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他们就是说,假如种不出庄稼,院长会不会回溯时间,让他们从头种起啊。哈哈。
“……”
睡意瞬间没了,顶替睡意酝酿出的,是一份名为“帮老乡搬家,正大光明偷学老乡种田手艺”的完美计划。
雪山民们哪能猜到这帮子反派搞这么大阵仗,就只是为了偷学种田?
被问了拿手的活计,都是连连点头,恨不能立马下地就给骑士阁下和军师露两手。
朝辞好歹记得接下来还有一项行程,抬头望望天:“明天再学吧?入夜了。骑士阁下还有一位重要的朋友需要拜访。”
根本不想拜访N的淳朴好学菇,瞬变蔫哒想死菇。
与此同时,相隔着无数星罅宇宙。
挂着“宇宙疗养院”牌匾的大型疗养院内狼藉一片。
原本碧青澄澈、时常有身姿靓丽的病人在水中嬉戏的不规则泳池,被鲜血染成狞黑的颜色。
寰坐在舒适的老板椅上,修长的腿随意交叠着,包裹着笔直小腿的黑亮长靴一尘不染,仿佛与木质地板上流淌的血泊毫无关联。
他的视线从院长办公室内一个个后现代主义的昂贵家具上扫过,最终落向面前书桌上那个半死不活的人。
“瑞彻·豪恩。”
“听说,你是上了总局的公告榜,从我手下幸存的人。”
寰的手指间滚动着一颗小小的水晶球,在虚假的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透色。
那曾经是一片完整的宇宙——但也只是曾经了。
寰停住手上的动作,微微前倾身体:
“我很好奇,除了那位红头发的院长,居然还能有这么多人从我手底下‘侥幸逃生’?我怎么完全不记得?”
桌上的人抽搐着瞪大双眼,鲜血从他身上的破口处汩汩涌出:“杀……杀了我……”
寰回以一个再温柔不过的微笑,笑容后是深不见底的渊薮:“不可以。我还有话想问。”
他微微歪了下头,柔顺的银色长发如水般滑落肩膀:
“那个红头发的院长,叫什么?是什么来历?为什么长着一张番邦人的脸,却喜欢来自东方的兰花?”
全部告诉他,他想要知道。
【……袭击幸存者,造成134名院长死亡,135个世界断联。】
【经初步推测,该通缉犯的袭击顺序,似乎有某种规律,详情仍在调查中……】
光屏里的猫眼少年一下掐灭新闻通告,头顶青筋地对着康柯跳脚:
“看见没?看见没!”
“这通缉犯也不知道在发什么疯!照他这么杀,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哪还敢再往台上跳?”
镜头里,84588扶着军帽从远方冲来了,锤了偷他系统的小屁孩病人一拳头,抢回自己的系统:
“——话糙理不糙,这小子说得没错。”
原本他们还想静静观察,看幸存者名单还会多出哪些人。这些人多半就是自己搞垮了某个世界,想趁机拿通缉犯顶锅的。
现在好了,通缉犯照着名单一顿乱杀,那些家伙还敢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幸存者名单上?
“……”康柯不由地看了眼时间,18:24。
那位通缉犯先生离开疗养院,满打满算也没超过24小时,这行动效率,够高的。
他倒不在乎通缉犯先生的炸鱼塘行为,或者说,本来这鱼塘就是他故意引导对方去炸的:
“等他们一个个往台上跳有什么用?真正的根系还藏在暗处。”
“通缉犯这通报复,一定会让那群已经上了名单的幸存者惶恐不安。他们不想死,就一定会去找他们的上线商讨……”
“你们盯紧那些还没死的幸存者,看他们会和哪些人联系。”
84588顿了一下,思路豁然打开,抬手要挂断视讯时又顿了一下,挺纳闷地问:“总局说,那个通缉犯找人麻烦还是有规律的?什么规律,我怎么看不出来?”
康柯:“……”
那份倒霉蛋的名单,其他人看可能是找不出规律,但康柯扫一眼就意识到了——某位预制标本先生,似乎正在尝试调查他的情报。
每选一个倒霉蛋,都比上一个离他更近些。这个“近”,不是距离意义上的近,而是指曾和他有过交集,或者同样在某个时代共事过。
讲道理,他对此是有点搞不懂的,咋,现在杀人犯动手前还要做背调?
