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by麦客
麦客  发于:2025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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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飞白一哂:“若是从前我应当会说好得不能再好。不过现在,我也拿不准。那捞尸人说,我掉进山阳渎的时候已经死了。”
郑亭:“……”
“胡说八道什么?”郑亭责备。
“是真的,”狄飞白自己却很平静,“我自己能感觉到。那时候我去了一个地方,发生了……一些事,可能有点魂魄出窍了。之后随波逐流,漂到了山阳渎,被那捞尸人救起来。我记得好像是听见了雷声,五脏六腑都被震得颠了个儿,然后就醒了过来。大概是魂魄复位了。”
郑亭听乐了。
狄飞白说:“你不相信?江宜以前说过,雷电是阴阳二气相薄而生,也许雷雨天就是会发生一些怪事。”
郑亭想起那个神神秘秘的道人:“好吧,那你是去了什么地方,差点儿死了?”
这回狄飞白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郑亭以为得不到回答了,才听见他说:“当然是死了才会去的地方,否则怎么会死。”
郑亭再次:“……”
他察觉到表弟身上有什么地方改变了。
狄飞白十一二岁就离家出走,一别六年,再次相见时郑亭却顷刻就找回了从前相处的默契,狄飞白应当永远是恣意嚣张的,愤愤不平于一切不公的人与事,而乐于拔剑相助。这是他内心里一部分永恒的特质,就像肉体上的胎记一样,不管流落在人群的哪个角落,郑亭都能一眼找到他。
可是,短短数月不见,他身上旺盛的精力就好像被一盆冷水浇灭,从眼神里流露出一丝阴冷。
“我醒来就已经在山阳渎,”狄飞白说,“既然离岳州近在咫尺,便顺路回来一趟。”
“顺路而已?你这话叫王爷听见,又该伤心难眠了。”
狄飞白微笑:“我爹?别在背后骂我就行。”
郑亭听出他话里有话,疑道:“你又干什么了?”
狄飞白将牙飞剑拍在漆案上,剑格已经松动,轻易弹开其中暗藏的机关。郑亭看看牙飞剑,又看看表弟。
“什么意思?”郑亭问。
“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郑亭疑惑。
狄飞白说:“这把剑是我拜师学艺的第一年,我爹亲自锻造送我。我自以为很了解它,可是……”
郑亭拿起剑格端详,似有所悟:“这里面是空的?”
“如果它是空心的,牙飞剑应当很轻才对。”狄飞白说。
郑亭脸色一变,终于明白了:“你是说,王爷送你的剑里,装着别的东西?东西呢?”
狄飞白道:“丢了。”
“丢在河里了?!”
狄飞白没答话。
那时候在名都的十里长亭,重华是想告诉他,剑里的东西被人取走了。可是她并不清楚这里面的纠葛,剑是狄静轩拿给她的,到得她手里时已经空了。狄飞白本想当作不知道,牙飞剑对他而言只是把趁手的兵器而已,无论里面有什么关窍,都与他无关。
可是,连一个捞尸的艄公都能发现剑中暗匣,已经被打开的秘密还有可能藏起来吗?
“那你完了,”郑亭幸灾乐祸,“王爷这么含蓄的人,送你亲手所作的剑里面,还藏着机关,那必然是他写给你的示儿书啊。你把示儿书搞丢了,王爷不又得心碎了。”
“……”
郑亭那打趣的模样倒不像还藏着话。他比狄飞白大不了几岁,狄飞白当年拜师的时候,郑亭也只是个上树打鸟下河捞鱼的半大小子,牙飞剑的内情他也不知道。
狄飞白放过了表兄,仍将剑收好,随意附和了一句:“是啊,我把他的东西弄丢了,他可别在心里怨我。”
从山阳县回到岳州王府,刚过午时三刻,天已经昏沉得看不见日头,雨下得人心里烦躁。郑亭用过饭,没坐多久得到水师营校尉已在议事厅候命的通传,预备处理从山阳带回来的那一批殉亡士兵。
王府的世子回来了,却也不管事,打发了郑亭出去,自己和衣倒头卧下,累极了要补觉。
说来奇怪,他这一困,好像要把十几年攒够的觉都一口气睡过去一样,身体沉重得无法动弹。意识昏昏沉沉,似乎看见影影绰绰的黑鱼从眼前游过,他追逐着鱼群浮游,自身也成为众鱼里的一只,沉入那黑色海洋中……
“……世……世子……”
一只鱼奋力游到他身边:“世子!前面太危险了,你快回来!”
