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良夜by焦绿啊宝叽 CP
焦绿啊宝叽  发于:2024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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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漉漉的,竟是流了泪。
这泪水像火一样灼烧了他的手,惹得他心底也一抽抽地痛得厉害。
“王爷……”
傅良夜忽地嗤笑了一声,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地抬头,伸手掩住了晏西楼的唇,不让人继续说下去:
“晏西楼,我……我告诉你个秘密——”
傅良夜的声音很轻很轻,飘飘渺渺,仿佛被风一吹便要散了一般。他深深地望着晏西楼的眸子,像是要借此看进人的魂魄。
晏西楼眼神微恍,瞧着人瞳孔中的充血的红线,那破碎悲怆的模样,是他从未在傅良夜身上见过的。
“听着,本王——本王杀了人。”傅良夜几乎是喊出来的,他的眸子惊惶地颤动着,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晏西楼,你看清楚!我手上、身上都沾满了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我泡在至亲至近的人的血里。陈旧的血、新鲜的血、母妃的血、阿蛮的血、沈卿的血、梅娘的血,你的血!我的梦里,也都是血,到处都是血。”
傅良夜说着,全身都颤抖了起来,惊喘着落下大颗大颗的泪。
“是我害死了梅娘、害死了阿蛮和沈卿,我有罪。那个刺客说得对,我是有罪之人。你千不该万不该这般对我,千不该、万不该和我扯上关系。说不准我就是那书上写的天煞孤星,克亲克友,晏西楼,你可务必、要离我远一些。”
他扯着晏西楼的袍子缓缓跪下去,而后双手掩面,泪水顺着指缝无声地落下。
这滚烫的泪水仿佛是滴在了晏西楼的心上,他屈膝蹲下,轻轻挪开傅良夜捂着脸的手,将人揽进怀中:
“醉了就开始胡说八道,什么天煞孤星?只有小孩儿才会信这些。”他的指腹贴上人微红的眼尾,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目光相撞,晏西楼望尽人眼底的悲戚,也跟着黯然神伤。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后,就会……就会走了……”
傅良夜喃喃着,望着晏西楼的眸子,就那样胆怯地望着,像是在看着什么即将要失去的珍贵的宝物。
“是啊,我都不知道,是你从未同我讲过。”晏西楼轻声道,抚上人的后颈,安抚似的揉了揉,“要同我说说么?”
傅良夜颤抖着肩膀,红着眼眶,扯出个撕心裂肺的笑来:
“梅娘的死是因我,阿蛮的死是因我,沈卿之死是因我……”
“还有,如果我告诉你,在七年前的中秋,我亲手杀了自己的母妃——晏西楼,就算这样,你还觉得我清清白白,可以原谅吗?”
秋风拂起了傅良夜额前的乱发,他不敢去看晏西楼的眼睛,只是将目光望向人身后浑圆的月亮,眸子上起了雾气,恍恍惚惚道:
“晏西楼,你瞧啊,连天上的月亮,都是染了血的。”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常圆。
傅良夜出生之时,那夜银月如勾,于是被母妃唤作小月牙儿。
从出生那天起,小王爷的月亮,就再也没有圆过。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很久很久以后,晏西楼忽然想起了傅良夜某天说过的话——
晏西楼:你那时候说,你总是梦见我,都梦见些什么?(老干部喝茶.jpg)
傅良夜:就是我把你压在下边,酿酿酱酱……(猫猫兴奋.jpg)
晏西楼:王爷,你是不是不知道,梦都是反的?