康柯尝试琢磨了下对方的心态,没琢磨成功。
真不明白有什么好调查的,像他一样单纯地捉人,单纯地想拥有一具床头摆设不好吗?
“不知道。挂了。还有事。”康柯一套敷衍,掐断视讯,飞快将光屏一切,抱好系统牌抱枕。
84588的视讯打过来前,雷文已经和朝辞一道出发见老友了。
伊瑞尔被朝辞评为“没啥大用”,被逐回了疗养院里,此时正靠坐在康柯的左手边,修长匀称的双腿在柔洁如云的床上舒展。
康柯:“?”
康柯:“我是让你‘坐在床边’,不是让你爬我的床。”
这人为什么能如此自然地就靠坐在他床上了?“人与人之间的边界感呢?”
“我不是人,妖精之间不讲究这个。”
话是这么说,伊瑞尔还是干脆利索地下床了,在床边规矩坐好,一瞥屏幕:“他们到了。”
这还是康柯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的巫妖塔。
极其经典的尖塔建筑耸入云霄,塔身高耸瘦削,窗口狭小。
深红色的粗壮荆棘扎入破旧的砖体,陈旧颓废的塔身上偶尔有大型蜘蛛迅速爬过,又没入某一层的窗口。
塔楼外,乌压压的蝙蝠群与森白的骨鸟尖啸着盘旋,偶尔有来源不明的肉块坠落。
康柯:“……”
那些人祭,接回来就挨个打疫苗。
屏幕中的探险主播……不是,小菇小猫敲上尖塔的大门,十来秒后,厚重的铁质闸门大开,一队骨族守卫拿着长矛走出来:“去,去去!主人不想见你们。”
他们的语气像是在赶什么小猫小狗。
险险躲过快戳到肋骨上的矛尖,雷文火大地差点把这胆敢冒犯他的破骨头给拆了:“你是不是想——”
“死”字没说完,雷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别再像从前那样遇事就直接开打:
“——我是作为边境侯的继承者,来见巫妖王的。你们的主人为什么不愿见我?”
一堆骨头表演了几秒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个看向雷文:“主人说,不想见让巨龙拖板车的神经。”
雷文:“…………”
小菇暴跳如雷!小菇羞耻致死!
他就说不该同意朝辞那么离谱的提议,这下被N看见,让他还怎么做人??
菇羞耻到变形,只有身为罪魁祸首的猫还能幸灾乐祸。
扫了几眼emo菇,朝辞看向守卫:“劳烦代为转达,我们带来了黑夜女神的情报,巫妖阁下如果感兴趣,还请见我们一见。”
按道理来说,巫妖塔的骨族不该跟人讲道理的。
但大概是N对黑夜女神的信仰的确虔诚,守卫们犹豫片刻,还是差人进塔传话了。不久后,那名骨族守卫匆匆疾行出来:
“巫妖大人请诸位进塔。”
——很好。
康柯精神一振,坐直身体,调出系统的截图功能。
巫妖塔,他在不同的世界里进过无数次,但每一次都来去匆匆,为的是达成交涉、袭击、商谈等各种工作相关的目的。
他从未允许自己放慢脚步,去看一看身边的摆设或场景,但这一次,他可以纯粹放松地享受和欣赏了。
于是,当并不想在自己的私人空间接见客人的N拾阶而下时,看见的就是楼下两人,明明已经走上了三楼的旋梯,又齐齐一僵,噔噔噔一路倒退,杵在二楼平台原地打转。
领路的卫兵:“……”
N:“……”
……仔细想想,这个黑夜女神的情报,他是非要不可吗?
N已经开始想赶客了。
另一头,朝辞仍在满脸乐在其中地旋转,帮康柯控制镜头的视角:“记录好了吗?Room Tour的美好片段?”
康柯心满意足地一键保存:“人来了,先谈再tour。”
他将镜头上调了点,对准N又咔嚓了一下。
上一次见到这位巫妖王,还是在龙息雪山。他那时忙着帮雷文备车备人手,也没好好观察,现在一看——
康柯:“?”
康柯不知道从哪看起。
系统之前还吐槽过,首饰这种东西,越繁复就越俗气,那这位巫妖王,简直是恨不能把全世界的俗气全汇聚在自己身上。
【嘿嘿……】耳边传来系统没骨气的痴汉笑,【真好看呐。果然首饰这种东西,还是得看戴的人是谁。你看这翠榴石坦桑石鸽血红……怎么做到的呢,红的绿的蓝的混在一起,在他身上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康柯:“……”
很好看吗?