狄飞白不予理会,抖擞着漂亮的鳞片向海的深处游去。那里是众鱼的归宿,大家都向往的地方,一种掉队的恐惧攫住了狄飞白,使得他不顾一切奋游。
“……世子……回……快回……”
深渊吞没了鱼群,黑色吞噬了黑色,有情之物泯于无形。海底有着一种比深更深、比黑更黑的存在。不可以再往前了,意识里一个声音告诉他,再往前就会像那些鱼一样消失,肢解,破碎,游离,永不存于人世。
“世子!!”
黑鱼蓦地张嘴吐出一串泡沫,恢复了呼吸。狄飞白睁开眼睛。
他还睡在母亲的卧榻上,床帐红绡半挂,好一阵子只觉得恍惚。侧目看去,见郑亭就在旁边,正焦急万分盯着自己,一只手举在他鼻端下方,似乎在试探呼吸。
“……怎么了?”狄飞白清了清嗓子,问。
郑亭脸色发白:“你刚刚好像……好像……”
狄飞白疲惫地说:“我刚刚做了个怪梦,好像掉进了一片海里。”
“什么?”
“秽气之海,”狄飞白说,“妖川归流之处,亡者往生之地。江宜曾说只有死后才能去那个地方。我已去了太多次,虽然还活着,可能离死也不远了。我能感觉到它的召唤,就像之前差点死在山阳渎里……如果不是你叫我,也许就在睡梦中渡河了。”
郑亭立即:“瞎说什么!身体不好就去看大夫!”
狄飞白却想:江宜每次能从妖川里回到人间,亦是靠的一种呼唤。那究竟是在世之人的召唤,抑或亲友思念的声音?
“你呢?”狄飞白问,“来打扰我休息作什么?事情都办完了?”
郑亭却不由分说,先试了试狄飞白额头的温度,又去捉他的手探脉搏,被狄飞白反手握住。兄弟二人沉默僵持着。自年幼时起,郑亭就承担着照顾者的角色,跟在狄飞白身后,既要看着他别惹出祸事来,又要防着他把自己玩儿死了。
狄飞白的主意大胆子也大,天下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没有他不敢做的事。他离开的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郑亭已经想象不到了。
到底是郑亭先松了劲,泄气似地道:“赵含光知道你回来了,想请你去勤务堂。”

第188章 赵含光
“他们在商议事情,你想去听听么,”郑亭说,“要么我去回他,就说你病了,还在休息。”
狄飞白懒洋洋靠在腰枕上,看着郑亭笑了一下:“行啊。”
郑亭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你且休息,我去跟他们说。”
狄飞白目送他表兄快步离开内寝,似乎有点怒气冲冲的样子。他莫名其妙地挑起眉梢。
秋雨如丝,草木寥落。郑亭行至湿漉漉的山墙下,半边肩膀为檐下滴水浇透,他却浑不在意,脸上怒目圆睁,一拳钉在石砖上。
过得一会儿他冷静下来,准备给赵含光回话。转身却看见狄飞白站在阶上,一脸“你有病吗”。
“你……”郑亭猝不及防,眼珠一转看见狄飞白身上衣物单薄,立马找茬道,“现在几月了你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狄飞白瞪眼,以为自己还是七岁时被兄长教训的小屁孩儿。
