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by麦客
麦客  发于:2025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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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鹿奔走,牛羊哀嚎,人们向东而逃,然而何能及那一剑之疾,纵然跃入海中,海水亦为之沸腾。
离河之畔,争战不休的兵与匪皆停下手中刀枪,仰望这灭世之景。或有战船调头逃走,无数人踩着甲板,或弃船跳水,争先恐后游向岸边。岸上的守军却无法将手中长矛对准他们。此时此刻,凡人之间的争斗又算得了什么。他们提刀杀敌,是为了守护身后的城池百姓,可如今所有人都只想活命。
狄飞白站在岸边,奔逃的人流与他擦身而过。
半个月前渊水关告破后他就一直留在这里,见证阴雨不去河海漫浸,灾祸不断,世人流离,直到今天,似乎就要见证这天地的结束了。
他面朝着天边燃烧的剑影,从那火光里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机。
剑里有死亦有生,古今至高的剑意,乃是开天地、生万物的活人剑。曾经带给他了悟的活人剑似乎已不再是活人剑,它那开天辟地的力量还在,却已失去了束缚,正以狰狞的面目将生灵万物摧毁。
在这份恐怖的伟力面前,仿佛一切努力都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狄飞白却一步未退,一手扶住腰际长铗。
血肉之躯何能与天相争?杂镔凡石何能媲美六英之精?
巨剑行至眼前,劫火洞然而烧。滚滚业火照亮狄飞白的双眼——
‘如果你学会了,就一生都不会忘记……’
冥冥中一只素白的手握住剑铗,与狄飞白的手重叠在一起。江宜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存想剑神的铭文,也会赋予佩剑退邪的力量……在你手中,能发挥出怎样的力量,这要看你自己的选择……’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天地有终兮,与我偕终
随着长剑出鞘,铭文逐一点亮,犹如自腰间抽出一把闪电。隐隐间自然生出感应,却被剧变的风云所掩盖,而无人留意到这一剑的风姿。
“你想要终结这个天地么?”狄飞白低声自语,“那就由我来终结你吧……”
剑气与焚风相撞。
剑锋与劫火相接。
雪白的剑光转瞬间淹没于通天红光,火焰占据了全部的视野。狄飞白感到自己正在燃烧,他唯一能做只有紧紧握着这把陪伴他太久的铁剑,将它残损的剑刃送入那焰光之中。
手掌被高温灼伤,牙飞剑究竟触碰到了什么,他已无法察觉了。神力是伟岸而没有形质的,不似他曾面对的任何一名对手。这名对手没有弱点,充斥整个天地,它是天地本身,是所有人本身,也是他自己。
短暂的失明令他不能视物。
巨剑消失了吗?
他活下来了吗?
狄飞白欲以剑杵地,剑却消失了,只剩下他手中一把光秃秃的铁铗。荒原四周空空荡荡,唯余他自己的脚步声。
以及一个从天而降的声音。
肩上落下一只手掌,那个声音贴在他的耳边:“为什么不用我教给你的剑式呢,飞白。”
“……”
狄飞白睁大眼睛却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那只手顺着摸上来,又拍拍他的脸:“你长大了,学的东西也变杂了。”
“师父……”狄飞白呢喃,“是你吗,师父?”他想捉住那只手,却摸了个空。
这简直像临终前的幻觉。
“到我这里来,”那声音道,“你是我教出来的,理应与我一起。”
狄飞白茫然四顾。他依然处于目眩之中,四周景物轮廓模糊,似乎有黑色的雾气流淌。黑雾自焦黑的原野中生发,从那些倒地的躯体中流出,从他自己的掌心冒出,淌落地面。
他知道这些黑雾是江宜所说的秽气。
秽气从死人的身体中逃逸出来,汇聚成黑色的海洋,没过他的双足、胸口、头顶,将他再度带回了那条地底的冥河中……
巨剑消失了。
鸣泉山顶,江宜与漭滉目视那把燃烧的巨剑忽然溃散,化作天火坠落四方。
江宜闭上眼睛,霎时间漆黑的虫蚁爬满脸颊。
漭滉道:“别激动。阙剑不是嗜杀的剑,死的人够多,它自然就停下来了。看。”
人间已成一片秽海。
无数生灵与死灵汇入那片海,黑色雾气逐渐没过山脉。
漭滉道:“我很好奇,你是天书台的幻身,理应无所不知。你知道地毂就在妖川之下,那天轮又在哪儿?”