他退出截图,仔细打量镜头里的人。晦暗的灯塔中,那些深色的宝石在烛火下倒映着暗橙的光。
但不论这些宝石再繁复,一般人扫见他时,一定是先被那张野性难驯、透着慵懒淡漠的脸所吸引,再向下,就是那具悍利强健的肉.体。
叠戴缀挂的珠宝反倒成了一种不那么抓人眼球的点缀物,混杂在这股冷淡又极富进攻性的野性里,沦为黯淡的陪衬。
系统:【好看吧,主要是脸好看,能吸——】
“不是说巫妖王是骨族吗?”
康柯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里:“他看起来怎么像个活人?”
伊瑞尔摇头:“谁都不知道。据说千年前,他第一次在罗曼大陆露面时,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大家都猜测,他可能是用了什么禁术,才打造出这一身血肉……不过无从可考。”
本尊虽然还健在,但谁也不敢问呐这。
伊瑞尔又眼尖手快地指了下屏幕,刚刚有一小团黑影从N的足踝边掠过,又没入高层的黑暗:
“还有他养的这条骨猫。”
“看见没?那猫的骨头上全是黑色的圆圈。”
“很多人都说,N的血肉其实是折磨、献祭了13只猫灵换来的。”
康柯:“……”
好合理的迷信推论。他看见那猫的第一反应是:这怎么有只披着蓝环章鱼皮的猫。
他对这种身上没毛,只有一个个黑环的猫谨谢不敏,没再追问,继续专心追剧。
剧里小菇已经已经摇摇欲坠了,在N难以言喻的目光注视下,恨不能把自己栽进墙缝里。
但或许是动身前,那些送他离开的雪山民们眼中饱含的袭击,让他感到肩头的担子很沉重吧,自闭菇还是强迫自己打开了缩在一起的伞盖:
“我们来,是想和巫妖阁下做个交易。”
用黑暗女神的情报,交换边境侯送来的人祭。
雷文大致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意图:“……边境侯在世时,巫妖塔和西南关系一向和睦,边境侯虽然已经去世,我仍希望保持这种互不干涉的友好关系。人祭虽然不会再送,但珠宝我会加倍地给。”
巫妖塔绝对不好打,这是雷文的直觉做出的判断。
现在温特城堡这边百废待兴,一切才刚刚起步,跑去跟三巨头之一巫妖王干架,完全就是智障行为,倒不如送点财物买个和平。
反正作为不安定因素,以后这巫妖塔肯定得打,打下来这钱不就又回来了?就当换了个银行存呗。
珠宝要是实在不够,那就偷皇宫的,他允许自己偷。
雷文大方地给自己大开绿灯,正琢磨着从哪个宝库偷起,要送点什么,就听还站在楼梯上的N漠然开口:
“你凭什么认为一些可有可无的珠宝可以代替人祭。”
“……?”雷文愣了一下。
他根本没想过这个提议会被拒绝。毕竟从刚才进塔时见到的光景来看,人祭们的确在塔里过得挺滋润的,从铁匠铺到面点房,活人的气息在下三层甚至比死人的还多。
巫妖王又不是有养活人的癖好,要那么多人祭搁塔里养着干什么?用更多的珠宝代替活人,对这个看起来很喜爱珠宝的黑孔雀来说,不是刚刚好吗?
他想问,又知道这么直接开口,N根本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顿时有点憋得慌。
一旁的朝辞接过话茬,打哈哈:“以后的祭品,以后再说。今天来,是想谈从前的祭品安排。”
N连目光都没分给朝辞:“先说情报。”
“……咳。”
这情报哪能现在就说,单一句黑夜女神还活着够换人质?朝辞继续打哈哈:“我们想先谈好约——”
“不说,就滚。”
死气从N的袍角滚涌而出,丝毫不给说话余地猛然吞向阶梯下方。
“?”朝辞愣是被雷文拽了一下,才跟着一道向塔外撤离,“直接开打?好差的脾气。”
他还准备跟N来回拉扯个几轮,在泄露出一点点苗头,好勾人上钩呢,这才拉扯了几句?第二句他还没说出口,就开打了?
不对啊?这巫妖王能忍耐得了活人在他塔里叮铃哐啷敲铁,噗嗤嗤地排放蒸汽,耐心不该差啊?为什么两句都没听完就开打?