傅良夜:所以,你今儿个轻点儿呗。(可怜猫猫头.jpg)

故人何在?银汉茫茫。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月亮圆圆缺缺,光阴兜兜转转,今儿个又是八月十五了。”傅良夜抱着膝盖,把头微微扬起,好让月光落在脸上,“晏西楼,今夜的月亮同七年前的月亮好像啊。”
回首往事,冥冥之中一切仿佛都有定数,死亡的发生总会有着或多或少的预兆,恰似某种恶毒的咒誓,让世人陷入水深火热的苦痛之中,溺死在苦难的沼泽里,永生永世不能逃离。
万物都在生老病死中循环往复,唯有日月星辰不会死去。
七年前的八月十五——
何须急管吹云暝,高寒滟滟开金饼。
今夕不登楼,一年空过秋。
是夜月色如银,辉光毫不吝啬地铺洒在琉璃瓦上。
皎洁的月辉同秋风中摇摆曳动的朱红色宫灯相映成趣,热闹的赤红与清冷的银白被强硬地拉扯杂糅到一起,往日死气沉沉的孤冷深宫竟是在一夜之间就闹腾起来,无端让那时的傅良夜生出一种别别扭扭的违和感。若是偏要他去形容的话,那就像是吊唁时有人穿着红衣那般突兀诡异。
父皇破天荒地携众皇子妃嫔赏月游船,接着又在望月楼设了场中秋宴,特允朝中重臣携女眷入宫赴宴。小女娘们各个儿粉面桃花,翘首企盼着能一睹闺中女子口中啧啧称道的那位英武俊朗的九五之尊,她们甚至幻想着能凭借此宴大出风头,从此伴在君王身侧,享尽荣华富贵,更期盼着自己能在宫中受宠,好帮扶本家兄弟仕途高升。这些大家闺秀们无不使出了全身解数,打扮得花枝招展。可到她们真正瞧见了如今皇帝,望见那枯瘦清癯、略显老态的皮囊,不由得暗自失落,只把那双含情目望向储君傅良辰。
傅良辰虽声名狼藉,但奈何长了双勾人的桃花儿眼,再加上全身散发出的那股子养尊处优的富贵气,更别说他贵为大泱储君,就是只凭借这一身份,就已经成为了姑娘们争先攀附的对象。
可显然,她们的希望落了空,因为在这宴席上,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她们这些中规中矩的大家闺秀。
一红衣舞娘伴着鼓点轻舒广袖,轻移莲步,袅娜腰肢微微一晃,晃得像一江荡漾的春水,晃得席上的好色之徒魂飞天外,只会一个劲儿地往嘴里灌酒。
太子傅良辰恨不得把眼睛长在眼前扭动的那截白皙细腰上,那眼神极其赤.果放荡。若是眼睛能当作刀使,他的目光早就将那舞女身上那层欲遮还羞的薄纱划破穿透了;或是不小心嘴没合上,怕是口中的涎水就要顺着唇角像瀑布一样淌下来了!
可在傅良夜眼中,这中秋宴上简直就是百鬼夜行、群魔乱舞,让人心生厌恶。
他又一次嫌恶地瞪了傅良辰一眼,看到傅良辰那般痴迷的模样,只觉得腹中一阵儿翻江倒海,险些没把肚子里的存货一股脑儿吐出来。
傅良夜恨恨地别过头去,却误打误撞地对上了那位红衣舞娘的眼睛。
舞娘媚眼如丝,朝着他展颜一笑,有意地探出舌尖儿舔了舔唇瓣。这般显而易见的挑弄惹得傅良夜面上腾地飞红,慌得连手上的酒都滉洒到了手背上。他惊惶地垂下了头,打心眼儿里觉得羞耻不堪,这会儿才真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空气里的香粉气闻得傅良夜脑仁儿发痛,熏得他连案上的佳肴都吃不出味道。他转头瞥向兄长傅良轩的位子,那儿早已经空落落地不见了人,看来皇兄早就走了。
他胡乱挑了几块儿糕点塞进嘴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最后几口,趁着席上众人不注意,蹑手蹑脚地离了席,余光中瞥见太子的位子也空了,心觉纳闷儿,却也未多想。
到了殿门口,有宫人随手塞他一个食盒,说是父皇知晓母妃爱吃甜食,反正等会儿也要送到各宫,便叫他现在便拿着,还能趁热带回去给母妃尝尝。
傅良夜闻言伸手接了过来,拎上食盒抄着近道向绯烟宫走去。
行至某个偏僻的角落,傅良夜耳朵警惕地耸了耸,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些奇怪的声响,像是女子的哭泣和呻吟。