江宜沉默。
“看来你也不知道,”漭滉说,“天轮与地毂自祖神开天辟地以来就参商不相见。我们猜测,它们原本是一体的,在世界尚为混沌的时候。大道自混沌中诞生,若要领悟道的真义,自当回到混沌中去。”
江宜终于明白了:“这就是你们想做的事,让天地重回混沌之初。”
漭滉笑道:“地气与天气,清与浊,本是一体不分你我。”
秽气冲天而起,江宜抬头看见,天上是一轮黑色的太阳。
地气冲日,天地相连。
飓风中卷起灰色的死魂灵,江宜能听见它们哀嚎的声音。这声音并非通过双耳,而是在他心底响起,仿佛那也是他的心声似的,在此刻他与那些魂灵都成为了一体:啊……好难过……还不想死……好可怕……好害怕……
蓦地一阵悲痛酸楚侵袭而来,好像连那些魂灵的感情也一并分享了似的。
这一幕与梦境中何其相似,仿佛蛇瘿的巨口吞吃了所有人,将他们在肚中都消融为一体。天与地,你与我,本来不分彼此……那时候在梦中,江合就是想告诉他这些么?
“消解小我,融入大我,方能得到永恒,这就是归根。”
这个声音不是在回忆里,而是在他耳边响起。
江宜循声回头,看见了站在廊上的“哥哥”——这个在梦中被他称作兄长的人,此时终于以真面目相见——那张被绘在玄天大殿壁画之上,亘古不褪的面容,带着神性的宁静,微微垂眸注视着他。

这怎么可能呢?他心想。
李桓岭八百年前就失去了肉身,只能在人梦中行走。难道他现在是在做梦么?做一个关于天地毁灭的梦?
可是视线里那双登云履如此清晰,是壁画中不曾有过的真实。
来人缓步廊阶,一拂深衣,在二人身旁并排席地而坐。他的肩头轻轻挨着江宜,的确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弟弟,多日未见,别来无恙否?”李桓岭微微笑着问。
江宜终于注视着这张脸——或许在他十来岁的时候,他仍对这个人抱持着世俗的崇拜与敬畏,但现在已全然不同了。
江宜说:“所以,这是你们设下的又一个梦?可是洞玄子分明已经魂飞魄散了。我不明白,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李桓岭笑而不语,目光落在庭前小园光池,好似在欣赏镜中破碎的山河。
漭滉则答道:“天底下岂只他洞玄子一个高人?要说做梦,谁有吾等酒友深谙其道?哈哈哈哈,江宜,你失去五识太可惜了,否则也能尝尝这场大雨的滋味。可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酿造的醉梦千秋!普天同醉,共入一梦,但愿长醉不愿醒!”
李桓岭笑道:“可是满足你这个酒痴的愿景了?”
漭滉起身,敞怀步入雨幕中,陶醉于美酒芬芳。其身俶尔散作一捧水雾,乘势而起,化为黑风黑雨,天地间充斥祂豪爽的朗笑:
“大道本来人难解,岂教离乐易求寻!不如共醉杯中酒,且赴逍遥觅玄机!”
黑色洪流席卷大陆,吞噬无数生命。死去的魂灵被吸入风柱,飞向天幕,飞入那漆黑的巨日之中。江宜看着这一切,安慰自己:这只是一场梦,假的终究是假的,梦会醒来的。
李桓岭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在等梦醒的时候么?一个人做梦是梦,所有人共同做的梦,就成真了。这场梦是不会醒来的,因它就是真实。”
江宜感到内心撕裂般的痛苦,好像体内的秽气受到同道感召,快要爆炸了。李桓岭来时两袖翩然,腰际空无一物,并没有带着传说中的那把剑。这让江宜感到些许庆幸,他害怕看见血淋淋的阙剑。正如他害怕两手鲜血地去面对商恪。
“你让商恪杀了那么多人,”他断断续续说话,“他原本……八百年来没有沾过一滴血……”
“商恪不过是我造出来的一个器。你太把它当个人了。器的本职是被人利用,如果你懂得如何更好利用它,本来可以更快达成目的。就像这样,你看。”
飓风卷飞了雷公祠的屋檐瓦舍,鸣泉山在他们脚下瓦解冰消。
天地阒然同归于寂,上下一片混沌,唯有妖川流淌脚下,一轮黑日于头顶燃烧。
诸神的声音弥散其间。
青女:“天轮地毂重归一处,清浊二气和合,从中诞生的万物都将毁灭……”
天弓:“死了好多生灵,连吾等亦开始消散了。”
屏翳:“漭滉!为何要为虎作伥!”
