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by麦客
麦客  发于:2025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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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听说王征的儿子做了总制署的贵客,我原本不信这消息,现在看来竟是真的!可恨!实在可恨!我三兄弟的人头,却成了你王征的投名状,去做官府的走狗!”
“大老爷,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大老爷心乱如麻,无心应答,正这时候,外间通传有人要见大老爷。
“什么人?不见!”
外间说:“那人自报家门,姓宗名训。”
“宗训?”屠破浪诧异,拍案而起怒喝,“他还敢来见我?!”
手下道:“属下去请他离开,就说老爷痛失兄弟,闭门谢客。”
屠破浪面色阴晴不定,冷静下来。宗训虽私下来访,但谁都知道他是代徐牟话事,赶走宗训事小,不给徐牟面子事大。当这关头,连头号倚靠王征都要被徐牟借刀杀人,他屠破浪何德何能敢和徐牟对着干?
思及此处,屠破浪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得按捺下悲愤:“请宗先生登堂一叙。”
黄叶萧萧下,秋色连波,山映斜阳。
东郡在昏黄的日暮下,犹如沉睡的秋荷。风雨未至,先起涟漪。徐牟遣人来请,被狄飞白一口回绝,二人住在道院附近的驿店,狄飞白透过窗格看见总制署的人徘徊良久,终于放弃离开,冷笑一声。
江宜和气问道:“徒弟,你怎么总对徐大人抱有怨气?若是为了我去横屿那事,早已过去不提了。”
狄飞白边吃晚饭边说:“我笑他徐牟贪心不足。你帮他算计王慎一场,已是仁至义尽,他又来请我们,岂不是非要将人利用到底?我却看不惯他的作为。”
江宜默然片刻。他知道狄飞白的不满,除了被徐牟利用,更有因手段不光明之故。狄飞白的脾气就如他的剑,直来直去,厌烦一些弯弯绕绕的手段,算计人心、欺骗利用,非君子之为。只因施这一计的人是江宜,狄飞白才愿意配合。
他只是并不同情身为水匪同伙的王慎罢了。
“若是我手握东郡十万水师的,直接与王征开打就是了,谁怕谁?阵前见真章,方为人杰。背后使手段,岂不是怕了那些区区水匪?”
二人一时无话。
狄飞白吸里呼噜吃罢饭菜,方下了火气。想起码头边叫走江宜那老妇,虽是惊鸿一瞥,心头却始终有股奇怪的感觉,问了方知原来是霜神青女。
他被屏翳坑过,破过丰隆的天雷,与世外天冥冥中有一场因缘,能模糊地感受到青女的气质。
“你这一路,总像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到哪里都能遇上这些家伙,”狄飞白说,“这位霜神找你,又是为了什么?”
江宜道:“祂只是回答了我的一些问题,并没有要求我做什么。”
狄飞白眼神将信将疑。
江宜没有回答,心里默默回想那时的场景。青女的确没有要求,却并非没有话外之音,祂暗示江宜要想帮助寸刃,唯有查出翦英的身份。
可这又从何查起?
他原先以为,青女只是想告诉他一些话,才招他同行一段路。只是,何以要跟在戏班游行之后,何以又要在破土地庙前驻足?
青女走后,江宜去土地庙里看过,庙宇前身是座雷公祠,神像早已没了,只有一面斑驳的墙画,乃绘海天一色漆黑如墨,世界风雨中飘摇,天心一道雷霆,犹如巨树的根系,包裹着整座天地,令其重化为一粒种子,旧的消逝新的降临,生与死一同在这雷殛的利刃下发生……

第88章 第88章 青女
似此星辰非昨夜,倚望良宵,只觉城池平静表面下,已是漫江钩与线,待时而举。
南垣门方向,一支骑队星夜入城,经过江宜所在驿店,俯阑下视,但见骑士风帽加身,袍襟猎猎飞扬,掩盖了面容。
骑队一路奔过大道,直抵总制署,当先一人下马。
“是我,有要务禀报总督大人!”那人掀开风帽,却是宗训。
府中亲兵立即通传:“宗先生回来了!”