郑亭要解下身上外氅给他,才摸到衣物都濡湿了。
“你又出来干嘛?”郑亭问。
狄飞白端详着他,游刃有余地道:“我改变主意了,打算去听听看。是什么事让郑大统军这么为难。”
郑亭哭笑皆非,心道自己想的什么莫非都写在脸上了?忍不住摸摸脸,又指着狄飞白脚下道:“你站这别走,我去给你拿衣服。”
勤务堂在李裕别居处,天凉始衣裘,堂上煨着银屑炭,丝丝暖意流下冰凉湿滑的石阶,间或听见里面絮絮的密语声。堂外游廊以响木铺就,凡人经过,必有动静,堂上众人立即止语。
一抹桐红色的身影当先登堂入室,迎着数人目光,毛氅一掀落座右位。
郑亭扶刀跟在他后面,亦入下座。
左首是王爷主位,主人不在,虚置其座。左下则是参知赵含光,上回岳州大旱,李裕失踪不见,狄飞白又主要发挥一个象征的作用,赵含光一个顶十个,硬是把烂摊子收拾下来了,今日一见,怎么好像老了十岁。
右手边余下几位,都身形魁梧、四肢修长有力,目光炯炯,显是军中武人。
“世子。”赵含光审度狄飞白的五官,常言道生子肖母,在世子身上唯有偶尔流露出眼神,显示出与其父神似之处,尽管父子俩相伴的时间并不算久。
赵含光道:“如今王爷远离封地,东边又有海乱,多事之秋,全靠诸位戮力同心,共御外敌。昨日夜里我得到一个消息,事关重大,是以请殿下与诸位将军前来商议。事以密成,今日堂上所言,不可传与外人耳中。”
在座皆是神情凝重,狄飞白道:“真是巧了,昨夜我也才刚回来,不知与赵大人所说的消息,孰先孰后?若真是什么要紧的秘事,倒不必特意叫我过来。谁不知道我最不爱负责任。”
郑亭点头。
赵含光颇为不满,教训道:“世子,王爷不在,目下你就是王府的主人。年轻自由潇洒的日子能过一辈子吗?这一府的重任迟早要落到你肩上!”
狄飞白于是自作个噤声的手势,不说话了。
年幼时他念书启蒙,每每在家里遇见赵含光都要被考校两句。这老夫子待人待己都十分严厉,若不顺了他的意,非说得你掩面羞愧不肯罢休。
赵含光很想再唠叨两句,奈何是有轻重缓急,他只能先说:“昨夜甘凉飞书来信,其它写的都无关紧要,只是信里有一句话,'南浮坎九,雀争枝而坠;时在小大,见有问而占'。”
往来岳州的书信每过驿站都会被检查,若是有所警觉,内容必被秘报朝廷。因此无论是郭恒写信给李裕,还是李裕寄信回岳州,似乎都对真正想说的话百般掩饰。
这句话看得人云里雾里,一人道:“王爷这是让我们如有遇事不决,就去占卜问天?”
李裕还真干得出这种事儿。
郑亭摇头。狄飞白冷笑一声。
赵含光道:“住嘴,听我说完。”
所有人齐打了个哆嗦,内心回到学堂里夫子拿着教尺不怒自威的时候。
“王爷是信道之人,日常里谈玄说易,”赵含光道,“要解他的话,非从这方面入手不可。坎位在北方,当是隐喻突 厥之祸。信中说,狼骑先锋在昌松遇挫,败走碛西。陈琵率骑兵追赶,与孔将军前后包抄,有望在戈壁滩腹地阻截阿史那舍。我料此战设若告捷,王师凯旋,必走洛州借道。”
一人道:“不对啊,驰援沙州的是岳州与雍州人马,退兵何必经过洛州?”
