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嘉还是没让,“夜里天寒,殿下怕冷的很,恐怕还要麻烦您再去捡些回来,这些怕是不够。”
李祁刚想开口让人先歇一会儿,就见苏慕嘉放在背后的手摆了摆,似乎是在和自己打手势。
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李祁还是会意的没出声。
“哦,好。”副将也没什么心眼,被人忽悠着转身就去了。
等人走了,李祁才带了些笑腔说,“你做什么呢?”
“他就是那个崔统领的副将。”苏慕嘉转过身来和人说。
“嗯。”李祁说,“他有什么问题吗?”
苏慕嘉想了一下回答说,“他仰慕殿下您,刚才求着我带他来见你呢。”
“那你还把人赶走,故意的?”李祁抬头和人说话,空中有些烧余的灰烬被风吹着浮了起来,眼见着要落在李祁眼皮上。苏慕嘉自然的伸手给人挡了一下,手放下来的时候抓了缕李祁垂下来的发丝,拿到人跟前说,“殿下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这里千百只眼睛,我难不成要让他们都把眼睛挡起来不看我吗?”李祁用指背轻打了下苏慕嘉的手,示意对方放开,“行了,没什么看不得的。”
苏慕嘉手是放下了,但一想到那人等会儿会看到殿下这样狼狈不堪的模样,回去再和旁人说太子殿下的不好,他就不觉得心里不舒坦。
“殿下,”苏慕嘉不依不饶道,“君子之威不可失,君子之仪不可无。”
李祁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会被除了教礼节的嬷嬷之外的人,教导什么是君子之道。
他拿人没办法,抬手取了簪子,黑发顺势倾泻而下,束发用的银冠滚落,掉在了地上。
苏慕嘉弯身替人将东西捡了起来,然后走到李祁的身后,拿过了对方手上的玉骨簪,“我帮殿下吧。”
李祁自己确实不方便,也就由着人了。
苏慕嘉的动作放的轻,手指插进李祁的发丝里面,指腹似有似无来来回回的擦过李祁的头皮与耳侧。李祁忍了一下,最后开口道,“简单一些,束半发就好。”
“好。”苏慕嘉应声,挑了一层头发出来,用玉骨簪给人细致的挽好了之后又不知道从哪儿拿了块帕子出来。
“脸。”苏慕嘉走到人面前,给人看了看手里的帕子,示意李祁把脸抬起来些。
“我自己来。”李祁接过苏慕嘉手里的素色帕子,拿到手上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这不是我的帕子吗?”
“上次殿下帮我擦伤口的时候给我的。”苏慕嘉解释道。
苏慕嘉看着李祁拿着帕子有些无从下手,便开口给人指了一下,“眼角下面。”
李祁在那处擦了两下,应该是用了力气的,苏慕嘉眼见着对方眼尾处一下被蹭红了一片。
苏慕嘉有些看不下去了,朝附近的营兵要了壶水。
“照殿下这个擦法,等会皮都要被您蹭破了。”苏慕嘉又把帕子拿了回去,倒了些水在上面,然后静静的看了李祁一眼。
李祁这回也懒得争了,对着人稍微抬起了些脸。
苏慕嘉把沾了水的帕子在眼角那处按了两下,等血污稍微化开些再稍稍一擦看着痕迹就浅淡了很多。
他把李祁脸上剩下几个地方都擦了一遍,等李祁看起来彻底瞧不出半分狼狈模样了才肯罢休。
李祁今日穿的是身骑装,之前头发被悉数束起的。而现在垂下了大半,在火堆的光亮下瞧就少了几分疏离冷清,看起来好亲近些。
李祁觉得苏慕嘉实在孩子心性,等人收手了后不禁笑问,“这下满意了吗?”