一行人鱼贯而入,经过回廊天井,到得议事堂。当中唯一人左顾右盼,形容谨慎。
徐牟早已在堂上等待,见到宗训,一时穿堂风声收紧,二人眼神交汇,众人无声。宗训作了郑重一礼,让开半身,露出身后一人。
徐牟不动声色,但等那人揭下帽沿。
“池州屠破浪……”
屠大老爷以民见官之礼,待要跪地:“拜见徐总督!”
徐牟直等得他双膝跪地行罢一礼,方才起见:“屠老板,久闻大名。”
他握住屠破浪两手,手掌宽厚有力,虎口与拇指指节处是坚硬的老茧,此乃久惯习武之人的特质。屠破浪被他手掌捉住,油然生出误入瓮中之感,不禁心境动摇。
他虽从未见过徐牟本尊,却一直暗中与其打交道。东郡池州的黑商与王征水匪联手,劫掠往来商船,走私禁品,皆是踩在徐牟头上动刀,亦有不少时候与徐牟的水师短兵相接。王征善战,人员调动又十分灵活,扒了衣服就躲起来当老实渔民,常叫徐牟空手而归。
因此王征手下一群商人,对徐牟暗加嘲讽,十分看不起。
屠破浪本是因徐牟说服了王征,怀抱着看看他想如何说服自己的心情,前来拜见。目下见了徐大人是此岿然不动的人物,任凭自己五体投地,他硬是受了大礼而面不改色,气度不凡,方才记起徐牟毕竟是朝廷三品大员。
自己一介草民,竟然妄想总督这样的人物,会对自己好言相劝。徐牟若是有心要利用他做些什么,更无需摆鸿门宴,只消随意一个罪名,就能令屠破浪今日走不出总制署的大门。
屠破浪背上一阵发寒。
听得徐牟道:“本官总制东郡池州江宁三地,三年有余。坦白地说,一直有一心腹大患,屠老板想必很清楚。这沿海一带,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东海首患,非王征此人莫属……”
屠破浪:“……”
“王征的本事毋庸置疑,若是生逢乱世,此人当是乱世豪杰。可惜如今天下太平,却容不得他兴风作雨,胡作非为。东郡历来是富庶之地,臂指名都襟带江南,客商海上往来频繁。自从王征崛起,东海沦为他一家之地,不是劫财就是害命,弄得是民不聊生,船商苦不堪言。屠老板,你也是经商之人,你说,面对此等歹徒,官府应当如何作为?”
屠破浪谨言慎行:“草民不知道。实则草民只做陆上生意,与王征这种海贼,并未打过交道。草民听说,徐大人召见草民,乃是为了木材场的生意?前阵子草民木材场的工人伐木,不意跨过边界,进犯了协守总兵冒大人的私宅……”
徐牟挥手示意他住嘴。
议事堂外,侍者上得台阶,与宗训耳语几句。宗训回禀:“大人,宴席已准备妥当。”
屠破浪听得一惊,心想,什么宴席?
“屠老板,远来是客,府中备下宴席为你接风洗尘,暂时便忘却你我身份之别,客套话就不必说了。”
屠破浪心中惊疑不定,怎想到徐总督会设宴款待自己。
宴息之所在署衙内室,仪门外正对校场,檐桷台壁漆以黑油,府兵仪容肃穆,气氛森严。徐牟更衣迟迟不归,宗训亦不知去向,留下屠破浪一人在席上,坐立难安。
他只怕是先礼后兵,吃了这顿就没有下顿了。
屠破浪心中揣摩半晌,不如趁着徐牟不在,走为上策。徐牟毕竟没有自己与王征勾结的证据,只要离开东郡,回到池州地界,徐牟再想请他就没那么容易了。
屠破浪佯作镇定起身,往外走。阶前士兵却不拦他。
“大人吩咐过屠老板是客人,校场与园林尽可随意参观,只不去前堂衙门就是了。”
“大人何时回来?”