难道是看穿了他不乐意提前告知情报的原因?猜到了他不想先说,是怕情报没啥分量,说完以后人祭要不回来?
与此同时,巫妖塔内。
N收敛了死气,顺便一脚将又掠过他足踝的骨猫踢开:“别来烦我。”
细骨伶仃的猫一路滚到平台,才打着颤站起来,用嘴叼着自己的腿骨接上:“没,没有,是您寝卧那里来了只骨鸟,就是那只专门放在地下拍卖会盯梢的,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N下楼的脚步一顿:他只在一家地下拍卖场放过骨鸟,就是今早他去拍画的那家。
那位名为“莱恩”的画家只在那一家拍卖场卖画,他一直想见一见这位能将黑夜女神画得如此特别的人,所有才放了鸟想蹲守那人出现……
可现在,鸟回来了?
是碰到那个画家了吗?
怀揣着几分好奇和期待,N转身上楼,期间再次不耐地踢开在他脚间乱窜的骨猫:“赛尔克,你是不是骨头痒?”
“没,没……”骨猫老实了,待在原地坐下。
N一路上楼,丁零当啷解着手腕上的绿宝石手链。这东西是他新做的,底托磨得不够光滑,戴起来咯手。
他随手将这条亲手打造、价值连城的珠宝丢给路过的仆从,推开寝卧的门吹了声唿哨,窗口立即扑棱进来一只白骨嶙峋的鸟。
他伸手搭在鸟的头颅上,去共享骨鸟的记忆——
夜间的拍卖会上,人类拍卖者推上了一只装着幼年妖精的囚笼。
拍卖正至火热时,拍卖场突造妖精的袭击,大量的人类被妖精屠杀,包括那些身无分文,由拍卖场提供住所的商品生产者——
N看见其中一个妖精,闯入了挂着“莱恩”门派的房门,房门里传来一声惊叫,又戛然而止。
“……”
骨猫又爬到他脚边了,讨好地挨蹭他的小腿:“您,不生气吗?”
“……”
N在思考自己要不要生气。
妖精一族,是在去年初冬,因失去王的庇佑,主动来找他投靠的。换句话说,都是他的人。
他的人因为被偷走幼崽,而去罪恶的拍卖会大开杀戒,作为一位巫妖王,好像没什么可指摘的。
但是莱恩啊,莱恩是迄今为止,整个罗曼大陆,唯一一个能将黑夜女神画出特别的神韵的艺术家,失去莱恩,对他这个黑夜女神的虔诚信徒来说,是多大的损失?
作为巫妖王,他应当赞同妖精的复仇之举;作为女神的信徒,他应当守护唯一能重现神之荣光的画家。
于是他出发了,撕开传送卷轴,甫一落地,死气就将眼前的一切吞没。
仍在四处屠杀的妖精死去了,他为神受损的颜面讨回了场子。
所有与拍卖行有关的人死去了,他为妖精一族报了仇。
属于他的任务已经完成,黑夜女神也应当为这场献祭而欢欣鼓舞,他转身回归自己的巢穴,正如他来时一样平静。
羊肠小路上。
朝辞还在琢磨N这难以琢磨的脾气,被雷文拖着撤到百里开外,才挺认真地问雷文:
“这巫妖王,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跟你是不是一卦的?”
雷文这种情况也要纳入考虑啊,万一这巫妖王是雷文第二呢?啥事不顺心就开打!开打解千愁!
雷文还在琢磨他们撤得及时,从N的视角看应该属于落荒而逃,不太可能会记仇,跑去温特城堡开杀:“什么卦……哦,你说他怎么就动手了啊。”
雷文耸耸肩:“他一直这样,我——嘶!”
小路边,雷文忽然止步弯腰,抱着耳朵蜷缩了一下。
“?”朝辞顿时停下了牢骚,“怎么,要犯疯病了?”
与此同时,疗养院里。
伊瑞尔原本正像床烫屁股似的坐立不安,恨不能钻进屏幕里帮忙开打:“你居然能就这么干看着?就不想帮帮忙吗?”
