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by麦客
麦客  发于:2025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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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像一个信号,代表江宜与宗训合力促成的局面,就要缓缓展开了。
而江宜迟迟留在东郡不走,每日钻进道院先贤塔,不是静观殿中壁画,就是走览先贤塑像。狄飞白起初几日还跟着他,后面着实无聊,就自去寻乐子。有时江宜以为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从高塔凭栏处俯视,却能看见寸刃躺在院中榕树的枝丫上假寐。
“你觉得,寸刃与我们有何不同?”青女说。
江宜与青女在八丈高塔顶端,塔尖出浮云,层岚峨峨,东郡上下四方尽收眼底。
“大道无极,诸法空相。玄虚之中诞生混沌,混沌化为二气,以其清气聚而为神,”青女徐徐说,“神亦是这玄虚的一部分,是无,无为有处有还无。”
江宜亦有这样的体会,屏翳、丰隆与青女,祂们在这里又不在这里,虽聚为人形与你面谈,真身却是每一缕风、每一声雷、每一片霜花,化为万物无处不在。实相无相所见即虚妄。
但是寸刃,他却能真实地感受到这个人。他有喜怒哀乐,亦有困惑难解,他并非高高在上的看客,亦不是袖手无为的世外仙,他化身成不同的角色陪伴江宜一段旅程,都像一个真正的凡人参与了因果、结交了缘分。
“寸刃有我们没有的东西,”青女以指尖轻敲胸口,“一颗凡人的心。”
“上三天中,世外天是真正的无尘之境,白玉京却像名都在天上的对照,仅仅是又一个朝廷罢了。白玉京以李桓岭为首,座下尽是他钦点的天兵神将,这些人即使飞升得道,却无法洗去尘心。凡心生秽种,弄得乌烟瘴气。”
江宜问:“这么说,世外天与白玉京,是各自为政?”
青女答道:“不错,二者之间几乎不相往来。唯有寸刃常在两地辗转,无论世外天的神通,还是白玉京的仙人,都颇给他几分面子。”
“寸刃自有他过人之处。”
青女闻言一笑:“你这么说,也算不错。因他似人,白玉京亲近他,又因他是非人之物,世外天也接纳他。江宜,你猜猜,什么东西是似人而非人?你这么聪明,可就不要在我面前装傻了。”
江宜沉默片刻,低声说:“人偶。”
青女道:“不错。他是人之思想投射的产物,与那断剑水心十分相似——在凡人手中诞生,受尘心洗练,而生出神智。因此他想要战胜水心,十足不易,这是两颗尘心的碰撞。比的不是武艺,而是心的境界。”
云海翻涌,江宜下意识看向脚下的院落。榕树藏在云层之下,他却能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青女说:“我观察凡人,生生世世魂魄轮回,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却也是相似的。譬如千万片树叶,没有一片完全相同,可也没有一片足够独特。我有时觉得有趣,更多时候却很无聊。我在东郡道院住了八百年,寸刃却在人间行走了八百年。他喜欢凡人,从不觉得他们无聊。这是他最不像神通的地方。”
两地往来,有时候也意味着无处可归。江宜没有从青女的话中听出不满,这也许是因为青女喜欢观察凡人,某种程度上也理解寸刃的缘故。
世外天眼中的非人,白玉京眼中的似人,也可以是世外天眼中的似人,而白玉京眼中的非人。
这是江宜第一次了解寸刃。
青女拾起笤帚,预备离开了。江宜跟在她身后,一起下楼,忽而问:“那么当年我在雷公祠前敬香,选中我的究竟是世外天还是白玉京?”