苏慕嘉在人脸上看了一会儿,又垂眸往下看,然后抿了下唇煞有其事的说,“衣服还是太脏了。”
“差不多行了,”李祁懒得理了,“还学会顺杆爬了。”
苏慕嘉也笑,又就着那壶水把帕子洗了一遍,拧干之后对着火烤了烤又重新放回了袖口里。
夜无月色,两人围炉而坐,气氛静谧安静,默契的没人提起之前的那些事情。
第55章
副将再回来的时候,苏慕嘉没再难为对方,主动和李祁介绍道,“这位是护军营的郑副将,现在是崔校尉的部下,今日多亏了他愿意帮臣,我才能带人来了猎场。”
那副将立马放下手里的柴火,怕是连李祁脸都没看清,慌忙就地跪了下去,埋着头道,“末将郑常胜,拜见太子殿下。”
李祁见状也起身,走到郑常胜的面前,弯腰虚托了人一把,“今日境况特殊,郑副将不必多礼,还请起身。”
青白色的衣摆席地,郑常胜先是看到劲瘦白净的那截手腕,而后是李祁面若冠玉的脸。
郑常胜平日在军营整日里看到的都是些行军打仗的粗人,此时面对着眼前如此金尊玉贵的人不禁有些诚惶诚恐,话都说不太利索,“谢,谢殿下。”
“你怕什么?”苏慕嘉站在一旁看着笑了笑,“殿下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吃了你不成?”
“太子殿下恕罪,末将并非有意在您面前失态。”郑常胜成日在军营里从没在乎过什么礼数,但在李祁面前不知道怎么的不自觉的就讲究了起来,闻言连忙请罪,“末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一睹殿下尊颜,一时激动,难以自控,我,啊不,末将·······”
“郑副将从前见过我?”李祁看出了郑常胜的局促,主动出声问。
“崇德三年的时候,大将军出征北境前来营里整军,带着您一起的。”郑常胜回忆说,“六七年前的事情了,殿下大概不记得。”
李祁闻言抬眼定定看了郑常胜一眼,而后忽然开口说,“令夫人可还安好?”
郑常胜闻言双目陡然张大,似乎是有些不敢置信,“太子殿下··········还记得我?”
李祁怎么会不记得。
北境一战,是名满天下的王大将军声名扫地的一战。自那以后,良将不再,忠骨成奸,王景行这三个字成了大晋的耻辱。他在文臣笔墨喉间是罪不容诛的叛臣,在百姓坊间流言里又成了千古不赦的罪人。
当时出征之前,恰逢先皇下令册封尚且年幼的李祁为皇太孙,偏偏这个时候李祁病情加重,田神医又刚好出去寻药,给李祁瞧病的太医说李祁恐怕难捱过那个冬日。朝中有些不长眼的借题发挥,上奏说册封皇太孙一事并非儿戏,关乎国运,不可操之过急,希望先皇可以再三斟酌,谨慎为上。
李祁的母后是大将军王景行唯一的女儿,自是对其千宠万爱,连带着王景行对李祁这个外孙也格外喜爱。他脾气不好,听不了别人风言风语,更看不了自己外孙受一点委屈,于是出征前夕去军营整军之时,直接将李祁带了去,让李祁为众将士践行。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王大将军手下的白袍军,那时候还是大晋战无不胜的神勇精锐,所过之处敌军无不闻风丧胆。除此之外,他手上还另握有十二万铁骑的兵权。先帝曾在一次接风宴上戏称,大晋的安定,一半在他,一半在王景行的神军铁骑,他与景行,共谋天下。
话里其中深意隐喻暂且不谈,这八万白袍军和十二万铁骑意味着什么,谁都再清楚不过。
王景行让当时初为皇太孙,且尚存争议的李祁为众军践行此举并不合礼法,从前也没有那样的先例。但王景行就是做了,也让众人明白,这皇太孙之位,除了李祁,谁也不用肖想。
也正因如此,李祁对那日发生的种种,印象格外深刻。
他记得外祖是如何用那只拉弓射箭,斩敌无数的宽厚手掌牵着自己,一步步走到高台之上。底下是数十万将士列成齐整的方阵,厚重的云层低悬,旌旗猎猎。李祁仿佛听见耳边传来战鼓声声,仿佛亲眼看到千军万马如何奔涌而出,遮天蔽日,一时间神魂血气都要烧着了似的。
外祖说,“我们祁儿,将来长大定是个明君。待我军冬日凯旋归来之时,皇太孙记得再来城门相迎。”
那日临走的时候正巧让李祁碰到一个触犯军纪的士兵被拉下去,李祁看那士兵情态可怜,出声让停下,随口问了句出了什么事。
有人上前禀告,说是士兵在军营里私会女眷。
军营里有规矩,是不允许女人进入的,更何况是临行之前,更是犯忌讳的事情,免不了是死罪。
那士兵连忙跪下向李祁求饶,辩解说是因为自己妻子重病,怕此行有去无归,两人生死相隔,再无缘相见,才会出此下策。
“其情可恕,但你可知军令如山,我自是可以让他们不追究你的过错,但往后又该以何服众?”李祁一个半大的孩子,说话做派却让人不禁忘了他的年纪,那士兵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眼里渐渐露出绝望的神情。
但顿了一会儿李祁突然又道,“将士死战,方无愧于国。我便再给你一个战死疆场,为国尽忠的机会,待来日凯旋之时,除非能立功抵罪,否则便自行去领罪偿今日之错。你可听明白了?”