赵含光一笑:“奉旨监军的是梁王,可骑白马的却不是雍州兵。九为数之极,亦是人之极。”
堂上落针可闻,那番话静静回响,令众人脸色都变了。
只有郑亭似乎已被赵含光通过气,仍能沉着以对。狄飞白不言不语,把玩手中茶盏:天子御驾军中的消息,这么快就被李裕传回岳州了。
“南浮坎九。荧惑为南斗浮星,主刀兵、征伐、灾殃,”赵含光幽幽说道,“两雀争枝,必有一坠。”
荧惑犯南斗,天子下殿走。
一时间勤务堂中数人共享了一个足够杀头的秘密,彼此只用眼神交流。堂外响木回廊上,只有雨滴溅落的淅沥声音。雨声混淆了下人来往的脚步,也掩盖了堂上密谋的絮语。
“班师回朝,必经洛州,”一校官道,“这是我们的机会。”
“王爷冒险送消息回来,应当也是要我们在路线上与时机里外配合,”另一人道,“见有问则占,什么意思?”
赵含光思索道:“有问则占……有疑,则问占……问占于洞玄观……难道洞玄观里还有什么?”
满屋子人里,竟然没有一个表示惊讶与异议。仿佛早已心里有数,只等今天这样的日子,把事情摆在明面上来。
就连狄飞白,这个离家最久的人,突然被叫来密谋造反,亦都神色镇定,呷了口茶水。赵含光看着他,道:“世子,王爷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等待的就是一个时机。时在小大,眼看离入冬不远了,可没有时间在让你做什么云游江湖行侠仗义的浪客梦了。”
狄飞白放下茶盏,垂眸盯着錾铜火盆里默默燃烧的银炭。郑亭看着他的模样,心里就觉得难受。他是因母亲之死,对父亲心生怨怼,离家出走整整六年,那背后种种复杂的原因,别人不知道,郑亭这个表兄还能不清楚么?
但是骨肉血亲如何割舍?总有人会逼着他回来子承父业。
这本来就是他该承担的责任。
李裕所拥有的将来都是属于他的,相应来说,李裕所失去的也就是他失去的。李初父子从他父亲手中夺走的大统,这本来也应该是他的东西,理所应当由他亲手取回。岳州上上下下都分享着这个共同的目标,大家隐秘地团结在一起,等待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
狄飞白开口:“我很早就离开了岳州,四处游历。虽然不知道你们都做了那些布置,但仅凭云梦泽的几千水师,是绝无与王城天军对抗的实力。”
赵含光将之理解为他开始愿意为这份大家共同努力的事业动脑筋了,欣慰地点头:“这个毋需担心。云梦八百里大泽,又有船官女观东赤路白七面大湖,所能容纳的不比南方嶂山丛林少。”
他的话透露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李裕这些年养精蓄锐不是白干的。他所展现出来的,无论是驰援甘凉,还是东海作战,都只是冰山一角。
“我必须亲眼看见才作数。”狄飞白说。
赵含光目光移向在座的一员校官。
狄飞白也看过去,那名校官点点头。
同样一个雨天里,江宜终于走到了一面广阔的河川前。
额尔浑河的水位因连日阴雨漫到了史无前例的边界,几乎吞并了半个山前平原。突 厥人的营帐不得不后撤五十里。十箭部落听从可汗的召集扎营于燕然山下,阿舍做左大王时所属的部族随同他在外作战,而原由胡山统领的右部,目下则跟随胡山的副将萧思摩,于燕然山大本营下保护族中老弱妇孺,并随时出击接应阿舍。
是夜萧思摩正于毡帐中点灯,推演沙盘。雨水打在帐顶油布上密集的响声令他烦不胜烦。
曾经教导两位王子习文的汉人先生说,汉人讲究观乎天文以察时变。气是相通的,有时天气是人间气运的预兆,有时则是人间的气运反而影响了天气。
雨在这样继续下去,恐怕被淹死的人会比战死的人更多了。
他正将一支代表狼骑的小旗插在沙盘隘口,阻断前往石城的孔芳珅部,以推算接应赶往石城的可汗队伍的情形。帐外忽然有几个人嚷嚷着过来,打帘飘进来一阵风雨。几个仆骨部的武士推着一人进帐,七嘴八舌朝萧思摩诉说,有汉人的斥候半夜接近营地。
萧思摩一看,那人身上穿的直裰,哪像是个斥候?将他脸抬起来,更是一惊——雨水顺着他额头淌下,使得他的脸呈现出鱼胶似的质感,五官变幻不定。在帐外尚且看不清楚,一到灯下,简直似个妖怪。
“萧思摩将军,是我呀,”那妖怪说话了,“送你的一步千里符好用么?”