青女似乎觉得有趣,声音中带着笑意:“你敬的是丰隆,难道愿望还能传递给白玉京?那时候因诸天星官掐算到人间将因秽气生乱,需要天命之人从中转圜,世外天便决定在人间选择一位天命之子。是寸刃说,凡人何辜,随意降下天命,而不顾其人想法,岂非天道不公。最终诸神通便决议听其心音,择一位心甘情愿之人。若非如此,恐怕还不会选中你。”
江宜轻轻道:“天道不公,凡人何辜……”
青女叹道:“他最是理解你们。该当是他一路守护你。”
送走青女后江宜在先帝殿中看画,他其实已将那画看过无数遍,此时更似一种静心的仪轨。殿中长燃青山安息香,二寸见长的香蜡烛昼夜不熄,余烟徐徐袅袅,升腾描绘出一副空中楼阁的蜃景。有传言说这是由于蜡烛中添加了东海人鱼膏脂的缘故。
皇帝金身在云雾之后,恍然如身处天境,令敬拜者更加心生虔诚。
青女今日这番话,江宜隐约明白,仍然是关于寸刃与水心的争斗。只是天人说话点到为止,其中韵味却是无穷的……
稍站了一会儿,身后有人走近。
江宜知道是寸刃,没有回头,问道:“我想知道,十五年前派你来平定东海剑鬼的帝君,是哪一位。”
寸刃答道:“是你面前这位。”
江宜心中震动。
面前金身塑像宝相庄严,一手执书一手握枪,开创百年盛世,供后人景仰,百年来多少英才人杰都难以望其项背。
青女所说,白玉京乃是名都建元宫在天上的映射,是一个小朝廷。难道寸刃是在那个朝廷中,为帝君麾下的臣子之一?
那么按照人间的礼法,有功当赏有过当罚,寸刃失误放走了水心,更引发客星犯紫薇,冲撞了人间皇帝的气数,天上的那个帝君,会如何惩罚他?
“你每日流连先贤塔,究竟是在看什么?”寸刃问。
“看画,”江宜说,“你知道池州那天在海边,青女阁下引我去看了什么吗?”
“……”
“起初我以为,祂想让我看到那座雷公祠。后来,我想起祂一路引着我,其实是跟着赛神的队伍走,看了一出赛神戏。”
江宜抬头望着神像身后满墙壁画,画中五十英勇弟子立身于白浪黑涛中,各执兵器若干,或以三尖两刃刀冲锋陷阵,或引四羽大笴万箭齐射,或凭斩马刀劈山填海,或舞蛇矛搅动风云……在那海浪尽头,有一道白线一波三折地连接着海屿与天空。
第一次见到时,江宜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直到看了那场赛神戏。
“因你与水心一战引发天象震动,池州城民为了平息天人之怒,赛神戏选择的剧目,是这近千年的记忆中,东海最宏大的一场天人感应。八百年前李桓岭上任东郡,建东郡道院,练水师造艨艟,以平海乱,道院五十弟子鞍前马后,追随先帝阵前搏杀。有一回李桓岭中计身陷重围无人救援,正当贼寇围杀、危如累卵之际,忽然天降神雷,劈死敌军无数。待众弟子率军赶到,海岛上尸横遍野,唯有李氏一人存活下来。这出剧目就叫,王者不死。”
寸刃:“……”
安静良久,寸刃纳罕道:“这么久,你就为了看一幅画?有什么稀奇的 ?”
江宜回过身来,看眼寸刃,方才说:“哦,其实我是为了找到翦英的身份。现在我觉得,当年水心剑的主人翦英,也许是东郡道院的弟子之一,在跟随李桓岭屠灭海贼的过程中,葬剑海底了罢。”

第91章 第91章 水心
五十弟子斗海贼的画,当中却只有四十九人。虽则这个五十可能只是虚指,画师却偏偏只绘四十九数,难免不令人多想,这些年来才正如宗训所说,传出许多谣言。
“也许是个巧合。”寸刃说。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线索,”江宜道,“青女曾见到剑身铭文‘水心’二字。水心剑曾为秦王佩剑,末代秦王子履挥霍无度,水心剑随同其它宝物从国库中流失民间,下落不明。秦亡之后,更无水心剑踪迹。也许,就是在改朝换代的战争之中,剑与主人身亡命殒。”
寸刃不置可否,只是说:“知道了它的主人是谁,就能消除它的执念?”
江宜无奈:“恐怕,我也没办法将八百年前殒身海底的翦英的尸骨,带到水心面前。”
寸刃于是一笑,说:“那么,还是只有打一架。”
燃香团聚的宫室蜃景散为一片白色云海,烛焰光晕犹如云后一轮初升之月。江宜想起寸刃右手食指上的伤。
青女将寸刃与水心比喻作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缘何水心却能给寸刃留下伤痕?
“我记得你说过,你很不容易受伤,受了伤也不容易好?”江宜问。
寸刃答道:“不错,那是十五年前你我在太和岛雷音阁下。我被水心剑伤及手指,血流不止。其实,不瞒你说,我心中至今也不明白,何以会留下那道伤口。”
江宜道:“这就证明,水心剑也并非不可摧毁之物。”
“……”
“你认为自己不容易受伤,却被水心伤了。你认为水心是无坚不摧的,但它如今却是把断剑。当年一定有某种办法,摧毁了水心剑,令其沉入海底。只是我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办法……寸刃兄,十五年前你与水心一战,为它所伤时,是什么情形?”