他微微地蹙了眉头,循声四下搜寻着,终是瞧见黑暗里那个不断耸动的身影。他定睛一看,瞳孔惊诧地颤抖着,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是太子傅良辰与方才席上献舞的舞娘。他二人不知何时离了席,竟是在这儿行此苟且之事!那舞娘缠着傅良辰的身子,迎合似的娇|喘,傅良辰更是一派禽兽般的浪荡模样,嘴里稀里糊涂地 心肝儿、宝贝儿的乱叫着。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傅良夜别开了头,忿忿地啐了一口。
他攥紧了拳头,愈发觉得此等行径龌龊腌臜,可是这般你情我愿的勾当,自己没法儿、也不能插手。
傅良夜只是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踮着脚忐忑不安地继续向前走,权当做没有看见、听见这档子破事儿,可事与愿违,还是误事地碰掉了食盒上的盖子。
盖子掉在青砖上,碰出了“当啷”一声响,惊得那对儿偷情野合的野鸳鸯仓皇地分开。舞娘羞恼地骂了声,都未能来得及整理好衣衫,忙着羞红着脸跑了,紧接着,傅良夜的脸上狠狠地挨了一巴掌,打得他头都偏了过去,左耳朵在寂静的夜里嗡嗡地响,一时间竟听不到声音。
“小崽子,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太子傅良辰怒火中烧,烦躁地系着腰间的束带,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滚,今夜之事,若你胆敢叫父皇知晓,有你们好看。”
你们,而不是你。傅良夜知晓,“你们”这个词里,包括母妃、皇兄和自己。太子其母皇后王氏,父亲乃当朝丞相,是他惹不起的人,他也并不想给母妃添麻烦。纵使他跟着晏老头学了几下三脚猫功夫,到了他这太子皇兄面前,根本施展不开,跟白学也没什么两样儿。
其实,他曾经被傅良辰丢进井里险些淹死,与那件事儿相比,挨打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压根儿轮不着他发火。傅良夜挨打挨习惯了,此刻只咬着唇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懒得再多解释一句话。既然傅良辰让他滚,他便听话地快走了几步,最后索性抱着食盒在小径上奔跑起来,如同一只被人翻到了窝,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的野兔子。
他跑了许久,直至上气不接下气,脸上也开始紧紧的发疼,可不管怎样,耳边总算是清净了。
傅良夜瘦小的胸脯缓缓起伏,吐出一口郁结在心底的烦躁之气,想着方才太子与舞女那般放荡做派,只觉得反胃,再加上着实是跑得太急了,此刻他双臂撑在石头上,真的冲着草丛弯腰干呕了好一会儿。
秋夜风寒,他额头上却渗出了颗颗汗珠来。
傅良夜精疲力竭地靠在石头上歇着,眸子里因为方才胃里的痉挛添了点儿晶莹的泪水,他抱着怀里的食盒,转过头向来路望去——
是啊,眼前这富丽堂皇的宫殿、纸醉金迷的日子,吸引着众人不顾一切地向上爬。欲望、野心攀上每一张脸,她们像藤蔓一样攀覆着向上爬啊爬,痴狂地朝皇帝伸出胳膊,渴望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和父皇的恩宠,放低姿态与尊严匍匐在地上求欢,互相吸着彼此的血,各个儿磨炼得薄情寡义。傅良夜看不惯宫里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学不会也不想学会,因此他只能逃走,躲回绯烟宫,躲回有母妃和哥哥庇护的安逸之地。
傅良夜走到湖边,借着月光瞧着自己水中的影子。
微风拂过,水面被风吹得荡漾着涟漪,影影绰绰地,他瞧出了明显肿大了一圈儿的左脸。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只捧起手掌舀了些冷水泼了上去,试图让鼓起的左脸消肿。可倒腾了半天也未见成效,也只得作罢,只用袖子擦了擦,重新拎起食盒,慢慢地朝绯烟宫走。
