
剑与甲对艄公来说差别不大,被他丢尽铁器堆里就忘了。刚才一道闪电,剑反出寒光,倒叫他想起来了。
那把剑看起来很普通,打铁铺里随处可见,倒是锋利,可以磨了作匕首,留下来片鱼吃。艄公举剑对着闪电光芒琢磨,忽然见剑格处有一丝裂隙,似乎有个暗匣。艄公心里一喜,拆开却发现是空的——
“啐!”
他正要丢开,骤然间雷霆大作,轰鸣声震耳欲聋,连带着地面似乎都在振动。山阳难见这样的天气,饶是捞尸人胆大没忌讳,也感到一丝天威的可怖。
忽然眼前平滑的剑身里映出身后一个影子,摇摇晃晃从死尸堆里站起来——
“谁?!”
艄公手里拿着那把剑,顺势一挥,以为是哪来的流民。回头又是闪电划破天际,明光里那人苍白冷峻的面孔映入眼中:
“啊——活、活、活了……活了……”
艄公一下腿软,摔倒在地,浑身抖若筛糠。那东西也不知是死是活,脸色寡白,眼瞳洞黑,好像两团无生气的点墨。它眼珠一转,似乎在盯着艄公手中剑。
“给、给你……还给你……还给你……别害我……”
艄公双手奉上铁剑。
有些东西,生前执念太深了,你拿了它的东西,死了它也不会放过你。这把铁剑,大概是那人生前珍爱之物。它盯着铁剑,闪电映出的剑光落在眼中,好似点燃了灵魂深处的火苗,一忽儿竟然开口了:
“我的东西呢?”
“……”
艄公一愣,心想能说话,那不是鬼啊。这人从河里捞上来时,已经没气儿了,怎么又活过来了?
“我的东西呢?”那家伙又问。
艄公道:“都在……全都在这了。”
他把剑、皮鞘、拆开的剑格一股脑捧在那家伙面前,忽然又福至心灵:“匣子是空的,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啊。”
他不敢抬头看,感觉那家伙好像又死过去了,好半天没有声息。
茅草屋外飘风骤雨。
艄公手上一轻,那家伙接过长剑,对着剑格内的暗匣不知在看什么,听得咔擦声响,剑格复位。那剑好像活过来一般,茅舍内亮起雪白的光芒,更胜门外闪电,白茫茫一片里艄公骇然不已,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眨眼功夫,长剑入鞘,冷冽的光芒收敛了。
晦暗的雨夜里,那家伙拿着剑走了。
他身后的斜影终于滑下门槛。艄公扑簌不停的身子埋在地上,看见影子远去,才松了口气。
死而复生的事,以前只是听说,今儿个还真给他碰上了。这事邪乎,艄公寻思找堆干柴来生个火,屋里刚有了点光亮,那影子又回来了,带着一身水汽站在门外:“这是什么地方?”
那家伙脸上沾上火焰的暖色,带了点活气,看着不那么可怖了。艄公答道:“岳州,船官,山阳县。”
“岳州……”那人嘀咕着,又走进来。
“外面雨大,借个地儿住一晚。”
艄公盯着他,屁股挪开一点,那人便在柴火堆旁坐下,伸着两只手取暖。
我刚生火是想干什么来着?艄公心里琢磨,偷觑那人面容,与他在死人脸上见惯的呆板空洞的表情不同,总算看出点神采来,尽管冷冰冰的。
“你这里是义庄?”那人问。
“……这是我家。我干这营生。”
那人就问:“你是捞尸人?那我……”
艄公道:“你是我从河里捞上来的尸体。”
那人看着他,就笑了,尽管笑容不那么和善:“我还没死。”
“我捞你的时候确实死了。”艄公坚持。
二人对视片刻,一阵寒意出现在艄公心头,他正说不好,见那人猝然拔剑,往自己手上划了一刀。鲜红的血液顿时渗出掌心。血滴落进火堆里,发出轻微的哔啵声。
“捞一个人多少钱?”那人看着他问。
“壮士,救人一命胜过千金,勿用给钱。”艄公则看着他的剑,干巴巴回答。
那人的笑里于是带了点礼貌。彼此相安无事烤火到后半夜,雨势似乎小了,那人探头出去一看天色,问:“山阳县城怎么去?”