“这就不知。”
屠破浪穿过仪门,往校场去参观,借用墙垣挡住身形,亟欲遁走。校场上无人,只有军中所用演练的长枪短刀、弓箭弩机,天色既晚,黑夜里铁刃闪烁寒光,冷意萧然,更令屠破浪暗觉不妙。
钻过几重门溜过几道墙,忽然听见有人说话。
屠破浪猫腰躲起来,墙后人声却是缺席的宗训。
“……中使有言,圣上早对东海局面不满……令大人在任期间雷厉风行整顿……王征供出人名自保,属下亲去池州江宁等地查证……所举同伙属实……”
屠破浪大惊:王征啊王征,你小子是大难临头独自飞啊!
“然而……属下所见这份名单仍有缺漏……王征在岸上的势力仍藏在暗处,王慎此番返回横屿,联络点是我们之前未曾掌握的……”
徐牟的声音说:“王征有意投诚,派他儿子前来,表达诚意,却仍有所保留,可见诚心不足……圣上已经表态,东海剿匪势在必行,活命的机会有限,他既然把握不住,就只好留给别人了……”
墙后,屠破浪越是思索越是骇然。终于意识到前日申三之死乃是一个信号,王征早已得到风声,要弃车保帅了,他屠大老爷还在为失去一个兄弟心痛!若是再不警醒,下一个丢掉脑袋的就是他自己!
屠破浪眼中犹豫渐转为决心,后牙紧咬,表情变得狰狞。
忽然颊上一丝清凉。
他抬头看天,星月清辉隐去,黑云翻墨,笼罩城池,西风抖开风伯扇,风雨一时俱来。
宗训:“下雨了,大人,先回吧,勿让屠破浪久等。”
徐牟低声叹道:“时机稍纵即逝,错过就不能再回头……”
雨流如注,西风于千万雨丝中穿行,犹如弹奏行军破阵曲。夜鸦栖于林,复被急促的脚步惊扰,雨夜里一人匆匆穿过树林、经过外围的拒马桩、路过数座哨楼,到得石寨最内围的小楼前。
“爹!”
王征梦中惊觉,翻身坐起,但见门外雨帘之中,站着一个湿漉漉的人。
王慎脱下为雨水浸透的蓑衣斗笠,浑身滴水,一步跨进屋内:“爹,我回来了。”
岸边,海浪乘风而起,犹如巨鲸展鳍,拍碎在礁石上,声势震耳欲聋。黑风怒号,遮云蔽月,一旁遮雨岩下,有一团微弱的柴火。
火堆边,寸刃盘膝而坐,默然凝视手掌心上的数道白痕。这些痕迹杂乱无章,寸刃却看得很仔细,仿佛那是龟甲上的烧纹,暗藏了玄机。
但那其实是翦英留给他的剑伤。
寸刃以手握拳,再摊开,白痕便都抹消了。
他伤不了翦英,翦英也伤不了他。二者犹如天地间唯一的一对石头,只有两败俱伤同归于尽,才是这一场针锋相对的结局。
一叶浮舟穿过黑夜,停泊在岸边,静悄悄地将大海与风雨破为两半。舟客上岸,浑身裹挟黑气,不辩真容,凭着直觉向寸刃所在的遮雨岩走来。
他所经之处,无形剑气斩开岩石、斩碎海浪,沙砾为之深陷,迎面一股刺人双目、逼人落泪的凛冽之风。
寸刃起身,一手拔剑。
“下雨了。”江宜伸手,接了满手水珠。
风吹得屋内烛火飘摇欲熄,狄飞白想要关窗,蓦地江宜却道:“你看东边是什么?”