若是教母妃看到他这般模样,准是又会忧心了。
小傅良夜伸手轻轻碰了碰肿得发痛的脸颊,抬头望着天上那颗孤零零、冷冰冰的月亮,闷闷不乐地想着。
自入秋起,母妃的身子有恙,以至于今儿个都没能赴中秋宴。母妃嗜甜,中秋宴上的五仁月饼做得极好吃,若是她能去,定会喜欢得紧。
御膳房那边儿按理也会往各宫送些吃食,但定不会有那宴席上的糕点美味。他其实也偷偷往怀里藏了几块儿,可脏兮兮的碎了满衣襟,所幸父皇特地给母妃留了。思及此处,傅良夜小心翼翼地揭开食盒的盖子瞧了瞧,眸子里终于闪出几分欣喜的光彩。
其实自母妃病后,父皇并未冷落母妃,非但未曾冷落,简直可以说是关怀备至,日日都会遣宫人送些补品来。
可母妃对父皇永远是那副不冷不淡的模样。
父皇的关心并未让母妃欣喜,她似乎更加忧愁,郁郁寡欢,常常坐在窗前便是一整夜。
母妃似乎不喜欢父皇对她的宠爱,倒像是把这恩宠当作负累。
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不好受,皇帝自然也能察觉母妃的疏离,虽然他喜爱这个漂亮温婉的女子,可母妃从不似其他嫔妃般妩媚逢迎地贴上去,那自负强势的九五之尊,又能有几分耐心和情意留给母妃呢?这份喜欢又能保持多久呢?
绯烟宫里冷冷清清,一盏灯都没有点燃,甫一进去,一阵秋风袭来,几乎要打透身上薄薄的衣衫,把秋夜的寒凉深深地刻进骨头里。
傅良夜打了个寒颤,拎着食盒的手抖了抖。
每年中秋,母妃都不燃灯。他问过母妃,为何中秋佳节,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之时,绯烟宫却不点灯?
母妃弯弯唇,将自己揽入怀中,温暖的掌心贴着他的后脑勺:
“不必点燃灯火,有月光就够了。”
傅良夜一度觉得这是一种很美丽的描述,带着些温柔的诗意,母妃是比月亮还温柔的人。
傅良夜踏进卧房,瞧见母妃靠在榻上,正坐在黑暗里呆呆地看向窗外。
正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
母妃在看月亮,看得入迷。
傅良夜听母妃讲过,母妃的本家离京城很远,她是被家中父兄送入宫中当女官的,却在妙龄之时被父皇瞧上,无奈之下便承了恩宠,被封了贵妃。
母妃未成为妃子之前,是否有心上人呢?这些他都无从知晓,也没有必要知晓了。
“母妃本家无权无势,纵然得宠,便也只是一时风光,也给不了你们倚仗。待到红颜老去,怕是你父皇也不会常常来了。”
母妃常常同自己这样说,他总是听得一知半解。不过他也知道,宫里有许多妃嫔都嫉妒母妃得父皇宠爱,又欺母妃势弱,就是兄长和自己在宫中,也是常常受人冷眼与欺辱。
父皇从不干涉后宫之事,后宫事宜一盖交予王皇后。不过纵使父皇知晓,怕也不会为自己和兄长伸张。
傅良夜呆呆地在外间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身上带着的凉气消散,身子暖和过来,才抬脚迈进门槛儿,欣喜地唤着:
“母妃,儿臣回来了。”
傅良夜咧着嘴,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猛地扑进母妃的怀里,脑袋在人身上蹭呀蹭,餍足地嗅着母妃身上淡淡的杜衡香味儿。
因为母妃最近在吃药,她身上总是带着这种微苦的药味儿。
母妃抚摸着他的发顶,唇角弯出了个温柔的弧度:
“小月牙儿,都一十三岁了,还是这般黏母妃。”
傅良夜微微侧着头,有意地遮掩着左脸的伤口。他这般小孩儿一样的举动,其实是怕母妃看到他肿起来的左脸。
可总是掩饰不住的,母妃仍旧发现了。
在看到他肿胀起来的脸颊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忽然就黯淡了下来,颤抖着指尖儿怯怯地抚上了傅良夜的左脸,心疼地轻轻摩挲着。
“这又是怎么弄的!可是又同人起了争执?是太子……”母妃急得有些哽咽,她的眸子里含了泪光,看得傅良夜心底五味杂陈。
可又能说什么呢?