萧思摩:“…………”

第189章 萧思摩
萧思摩屏退旁人,回头一看,江宜已在端着三足灯,用那一点小小的火苗烤他身上的水汽。油灯的火星显然很难做到,江宜用含糊的嗓音问萧思摩能不能给他一只炭盆。萧思摩没有答话,在他对面坐下,仍怀抱着戒心。
他观察江宜奇异的面容,从中辨认那是否是他所认识的“神使”大人。
“江先生?”萧思摩试探道。
“是我,”江宜说,“不过,能不能劳烦将军,至少给我一条方巾,我身上已经湿透了。”
萧思摩于是取下花架上搭着的巾帕,谨慎地递给他。江宜不紧不慢地擦了脸,长出了口气,方抬起头来。这时萧思摩发现,他的面容已经恢复了正常,皮肤苍白,唇色淡如水,眼瞳却漆黑深邃,有一股子妖异的文气,好像一方埋在地底数十年不见天日的白璧。
这是个妖人,萧思摩心想。他对江宜不再有初见时敢于出言不逊的心情了。
“江先生真是神出鬼没,”萧思摩道,“当时阵前离奇消失,令我们大王遍寻不见。今夜又突然造访,可惜大王眼下不在王庭。”
江宜道:“在下不找阿史那舍,在下找的人是将军你。”
萧思摩心中讶异,尽管已着力克制,语气仍有些紧张:“找我?找我做什么?”
不怪他如此,江宜每一次出现都携来了风雨。第一次是令阿舍与胡山舅甥反目,阿舍亲手砍下了胡山的头颅。第二次则是让阿舍下定了战争的决心,拉开了北漠血流成河的帷幕。第三次来见他萧思摩,能有什么好事?
江宜只是笑道:“将军在想什么?在下所来只是为了一件私事。确切地说,只是为胡山亲王转达一句口信。”
“嗯,什……什么!”
萧思摩正揣度江宜的来意,心不在焉,冷不丁听见江宜提起胡山的大名。
“去年与胡山亲王在半月湖一别,未料不久后就惊闻噩耗,”江宜说,“胡山亲王有一言托我转告将军……”
“你说什么!”