那士兵生死之间走了一遭,看着李祁呆愣的点了点头。
李祁于是抬手示意放人。
“谢小殿下。”那士兵最后看着李祁的背影朝人行了一个完整的拜礼。
几年光阴过去,郑常胜没想到李祁还能记得自己,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时间眼眶都有些湿了,“小殿下泽被苍生,才让末将有幸看到如今妻女安好。“郑常胜说着又跪到了李祁的面前,”末将郑常胜,再请小殿下安。”
凯旋之言犹在耳边,世事难料世道早已变了副模样。李祁看着郑常胜,眼前透过旧人似乎看到常安岭一战流血浮丘,尸横遍野的景象。又突然想起将军府上下几百口人皆死于自己的手上,指尖微不可见的有些发抖。
那桩旧事是李祁心中的隐痛,过去再多年也始终无法释怀。
李祁越是想忍,心中的悲凉就多上一分。
最后还是忍不住出声问人,“出征北境时,你可在王大将军左右?”
郑常胜老老实实答,“末将官职低微,平日里并无机会见到大将军。”
李祁闻言心中暗自自嘲,明明知道和当年此事有关的人早已被清理干净,自己却还是问出了这样的蠢话。
李祁眼眸刚垂,就听见郑常胜说,“但末将这有个东西,是大将军留给小殿下的。”
那是一串手持佛珠。
“我们当时行军路过普陀山时,那里有个龙华寺据说祈愿百灵百验,大将军听人说有许多生了重病的就是家里人去了寺里替人祈福,后来就全好了,于是上山想为小殿下求串能保佑您的佛珠,还指名让龙华寺最德高位重的住持慧远大师亲自给您的佛珠开光。但慧远大师却说大将军杀孽太重,血杀之气反而可能会伤了小殿下您。大将军听了这话动了怒,直接派兵将龙华寺都围了起来,最后慧远大师没办法,给想了个法子,说是让大将军亲自从山底爬上山顶,总共一千零八十级台阶,十步一拜,百步一叩首,方能化解血杀之气。”
郑常胜双手捧着那串佛珠到李祁面前,道,“末将人微力薄,做不了什么,不能报答大将军和殿下您的恩泽,自那之后末将便时时刻刻带着这串佛珠,就想着何时有机会,能将大将军留给您的东西交到您手上。这是大将军亲自为您求的,祈愿小殿下一生离苦得乐,顺遂无虞。”
李祁指尖绷的死紧,心中陡然翻涌而起的诸多情绪被他强行压了下去,若无其事的伸手去拿那串珠子。
指尖刚碰到珠子,李祁忽然冷不防的弯腰吐出一口鲜血出来。
红色的血染了半串佛珠,在寂静火光下泛出诡异的光泽。
“殿下!”苏慕嘉和郑常胜同时惊呼出声,苏慕嘉吓了一跳,一把拖住李祁的胳膊。
李祁把佛珠在自己手心攥紧,在苏慕嘉的搀扶之下直起腰来。眼前却突然一黑,面前的景象都有些瞧不清楚了。他闭了下眼,稍稍缓了一会儿才好些。
“我没事。”李祁侧头看了苏慕嘉一眼,将手肘从苏慕嘉的掌心中抽离开来,若无其事的和两人说道,“只是今夜太过疲倦,稍作休息就好。”
一夜安然无事。
天刚亮全,众人休整结束之后便准备护送太子回宫。正欲动身,没想到后面又来了群人。
郑常胜立马警觉起来,站到了李祁面前,又指挥着几列士兵重重阻隔,将李祁护在最里面。
“是仪鸾司和禁军的人。”郑常胜看清之后松了口气,和李祁说道。
李祁抬手,他面前的重重士兵给人让出一条道来。
昨夜四散的人群此刻都聚齐了,和来时的队伍一样,只是众人都添了些狼狈。李祁目光落在不远处站在南后身边的李衷,然后又收回,重新看向了走到自己面前的何长辞身上。
何长辞和李祁抱拳行礼,“末将仪鸾司掌事何长辞,拜见太子殿下。昨夜事发突然,仪鸾司未能尽到保护太子殿下之责,还请殿下恕罪。”
李祁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仪鸾司不归我管,何掌事也不必急着向我请罪。不过若是父皇出了什么差错,仪鸾司自然也就没什么留的必要了。何掌事只需记住这件事即可。”
“是,末将谨记。”何长辞又朝人拜了一下,退了下去。
李祁又看向一旁的王执和崔子安,“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挑要紧的先说。”
“崔老昨夜受了惊,人直接去了。程闲云和其他那几位都没什么事。”崔子安说,“昨夜抓了几个活口,说法的一样,说自己是太子的人。王将军那边也一样,我们没敢留,全都清理了。”
我说是你干的,你说是我干的,争到最后无非是两边各退一步,都不沾染这些脏事,一起把这罪名安给旁的别的什么人。虽都落不着好,但总算也不吃亏。