东边天空亮起几道闪电似的光芒,却没有听见雷声,闪光更无规律,犹如穿梭的银蛇。
狄飞白道:“又是那天的剑意!”
二人从池州打到东郡,又在今夜的大雨中交手。
江宜稍看了一会儿,取了把伞与一件蓑衣:“徒弟,我出门一趟。”
“你要去找他?!”狄飞白立刻反应过来,“我也去!”
“不。”
江宜穿上蓑衣,将伞夹在腋下,看上去像一个星夜兼程的赶考书生:“说不定找不到人,我也不晓得何时回来。你留在这里。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请他等一等。”
江宜撑开雨伞,步入瓢泼世界。
四面犹如悬泉瀑布,轰鸣不断,三千雨水倾打在伞面,又顺着江宜脚边坠入深渊。江宜撑着一柄独伞雨夜前行,恍惚是误入了异度世界,唯有他脚下的一块实地,而天水不断坠落,洗练着万事万物。
眼前的雨帘深处,不时亮起光芒,犹如指引他前行一般。
那光芒吸扯着空中的水珠,无以量计的雨滴随着一式挥出,聚为一道波光粼粼的弧。飞弧斩来,拖着尾迹撞破密集的雨丝,在江宜面前碎为一片清新的水汽……
云销雨霁。
风清气爽,雨后的空气直透肺腑。犹如一只巨手扯去了遮盖银河的帷幕,头顶星河闪耀,亘古不变的星盘徐徐移动,十八星曜飞躔宫度,天机于一刻隐现。
一只白鸟飞掠过头顶,在不远处的滩涂敛翅降落。
江宜低头只见地面上无数道裂纹,有的裂纹阔而浅,犹如被巨剑拖行,有的裂纹狭而深,犹如被剑气贯穿。而裂纹的汇聚点正在白鸟降落之地。
蛛网的中心乃是一座深坑,海水正顺着裂隙缓慢倒灌。坑底积郁起一汪浅淡的蓝。
寸刃泡在海水中,无知无觉,眼中唯独倒映黑夜与星空。
时间仿佛在一眨眼间过去了很久。直到飘落在他面颊上的雨丝消失了。
一柄伞遮住他的视线。寸刃偏过头,看见一个披着蓑衣的小孩。
“是你啊,我找了你好久。”寸刃说。
小孩笑笑不说话。展开的眉眼一忽儿变成少年模样,一忽儿又变成唇红齿白的青年郎君,面容隽逸而清朗,犹如一面精雕细琢的玉壁。
“你都长这么大了。”寸刃注视着江宜,感叹似地说。

第89章 第89章 青女
寸刃出了会儿神,终于清醒过来,眼前确实是江宜的面孔。翦英退去前的一击令他心神不宁,有片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江宜一身湿漉漉的雨披,蹲在坑边,撑伞看着他。雨已经停了,只有细微的雨丝飘荡。
寸刃蓦地记起,想试试江宜身上有没有被雨水打湿,抬起手才发现自己已经湿透了。
“你怎么在这?”
寸刃从坑底坐起来,江宜眼看海水将他面色泡得发白,形容十分狼狈,还从未见过残剑与半君落到这步田地。无论是何险境,他二人都保有游刃有余的风度。现在想来,应当是从前种种都不值一提,并不算真正的危险。
“我见海边有剑虹现世,想是你在这里,就来看看。”
寸刃起身,一缕清气灌顶,将他浑身水汽逼出,复又恢复一身干爽。江宜收了伞,随他步出坑外。寸刃一手在江宜颔下摸到绳结,解了蓑衣拎在自己手里,信手拂去江宜身上的潮气:“夜里着实下了一场大雨,没淋湿吧?”
“没有,很快就放晴了,”江宜道,“前日在池州城外,也是你与翦英么?”