萧思摩拍案而起,险忘了眼前这位妖道具有某些神异手段,目光惊疑不定:“胡说八道!大王什么时候……”
他最后一次见到胡山,大王就已经是具无头尸了。胡山败于孔芳珅之手,败逃途中遭遇阿舍,没有经过任何公开的定罪与审判,就被阿舍砍下了脑袋。萧思摩永远忘不了见到胡山遗骸时的震惊与恐惧,他知道右王与左王虽为亲族,却有着日渐不可调和的矛盾,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阿舍会比胡山更快动手。
不是谁都能狠毒到毫不犹豫地手刃亲人。萧思摩努力掩饰着对新任可汗的畏惧与仇恨,他知道就连会株可敦也惧怕这个儿子。
不久后会株可敦就阵前引颈自毙,只剩下他守着胡山旧部,不得不表示对新可汗的臣服。
江宜说:“亲王留下一句话,请将军照看一个孩子。”
萧思摩背上一层冷汗,盯着江宜。
片刻后,雨夜里,丑奴抱着一个包袱,由萧思摩的心腹手下带着前往牙帐。
会株死后,她的贴身侍婢皆遣散回族。丑奴本是覆罗人,当年覆罗妃子病故后,留下她来照顾乎尔赤,不知怎的后来又到了会株身边。
会株相当信任丑奴,将身后事亦托付于她。这一年来丑奴逗留在燕然山下,没有返回覆罗旧地,也没有找到新的主人。她就像一个藏在角落里的影子,努力地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直到使命结束的一刻。
帐里架起一株鎏金灯树,灿然的光晕里,萧思摩阴沉着脸。他身旁还有一人,盘坐于浸透了膻香的狼皮毡毯上,两手拢在袖子里,一脸微笑地注视着丑奴。
这个人似曾相识……丑奴拿眼偷觑。
“那孩子呢?”萧思摩问,话语似乎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
丑奴打了个哆嗦,不敢动弹,萧思摩两眼死死盯着她怀里紧抱的包袱,上得前去,蹲身一手轻轻掀开毛毯一角——他控制不住力道,手硬得像铁钳。
温暖皮毛的包裹里,露出半张圆润彤红的脸颊。
“这是……这是……”萧思摩说不成句。
丑奴期期艾艾道:“这、这是可、可敦留下的孩子……”
那孩子伏在丑奴肩上,睡得正沉。萧思摩铁似的手指还没碰到他柔软的皮肤,孩子却似已有了感应,忽然醒了。
从江宜的角度,只能看见萧思摩的脊背,像岩石一样僵硬。
灯树的光影随着落雨晃动不止。
江宜听见萧思摩的声音又问:“你再说一遍,这是可敦与谁的孩子……”
丑奴战战兢兢:“可敦与右大王……”
“撒谎!”萧思摩蓦地站起来。
他的语气太惊骇,那孩子吓得哭了起来,丑奴连忙又拍又哄。混乱中江宜看清了孩子那双澄澈的瞳仁,正如残剑曾经所说,像一片湛蓝色的湖水。
江宜难以抑制地回忆起了残剑的面容。那时他前去窥视得逞后带着得意的笑容,温柔地看着自己。江宜垂下视线。
“这孩子出生在去年开春……”丑奴说。
算算时间,会株有孕的时候都罗可汗已经叶落归根了。会株私底下与其兄胡山的阴私,萧思摩隐约知道一点,若说他们竟然秘密搞出个孩子来,也并非不可能。但绝不会有一双蓝眼仁,蓝得就像……就像……萧思摩额头冒汗。
阿舍与乎尔赤兄弟俩的瞳色继承自父亲都罗可汗。阿舍的眼睛就像天空,辽远而明亮。乎尔赤的眼睛则沉静幽深。
那孩子哭累了,终于安静下来,萧思摩看着孩子漂亮的眼睛,说不出话。他不知道江宜给别人带来的,要么是真相,要么是野心,给自己带来的却是一个孩子,这是什么意思?
“可敦与先可汗之间有没有过?”萧思摩问丑奴。这侍婢一直跟随在会株身边,对此子出生前后的事亦十分清楚。被问及会株与先可汗的事,她只能抱着孩子瑟瑟发抖,似乎害怕萧思摩会将怒火发泄在自己身上。
萧思摩一看她那样子就懂了,简直难以置信。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江宜这时说,“即使先可汗娶了父亲的妻子,对你们而言,也并非不可接受的事罢?”
