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by麦客
麦客  发于:2025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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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声落定,手中瓷杯碎成瓷粉。将粉末一扬,犹如一个号令,众家丁立即行动,将茶座团团围拢。
瓷粉撒向狄飞白面门,晶莹闪烁犹如一抹温柔水痕。
狄飞白闭目偏头,侧颊上霎时划破一道胭脂色的红痕。
狄飞白一抹洇开的血:“那可真是抱歉了,事先不知道你们兄弟要同生共死。你弟弟死了,你这个做哥哥的,需要我送你一程么?!”
他运掌拍向茶几,三尺长的厚木几案翻身而起,迎头砸向屠大老爷。却是急雨般一阵响,几案为之一阻,震碎成数截,正面木板上密密麻麻钉着无数袖箭毒针。屠大老爷手中一支小筒,漆黑的筒口正对着狄飞白。
“使暗器?!”狄飞白伏地滚身而走,成片的枣核钉没入他身后地板。
牙飞剑跃出怀中,惊鸿一现,斩翻十数只手腕,家丁哀嚎摔倒大片。屠大老爷又放毒针,针雨绞杀得自己人也中招不起,狄飞白藏身柜台后,趁得间隙,猛然杀出想抢屠大老爷一个措手不及,然而迎面却是凌空一鞭,重重抽打在牙飞剑上,抽得长剑几乎脱手。

第85章 第85章 屠破浪
后门把守的家丁去前厅助阵,院里无人看管。王慎自二楼后窗潇洒跃下,回身,见江宜小心翼翼顺着雨檐滑溜下来,一屁股摔在石阶草苔上。
王慎:“……”
“快走。”江宜浑不在意,爬起来就走。
二人自角门遁去,出得巷口,看见福云居正门大街上不少人驻足看热闹,长街尽头官差疾走呼和。
二人各戴一顶斗笠,压低帽檐,离开人群。
王慎道:“我从没离开过横屿,我爹也不怎么差我办事,不过我知道他在池州有个联络点暗中往来。或许可以安排船只,送我出海!”
福云居,堂上桌椅条凳尽在打斗中毁坏,屠破浪一根长鞭甩得虎虎生风,于地上笞开一条深刻的痕迹。百兵之中一寸长一寸强,狄飞白的三尺青峰一时近不得屠破浪的身。不过,那条长鞭舞开,便连众家丁也难以靠近。
狄飞白轻盈腾挪躲避,静观屠破浪舞鞭的轨迹,十分杂乱无章。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脚尖挑飞一坛子,劈掌送去给屠破浪。
屠破浪乱鞭毁之,陶片炸开,一坛胡椒粉兜头淋下来。
狄飞白趁机抖开剑影,扫倒大片,抢出门外。屠破浪双目酸涩流泪,强睁不开,大喊:“别叫他跑了!”
众人迎头赶上。
门外拴马桩套着过路旅人的坐骑,狄飞白一剑斩断栓绳,跨身而上。待回头,只见堂上乌泱泱众人,呛咳不止,齐向他冲来。
“哈哈哈,”狄飞白大笑三声,“我走也!”
语罢剑指梁柱,一式气贯长虹,摧得客店门面倾塌下来,激起满地烟尘,拍马绝尘而去。
客店堂上,屠破浪怒极跳脚:“给我追!决不能饶过他!”
前门已塌,众家丁一拥而上,奔去后门。一人到得屠破浪身边,汇报道:“一刻钟前有两人从后巷离开。店家说,是与那剑客同住一屋的。”
屠破浪人前暴躁,人后却冷静下来:“那剑客出手,为的就是掩护他家少爷离开。你让人跟紧了,看看他们是去哪里,最好把人一网打尽!”