南后这次孤注一掷,一是想杀掉圣上,天子之位有缺,她才有机会去争那个位子;二是为了趁乱除了那些一直以来对她颇有微词的老臣,这些老臣德高位重,个个又是世家元老,算的上是南后朝中一大阻力;再不济,也能把成安王这个心患解决了。
李祁之前虽然猜到一些,但有些地方还是想不通。直到昨夜听了苏慕嘉说的那番话,他才惊觉自己从前或许的确是有些小瞧南稚的野心了。她若想的是称帝,那他们这些人里,不论哪个落了难,都正中她的下怀。
但这太冒险了。
南稚若安分放权,她家世身份摆在那里,往后照样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她却偏偏选了另外一条路,要拿自己的性命和南家一族人的性命前途去搏。
李祁承认南稚的魄力手腕,同时也厌恶对方的不择手段,权欲熏心。
再者南稚这次要动的人是李衷,李祁和南稚从这一刻就注定走向了势同水火的关系。
但再怎么势同水火,没真正撕破脸皮之前,面子上总也要过的去。皇宫里的贵人最会这套,哪怕背后下的都是死招,见面了却还能云淡风轻的与人说话。
南后看似关切的问了李祁几句,然后便说起了此次猎场之事的背后主谋。
李祁和人说了郑常胜带人堵截了成安王派来偷袭之人的事情。
两人三言两语之间,成安王谋反叛乱的罪名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众人都在休整,没人注意到跟在南后身边的六个婢女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事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那几个婢女陡然动作,各自袖口甩出一柄软剑出来。
她们是奔着南后和皇上去的,离得太近,又事发突然,连一直守在南后身边的何长辞都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一道身影比何长辞的身影更快冲了上来,替南后挡了一剑。
而晋帝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腹部被人捅了个血窟窿。他又疼又怕,哭了起来。
那几个婢女很快就被制服。
李祁在不远处和王执交代事情,直到听到那声,“祁儿”的时候回头去看才发现出事儿了。
其实天青月白就守在李衷身边,但是没人会想到这几个贴身婢女会有问题。
禁军的人把人压下,何长辞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上手撕下了一个人的易容,底下是另外一张脸。
在场的其他人或许不认识这个女人,但苏慕嘉认识。
那是毓秀坊的秀娘。
除此之外,那个救了南后,肩膀还在往外流着血的男人苏慕嘉也认识。
那是周阳阳。
比猎场之乱更大的事是皇帝遇刺。
太医院里忙成一团,个个都如临大敌,不敢疏忽大意。皇后和太子都守在皇帝身边,其他和此事相关的人都被安排在了外殿,等候传召。
端王李游平日里吃喝玩乐惯了的,此刻这里面也认不得几个人,便凑到苏慕嘉身边。开口问,“我做的怎样?昨夜那样凶险,要不是我,圣上未必能活到今日。”
“王爷慎言。”苏慕嘉说。
“我又说错话了?”李游虽这样问,看起来却并不怎么在意,“贤弟你就是太过谨小慎微,两句话而已难不成他们还能向你问罪,放心,有本王在,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
于你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于我却是关乎性命。
苏慕嘉知道和人说这些不外乎是对牛弹琴,于是也只是含糊而过。他此刻没心思与人闲谈,皇帝遇刺是他没有料想到的,现下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若真出了问题,后面的路该怎么走还得从长计议。