漭滉大笑:“生命从无中而来,回到无中去,方才能得到永恒!六畜得道而为人,人得道而为仙,神仙得道后的世界是什么样,你们之中何者见证过?天地之初,混沌之始,大道唯存!”
黑日当中,裂开一道幽深罅隙,似乎是天幕的漏洞一般。
它没有任何颜色,无声亦无息,也没有任何实相。它在飞鸟不能抵达的远天,连接着星光无法逃逸的深渊。它的存在是一种纯粹,令江宜想起雨师梦里的蛇瘿蛋,蛇蛋打碎后的颜色,纯净得像是从世界中剜去一块。
“看,这就是……”李桓岭仰望那道裂隙,轻叹,“玄门。谷神遗骸,万物之根。天书中有过记载么?”
江宜意识到他是在询问自己。
李桓岭却并不期待他的回答。纵然江宜腹中经藏汗牛充栋,现在看来李桓岭仍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天地和合,则玄门开启,这是通往世界之外的门。这个世界已经封闭太久了,万物因循其道,向死而生,在这个世界里没有永恒。永恒要往世界之外去寻求。”
“那这些死去的人呢?!”江宜问。
“肉身既灭,则精神解脱,就像当年的我,”李桓岭道,“我会带你们一起离开。”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苍生在这巨大的火宅里被重新炼为一体,而李桓岭将带着这个由无数生命组成的集体前往天外。
江宜终于明白李桓岭的意图了。
难怪千年以来,只有李桓岭一人得道成仙。就连江宜,他能想到最逆天而行的事,也不过是复活一个死人。
青女:“悖天逆序,反受其咎。你之所作所为,绝不会有好下场……”
天弓:“这太荒谬了,难道你真的相信,这样就能得到永生?”
漭滉:“大道不向天外求,难道复入尘网去?”
浊气通天,阴阳之气相互激荡,造成玄门外青虹紫电、飞雪冰雹,诸神仍施法勉力维持秩序,却已经是狂澜将倒,渐渐力竭。
所有的声音都混杂在一起,像那时在蛇瘿肚中,牺牲者们同时倾吐着心声。江宜感到脑袋快要炸开,许多人在他心底说话:我还不想死……好可怕……救救我……
亦有人说:得道没什么不好……做人没做好,让我也做做神仙……
有人道:我不想做神仙……我只想做皇帝!……帝位是我的……本该是我的!……
有人说:我已经当过皇帝了……我也想做神仙……可是我想做被万世景仰的神仙……不想去什么天外!……
恐惧、贪念、怨恨、不甘,种种情绪同时浮现,江宜有一瞬间好像失去了自我,他同时作为所有人而存在着,自己的心声却被无数声音淹没:
门……门……关上那扇门……
母亲!……母亲!……你在哪里?!……
“飞白……”江宜伸手却抓了个空,狄飞白的呼唤在他心底回荡。
连狄飞白也死了么,他的魂魄也进入了这业火熔炉中?
“所有人都有一死,死后众亲团聚,共赴永生,这有什么不好?”李桓岭微微笑着,“你们这些短视目,无论人也好,神也罢,只配在樊笼里爬行。不如乖乖追随我,还有得道的机会。江宜,你也一起来吧?我知道你的身体被世外天改造过,魂魄不易离体,我帮你。”
他自虚空里抽出一道光,将之贯入江宜身体。
只是一刹那,并没有痛觉,江宜看见那道光芒充盈心田,感到一切污秽与阴暗都被驱散了。
“江宜!”天弓大喊,甩出一道飞虹击向李桓岭,却被漭滉的雨幕阻拦。
他的心里出现轻脆的裂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继而是剧烈的撕扯,犹如一只无形巨手要将三魂七魄从他的身体里拉出来。
……师父!……是狄飞白的声音。
……江宜……是徐沛的声音。
……孽子……是江忱的声音。
娘呢?娘在哪里?