王慎带着江宜一路往海滨去,池州码头生意繁荣,铺面林立。两人进得一间当铺,当中只一个杂役在洒扫。王慎怀中摸出四方晏平剑,以护手处雕花兽首蘸印泥,在草纸上烙下一印,交由杂役转承掌柜。
片刻钟后掌柜亲来相迎,将二人请到里屋去。
王慎剑上的貔貅印是他爹王征的私钤,见印如见人,乃是王征传话的凭信。掌柜一见之下不敢怠慢,忙问王老板有何吩咐。
“你的人可有渠道联系东极岛?”王慎问。
“阁下是送物还是送信?“
“送一个人。”
掌柜神色一紧,出去找人协调,回来说:“有条货船傍晚可以出海,最近码头有人盘查,如非必要,不建议此时去东极岛。”
“这就是最紧要的事。今天傍晚我随船走,你且找个安全地方供我们歇息。”
掌柜将王慎江宜二人带到当铺后宅住屋,辟了两间干净客房,又叫人烧了热水给两位贵客接风洗尘。江宜一并推辞了,王慎正要放松,见江宜心事重重,一拍脑袋对掌柜的道:“对了,还有件事要麻烦你。不要声张,帮我在城里找一个人……”
时近日落,王慎吃饱喝足在房中养神,江宜院中独坐,卷起一截衣袖,鹅毛笔在手上记录几日来的见闻。
狄飞白一身狼狈,被掌柜带着进小院里来。
江宜将他上下端详一阵:“幸好没有受伤。”
狄飞白衣襟凌乱、发冠歪斜,身上一半是水一半是泥,眼见是经历了一番恶斗。甫一入座端起茶壶就猛灌一气。
“追我的人不多,”狄飞白喘过气来,说,“我想是有些人跟上了你们,知道我只是个饵。我在河口将他们甩掉,返回城中就遇见了当铺的人。王慎呢?”
“王慎在休息,等待旁晚出海。”江宜回答。
二人心照不宣,各自沉默一阵。树影东斜,时辰到了,王慎从房中出来,掌柜的找出三只斗笠,遮头掩尾,差遣一杂役领路,另辟蹊径走无人处到得货船停靠的岸边。
其时夜色初现,码头多是回程的渔船,船员上上下下忙碌,一时不好避人耳目。
数人在路边棚舍稍坐,但见晚霞如火烧,远处江面血样赤红,云霞散成绮,如照金翡翠。水冷风清,夕辉灼然,睹之可叹。
王慎触景生情,离别前赠言道:“先前我因蹲牢一事,迁怒于江先生,实属不应当。正所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如今得二位相助,救我于非命,又亲送我返程,方知道江先生是真诚之人。此一别江湖难再见,这份恩情我却是铭记于心,日后江先生与狄兄弟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王慎但凭差遣!”
他说得十分恳切,江宜一时语塞,狄飞白接茬道:“漂亮话谁不会说?只看你愿意做到什么地步……”
狄飞白惯于泼冷水,正嘲弄,忽然眼前光影一闪,只见海天尽头火烧云一团炸开,半边天空映照得透亮,犹如混沌的阴阳鱼眼。
码头骤起骚动。
天穹好似溶解的彩画,一支无形巨笔在其中搅弄风云,令人目眩。目极处一道细微的白线横过天际,渐渐蔓延扩大,天幕裂为两截,罅隙中透出一阵锋利割面的长风。
“这是什么?天生异象么?”王慎惊惧不已。
连江宜都说不好是什么,却是狄飞白一阵哆嗦,开口说:“这是……这是剑……”
二人大惑不解。
狄飞白道:“你没有感受到么?风里的剑意!”
江宜这才知道,狄飞白是激动得颤抖,那道天裂里吹出来的风刀霜剑,犹如世外之人的激战,泄漏了一二大道奥义,为凡夫俗子所窥见。朝闻道,夕死可。
霞云如同一面敲碎的玉璧,为无形之剑切割零落,顿时散作一片夜色。海风里的剑意如凌乱的三千发丝,乱麻一般砸人脸上。
狄飞白紧闭双目,体味着其中轨迹,评价道:“这是一个癫狂的剑客,他的剑意志茫然,空有决心,却没有归宿……”
他闭着的眼睑为一片骤然亮起的光芒震撼,睁眼看去,正是一轮皎皎明月自天尽头升起,月华如流将夜空洗刷殆尽,一切残星与剑痕褪去,唯余满月当空,如明镜悬于头顶映照出浮世百态。
狄飞白嘴唇颤抖,难以自抑。
“神仙打架,已分出胜负了么?”王慎问。
“不,”狄飞白低声说,“如果你看不明白这轮明月的意味,将来于剑一途,也不会有值得一提的成就了。”
江宜见他这样子,忽然想起狄飞白师从道长所学的剑法,便有明月出海这一招。再看海上明月,虽然如水温柔,其盛大的光辉却悄声抹去了先前那道凌厉长风所存在的一切证据。
徐抽寸寸刃,渐弯屈屈肘。
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