二人漫无目的,沿着海岸踱步。寸刃应了一声。
江宜说:“你那日同我说,虽无法伤到翦英,却可以捉住他,此事当不难解决。想不到,这会儿仍僵持难下——池州城外我遇见了青女阁下。”
“哦。”
“祂说不忍见居住了数百年的地方毁于翦英之手,盼望能有办法收服翦英。或许唯有找到翦英这个人的过去,才能消解断剑的执念……”
江宜乃将那日青女的一番话转达给寸刃。
青女认为,寸刃迟迟不能捉拿翦英,乃是因他起了胜负心。每逢二者相遇,都一心斗个高低,将除此以外的一切事都抛诸脑后了。
寸刃听了只是笑:“言之有理。”
江宜担心他心中不悦:“青女说祂的本事不如你,若是连你都没有办法,就无人能阻止翦英了。”
寸刃道:“青女不善战,祂的职责是正四时之序,顺十二之月。各司其职,无所谓长短。也许正如祂所说,我被好胜之心蒙蔽,才会忘记最重要的事情……”
江宜见他似在思忖,就没有出言打扰。一时默默走了数十步,方听寸刃叹了口气:
“青女是想借你之口提醒我。祂既已如此说了,我不可执迷不悟,眼下看来,再与翦英一味争斗下去并不会有结果,还是暂且先冷静下来罢。”
江宜心想,寸刃原来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也许残剑与半君并非只是他假装扮演的凡人,而都是他人格的一部分。执剑的神君,心性却是温和的。
“那么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江宜问。
寸刃道:“打算?打算跟着你,不知方不方便。”
江宜:“……”
清晨,天光熹微。狄飞白守了一夜没等到人,早晨准备下去填肚子,一开门看见江宜与一落拓浪客相偕方从外面回来。
那浪客两袖洒然、一身轻松,眉宇十分英朗,顾盼之间气度天成,正是狄飞白曾见过一面的寸刃。
原来寸刃说没有打算就是真没有打算,要他不与翦英争斗,他却也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什么也不做,顺其自然,听天由命。本来他还有一桩任务,就是保护江宜,只因被翦英耽搁了。于是决定接下来一段时间,就跟在江宜左右,等待灵光一现,赐予他解决掉翦英的办法。
江宜却不知道是什么心情,脸上神色十分古怪,狄飞白问他:“你捡到钱了?这么高兴。”继而又看见寸刃,立时变得警惕:“是你。”
他猜到江宜夜里是去找寸刃,却没想到会把人带回来。
寸刃道:“又见面了,狄小弟。”
狄飞白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早饭也不吃了,三人关起门来。
“是这样的,”江宜说。“寸刃这段时间会和我们一起行动。”
寸刃纠正:“不是这段时间,是一直。解决了翦英的事,我就不走了。”
狄飞白震惊:“一直?不走了?你想做什么?你究竟何方神圣?不,等等——”
寸刃与江宜看着他。
狄飞白自有看法,忖度了良久,说:“应该说,是你们究竟想做什么!你和那个骚气的风伯、且兰府的雷公,还有那个据说是霜神的老太婆,是一伙的。你们一路跟着我们,暗中观察,每次都在重要关头现身,引导我们做事。若说没有图谋,三岁小儿都不信!还有那个风伯,虽说现如今我跟着江宜乃是因我自己愿意,但当初祂强迫我与江宜同行,其中必定有鬼!”
即使面对诸位神通,狄飞白的脾气也毫不愿收敛。
寸刃答道:“屏翳、丰隆与青女有什么图谋,我不知道。但强迫你同行保护江宜,是我的主意,希望你不要介怀。只因那时我大意身死,不得不抛弃残剑的身份,剩下江宜一人独行,十分不安全,方才请你随同。之后我虽化身半君,还是难逃一死。肉体凡胎过于脆弱,我时常把握不好,一不小心就被弄死了。”
狄飞白:“…………”
狄飞白心神大受动摇,甚至不知道究竟残剑、半君与面前的浪客寸刃乃是三位一体,还是当初风里抽他耳刮子的是寸刃而非屏翳更令人震撼。
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江宜十分同情他,解释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你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也不知天机之窔奥。说什么图谋不图谋的,天人那是指点我们罢了。”
“……”
狄飞白问道:“屏翳收风,丰隆降雷,青女履霜。不知道阁下又是个什么神仙?”