艄公给他指了路,就见他顺手摘下墙上的蓑衣斗笠,往身上一套。
“喂!”
那人只道:“我还回来还你。”罢了便矮身钻进雨水里,顶着蒙蒙亮的天色往县城方向去了。
世道不好,怪事少不了,那人随身佩剑,身上有股血腥气,不好招惹。艄公只盼他赶紧一走了之,千万别回来了。
雨水连绵不绝,今日天气更加不妙,山阳渎黑水泛滥。艄公见势不好,罢工没有出船,一大清早就着余火烤了干粮吃,收拾收拾准备进城里找人收了那些铁甲。军队的甲胄不能在市面上流通,私下买卖被官府抓着是要定罪的。不过一打起仗来,做什么生意的都有了,艄公自有偏门。
他正要出发,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却隐藏在厚重的云层里不见光明。只见夜里那个怪人又回来了,浑身湿淋淋,衣摆上渐满泥水。
“还你东西。”他如约脱下衣帽,交给艄公。
艄公瞠目结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这人还回来干嘛?
“雨又大了,我坐会儿再走。”那人说道,在屋外门阶上坐下,半漏的茅草顶有一溜雨水径直溅在他衣角,他也浑不在意,一副很孤寂的模样。
艄公心觉妖异,不肯再穿那蓑衣,又畏惧于那人的杀气,不敢出言赶他走。只好守着一屋子铜铁,陪他等雨停。
那人一坐就是好些时辰,雨歇了又落,落了又歇,没有止境。路面已全数化作了泥泞,裹着碎石泥块滑入河川中,天色无比深邃,闪电好似倾泻的水银,无边际地滚动。艄公试探着问:“壮士,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的停不了呐。”
那人跟没听见似的。
他给人一种很怪的感觉,虽然就坐在眼前,却又好像身在很远的彼方。
他不说话,艄公无可奈何,只得心中默念“百无禁忌”,收拾东西架了口锅煮粥。一夜过去没吃东西,热气一飘出门口,那人闻着味儿回头。
艄公:“……”
那人沉默片刻,问:“吃你一碗粥,多少钱?”
艄公彻底没脾气了,他早就把人浑身摸遍了,除了把剑什么也没有:“你到底是什么人呐?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吧,啊?我这里做死人生意的,别来碍事。”
“你不卖粥,那么,把这里的死人卖给我吧。”
艄公听罢露出嘲笑:“有名有姓的死人,我收五十文捞一个。没名没姓的,都扒光拉去乱葬岗扔了。壮士,这里面哪一位是你熟人?”
那人依旧很平静:“全部我都要了。”
艄公的表情很明显是觉得他疯了,那人淡然道:“这些都是岳州的军士,你把军甲扒下来卖钱,不怕军府的找你麻烦?”
“天时不顺,先旱后涝,当今世道谁不为自己做打算?!你想告我?”艄公眼中冒出一股戾气。他本来对此怪人心存惧意,听得他说暗示要搅黄自己的生意,却怒向胆边生,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那人却不为所动,鼻腔里哼哼一声,坐到锅旁。一看那锅里,稻米粒粒分明刚够糊个底儿,水里泡都是烂树叶子、野菜根子,顿时又失了食欲。
“我不告你,”那人只当没看见艄公的敌意,说,“我买你捞起来的所有岳州兵。”
“你身上没钱。”
“现在没有,很快就有了。”
艄公打量他,狐疑不决:“你是什么人?说话当真?”
“真不真的,反正我人在这里,你又不出工。陪我等着就有了。”
那人气度很是笃定自信,艄公有些信了他的话,便放下了戒备。这几日他断断续续捞起来一二十个甲兵,真要有人肯收尸,也是笔可观的费用。艄公于是涮个碗出来给他分粥,那人却又摆手说不要了。
“呵呵,壮士,我一看你就器宇不凡,定是哪家的富少。这稀菜粥你喝不惯的。”
艄公好奇问:“你怎么会掉进山阳渎里?”