狄飞白犹如内心受到动摇,再不发一言。
江宜与王慎对视一眼,俱很茫然。但见东方海天一线处,拉开一道白线。白线逐渐向着海岸扑来,声势浩大,引得码头地面震动不止,俶尔化作一面接天连地的浪墙,以极快的速度压向码头。
一时间惊声连天,众人奔走四散,船只在惊涛骇浪里沉浮不定。
“糟糕!”王慎慌忙要躲,却见狄飞白与江宜纹丝不动。
“你看!”江宜一指道。
王慎顺指看去,那白墙拦腰半截被气劲切断,一半重没入海,另一半仍照着码头落了下来,却去势已尽没了劲头。
王慎忙以衣袖盖脸,挡住海水,余光里看见狄飞白动了,一手在腰间抹过,缓缓抽出一道银亮的长锋。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跨海斩长鲸,挥剑决浮云。
巨浪扑来,直在狄飞白剑锋之前分流化去,仿佛难以撄其锋芒。此时便是他挟剑指天,天门亦将为之洞开。
浪涛破碎的水汽喷洒在王慎面上,他只恍然不觉,震惊失神。若说劫狱的狄飞白一夫当关武艺卓绝,令他心生向往想要请教一二,眼前的狄飞白身上却有一种超出凡俗的气场,不是等闲可以挑战的。杀人之剑,与分海之剑,非水平高低,乃是境界的不同。
王慎一向偏向虎山行,此时在狄飞白面前却萌生退意。
海浪退去,明月将隐。妖风与天痕尽皆消散。
码头一片狼藉,船只或者为湍流带离岸边,或者为巨浪拍翻。当铺安排的货船龙骨出现裂痕,今夜无法出海。
众人只在讨论方才惊天一幕,道是短了哪路神仙的供奉,招来了惩罚,全然顾不上清理损失。
三人只得先行返回当铺,且待明日情况好转再另外安排。
狄飞白犹神飞天外,兀自琢磨不定。王慎也失魂落魄,不知心中想些什么,回到屋中就关门自闭,不与二人交流。
江宜方想宽慰他,多等一日也未必生变,只得作罢。他在岸边被水汽洗了一遍,正觉浑身发软,瘫在天井的竹椅上晾晒自己。狄飞白蹲在旁边,若有所悟,问江宜道:“方才在海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86章 第86章 青女
“你却拿这话问我?”江宜奇道,“我见你码头悟道,似乎有所参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狄飞白思索说:“我记得你说过,泥丸百节皆有神,一花一草都可以封正。那么,剑也可以封正,剑客也可以成神?”
江宜不由得怔住,这话令他眼前浮现出金山下残剑的模样,然而彼时的残剑,已成月下仙。残剑虽说过与狄飞白一样的话,话里的意味却不一样了。
“我师父说过,剑里有死亦有生。我的剑是杀人的剑,杀人剑比不上活人剑,古今至高的剑意,诞生于天地初开之时,盘古一斧而令万物生。今夜的天外一剑,似乎有其相同之处。先是一阵狂风摧折,之后明月出海,抚慰众生,若要我说什么样的剑客能拥有这样博大包容的胸襟,非是剑神不可!”
“你师父我可没说过这种话。”
“不是你,是我那个大师父。”
“大师父挺有水平的。”
“……”
狄飞白认真讲话被敷衍,气得翻白眼。
江宜说:“不是我敷衍你,我却没学过武,不懂这些机枢。不过,寸刃这些天正在池州附近,若遇上他你可以讨教一二。”
狄飞白哼声:“他?腐草之荧光,怎及天心之皓月。我承认他有两把刷子,不过比起今夜那……”
“那是他跟人打斗,引发了天生异象吧,若我所料不错。”
狄飞白:“…………”
江宜:“唔,你还记得我在东海遇到的那位怪人舟客?实则那人乃是一柄断剑化为人形,无意无识,不好不坏,只凭一腔执念游荡人间,有时会给世人带来麻烦。寸刃领命镇压此人,追着他从横屿到了池州,据我所知,二人时有交手,但胜负不明。”
“断、断剑?剑化人?那是什么?一种像石妖、山鬼一样的精怪?”
江宜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寸刃也正在调查他的来历。清浊二气分判,万化禀生,神仙人物皆出其中。譬如石公、山主,乃天地启其灵智、造化赋其躯壳,得道而为一方神明。断剑却一半为自然取材,一半为主人锻造,是二者共创的造物。它的身躯在轮回之外,心智却在轮回之中。这样的东西,千百年也未见得。”
“便是那些天材地宝、国之重器,也不曾有灵智?”
“形而下乃谓之器,无所取乃谓之材。形而下且无所取者,谈何有灵智?”