康柯随他焦躁扭动,稳如泰山地抱着龙粮看番剧:“演多了,就不觉得台上吸引人了。”
从前那么多次任务,什么打脸、什么逆袭、什么神兵天降,他经历过了多少亿遍,只有像现在这样抱着零食、窝在床上、乐呵呵旁观的,才是第一次。
看戏的感觉真好啊,康柯好像有点能理解朝辞的爱好了。他又闲适地磕了一口龙粮,看见屏幕上的小菇突然蜷缩:“?”
还没来得及直起身体,他就感觉到床铺在微微的颤动。
他顺着震颤的来源望去,看见刚刚还恨不能钻进屏幕的伊瑞尔面带错愕和茫然,僵直在原地,渐渐地,脸上覆盖上不愿相信和愤怒。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攥出血色,虎爪骨因绷紧牙关而分明,可在康柯终于忍不住起身下床,想开口询问时,他像是具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的人偶,骤然垂落下双手和头颅。
绸缎似的黑发半遮住他的脸。半晌,康柯隐约看见有什么透明的东西滚落过他的脸颊。
康柯看看伊瑞尔,又看看屏幕,两人之中是雷文先缓过来:“我听见……我好像听见了一声哭叫,但听不出来那个人在说什么。”
康柯想了想,抬手将伊瑞尔的耳朵捂上:“伊瑞尔和你同时出问题,应该和妖精的血脉有关。那声哭叫……”
多半是来自同族的悲鸣,不然没法解释。
掌心下,伊瑞尔的身体不再颤抖了,只是很僵硬。康柯正准备问雷文打不打算管这个闲事,手腕忽然被伊瑞尔握住。
伊瑞尔张了张嘴,没挤出什么声音,麻木而茫然的目光转向康柯时,似乎还在做什么挣扎。
那张秾艳而肖似雷文的脸上有痛苦、犹豫、自我嘲弄迅速划过,最后又像一颗颗石子,落入深不见底的水底,只剩下一具好看却枯槁的躯壳。
“恳求您。”
他声音放得很低,一点不像刚进院时满脸爱死不死,只给雷文好脸色的难搞样:
“那是罗曼大陆上最后一个妖精发出的悲鸣……我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是在死亡的前一刻,太多的情绪撕扯着妖精的心脏和头脑,他留下的唯一一句话字不成声,比起求助或传达信息,更像是充斥着愤怒、绝望、憎恨的嘶吼。
伊瑞尔向着康柯贴近了几分,将自己放置得更低:“我知道您有逆转时间的能力,恳请您——恳请您救回他们。我一无所有,没什么可以献出的,对妖精来说,最珍贵的东西除了生命,就是自由,我都可以给您——”
他这么说着,还是很茫然。
那些挤占着他胸腔和头脑的负面情绪,都像是虚幻的噩梦,好像经不起推敲。
也许他再用力地闭眼、睁眼,就会发现自己还悬挂在暗室中那个十字架上,那声哀嚎只是他做的一场梦……妖精怎么会突然灭族呢?
他是不是在那个十字架上钉久了,血脉的感知也出现了混乱?
这不对。
他明明前一秒还在跟院长闲聊,怎么后一秒就听见了最后一位同族的悲鸣?
那么多族人呢,他离开聚居地,前往帝都圣殿的时候,聚居地里少说还有三千多个族人,这些人怎么会都不在了呢?
生命,是这么轻飘飘,就猝然折断的吗?
他不明白。他觉得自己每次想取走一条命,都好难,想救下一条命,也好难。一条命在他手里是那么重,可是……
思绪骤然一断,他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里。
康柯收回切断伊瑞尔意识的手,将人放上床……呃……放自己的床,死装哥还是有点嫌弃,他提溜着人搁回病房上铺:“我要妖精的自由做什么。”
他现在缺这玩意儿吗?他缺床头摆件!可做标本也不能对着员工下手吧?他又没打算打破总局的规章制度。
系统冷笑一声:【你就装冷静吧爹,我不信你这个完美主义强迫症患者,能不想刷全员无伤HE结局。】
康柯启唇正欲痛击逆子,一旁传来猫的碎碎念:“妖精……灭族……族……”
朝辞的语气越念越发激动:“院长!如果能把妖精们都救回来,是不是能把他们拉回院种田?”
什么?之前他不是还觉得放伊瑞尔进院,拉低了自己的逼格?
嗐,难道种田就很有逼格吗?如果每多一名同僚,身上的担子就能减轻一点,他惟愿他们疗养院是一个大家庭!