苏慕嘉也是听端王说才知道,周阳阳是被端王带进猎场的。他这段日子忙着别的事情,本想等这次猎场的事情过去再去管周阳阳的事,没想到竟让他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周回之前之所以逼苏慕嘉逼的紧,怕的就是让他那宝贝儿子卷到这些事情里面来,他在长安自己无法来金陵,金陵里的官员又大半都曾与他有过过节。周阳阳今日救了南后是功,若赏他个一官半职,把人留了下来,往后就是羊入虎穴,到时候周阳阳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更别说还可能牵连到周平回自己身上。
苏慕嘉被人拿着把柄,周回的困境现下亦是他的困境。
几个时辰过去,一直到临近傍晚的时候,晋帝才醒过来。宋太医起身摸了把额头的汗,松了口气说,“陛下只是受惊过度,腹部所受之伤不及内脏,并无大碍,只要静心休养,不日就可痊愈。”
晋帝一醒,接下来就是该清算各人功过是非的时候了。
苏慕嘉在殿外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潘公公跨出门,高声喊了声,“传大理寺主簿苏慕嘉,入殿觐见。”
苏慕嘉起身,在众臣的目光下随着潘公公的身影往内走。
此刻天色已暗,廊上三五成群立着人,都在等着晋帝醒来。
苏慕嘉穿过他们,随人入内,进殿跪在了帘帐之外。
周阳阳的伤不重,此刻正跪在一边。
晋帝半靠在床头,南后端坐床边。李祁刚好把手里的汤药喂完,起身把手里的药碗随手递给一边立着的潘公公,净完手接过身旁婢女呈上去的帕子擦着指缝。
垂眸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苏慕嘉,没出声。
南后见人来了之后,说,“护军营的副将说是你去找他报的消息,你提前如何知道成安王会派人来猎场偷袭?”
苏慕嘉说,“回禀皇后娘娘,我那夜突发急症,连夜出去寻医。又不敢擅自离开猎场,第二日身子能动了便想着立马赶回去,谁料在回去途中恰巧发现有一行人行迹可疑,听到他们暗谋犯上作乱之事更是心中惊恐,唯恐耽误了大事,只想着尽快请到援军相助,行了僭越之事,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好了,本宫找你来只是了解事情原委,并非向你问责。”南后轻轻咳嗽了一声,说,“昨夜确实凶险,多亏了你细心谨慎,有功当赏,有过则罚。你叫什么名字,现下是在哪里任职?”
“臣苏慕嘉,现在大理寺程大人手下做事,任主簿一职。”
“苏慕嘉。”南后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想了一下问,“周回可是你养父?”
“是。”
南后听人说起名字才想起来白姝与人提起过这人,她原本是想把人继续放在大理寺,现在见了人却突然换了主意,“你心思细腻,又是品官出身,也是做大学问的人。就去翰林院吧,以你的本事,想必会有一番作为。太子以为如何?”
“母后决定就好。”李祁淡淡道。
南后闻言笑了笑,转头看了眼周阳阳对苏慕嘉说,“那便先这样定了吧,你们兄弟二人性子倒是相像,都是细致人,能察险境于微时,你兄长从今日起往后便在仪鸾司当差,就让他住在你的府上,你们兄弟二人在金陵也能有个照应。”
苏慕嘉先谢了恩,而后又道,“家兄之前在金陵未有官职,按理没有进入猎场的资格,他擅自闯入,本就是大罪。至于以身护驾,是家兄身为大晋子民应尽职责,何来功劳一说,皇后娘娘因此赐予官职,实在让臣与家兄心生惶恐,臣斗胆请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果然是周回养出来的孩子,他那伶牙俐齿,巧舌如簧的本事倒是一分不少全教给了你。”南后还是笑着的,却有些笑里藏刀的意味,“若如你所言,那你觉得这擅闯猎场的罪又该如何?”
“有功当赏,有过则罚。家兄初到金陵,不懂规矩。臣没有及时阻止,是臣的过错。”苏慕嘉朝人行了个拜礼,双手交叠,额头轻轻落于手背之上,不卑不亢道,“臣代家兄向陛下和皇后娘娘请罚。”
南后看了苏慕嘉一会儿,而后缓声道,“本宫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只是法外犹有情,你与你的兄长毕竟是救了本宫,我今日若真罚了你们,岂不是日后让旁人说本宫刻薄寡恩?”