不假思索,十五年前那天外一剑就重现眼前。寸刃绝不可能忘记,与水心初见之时,它从袖里飞出的剑光。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谁都可以做执剑者,而他是唯一的锋,锋芒所至,可以断尽一切。因此当水心的剑光来到眼前时,寸刃内心产生了极大的动摇。那几乎谈不上招式的一剑,其中蕴含的无往不利的信念,代表着名剑得道,修成真身。
“我……”寸刃略有犹豫,“很震惊。修炼八百年我从未见过一柄化出神智的剑。”
“这很难得?”
“非常难得。”
寸刃表情很淡:“一座化出神智的山,可以称作山伯;一只修成人形的石,可以称作石公。取山之材营造宫室,宫室却没有神智;碎石之躯打做石镰,石镰却不能修出人形。天地可以造化万物,人却不能。剑自人的手中诞生,如何能与天材地宝同行大道?如果有,那么它就是上天入地唯一一剑。”
“所以,当你接下水心的攻击,手指就为之留下伤痕?”
“是的,手上的伤痕,亦是我心中之痕。”
大殿之中静谧多时。
道院讲经散席的钟声三响,学生三三两两的声音飘扬进来,枝头惊雀。
寸刃回味良久,方道:“江宜,你说的对,唯有用当初水心伤我的办法,才能伤它。但是这头绪若有若无,我却还要再体会一番,才有把握。”
江宜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说:“不妨,时间多的是……我想问你借一样东西。”
自道院归来,但见路人皆行色匆匆,卷摊收锅回家闭门关窗,官府的护从甩着静鞭从街头走到巷尾,告之有贼寇作乱,城民宜闭门不出。
与狄飞白汇合后,三人一合计,都说是东极岛水匪与东郡总制署的矛盾终于激化,双方必有一场交手,成败之后方可论英雄。而王征失去了盟友,据点被一一拔除,大势已去,低头认输是迟早的事。
在驿店中禁足数日,店中借宿的南北行商并旅人闲来无聊,就水匪一事议论纷纷,狄飞白每常混迹其中,得来不少消息。
道是徐牟麾下水师与横屿水匪在飞沙湾附近交战,徐牟的楼船战舰有数十座,水面上排开旌旗蔽天、鼓声动地,王征水匪且战且退,初露败相,结果却是在东郡下辖的瞿城发难,与城中潜伏的同伙里应外合,攻其后方。
可惜其同伙早已为盟友揭发,徐牟只是守株待兔,一举俘虏三百余人。
王征见是穷途末路,一心与徐牟的主力军在海上拼个两败俱伤,谁知道战时忽然刮起妖风,海上浪涛连天,大风摧折了战舰的桅杆,海啸船翻,官兵与水匪皆落水丧生狼狈不堪,双方乃暂行撤退。
不过经此一战,王征手足俱为徐牟斩断,只剩海岛一隅顽抗。徐牟围而不攻,只待他投降就是了。
狄飞白将此话转述与江宜、寸刃,寸刃道:“什么妖风海啸,又是那水心剑罢了。这家伙流连东海不去,无论为我击退多少次都会回来。”
“那是它在东海有难以忘怀的东西,”江宜说,“想必就是翦英丧生之地了。”
落日熔金,遍洒在飞沙湾海面上,舳舻千里旌旗蔽空,官兵一径排开,乘骑弄旗标枪举刀,极尽奔腾分合之势。东方一舰远行而来,一经出现在视野中,两岸即战鼓喧天,气势达到顶点。
总制署,群室之中设下酒席。拾阶而下,花园景观一径幽美宁静。不多时远处那战鼓声声便传入府院,犹如在炫耀战胜者的武威。
宗训笑而说:“这是受降仪式。王征的船队到了。”
“竟然还有投降一说,”狄飞白说,“王征是困兽之斗,徒增笑柄。堂堂东郡,战舰以百,开过去将东极岛夷为平地,管他谁是王征李征。”
数人沿飞石小径散步,日前江宜等人受宗训之邀,前来总制署,正赶上王征投降之日。
宗训道:“却不是这么简单。王征经营多年,不说他的横屿易守难攻,又有东极岛作为屏障,岛上渔民靠王征吃饭,对官兵抵触情绪很大,矛盾不易化解。单是他在沿海埋伏的眼线,流毒极广,虽靠屠破浪等人不足以清理干净。强攻横屿,只怕久攻不下,为战者攻心为上,杀了王征群匪无首,若是在城中放火作乱,也不好应付。”
狄飞白道:“那么这次王征来投,就会为你们所用?”