狄飞白怒道:“我一生追求武学极致,自以为有所获得,却只是砍砍柱子、杀杀人。凭什么有的东西可以生而为剑,天然就能一击而引动天地异变!与生俱来的,也谈得上公平么?!”
他一怒之下将牙飞剑拍在桌上。
剑上犹带着码头悟道时生出的一缕锐意,令石桌裂开一隙,正如天之痕。
江宜并非不能理解狄飞白的心情。敬奉神明是一回事,面对神明又是另一回事。当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成为一种现实,追逐太阳之火的勇敢飞蛾就成了渺小的蝼蚁。在那些天生的存在面前,凡人的一切行径都奄忽若飙尘,不值一提。
“那么寸刃呢?他又是什么?”狄飞白问,并且心中已有了预感,不过江宜却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还与他一副旧识态度?”
江宜默然。寸刃只与他相交,却从未相知。
狄飞白冷笑:“他能与那剑人战得平手,当然非等闲之辈,原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翌日天明,依旧往码头去。波平浪静,是出海的好时机。
但见岸边一派怪异景象,城民抬来数座神像,遥向海天祭拜,又有乡绅富商请来的道士打醮,烟熏雾绕,香火迷眼。
三人到得货船一旁,边上一路人说:“狄少侠、大师,好巧。王少爷,别来无恙。”
王慎脸色大变,这人居然是宗训。
宗训青衫撒扇,狡黠一笑:“王少爷,莫紧张。宗某今日非是为公事而来。池州码头的异象,一夜之间传得沸沸扬扬,我也来看个热闹罢了。碰巧遇上,是大家缘分未尽。”
王慎面上阴晴不定,只怕落入陷阱,心生戒备四下环顾。
宗训无辜摊手:“我没有骗你。当真是一个人来的。不信,你看我们周围有埋伏的士兵么?有这位狄少侠在,我就是带五六十个人手也不够用吧。”
狄飞白心情复杂,嘴上仍回一句:“你知道就好。”
宗训一笑。
王慎见二人有来有回,并未针锋相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宗训为打消他的顾虑,好一番苦口婆心,陈述徐大人的不得已,道是自己心有愧疚,诚意请来王慎,却因事态不得已将他囚禁在龟狱。
“徐大人是有心弥补,否则怎会轻易放你离开。虽则狄少侠武功盖世,狱卒毕竟人多势众,那日若是望楼放箭,只怕二位也难全身而退。王少爷,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慎不想听他花言巧语,然而那日越狱,的确是宗训赶来,喝止了狱卒的围攻,这是不争的事实。
“今日就当作我是来告别的吧,王少爷,祝你此行一帆风顺,平安归家。”宗训说。
王慎冷言冷语:“若非你与徐牟出尔反尔,我怎会遭此劫难?多说无益!”
他上得货船,本是为躲避水路盘查,特意安排他藏身货舱,然此时已与宗训见过,王慎心里梗着一口气,不愿露怯,竟然直身立在船头。与江宜、狄飞白一一道别后,强作潇洒姿态,浮水而去。
三人站在码头,目送货船渐行渐远。
几经波折,王慎总算全须全尾地返回横屿了。
狄飞白谓宗训道:“你先利用了我一次,我劫了龟狱,就当扯平了。徐牟若是心里有数,就别找我麻烦。”
宗训拱手道:“哪里敢。在下心里有数得很。若非大师献策,又怎能不动声色化解了风波、平定了海乱?总制署欠少侠与大师大大的人情,别说找麻烦,二位在我们东郡那可是贵客。”
江宜脸色平淡,回道:“事情还未结束,话不必说太早。我们就到此为止了,之后还有劳宗先生安排。”
“包在我身上。”宗训答应。
江狄二人与宗训分别,码头漫步。
送走王慎后,俨然不必再小心翼翼躲避通缉。
狄飞白道:“那些人还跟着。”
江宜说:“是你的尾巴?”
“怎可能?”狄飞白不屑,“我在河口就甩掉了。应当是你们离开福云居时带上的。一路跟到当铺,又跟到码头。王慎的行踪都在屠破浪掌握中。他不发难,估计是知道了王慎的身份。”
二人从游行的队伍中穿过,身边俱是衣着戏服、涂抹花脸、耍刀弄枪的武生,箭衣褶袴、战裙黄帔,蜡枪一舞褶裙飒然甩开,明翠的颜色遮去半边青天。
“王慎此人,却是没心没肺,对我们不曾有过疑心。想他老爹那种人,居然养出这样的儿子。”狄飞白说。
江宜叹气。
眼前花花绿绿,群魔乱舞,唱得人眼花缭乱,心生烦闷。江宜晃眼见人群外似乎有人正盯着他,一时不留神,武生的把式招呼过来,狄飞白一步上前挡开:“当心!”