江宜也很好奇,遂竖起耳朵。
喝罢茶水,寸刃说:“我是什么神仙……你看好了——!”
抬手,袖中一团光芒爆闪,狄飞白捂脸大喊:“眼睛!我的眼睛!”只见那光芒持续膨胀,射出驿店,越滚越大,照亮半边天空,便连太阳的辉煌都被压制,方圆百里俱能看见这白茫茫一片,犹如无瑕的雪原。这天号称二日同辉,永载府志……
在驿店住了三天,江宜估计中会前来拜访的人终于来了。
宗训一连忙碌了三天三夜,总算将一切布置妥当,来找江宜。他知道徐牟派人请了几次,都被狄飞白冷眼拒绝,不过仍有地方要请教江宜,这次前来,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咦,你不是那个浪客?你怎么也在这?”
寸刃十分闲适,与江宜各据罗汉榻一隅看书,手边一杯茶水,因江宜时时留意添续而始终保持在适宜温度。狄飞白独个儿在不远处的交椅上打坐,膝上横着牙飞剑,面上带着一种时而茫然时而羞耻的神情。
宗训:“…………”
江宜道:“宗先生,请坐。你来所为何事?”
宗训犹豫道:“这个,寸刃兄为何出现在此?”
江宜道:“寸刃兄是我朋友,宗先生不必有顾虑,有话但讲无妨。”
宗训困惑不解,他知道江宜乃是与他同一天遇见寸刃,此人来历成谜,目的不明,怎么就忽然和江宜成值得信赖的朋友了?
不过,江宜既然都如此说了,他对江宜那是五体投地,更相信江宜不会拿正事开玩笑,也就不多顾虑,直言道:“多亏了大师的计策,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屠破浪以为王征投靠朝廷,为求保命,他自己交代了王征在陆上的几个联络点。风声想必也已经传到王征耳朵里。他遭盟友背叛,不会善罢甘休,两方相斗,总制署尽可坐收渔利。届时只需将申三是为王慎所杀的消息放出去,所有与王征合作的黑商伙帮就会明白,王征已被招安,乃是替朝廷清剿他曾经的同伙。到了那个时候,王征失去人心,不降也得降。徐大人只需再唱个红脸,王征之祸便不费一兵一卒地解决了……”
房中安静半晌。
狄飞白听得入神,似乎也对此事的结局颇为赞同,点了点头。
江宜不说话。寸刃却没听懂,问:“王慎杀了人?这与王慎杀人有什么关系?”
宗训道:“哦,你不知道?这是大师的安排。原本王慎被关进龟狱,万事休矣,我都不存希望了。大师却神来一笔,让狄少侠将王慎救出来,带他从池州逃跑。我们探得池州屠破浪乃是王征的合伙人,他三弟侵占了池州周家的族地,周家乃是王慎的母家,因此特意让他做个见证。王慎血气方刚,心思简单,不曾怀疑是局,加之对申三心生仇恨,一怒之下就把申三杀了。”
寸刃:“……”
狄飞白承认说:“我故意激他,以为他不敢在逃命途中多生事端,不过王慎对自己母亲的家族却有几分真情实意。我只当他是去痛扁申三一顿,没想到,等我到场时,他已经把人杀了。”
“杀了更好,”宗训说,“之后狄少侠把申三的人头交给我。屠破浪见到人头在我手中,自然就会明白,申三之死是总制署与王慎合谋所为。王慎什么都不知道,直到他回到横屿王征身边,都对大师与狄少侠十分信任,绝不会打草惊蛇。呵呵。”
宗训一笑,表现出十二分的狡猾,他本来就一脸狐狸面相,此时更有一种轻蔑与嘲讽。
寸刃问他:“王慎之后会怎样?”