宗训道:“这次来的不是王征。是他的儿子,王慎。”
“……”
狄飞白下意识看眼江宜,却见他愣住。其时园林里除了他们一行四人,不见人迹,锣鼓稍歇,厅堂方向吆喝通传:东郡太守、协守总兵、海事指挥、游击将军等三地守备将领陆续入府,阖府上下皆在前堂后厨忙碌。
王慎也应已抵达了。
江宜问:“你这次叫我们来,不会是为了吃一顿饭吧?”
宗训苦笑:“怎么说呢,这场酒席我可吃不起。宗某幸得外人高看一眼,以为徐大人心腹,说穿了不过是个布衣。为人幕僚,便是做到昔者冯羽公那等功劳,也只是一介草茅之臣。不能得公卿将相高看一眼——今日请三位前来,其中一个原因,是王慎想见见大师。”
暖阁设在群室之末,有黄栌掩映,梓花结种。曲水半山亭将两处隔开,群室内徐牟正讲话,众僚一派安静。宗训稍望了两眼,便引三人入暖阁。
当中也已摆设席坐,原是宗训早就准备好的。
“请坐。王慎应在群室听训,待稍后有闲隙会来暖阁一会。不必等他了。”
狄飞白好笑道:“他想见就让他见?王慎几时这么大的面子?”
江宜道:“这个……他想见自然可以见,何须什么面子?”
宗训道:“我自然知道,以大师王府客卿之尊,不必特意出面。可是——”
狄飞白:“………………”
江宜:“王府?什么王府?”
狄飞白立即道:“哈哈哈,卧虎,他说的是卧虎。意思是我泱泱大国卧虎藏龙,还有你这样的人才。”
“客卿?什么客卿?”
狄飞白:“是客气!说你太客气了!不必如此谦虚!”
宗训:“……………………”
宗训面露疑惑,但觉一阵杀气扑面而来,看狄飞白皮笑肉不笑将自己盯着,打了个哆嗦,忙缄口不语了。
一时无人开口。只有寸刃自斟自酌,自得其乐,将脸色各异的宗训与狄飞白各瞧一眼,似乎觉得好笑。
过了一会儿,江宜问宗训:“你刚刚说——”
话未完被狄飞白打断:“说什么说,他就不会说话。”
宗训忍辱负重,听得江宜说:“哎,我是问,宗先生刚刚说可是,可是什么?”
宗训执一硕腹酒壶,为三人斟满高足酒樽,举一樽敬说:“可是,今日也算作在下的辞别宴,有缘与诸位相识一场,浮云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便以此酒为谢,告诸位相助之恩。”
宗训仰头饮尽,江宜与狄飞白却不动手,因这话说的突然,一时都未明白过来。
“宗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我将随船前去横屿,代替大人与王征交涉归降事宜。短时间内回不了东郡。”
狄飞白一笑:“说得这么郑重,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对你而言不是小菜一碟?”
宗训也笑说:“那么,就当作是为狄少侠与大师的践行吧。我知道二位云游天下,并不会在一处久留。大师助我东郡收服水匪,此间事了,想必不日就会离开了?不论是我们谁离开东郡,再相见也要看机缘了,相交虽短短几日,还是值得一杯酒罢?”
自金山以来,相识与告别常有发生,倒是头一回有宗训这样有心之人,设宴款待。
每一次的相识,虽然都并非全然愉快的经历,毕竟还是感触良多。狄飞白饮了杯中酒,只是江宜为难,正不知怎么解释,一旁寸刃接了酒樽,连带自己那杯牛饮而尽。
“宗先生,这杯我替大师喝了,你不要见怪。只因大师修炼的法门需禁食禁饮,不能开戒,”寸刃说,“你我相识更是没有几面,不过如你所言,一见如故,海上我似乎还曾救过你一命,还是值得两杯酒罢?”