朝辞已经磨刀霍霍向牛马了,转向镜头神情坚毅:“真过分,什么品类的东西会这么滥杀无辜,还屠族啊?真该下油锅。院长,这种事咱们不能不管吧?”
院长,这上好的牛马,咱们不能不要吧?
康柯:“……”
康柯:“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我的疗养院也不是什么都收的,这里不是濒危动物保护区。”
他倒是听说过,局里有很多人很乐于搞这种“收容濒危种族”的慈善之举。
但以他的观念来评判——将本属于某一世界的种族,全部收进与世隔绝的庇护所?这是在逃避问题,不是解决问题。
他可以对雷文捞伊瑞尔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他知道,即便留在疗养院,这位王也一定会为了族人,回到罗曼大陆,解决困境。但把整个妖精一族都捞进院里?
康柯敬谢不敏:“这座养老……咳,疗养院,是要伴随我未来终生的,谁要放一整族的妖精进来住?”
朝辞张嘴就想感慨“好绝情的拒绝,幸好伊瑞尔没醒着”,话还没冒出嗓子眼,忽然一默:“……”
院长刚才那话……细思极恐啊。
妖精一族不能放进来住,他们这些员工就可以了吗?
哈哈……不会是,要他们陪伴院长未来终生吧?
猫像死了一样地不叫了,反倒是小菇,低头不知在犹豫些什么,抬首看向康柯时,神情坚定:“不带他们进院,但,院长可以帮忙逆转时间吗?”
说这话时,雷文感觉自己手上仿佛拿着刀,将过去留给自己的、十年间不断腐烂发愁的溃肉一点点刮去。
“我……要去救他们。”
对妖精的仇恨、对自己的仇恨,在这一刻被很轻、又很重地放下。
雷文忽然觉得肩膀和胸口一轻,好像卸下了什么沉重的枷锁,那座幼年时曾无数次同父母提起、与父母共同编织的理想之乡,又变得清晰可见了。
蒙在头脑中的愤怒、不甘、憎恶……像阴霾一样,挥之即散,他像是回到了童年,那时的他还会和父亲谈论如何改变妖精的糟糕处境,跟随母亲学习权衡与治国的方法。
他并不愚笨,只是太多的血泪挤压在他身上,太沉重了。只有不再去想,不再去看那些藏在表现后的残酷腌臜,他才能换取些许喘息的空间。
而现在,他重新睁开双眼,去想,去看。他说:
“院长,现在我是西南的新边境侯了。妖精一族是我领土上的子民,他们一夜之间被人灭族,岂不是显得我很无能?”
“除了妖精,西南的土地上还有精灵、矮人。他们看似避世,但和人类之间的争斗从没断过。要想维持西南的稳固,非人族群必须收复,但见过妖精一族的处境,他们怎么可能信任我能庇护他们?”
他思路清晰,冷静地做出总结:“所以,如果要坐上帝都那个位置,要建立院长所想的安定秩序,妖精一族必须救。”
“……?”朝辞讶然看向雷文,“真稀奇。今天怎么突然想通了,决定拆封脑子了?”
如果他没记错,他之前在城堡书房里找到的编年体里记载过,妖精一族与雷文·埃尔多利亚有着杀亲之仇,雷文居然还愿意劝说院长救妖精?
他淡若琉璃的眼睛扫过雷文坚定的面孔:……啧。理想主义者啊。
合不来,他跟这类人相当合不来。
他是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理想,就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拼死拼活的。
而且这种人太脆弱了,稍微逗过一点,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唉,他又想起之前那个笨蛋小院长了。
他走神了数秒,开始想自己埋尸骨的地方安不安全,照理来说,在他的亲自打点下,那个小可怜蛋应该已经顺利投胎转世……
等他回过神时,康柯已经同意了雷文的提议:
“我可以帮忙,但你知道妖精们都死在哪吗?”
总得给他尸体,他才好创造奇迹叭。
雷文尬住了:“呃……如果有活口,倒是可以用炼金术,取我的血追踪……”
但问题是,妖精已经死光了啊,没活口怎么追踪?可要有活口,又得先找到尸体才能帮忙复活……
康柯平静地一脚踹破死循环:
“不用回溯时间,我可以带人回到过去。你们做准备,我去叫醒伊瑞尔。”
带人回到过去,比直接回溯时间稍微麻烦点。主要体现在为了防止时间悖论,不可以出现在过去的自己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