傅良夜只好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挠挠头嗤嗤笑地出声,嘴上磕磕绊绊地撒着谎:
“儿臣跑得太着急,撞到了柱子上,关太子皇兄什么事儿呢,母妃总是多想。”
“又在胡说了,好好儿的人怎会往柱子上撞呢。”
傅良夜不想再说下去了,他慌乱地想岔开话题,只好捧着手里的食盒,掀开盖子捏了一块儿月饼递给母妃。
“席上的五仁月饼极好吃,父皇吩咐儿臣带回了一些。母妃,你快尝尝。”

第36章 长恨歌(二)
“我后来回忆过,那食盒是坤宁宫的宫女递来的。可那时我想也没想,只当是御膳房备下的寻常糕点,宴席散了后,也早晚总要送到各个宫里去,我也只是,只是想让母妃早些吃到而已。”
傅良夜垂着脑袋不安地搓着手,直将手腕揉弄得泛了薄薄的红,带着些自虐的意味,凌乱的发丝此刻也乖巧地贴在了额头上。
晏西楼沉默地听着傅良夜讲述那些古旧得泛黄的陈年往事,听及此处,目光关切地看着他。
傅良夜被人瞧得不自在,余光瞥到余下的一坛桃花酿,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瓣。
晏西楼垂眸弯唇,知晓傅良夜想喝,却又爱面子不愿意开口朝自己要,便主动揭开酒坛子给人递过去。
傅良夜心满意足地从晏西楼手里接过酒,反手猛灌了一口,呛得他捂住唇咳嗽了许久。晏西楼凑过身去,拿捏着力度用手掌轻轻地拍着人的后背,直到傅良夜渐渐平复下来,才伸手用帕子揩去人唇畔呛咳出的酒水。
傅良夜的睫毛上挂了泪珠,此刻湿漉漉地抬眼望着他。晏西楼有些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躲闪开,来不及收回的手却被傅良夜小心翼翼地扯住了。
傅良夜抓着晏西楼的手指,如同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他将这只温暖的手珍惜地抱进怀里,贴在他冰冰凉凉的脸上,低着头喃喃着,声音很小很小。晏西楼俯身贴近他,几乎要将人圈进了怀里,方才听清了傅良夜说的话。
他明显是很醉了,只委屈地喃喃:
“为什么呀,到底为什么呀?晏西楼,你说,你说如若我没有把那食盒里的糕点带给母妃吃,那该多好啊。那样我就不会……就不会害死她了。”
食盒里的五仁月饼和桂花糕零零散散地滚落在青砖上。透过窗子投射进来的月光是惨白惨白的,远处望月楼的笙歌随着夜风隐隐约约地飘进殿里,明明是靡靡的欢快舞曲,此刻却如同丧歌,让人听了只觉肝肠寸断。
太医来得极为缓慢,那骨瘦嶙峋的老头儿乍一看不像医者,倒像是来索命的骷髅恶鬼。他捋着那把干巴巴的胡子,隔着帷幔蹙着眉头捏着母妃的腕子为她把脉,最终装出一副颤颤巍巍的模样跪在地上请罪,哭着说贵妃突发恶疾,拖到此时已无力回天。
傅良夜木然地跪在榻侧,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
是在做梦吧,他今夜准是太累了,还偷偷地喝了几杯酒,母妃早就叮嘱过自己不要贪杯,可他还是不听话多饮了几杯甜酒,那西域来的酒甜腻腻的,喝完叫人迷迷糊糊得找不着北。对了,今儿个是八月十五,圆月之夜总是会让人精神恍惚的,他一定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正在做一个非常可怖的噩梦。