他拿宗训自己说的话回敬,宗训知道寸刃是个怪人,一笑置之。

第92章 第92章 水心
酒酣耳热之际,窗外一道人影徐徐到来。宗训三人都微有醉意,江宜起身去开门,门外踌躇的那人满脸疲态,眼神中透着深深的懊丧与迷茫,看见江宜的一瞬间,却强作镇定,怔怔盯着他。
江宜亦是怔住。
今日一见,王慎的样子与池州一别竟大有不同。狄飞白曾说,若王征是个枭雄,就杀了儿子自证或可破局,虽只是一句挖苦,却令江宜久违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在他一夜之间被改变命运以前,江忱也算得上是个好父亲,常言道血浓于水,即使自己的亲生之子,也能毫不留情舍弃,使人掩杀于坟地。
王征在自己儿子身上寄予厚望,为他的佩剑取名四方晏平,即使经营杀生,养出来的儿子却讲热血义气,简直是水中捞月。
这枚珍贵的月亮如今被抛弃,代替他父亲前来投降,一朝改变了他命运的,难道不是江宜么?
这样的想法随着事情进展,在江宜脑海中存在得愈发清晰,更甚于他想出借刀杀人的计谋以前。
席间谈笑的三人安静下来,唯剩江宜与王慎在门前一言不发。
王慎微含的前胸逐渐挺直,宗训看看两人,笑道:“王少爷,来迟了,这里入座吧。想必前厅的饭菜不好吃?”
王慎默默在宗训身边坐下,只是喝酒。他说想见江宜一面,却半天不开口,好一会儿宗训才催他:“既来之则安之,王少爷,你有什么话想说?”
王慎抬头,将在场所有人看过一遍,最后直视江宜双眼:“我就想问问你,当初你救我出狱,我怕你骗了我父,又来骗我。结果,我的确是被你骗了对吗?”
他回到横屿,与父亲见面后不久,一海之隔就频频传来坏消息,那时王慎便隐隐明白了。
大家都能料到这个问题,因此都保持沉默。江宜爽快地承认:“是。”
哗啦一声,王慎怒而摔了酒杯。
宗训只作视而不见,寸刃也不开口。这时候狄飞白忽然说:“我也问你一个问题,申三是不是我们逼你杀的?”
“你们没有逼我!你们只当我是可以随意摆布的傻子!”
王慎心中满是愤怒,他被人耍了,还是被自己曾经信任过、崇拜过的人!更令他敢怒不敢言的是,天道义理也不站在他这一方,别人笑他稀里糊涂,还笑他坑了自己亲爹!
一刻钟前他在群室中,徐牟虽待他客客气气,郡守的态度却让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阶下囚。事实上他自己心中亦很清楚这一点,他来东郡不是做客,是来当人质的!一旦他老爹垂死挣扎,不肯伏诛,他王慎就会第一个祭旗。
王慎摔杯而去,席面不久就散了。
宗训送三人出府,城中方向高塔之上忽然一道清光冲天而起,入云霄之中拨开一圈虹彩。
“应当是太常寺的大人们在使用凤台国宝,”宗训说,“王征一夕兵败,东海的妖灾之气也应随之散去了——对了大师,大人有一份薄礼托我转赠予大师。”
宗训袖中拿出一支狭长的雕漆百宝盒,盒面平脱金银螺钿、贝母珠光莹润,入手份量十分厚重,散发醇厚的木香。
“举手之劳,不敢当如此贵重的回礼。”江宜推拒不收。
宗训无赖一笑道:“这我可不管,非是我要送,是大人送的。大师不愿收,自去还给大人就是了。”
凤台国宝发出的清光,十里之内都清晰可见。
玄黄、玉鸡、谷璧三者合一,可勘定天下王气与妖灾。太常寺使者就是凭此追踪东海上异常的紫气。
驿店二楼窗台望出去,狄飞白说:“王征一倒,客星犯紫薇的天象便解了吧?”
江宜在案台上排算筹,随口说:“这可不一定。”
狄飞白:“?”
那厢寸刃怀中摸出从总制署里带出来的琥珀酒,唇沿壶口咂摸一点味道,临时起意,说了声去外面喝酒,起身出去了。
案台上排出的卦象,狄飞白凑前看一眼,不知江宜在算什么,只听说卦象“泽中有雷”、“震惊百里”。
“我看你自打回来,就心事重重,究竟有什么事?”狄飞白问。
江宜道:“确实有些事情。我出门一趟,说不准何时回来。”
江宜收了算筹,自枕头下摸了个什么东西揣怀里,摘了墙上挂的伞,正要出门去。
最近他一定有事瞒着狄飞白,从前两人形影不离,眼下办事却不带他,这令狄飞白十分地不满,并怀疑此事与寸刃脱不了干系——这两人神秘兮兮如出一辙。
“等等,”狄飞白犹豫,一时又想不出个什么理由,指指江宜随手放在置物架上的木匣,“徐牟送你的东西,不打开看看?”