宗训道:“这我怎么知道,他的局已经结束了。”
言下之意便是,王慎的价值用尽,之后的事没人在意。
寸刃看着江宜,眼神有些奇怪。
江宜还没反应过来,狄飞白说:“若我是王征,被自己亲儿子卖了,肯定气得要死。是个枭雄就杀了王慎撇清关系。不过就算他这么做,屠破浪那些黑商也不一定会相信。总之,王慎肯定不好过,他算是亲手把自己老子送进了进退维谷的局面当中。”
“不错,就是这样。”宗训说。
一时四人又都无话可说。
只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寸刃拈起茶杯,方注意到杯中无水了,江宜执壶给他添水,寸刃却将杯子推开。
气氛十分古怪。宗训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儿听得江宜说:“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第90章 第90章 水心
宗训说回正题,原是特意来提醒江宜等人这几日不要出门,以屠破浪为首的黑商与王征在东郡等地的据点必起冲突,这些人皆是心狠手辣、没有道德感之徒,最好不要卷入他们的纠纷中。
他与徐牟颇为看重江宜,之后的计划原也想让江宜参与进来,单看他对待王慎的态度,似乎并不排斥做幕后谋士。只是今日前来,这三人的态度都很奇怪,狄飞白低头擦拭牙飞剑,寸刃沉思不语,江宜则望着台案出神。
宗训心中揣测,也许这三人之间还有什么事,于是也不再提别的,当下告辞了。
海寇的据点于东郡、池州、江宁等地星罗棋布,伪装成渔民、当铺、茶寮、酒肆,等闲不易分辨。江宜虽听了宗训的话,却没当回事,毕竟城中住民数以万计,倘若徐牟把握不好局面,岂能轻易引双方交恶,置黎民百姓于危险之中。
没想到他果然是有点运气在身上,这日走在大街上,忽然头顶就是一声暴响。抬头一看,路旁瓦肆塌了,房顶稀里哗啦倾塌下来。
江宜与狄飞白皆愣着,只有寸刃反应过来,一把搂过江宜:“救人!”
狄飞白回过神,腰间飞剑出鞘,指天一划。数道剑光穿梭,将瓦顶碎为齑粉。尘埃落定,街上行人有惊无险,只见废墟里冲出来数个灰头土脸的人物,小巷中钻出一行打手追逐其后,口中嚷道:“抓住他们!不能让他通风报信!”
逃跑中一人甩手放出烟火信号。
道旁民舍檐后嗖来一箭,擦断引信。又是一箭直奔放信号的人,正从寸刃身前飞过,为他手起刀落劈落两断。
江宜立即看见,民舍屋檐上匍匐的卫兵起身,远远注视寸刃,后不知谁给了命令,遂没有发难,抽身撤退了。
赶来的打手将跑路的几人齐齐压下:“就是这几个人!带走!”
复又几人跑去废墟里搜查遗漏的。这间瓦舍原是裁缝铺,经营了五六年,除却老裁缝,平时有十来个学徒,人员流动频繁,邻里都认不全人。人群既惊恐又好奇,目睹裁缝铺的人被众打手捉走,跑去报官的人迟迟没有回音。
那支被暗箭射下的烟花掉在路旁,江宜捡起来,底部是一团小小的貔貅兽印。
狄飞白拍去身上灰尘,也凑过来审视。那团印记与王慎佩剑上的如出一辙,显见就是王征一伙海寇用于通风报信之物。也许是屠破浪向徐牟揭发,徐牟的人伪装成打手掀掉了此处窝点,也许是屠破浪为报兄弟血仇,亲自动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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