队伍过去,人群亦随之移动。
江宜回头看去:“唱的是出什么戏?”
“我哪知道。”
忽然他又看见那个人,就站在不远处,牢牢盯着自己。却是个勾肩驼背的老妇。
“那是谁?”狄飞白问。
江宜茫然摇头,只见那老妇抬手招了一招,要他过去。
“我陪你。”狄飞白说。
江宜心中生出熟悉感觉,仿佛在哪儿见过此人,一时又想不起来。那老妇站在人群中,却似乎格格不入,与四周隔绝,犹如一个独立的符号。她在眼前却又不在眼前,在远处也在近处,在彼处也在此处。好似分散而充斥的,又似凝聚而整体的。
“你且等我一会儿。”江宜朝那老妇走去。
老妇外表寻常,不足为道,只是有种神奇的气质。她脸上是漠然神色,嘴角平直,双眼不似老人一般浑浊,而十分清透明亮,当中空无一物,犹如一片白茫茫雪原。
江宜本已没有记忆,然而见到那双眼睛,忽然灵光一现。
“青女阁下?”
老妇说:“我们见过两次,看来你没有印象。”
江宜汗颜,他只记得在先帝殿前见过一次,确实也没怎么注意,当时他一心都在寸刃身上,又被二人谈话内容吸引,忘记了青女的皮囊是何模样。
“你见过我两次,我却见过你三次。”青女说。
她跟在戏班子队尾走动,江宜不得不随她,青女自然挽住江宜一臂,犹如一对寻常祖孙。江宜回头找见狄飞白,二人相视一瞬,狄飞白遂自寻乐子去了。
“曾经世外天圆光池畔,我见过小时候的你。”青女说。
江宜:“…………”
“你小时候没有现在这副精明样,是个呆头呆脑的小子。凭我心意,自然是聪明人办事更牢靠,不过,最终还是决定找一个心甘情愿的人。”
“心甘情愿的人?”
“现在看来,是我走眼了,你是可塑之才。凡人有言,内秀于心,大器晚成。美玉之材,候时可见。”

“您说来此是为了一件事,不知是何事?”
青女道:“不必这么客气。你我虽是初见,对我而言你却是故人。我来此自然是为了寸刃与剑鬼之事。”
“这么说,昨夜海上异象果然是他二位引发的。”
青女道:“寸刃有八百年修为,却不能奈何剑鬼。不是因为剑鬼的修为更精深,只是它来历特殊,自身已是金刚不坏。世上有攻无不克之矛,亦有无坚不摧之盾。寸刃若是那支矛,剑鬼就是那面盾,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唯有两败俱伤。”
江宜骇然。
寸刃说得轻巧,江宜只当捉拿剑鬼虽是棘手,却非绝境,如今听青女所说,竟然已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江宜说:“可十五年前,不正是寸刃将翦英镇压在定海枪下?”
青女看他一眼,江宜不知自己说的哪里有问题。
“翦英……翦英是一个人的名字,若说那把断剑,它的剑铭是水心。十五年前寸刃将断剑交到我手里,我曾看见剑镡处刻有此二字。”
江宜喃喃:“幽匣狱底埋,神人水心守……”
青女道:“水心剑是王者之剑。昔年秦王置酒河曲,有金人自水心奉剑而出,令君制有天下。百年之后李氏代秦,水心剑下落不明。如今重见天日,却成残躯。历代持有此剑者,都非泛泛之辈,主人的品格犹如砺石,不断打磨水心自己的剑心,待得它修出成果,就是今天这副模样。江宜,我问你,你觉得谁是天下第一剑客?“
江宜默然。
天下第一这个问题,正如狄飞白所说,后来者无算,岂知未有超越前辈之人?便是前朝,亦有圣人无名。大道至隐,天下至高的剑意也许藏在一花一草一飞叶之中,而非出自鼎鼎有名的剑客手下。
不过,他转念一想,答道:“李桓岭?”