是梦吧,眼前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真切了。是的,只是在做梦而已,明日就醒过来了。
傅良夜一遍遍自我麻痹着,全身却哆嗦得不成样子。他惊恐地咬住自己的手臂,直咬得渗出鲜血,嘴里蔓延开血的锈腥味儿,恨不得咬下一块儿肉去。可痛楚也没让他从这噩梦中逃离,反而提醒他,眼前的一切并非梦魇,而是血淋淋的真实。
不是梦魇,母妃……母妃咳了好多血,母妃要,要……
“胡说!怎么会治不了呢,你这个庸医!滚开,不要碰她,不要碰我的母妃!”傅良夜抬脚将那太医踹开,发狂一般掀开榻前的帷幔,失魂落魄地“噗通”一声跪在榻边,仰着头望着榻上奄奄一息的母妃。他浑身抖得像筛糠,探身去握母妃渐渐冰凉僵硬的手,把那只手贴在面上、又捂在怀里,拼命地想让她的手捂得再度温热起来,可是捂不暖了,怎么捂也不暖了。
太监拉长了嗓子不知道在喊着什么,他的耳朵里阵阵嗡鸣,什么也听不真切。是父皇来了嘛?哦,还有那头戴凤冠的女人,他们都来了。
“父皇,父皇你救救母妃,她只是得了风寒而已……”傅良夜的头脑里一片混乱,他已经顾不得母妃为何会突然咳血晕厥,只将一双充血的眸子望向他的父皇。他匍匐着身子,无助地抱住父皇的腿哀哀地恳求,把额头在青砖墙磕出了血,从小到大,他从未向他的父皇求过什么。
“你是朕的儿子,这般跪着哆哆嗦嗦的像什么样子,还不滚起来!”父皇的瞳孔中汹涌着让他读不懂的情绪,可傅良夜却能明显地感受到父皇对自己的厌恶。果然,像是怕自己脏兮兮的、染了鲜血的额头弄脏了他黄袍上的五爪金龙,父皇毫不留情地将他踢开。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不像话,求求父皇开恩,救救母妃,她只是得了风寒,那庸医是误诊,她不会死的!”傅良夜卑微地,放下了所有尊严去求他的父亲,面对绝对的强权,何来尊严可言?
“陛下,该让人给淑妃妹妹净身了,小殿下还年幼不懂事儿……你们几个,还不扶小殿下回去歇息!”
“儿臣不要,求求你父皇!母妃方才还好好的,仅仅吃了块儿我从宴席上带回来的月饼而已。对了,对了,那方食盒是坤宁宫的翠碧递给我的,说是父皇您留母妃吃的……父皇,母妃是被人害死的!”
傅良夜疯了般挣扎着嘶吼着,像一只满身伤痕的小兽一般,将前来欲架着自己的宫人死命地推开。
“你们这些奴才都算什么,别动我!”
他猛地扑上前去,伸手去扼住皇后那细长丑陋的脖子,单薄的背脊却猛地接了重重一脚,狼狈地趴伏在青砖上,颤抖着咳出一口血来:
“父皇……”傅良夜从未如此绝望过,他惊恐地望着那身着龙袍的帝王散发出的冷漠与疏离的气息,瞳孔中最后一丝光彩也黯淡了下来。他勉强抬手擦去唇角的血,从胸腔里发出声冷笑,“你们,原来是一伙儿的。”
“那方食盒的确是妾身托人送予妹妹的。妾知晓陛下您惦念着妹妹的病体,便吩咐翠碧给了小殿下。”皇后惊魂方定,靠在门边儿上舒了口气,厉声道:“来人呐,把翠碧那贱蹄子带上来,竟敢谋害嫔妃,乱杖打死!”