这句话不啻于火上浇油,萧思摩却没有发怒。他沉默好一会儿,俯身从丑奴怀中接过孩子。
“阿姆、阿姆……”那孩子挣动不从。他已经能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
“这孩子是什么时候出生的?”萧思摩又问了一遍。
丑奴不明所以:“去年春、春牧的时候……”
“不对,”萧思摩纠正她,“是前年冬。”
他以手掌丈量孩子的身长,就算在年纪上有个数月的谎报,也基本上看不出来:“这个孩子,是会株可敦与都罗可汗的孩子。先可汗在世时,可敦为了保护这个孩子,隐瞒了自己有孕的事实。先可汗病逝的那年冬天,她诞下次子,托付于兄长胡山照顾。胡山亲王与可敦先后不测,这孩子便由你我抚养照顾,直到今天。”
丑奴虽不明白,仍是点头。这与事实实际上也并不相差多少,知晓会株次子的人只有她身边的亲信,与兄长胡山。兄妹二人相继离世后,的确是丑奴一个人在照看幼子。
“记住了吗?”
丑奴被萧思摩可怖的脸色吓住,发抖道:“记住了……记住了……这孩子是都罗可汗的第三子……”
这时候她似乎已经预言到了自己的命运,脸上的恐惧像一个深渊,吞噬着她的精神与生命。江宜轻轻叹了口气。
雨声嘈杂,毡帐中灯影摇曳。
江宜脱下濡湿的外衣,换上萧思摩托人送来的一身干净衣服。炉中柴火燃烧,带来持续的光与热。
一刻钟前,萧思摩带着那抱孩子的丑奴,前去与十箭部落里,与胡山交好的几个部族会面。这一夜的风雨过去,会带来什么样新的改变?也许会是更大的风雨也说不定。
他打帘出去,幽暗的天穹乍然明亮,爬过一道闪电。穹庐外两名亲卫骇然抱头,草原上的人对雷电的畏惧深入骨髓,不少人跪在大雨中,手握狼牙祈祷脱司平息怒火。
天火倾颓,坠入远方,大地震动,河川咆哮,天空忽明忽暗,时而如一剑霜寒,时而金光万道。江宜手搭眉骨,眯着眼睛望了一会儿,喃喃道:“在做什么,弄出这么大阵势?”
地面上的人何曾见过这只存在于远古传说里,神话一般的情景,它所象征的含义早已被人遗忘。
一个晚上的时间,萧思摩经历了两番剧变。他正将那孩子带到十部的亲信面前,在众位长老的震惊里,命丑奴将他事先编排的故事经过抖落出来,外面却开始打雷。
草原上无遮无拦,雷电瞬息而起,抵达天尽头,犹如一发从天而降的鞭笞。比之在人口众多、屋舍林立的中原城池,北方原野的雷电更令人毛骨悚然。萧思摩正公布都罗可汗第三子的身份,天上就落下雷霆。不久后,更是有流火陨星,这似乎是上天对这位秘密诞生的三王子的某种回应。令众人的心情动摇不已。
萧思摩冒雨出去察看,见营地里混乱不堪,到处不是倒头拜神,就是呼号奔走。他回去牙帐,见两个亲兵缩在雨篷下不敢冒头,毡庐中已经空无一人了。
“里面的人呢?!”
那两人也一脸震惊,不知道江宜是何时离开的。
萧思摩一腔忿怒,也无可奈何。江宜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将一碗水交给一群干渴的人,拍拍手便转身离开,不管身后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萧思摩听说,阿舍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江宜骑在马背上,从他的胸膛里诞生了一轮烈日,吓得追兵屁滚尿流,直呼脱司天降。
他真的是脱司吗?脱司为人间带来火热与光明,他又为众生带来什么?

第190章 萧思摩
江宜裹着从营地里顺来的雨披,行走在无边际的原野里。数计千亿的星辰在他头顶眩转,化作流光陨落,道路的尽头消失在大地虞渊。灵晔的剑光粲然劈开沟壑,屏翳卷起千重飓风,雨帘倒挂,呼啸声中传来青女的吟唱。
他知道白玉京正在倒塌,世外的桃源面临崩毁。他揭穿了李桓岭隐藏于妖川下的秘密,世外天必会因此发难,而那些忠于李桓岭的仙众,亦会不顾一切维护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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