“你也去和他们团聚吧,江宜。”李桓岭欲搅动长剑,却被江宜的两只手握住。
淡淡光晕笼罩着剑身,江宜手指抚摸阙剑,想象它冰冷的温度、光滑的镜面,在靠近剑铗处有凹凸不平的铭文。
阙剑被锻造出来时,只是作为一把杀人利器。那段铭文是八百年修行岁月里,冯仲赠予商恪的。
丰隆于乌云后现身,一指雷霆击向阙剑,以图拯救江宜。然而阙剑真不知是用什么造的,竟然纹丝不动。
“我来!”天弓一声呼喝,弯虹为弓,巨弓飞架天幕。丰隆身化雷箭,搭弓引弦,朝阙剑射出惊天一箭。
霎时间雷音轰鸣风起云涌,电光散去,阙剑依然完好无损。
天弓大惊:“这把剑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你我合击也不能奈何?!”
阙剑与水心剑本出同源,当年在东海鬼牙礁,连水心都碎于天雷之下,怎么阙剑却无动于衷?!
江宜一手拽着插在胸口的剑刃。他的脸上没有痛苦,他本来也感受不到痛楚。他的目光温柔,垂视长剑,对李桓岭说:“阙剑是一把有心的剑,他与水心不一样……水心追随主人的意愿,阙剑却有他自己的选择。”
李桓岭挑起长眉。
江宜失去了力气,手臂垂落。他的手指离开长剑,指间却绕着一缕银丝。李桓岭看见那根丝线,有些疑惑,继而脸色微变——手中的宝剑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他感受到了,却不知道那变化是什么。
“雷公阁下,”江宜气若游丝,“劳驾。”
丰隆会意:“天弓!”
虹霓为弓,雷霆作箭。李桓岭拔出长剑,江宜像个断线的纸鸢坠落下去,阙剑与天雷相遇,剑身氤氲的微光在紫电的涤荡下退却,曝露出明镜一般的锋刃——在那天衣无缝的剑刃上竟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李桓岭愕然:那裂痕并非天雷所致,而是剑上原先就有的。
这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名器宝剑,它的存在先于山川河海,甚至先于天与地的诞生,是始神盘古的锐斧所化,除了它自己,世上本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它。
紫电犹如细小的游蛇,钻入裂隙,为宝剑镀上一层诡谲的光彩。霓虹、陨霜、飓风、青雷、疾雨……神力的乱流扭曲了时空,裂痕逐渐加深,直到一声铮鸣,犹如创世的第一声哀嚎。
长锋断绝。

阙剑断了。
这把宝剑自诞生之初便难逢敌手,若是在李桓岭手中更是无人能搦其锋芒。却在此时,因那一丝微不足道的裂隙而断剑。
那道裂隙究竟是何时产生的,李桓岭根本不知道。剑是他造的,可他也已经有八百年不曾执剑了。
数道神力一齐向他发难。李桓岭断了剑却不肯退让,丢下残铗,握住疾风,扯动风幕,连带着霜雪虹光与闪电都被裹挟着倾向侧旁。
纵使没了阙剑,他也是无敌的。
天弓:“他太强了!他的修为是不是比八百年前更高深了?!”
青女:“白玉京的众仙班都做了他力量的养料。想要打败现在的神曜,恐怕很难。”
丰隆:“打败他也没用了。玄门已开。”
天地倒悬,魂柱通幽,玄门后隐隐露出一角深邃的空间,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却产生了无尽的遐想。万众魂魄归一,化为一道银河,向玄门流去。漭滉亦跟随其中,幽然畅叹:“吾道往也……”
“我无意与诸君为敌,”李桓岭道,“玄门就在眼前,既然同为道友,不如共赴前程。”
青女:“如今也别无选择……”
天弓:“无数尸骨堆出的道路,玄门之后究竟是天道,还是地府,我不知道。”
屏翳:“李桓岭戏弄吾等数百年光阴,此仇不报,余誓不证道!”
丰隆以震天动地的雷鸣与紫电作为回应,可祂释放的雷电转眼被玄门吞没,犹如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得不到任何回应。
玄门为谷神遗骸在天地间留下的裂隙。它不是一个可以被摧毁的东西,它是无,无中什么也没有,无中是有的诞生,只有天地同归于寂,玄门才会开启。
李桓岭微笑面对众生的银河:这个江山曾因他而重建,如今也因他而毁灭,他将在毁灭中赐予众人新生。
“众化归一,万相本空,及诸往生,不思议土……娘,孩儿圆满了。”李桓岭喟然叹息,收起神通,摇身变为一尾银鱼,竟也投入魂海魄流中,弃下身后纷争,一心跳玄门去了。
屏翳一见哪肯罢休,卷起风来追着他:“哪里跑!”