父皇沉沉地瞥了王皇后一眼,那女人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掩饰似的踮着脚挪到母妃榻前,闭着眼睛捻着帷幔掀开,演戏似的假惺惺地掉了几滴眼泪,哭喊了几声“好妹妹”,竟然伤怀到晕厥过去,被身侧的宫人七手八脚抬回了坤宁宫。
而他的好父皇,只是叹了口气,还夸赞了一句“皇后贤德”,从迈入绯烟宫那一刻起,连看都没有看过母妃一眼。而此刻,许是觉得中秋佳节遇到这等事儿甚是晦气,连一刻钟都呆不住了,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绯烟宫。
父皇什么都清楚,只是他不想那样做罢了。
王皇后是当今丞相长女,一个无权无势的妃子与大泱权势滔天的王相相比,算什么呢?而如今,为了一个不识好歹的女人去同王丞相掰腕子,皇帝懒得去,觉得不值得。
他厌弃了母妃,因为母妃不是一个顺从听话的女人。碎掉一个心爱的花瓶,也许会心疼一阵儿,可也只会是一阵儿。
傅良夜震惊地发现,原来深情这种东西,竟也是能装出来的。帝王的喜爱算不得什么,他们随时可以收回。
说什么帝妃传奇,提什么绝世爱情,不过是粉饰过的虚情假意罢了。
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
傅良夜盯着皇帝的背影,收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刻进手掌里。
他第一次这么恨自己的父皇,因为他的父皇,是一个薄情寡义的懦夫;他更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无能,恨不得去死。
可是他不能死,他要为母妃报仇。
母妃从小告诉他,让他学会忍耐。可忍耐是没有尽头的,忍耐只会让人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
为母妃守灵之时,傅良夜跪在母妃灵前,问傅良轩,你当不当皇帝?
这话问得当真是大逆不道。
傅良轩沉默着,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
傅良夜笑着说了声“好”,那从此之后,他便再无顾忌了。
傅良夜越来越明白,忍耐就能活下去这句话就是句千古流传的狗屁废话!越规矩的人便越要受这世道蹂躏,傅良夜要反抗,要学会愤怒,要学会张扬。母妃已经死了,他要杀掉太子傅良辰,杀掉那恶心的头戴凤冠的女人,要替皇兄清除一切阻碍他前行的障碍。
傅良夜开始没日没夜的习武,以前从晏老头那儿学来的招数他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练,可如今他不敢再偷懒,手上日日摸刀摸枪,磨出了粗粝的茧子。
那一次,他只差了一点点,就能杀了傅良辰了。
他把太子傅良辰骗出宫去,将人打晕绑在树上,抽得傅良辰皮开肉绽,疼得直叫娘。
傅良辰的双眼被黑色的布带紧紧蒙着,吱哇乱叫着,惹得他烦躁极了,索性把那张嘴也堵了上。
傅良夜将锋利的刀刃贴在傅良辰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他要一寸一寸割开人的皮肤,将肉一片一片割下来,以这种最痛苦的死法死去,然后再把尸体送给那杀害她母妃的女人,让她尝受这失去亲人的痛苦,然后再找机会把那女人也杀掉。
可很遗憾,坤宁宫的人还是发现了他,纵使他将身份隐藏的很好,也侥幸逃脱了,可那女人还是灵敏地发觉了,回宫后被人狠狠地摆了一道儿。
王皇后甚至不顾及自己大泱皇子的身份,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明目张胆地绑了他。
那女人早就想杀自己了,从中秋那夜起,或许更早。
那一次,他险些被宫人用乱棍打死。
真是窝囊啊,他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死掉也好,他知道自己没甚能耐,其实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他甚至还设想了好几种死法,被王皇后打死是最好的死法了,总比被亲生父亲赐死要好受得多。
只是他死了也要化成厉鬼,去索那害死母妃的人的命。
死了也不错,还能见到母妃,他还没有跟母妃道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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