南后不等人再说话,手一扬便准备把这事定下来,“行了·······”
“母后三思。”在一旁一直静观不语的李祁突然出声将人打断,“猎场之乱关系重大,既然是乱闯之人,还是不该太过掉以轻心。不如先收入刑部大牢吧,事后待事情查明证以清白再决定这些事情也不迟。”
南后闻言笑了一下,问地上跪着的两人,“太子的话你们也听到了,可服气?”
“娘娘,我—”周阳阳刚开口说话,苏慕嘉伸手按着人俯身下去,把人没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苏慕嘉应的极快,“谢殿下与皇后娘娘恩德。”
押送他们的人就在殿外等着,苏慕嘉起身出殿,与李祁擦身而过的时候,李祁感受到对方往自己手里塞了个东西。
冬日外衣厚重宽大,两人的动作隐秘,无人察觉。只有李祁清晰的感受到苏慕嘉的带了些凉意的指尖擦过自己的掌心。
李祁神色不变,将那东西反握进手里。
苏慕嘉和周阳阳被关进了刑部的大牢里,他俩被关在了一起。
周阳阳一路上都很沉默,他自从离开了长安之后,这十几天也吃了不少苦,虽然任性惯了,但周阳阳也知道现在不是他乱来的时候。
直到专门负责押送他们进刑部大牢的官员离开之后,周阳阳终于忍不住了。
他直接上去揪住了苏慕嘉的衣领,咬牙切齿的质问道,“苏慕嘉,你故意的?”
他那夜离开之后,发现自己在金陵根本无处可去。又拉不下脸不肯去找苏慕嘉,于是又找到了端王府上。
刚好碰上快春猎的日子,端王本就是个没规矩的,做事随心所欲。二话不说就带着周阳阳一起去了猎场。
周阳阳原本一直跟在端王身边,发现那些婢女有问题也的确是个巧合。
他不敢确认,就时刻盯着。
所以那时候才会出手那么快。
他立了大功,皇后娘娘也应允了他仪鸾司的职位。
明明马上他就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志向了,可苏慕嘉偏偏要出来插一脚。
害的他官职没了便罢了,眼下还下了大牢。
苏慕嘉被人扯着衣领,也不出手阻止,只是抬眼扫了人一眼,淡淡问道,“大哥还想从这里活着出去吗?”
眼神和语气都太冷,周阳阳满腔的怒火无端还没发泄,无端被人吓的顿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周阳阳问。
“没什么意思。”苏慕嘉抓着周阳阳的手腕把对方的手从身上拉开拉开,自己靠在了牢中阴暗潮湿的墙面上,看着周阳阳笑了笑问道,“大哥知道这次猎场之乱的幕后主谋是谁吗?”
“你知道?”
“是你。”苏慕嘉很快的应了句,看着周阳阳不解的眼神继续说,“是我,也可以是大晋任何一个人。真的是谁做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的人希望是谁做的。两个月前我曾亲眼看着和我一同入选的一位品官被另外一位大人关在兽笼里,让兽子活活折磨而死,血肉淋漓,连鼻子都咬下来了。大哥又猜他为何枉死?”
周阳阳被苏慕嘉一通言语说愣了,下意识的出声问道,“为什么?”
“没有理由。”苏慕嘉撑着下巴笑着看着周阳阳说道。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
“你吓唬我?”周阳阳没太听懂苏慕嘉说那些话具体都是些什么意思,只能大概也感觉到苏慕嘉和他爹一样,都不想让他留在金陵。他仰起下巴,故作镇定的看着苏慕嘉,“你以为我是小孩啊,以为神神道道的和说这些我就不敢待在金陵了是吧?”
“白玉糕点。”
“什么?”
“十四岁那年,我吃了一盘你的白玉糕点。”苏慕嘉淡淡道,“大哥还记得当时你是如何对我说的吗?”
周阳阳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印象,所以听苏慕嘉说完还略微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对方说的是哪件事。
十四岁那边,是苏慕嘉刚入府的那年。
白玉糕点是名贵糕点,当时还是他爹去了趟金陵,专门给人带回来的。
只是下人不识货,把那当成普通糕点给苏慕嘉也送了一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