天轮与地毂在魂魄的河汉中相互靠近,犹如双生之子在经历漫长岁月的分别后再度重逢,由成人变为少年,再由少年变为稚子,回到生命之初的海洋中,一切都在走向无可避免的消泯。玄门犹如巨兽之口,将这孕育了千万生灵的世界渐渐吞噬……
“结束了。”丰隆终于现身。万籁俱寂,神君亦在无可奈何地等待结局。
谁也没有注意到,已化为一片汪洋的大地上,浮木承载着死而复生的少女。她抬头仰望,眼中倒映出末日的奇景,过往晦涩的谜语与暗示,似乎都有了解释。少女打开怀中瓷盅,取出小花,奋力一掷——
恒春花光芒大放飞向银河尽头,犹如引路明灯,将所有的魂魄尽数吸纳。
这时候,好似给它以呼应一般,一道气息悄然生发。它犹如二月的春风充满生机,又如八月的大潮势不可挡。
若是文人那便是一笔,若是哲人那便是一指,若是剑客那便就一划——那是一个“一”字。
它突兀地出现在混沌之中,犹如宇宙裂隙里透露的一线光明,令所有行将归寂的生命都感受到一种熟悉,那是藏在远古的记忆里,天地初开的时候,从大道中诞生的“一”。
那“一”原本诞生于盘古的巨斧,现在,它诞生于一把剑——一把断剑。
执剑者青衫落拓,像一个浪客。
如果天地还记得他的模样,也应当会记得他曾在清溪旁、草庐中,以枝作笔以地为简,写下的无数个“一”。
“一里有至高剑诀,”夫子说,“一里有大道终极。”
青年曾是一把剑,直到他悟到了这个字,就成为了执剑的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他的断剑在天轮与地毂中间划开一线,犹如清风吹铃响,阴阳双鱼首尾断开,轻盈的天轮飘然东升,沉重的地毂坠入深渊。浊气重新聚集,凝为殷实的大地,沸腾处成为山峦,宁静处成为平原,剑气留下的痕迹则成为河川。山里生长树木,平原开出花朵,魂魄的银河散作满天繁星,在恒春花的指引下重归大地。
清气上浮聚为天空,碧天白云渐渐遮蔽了深邃的夜幕,也遮蔽了渊裂一般的玄门。
那道诡异的,如同天外凝视一般笼罩大地的感觉消失了。玄门关闭。
“吾道何存……”
冥冥中一声叹息,忽如雨雾拂面,一阵清新的气息掠过山川河海。
“漭滉自绝生机,已消散了。”青女叹道。
山峦之巅,恒春花幽然降落。它停留在石峰之上,花瓣盈盈舒展,散发微光,那些游离的光粒皆是被它吸引的魂魄,随着天轮地毂归位,复又散入人间,去寻找自己的躯体。
“这是什么花,如此神通?”天弓想拾起来,那花却重得出奇,纹丝不动。
“这花我曾在太和岛上见过。”商恪自山道拾级而上,他手中仍握着阙剑的断刃,峰顶的诸位神君纷纷让道。
自从商恪应召回归剑鞘后,便视作自封灵智,甘愿为器,原本再无法以人身修行得道了。然而阙剑的断裂,似乎反而让他得到了重获新生的机缘。在毁灭倾覆的关头,竟是他逃脱断剑的束缚,拾起残刃,凭一剑开天辟地。
“这是江宜种的花,”商恪说,“想不到,可以招魂引魄。若无此花为饵,万千魂魄便入玄门去了,纵使天地重开,人也都死尽了。”
江宜……
峰顶陷入沉默。
天弓羞愧道:“商恪,对不起,我没能救下他。”
好一阵后,青女道:“李桓岭杀他之时,我看见他身体里的经文如泉涌井喷,散落在大地各处。江宜是非常之人,当年漭滉改造他的身体,肉身毁内脏焚,只剩下一颗碧心。他的三魂七魄皆收纳在碧心之中,不会轻易离魂。只要找到碧心,找到那些承载了他情感记忆的天书,也许江宜还有回来的一天。”
丰隆冷然道:“谁看见了碧心掉往何处?”