青女幽然道:“李氏继统,收四海百兵,聚之名都,铸以为名剑阙。阙剑大名,已然胜于为他打天下的定海枪。李桓岭便不是天下第一剑客,他也拥有天下第一剑。寸刃将水心剑镇压在天下第一剑之主的大殿下,无心之举令其剑心日夜受到磨砺,十五年后剑心大成,早已不是当初的懵懂小儿,今当刮目相看。寸刃若不能勘破实相,则难以拿下水心。”
“原来是误打误撞,助了翦英修为,”江宜思索一阵,说,“可我知道寸刃境界十分高绝,他未尝不能看出翦英的变化?”
“只怕寸刃为执念所蒙蔽,看不透自己的内心了。”
江宜一愣。
青女手挽着他,步过漫长海岸,游行队伍的喧闹逐渐到了尽头——一座土地庙。
青女说:“寸刃看水心,就像在照镜子。十五年前他虽然击败了水心,却为它所伤,这激起了他的战意。十五年后水心从他亲手布下的禁制中逃离,他虽声称要将水心捉回来,心中未必没有一决生死的念头。”
江宜道:“神仙亦有生死?”
青女远望土地庙,庙宇不知破败几时,颜色早已褪尽,与门前鲜艳招展的游行队伍,犹如一开一败一枯一荣。
“被人遗忘的神会随时间老去,自绝于天地的神则会死去。人之将死,其强烈的情感仍将依托秽气留存世间,神仙之死则其心先死。寸刃想彻底杀死水心,就必要先杀死它的剑心。同样的,若寸刃为水心击败,其剑心死去,神身也会随之崩解,化于清风,消散无形。“
脚下浪涛犹如朵朵白花,拍崖碎成星海。青女虽以佝偻的身形,行走于海天之间,却似有种神性。
江宜听得她说:“东郡是我喜爱居住的地方,道院陪伴了我八百年,我不愿眼见失控的水心将它摧毁。我之能力不如寸刃,若连寸刃都没有办法,只怕东海会毁于水心剑下。”
江宜问:“对付它,只有击败它这一个办法?”
青女不语,默然思索,道:“除非消除它的执念。”
“它的执念在于寻找一个名叫翦英的故人。阁下既然守着东郡道院有数百年光景,可有听说过这个人?”
青女道:“无名小辈,凡人尚不知其名,而况于神乎?你是天书玄台,这种问题就不必问我了。”
与青女土地庙前别过,江宜心神不定,随人群观戏直到游行散去。
回到先前与狄飞白分开的地方,看见他正在路边茶寮闲坐。
“现在去哪里?”狄飞白问。
江宜想了一想:“先回东郡吧,我想再去一次道院。”
二人遂回福云居,赔了马钱,取了前日寄下的马车,沿原路返回东郡。一路无事发生,没有官府追兵,也没有屠破浪的人找麻烦。
屠破浪此时正在申园之中,家人披麻戴孝,堂屋一应素白陈设,为横死的申三守灵。
申三的姬妾与儿女哭天抢地,要屠大老爷为他们报仇。
屠大老爷一声不吭,早知凶手已经出海离去。可他不能抓人,不能发难,甚至不能怪罪于其人。
手下探信归来,堂下使个眼色。
屠破浪敬了申三三炷香,起身离去。
耳室内掩门密谈,屠破浪问:“你亲眼看见他进了那间当铺?”
手下回道:“属下亲眼所见。他交给掌柜一个印章,掌柜的认得他,将他奉为上宾,鞍前马后!”
屠破浪脸色难看,一伸手。手下腰封里掏出一张草纸,递给屠破浪。
纸上赫然是貔貅图章。
屠破浪见之默然。安静良久,示意手下继续。
“属下还看见,他在码头与总制署的人见面。”
“你没看错?!”
“断然不会错!那个人是徐牟幕僚,叫做宗训,常为徐牟私下疏通。见了一面,他就上船走了。属下一路跟踪宗训,宗训出城之后就与总制署的骑队汇合,他带了一物,交给骑队护送,属下看见……”
“你看见什么!"
“属下看见,宗训交给骑队的,正是申老板的首级!!”
屠破浪眼前一抹黑,血色褪尽。
手下连忙扶着他坐下。
屠破浪嘴唇哆嗦,连呼三声:“王征!王征!王征!你竟然与徐牟合谋作弄于我!枉我与你同流一场,为你打通官商,这些年大家共谋富贵,如今你却翻脸不认人!”
屠破浪只觉前途一片昏暗。王征最早发家,之后离开东郡,在海上经营势力。他手下水匪成千上万,屠破浪只是一商人,不敢得罪他,只能仰鼻息而活。东郡池州一带有不少黑商与王征合作,走私药棉木料,大家同流合污、相互牵制,便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肯背叛王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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