那人一副冷淡的神情,斜支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上,懒洋洋道:“我与友人在另一条河里同游,被乱流冲散了,我就漂到山阳县来了。也不知道他现在什么地方。”
艄公心想,这连着半月都在落雨,什么雅兴竟然冒着风雨游船,果然怪胎。那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冷冷一哂,没有多说。不出一锅粥的功夫,忽然听见屋外的雨声雷鸣里,有人在说话,似乎是车轱辘陷在泥泞里,推着费劲。
艄公待要起身察看,破茅屋的门扉被人轰然撞开。
迎面一道疾电,逆光里只看见数十个魁梧的轮廓,漳绒披风抖落水滴,刷然飞展,一水儿鲜明的桐红色里,佩刀的寒光直逼眼睫。
艄公扑通一声就跪了:“军、军爷……”
土锅旁,那人伸着手烤火,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第187章 赵含光
雨水潮湿,存在屋里的尸体更易腐烂,空气里飘浮的气味令那几个闯入的不速之客皱起眉头。
他们看清了白花花的尸体和角落里堆放的铁甲,剑眉倒竖。
“是水师营的人。”一个低声对另一个说。
那个老大模样的人于是挎着腰刀上前来。艄公不待分说,就讨饶道:“军爷,小的就是个在水里讨生活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老大却没给他个眼神,披风下拿出个什么东西,当空一扔。那人安静坐着烤火,头也不抬伸手,将那东西抓在手里——是他的剑。
“县里的人把这东西连着一封信送到岳州,适逢我在府里,一眼认出这剑,一刻也没耽搁就赶来了。”老大说。
原来他进县城一趟,是送信去了。
那人拿回佩剑,随意撂在一旁,撩起眼皮看了看老大。锅底的火光将他脸颊照得亮堂。老大不无佩服地说:“这地方你都能找着,不,应该说,这地方你都能待得下去,当真今时不同往日啊,殿下。”
属下过来问:“统军,殿下,尸体身上的腰牌有的已经不在了,不知道姓甚名谁。都先拉回城里么?”
“都带回去,”殿下似乎终于把手烤暖和了,提剑起得身来,“通知水师营的来认人。找主簿支取一笔抚恤金,准备给阵亡将士的家人。”
岳州护府军统军、甲兵营校尉郑亭,接过属下奉上的银灰鼠皮雨披,亲自给世子殿下穿上。
油色莹润的皮毛滴水不沾,寒风不透,殿下死人一样的脸色才算有了暖意。他眼风斜斜一睨,见艄公还趴在地上。
“钱带了吗?”狄飞白问。
“带了,你要多少?”郑亭道。
“捞尸五十文一具,你点点人数,钱交给他。”
五十文?郑亭也斜眼瞧那艄公。
岳州来的护府亲卫里外忙活,将阵亡士兵的遗骸并甲胄搬运到板车上,郑亭点了数,装着沉甸甸一贯铜板的钱袋丢给那艄公接着。狄飞白裹着毛氅歪靠在车骨轸子,看着天边晦冥变换晴雨不定,脸色有一丝倦怠。
“回吗?”郑亭料理妥当,出得茅屋来请示狄飞白。生怕这祖宗利用完又扔下他们跑了。
“回。”狄飞白说。
一行人载着三辆车的殉亡士兵打道回府。艄公追出两步,目送他们的背影。尔今死去我收葬,未卜我身何日丧。收尸队伍走进渐复瓢泼的大雨中,雨水劈啪作响,雷声不断,好像一条没有归途的道路。
王府。狄飞白再次回到了他思念的屋舍。
上一次他归家,就住在母亲起居的别院,他的衣物日用等物都还没有收起来。岳州水师正与东郡人马连手剿匪,王爷又领兵在外,特殊时期,府里人手少了一半,郑亭亲自烧了水让狄飞白洗漱,又去后厨煮了碗馎饦。
兄弟二人对坐于春榻,各自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馎饦呼噜吃着。
李裕带走了岳州班底,只留下参知赵含光与统军郑亭,外事问参知,内事问郑亭。王府上下连带护府军的调动与排班,一切事务都指着郑亭。累得他较之上次相见已大大瘦了一圈。
吃完汤面,驱散一身寒湿气,郑亭舒服地长出了口气。末了才一根指头点点狄飞白,说:“你怎么会出现在山阳?又怎么和捞尸人搭上关系?你这段时间到底在外面做什么?你知道岳州现在是什么形势吗?”
一连串问题迎面打来,狄飞白反问:“你想让我回答哪个?”
郑亭打量表弟,总觉得他好像生病了似的,没什么精神气:“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