“等我回来再说吧。”江宜随口回答,出门一步,忽然又站住,似乎在思索什么,嘱咐狄飞白:“如果回不来,就随你处置了。”
他脚步匆匆,似乎真要去做什么急事。狄飞白总觉得他话里有什么不对,方回过味来,大喊:“你说什么?什么回不来?!”追出门去,驿店腰厅中一对爷孙在唱小曲,听者无数人来人往,竟然找不到江宜身影了。
他拨开人群去寻,却一晃眼就找不着,只在菱花窗下看见自斟自酌的寸刃。
“你做什么?”狄飞白走近前,看眼寸刃面前茶桌上一字摆开的花生瓜子小酒碗,“看见江宜没?”
“怎么?”
狄飞白道:“他忽然说出门办事,人就不见了。”
“那就是有事。”
“可是他又说,如果回不来,就让我自己看着办——什么叫如果回不来?”
寸刃撩起眼皮,摸了会儿下巴。狄飞白以为他在思考,却发现是在听曲儿,怒道:“我说话你当放屁啊?!”
寸刃道:“别急小弟,先坐。依我之见,江宜只是心里不痛快,出门散步去了。”
狄飞白不肯坐,追问:“什么叫心里不痛快。”
“因为王慎那事。”
狄飞白不屑一笑:“那就是你想错了。江宜非是那等瞻前顾后之人,做了便做了,难道还承担不起后果?设计王慎是为了大义,做大事者岂可拘泥于小节。”
寸刃推了一杯酒给他,翻掌示意请坐。
“你知道江宜小时候的事么?”
狄飞白想起江宜告诉他的故事,说:“他小的时候为一道天雷劈中,领受天命,成了天书玄台,也就是一本囊括宇宙纵贯古今的大书,淋不得雨受不得潮,否则就会化身一滩纸浆,书中文字会透过皮肤浮现出来。”狄飞白一边说一边流下口水。
寸刃:“…………正因如此,在外人眼中,他就成了一个怪物,连父亲兄弟都畏惧疏离他,备受厌弃,过得很不痛快。他虽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憎恨那些肆意安排了他人生的世外神通,当初金山下,他曾经就对残剑说过,神予凡人的恩赐从不以人想要的方式。”
狄飞白似懂非懂,不明白这与王慎有何干系。
“也许今日王慎之言,令他忽然觉得自己所为与当初的世外天并无不同。”
狄飞白见他说的信誓旦旦,心中十分不满,斥道:“这算什么?钻牛角尖罢了!”
他气闷地一屁股坐下,端起酒喝了,琥珀酒的甘润充盈唇齿,却有一丝回味无穷的苦涩。
然而他方落座,寸刃又起身。
“你又要做什么?”
“去找江宜,”寸刃说,“我想他应当又是去了道院。”
碧波万顷,孤帆一片,鸥鹭齐飞。时近日暮,水晶宫冷浸红霞。
船艏荡开波光,秋水縠纹,迎风一人把酒长叹:“恰似秋水一片愁……”
宗训凭阑长身而立,一派的玉树临风,惆怅难寄,满腹心事无人诉说。今次出海的只有他一人,有去无回,乃是到横屿坐质的。
说的委婉一些,是替总督大人与王征协商归顺,实则他人在王征手里,同王征的儿子在徐牟手里,意义并无不同。
正自怜自艾,便听得身后人说:“宗先生何故犯愁?”
宗训闻声大惊,猛回头:“大师?!”
果然就是江宜。一身文士青衫,臂弯中挂一把伞,好似秋光里出游望远的闲人逸客。
“你怎么在这里?!”
由不得宗训不惊讶。饯别宴后,他奉徐牟之命,马不停蹄就登船出发,只在清点随船人员时耽搁了一会儿。更清楚船上除了一名主记,两个担夫,两个伙夫,再无其他闲杂人等。
什么时候江宜也上了船,他竟没察觉!
江宜笑说:“这个嘛,缩地千里的术法你听说过吗?”
宗训目瞪。
江宜道:“跟那个没有关系。不过,差不多就是类似的术法。”
“……”
江宜说的很委婉,其实只因他不声不响,差不多就是一团死物,缩在角落里也无人发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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