又是一阵沉默。
混战中,江宜之死毫不起眼。只知道被李桓岭一剑穿胸,诸君协力救他未果,后来他从李桓岭的剑上掉了下去,至于掉到了哪里,谁也不曾留意。最重要的是,其时天翻地覆江河倒流,纵使掉在了哪座山头,被冲入海里去了也说不定。
“我去找他。”商恪说。
他说得像“出一趟远门”般简单,却又到哪里去找?也许随着天轮地毂的分离,被泥流地动埋入千丈地底下去了也说不定,那样的话,即便找上百年千年,又能有什么结果呢?
诸君静悄悄地看着商恪,他的语气稀松平常,神色里却隐隐显得痛苦。但见他伸手去取那奇花,探出的右手上鲜血淋漓。
“你……”丰隆蹙眉,担心是被自己与天弓合力断剑所伤。
“这伤早就有了,”商恪道,“是昔年水心所为。”
他流血的手指触碰到花瓣,惊动了依附的萤火,魂魄离开了花,那花又变得轻盈,被商恪摘在手中。
“江宜的花,我带走了。”
商恪一手负剑,一手托花,走下山道。
魂魄虽回归大地,肉体毁伤的人依旧死去,尸骨残骸堆积如山,山下人间满目疮痍。那些因失魂而死的人们重新睁开了眼睛,眼前的世界却已然不一样了。
世外有飞仙,天外有神人,凡人如蝼蚁寂寞死去。魂魄虽得归来,而肉躯毁伤之人却不能复生,尸骨残骸堆垒成山,家舍田园一片废墟,人们却连哭泣的力气都失去。那烙印在灵魂深处,被天外巨眼凝视的恐惧不会轻易消散。
前一刻他们在魂海魄流中感受彼此,理解彼此,成为彼此,这一刻又分离为个体。
所有的争纷都暂息,所有的意义都失去意义。
诸相皆空,所争为何?
人们放下手中刀剑,抬头望天。天上是碧窗白云,鸟雀数只飞掠,如同以往无数个平平无奇的晴日。
狄飞白抱着牙飞剑的残余,经过那些脸上犹带茫然神色的幸存者。
他的魂魄被天轮地毂抓取时,肉身尚未被阙剑斩灭,因此得以幸存。可幸存是否是真的幸运?与其得知生命难以承受的事实,不如永远做一只泥潭里的蜉蝣,朝生暮死却可自得其乐。就像他的母亲,因在梦中见到玄门开启那毁天灭地的场景,而惊悸致死。
狄飞白沿着离河的堤岸往前走,又想到他的父亲。
李裕最初只是请善见道人略使小技魇住阿岘,以令她无法对兄长透露隐秘,却没想到善见为妻子造了这样一个梦。
善见是故意而为么?
在天轮地毂牵扯出的河汉里,所有魂魄都混同一体,他们了解彼此的想法,就像了解自己的想法。狄飞白看见了母亲的梦境,看见了父亲的真心,也看见了善见道人的灵魂。
善见只是一个平凡的道士,操纵他言行的是李桓岭。而李桓岭的眼中唯有大道之行,狄静岘这样的小人物,不足够他一瞥,设下这样的梦,连刻意都谈不上,只是出于对无知者的同情,赐她一个机缘,没想到却成就了死亡。
江宜曾对他说,有时候不是你找不到答案,而是答案还没有来找你。
可这答案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他从那些路边望天的人眼里看见了自己的眼睛——一样的茫然惶惑。天地广阔,竟不知何所往。
“你看见了吗?”
“你看见他掉到哪里去了吗?”
被询问的人皆摇头。
穿过剑火焚毁的田地,经过洪涝洗劫的村舍,混沌初开,新的天与地诞生,然而饱受摧残的家园仍依赖凡人的双手去重建。狄飞白一路找寻,在残垣里与村人炙薯充饥,在山庙里共流民取火渡夜,在河坝边和劳工运沙补堤。
每到一个地方,他就逗留数日,打听江宜的下落。
终有一日,在路上遇到一支抬棺发丧的队伍。
“世子……”
为首之人是刘令芝。
狄飞白一路流离,衣衫皆破烂,形容狼狈,然而与那位躺在棺木里的人比起来,至少还留着性命。
“王征大破渊水关,岳州水师分身乏术,郭恒又不肯出兵。王爷得到消息后,自知大势已去,魂魄不肯归来。在河中府衙停床七日后,肉身腐烂,陛下擢令扶灵回岳州封地。”
刘令芝为狄飞白奉上一套素服。
狄飞白却只取了一条白扎巾。
“臣恳求世子,至少王爷的身后事,还需要唯一的亲人来为他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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