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岚——”
电话被匆匆挂断,秦喻岚上了车,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呜——”
病床上的男孩发出轻声的痛哼,叶琮鄞听到声音的瞬间,立刻凑了上去:“淮意??”
“呜呜……”
晶莹的眼泪从?紧闭的眼皮中?淌出,那双被针扎得紫红的手从?被子里?探出来,胡乱地挥舞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叶琮鄞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只好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紧紧将其握在手心中?,他俯下身,凑到宋淮意?的耳边,小声询问:“怎么了淮意??是不是疼?”
“呜……呜呜——”
宋淮意?挣扎着,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这几天哭的太多、太狠,一双眼睛红肿的跟山核桃似的,瞧不出半点原本的神?采。
这副模样多少有些滑稽,但叶琮鄞却笑?不出来,宋淮意?最喜欢黏在他身边,他又何尝不喜欢总是冲他露出甜甜微笑?,黏黏糊糊地喊他“琮鄞哥哥”的宋淮意??
他满眼心疼,低头亲了亲宋淮意?滚烫的额头,低声安抚:“我去叫医生来好不好?吃了药就不痛了。”
他说着,松开了手,却不料宋淮意?反而紧紧地抓着他不放。
他回过头去,撞进了那双盈满了眼泪的眼睛。
刹那间,他读懂了其中?的情绪,不是疼痛,是悲伤。
宋淮意?张大了嘴,喉咙挤压着,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号:“姨……呜呜——姨,秦姨!呜呜啊啊——”
他所害怕的、竭力抵抗的命运,终究还是发生了。
“真可怜啊……”
“车都被撞成这样了,人还有救吗?”
“啧啧啧……”
“那个大货车真是发了疯!这害了多少人啊!”
鲜血糊满了眼睛,秦喻岚费力地睁开眼,入目的却是一片猩红,四周人影绰绰,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她脑仁疼。
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动了动手指,将腕间松松垮垮的红绳扯了下来,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盲阿婆的话,在她身上应验了。
那辆大货车,在她停下等红绿灯的空隙,发了疯似的撞上来,她前后左右都是车,既来不及反应,也?完全没有躲开的机会。
如果不是这辆车足够牢固,大概她现在已经被碾成肉泥了吧?
秦喻岚张大嘴,努力摄取着新?鲜的空气,但是肺部却好像已经停止了工作,迟迟没能将氧气输送过来,她双眼发黑,意?识模糊,随时都会一觉长眠。
可她不想死,她想看着她的琮鄞健康幸福的长大……
她不想死,她要保护她的孩子,即便叶城给了她承诺,她也?无法安下心来——任何人的承诺都不及她亲眼见证要来的可靠。
她想要活着,想要活到那些流言传出的时候,坚定的站在琮鄞的身边,告诉他妈妈相信他,帮他辩白?;想要活到那场会让琮鄞双手坏死的雪崩之?前,将琮鄞留在身边,避开那样的灾难;想要再?……
好好的,多爱他一天,再?一天。
身体中?蕴含的力量逐渐消散,意?志无论有多么坚定,最终都无法抵抗住躯体所带来的疲惫,眼皮子不受控制地落下,带来一片纯粹的漆黑。
仅剩的意?识却不愿就此消散,仍旧徒劳无功地挣扎。
神?啊、佛啊、上帝啊、魔鬼啊……无论是什?么都好,无论会是怎样痛苦的姿态,让她活下去吧
在濒死?的那一瞬间, 秦喻岚看见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这个世界最初的组成不过是一本书,而她放在心?尖上的儿子,是那个作恶多端的万人嫌。
可倘若——倘若琮鄞当真如?书中文?字所书写的那般, 恶毒、善妒、无恶不作,那么最?后的结局的确能算作大快人心?。
然而书中的世界是平面的,是单一的,是万人迷所看见、所认知到的世界,却不是真相。
她的琮鄞啊,从未做错过任何一件事,却总被冤枉,总被厌恶,总被差别对待。
凭什么呢?这样的命运, 凭什么要他们咬着牙认下呢?
或许是濒死?时, 心?中的不甘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力,又或许是不知道哪路鬼神听到了她的祷告,秦喻岚没有死?,但也不算活着。
她成了躺在病床上的那个除非奇迹发生, 否则永远不会苏醒的植物?人。
谁也不知道,她意识清醒, 却被困在具无知无觉的躯体中, 被切断了所有与感知外界的能力, 承受着漫长的枯寂与黑暗。
最?可怕的折磨从不是身?躯上的疼痛,而是作用?于?灵魂的,消磨着神经的沉默与孤苦。
她一次次地?想要放弃,却又一次次地?想起盲阿婆说的话——“你不是我要等的人, 可我还是把选择,交给你。”
“安安稳稳的死?去, 踏入全新的、不被束缚的轮回,或者……赌上自己的灵魂、往生,去求,去争,即便耗尽所有,那个被书写出?来的结局也没有任何更改的可能!”
这大概是惩罚。
因为她不是正?确的那个人,因为她只?是书中一笔带过的、甚至连姓名都未曾标注出?来的炮灰;因为她不过是为了塑造万人嫌阴郁不讨喜性格中的一环——
所以她的不甘与怨恨都不值一提,所以她的反抗令高?高?在上的剧情愤怒,以致于?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去惩罚她,要将她的精神彻底的摧毁。
可“它”也太小看人了,也太小看一个母亲所蕴含的力量。
她咬着牙,不断地?往前?,朝着那遥远的、只?有芝麻大小的光点前?进。
抓住“它”、毁掉“它”。
让牵引着这个世界的丝线断裂,让人属于?人,而非虚无缥缈的剧情所操控的玩偶。
失去感官的人没有时间的概念,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她知道,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在万人嫌命运中最?大的转折点到来的时候,她抓住了那本书。
书中说:“叶琮鄞爬上了那座山,他看见了瑰丽神奇的景色,在那个瞬间,他的身?心?仿佛都得到了救赎。”
“可意外发生了。
“雪崩毫无预料的降临,叶琮鄞想要逃,可渺小的人啊,要如?何才能逃掉自然的吞噬?
“他最?终被埋在了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了无痕迹。”
秦喻岚早已知道故事的结局,却还是忍不住将其上的字一个一个的收入眼中,刻在心?上,任由那种锥心?的疼痛将她吞没。
“万幸的是,叶琮鄞并没有死?在那场雪崩中。
“但极寒令他的双手受到了无法?挽回的伤,他或许还能恢复正?常人的生活,却再也不可能拿起画笔了。
“他的世界,被永远的关闭了,他的怨恨被成几何倍的放大……”
秦喻岚双手颤抖,几乎快要捧不住那本书,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滴落,砸在书上,却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她想要将书页撕毁,可是薄薄的纸张却那样的坚固,任凭她用?手撕,用?嘴咬,用?脚踩,却始终崭新如?故。
她绝望的看着书不断地?往后翻,仿佛在向她展示,命运无可更改,并在坚定不移地?按照其上的内容发展着,又仿佛是赤.裸.裸地?嘲笑,笑她无能为力,笑她渺小脆弱,笑她所有挣扎,毫无作用?。
凭什么呢?
她已经走到了这里,她明明已经抓住了这本书——
为什么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泪眼婆娑的她不曾看见故事已经被改写,现实生活中,叶琮鄞并没有被那样的景色所震撼,他早早的下了山,在半山腰中遇到了同样独行的青年。
他们结伴而行,虽然还是遇到了那场雪崩,却因为已经离事发地?点有了相当远的距离,所以有了能反应的时间,躲进了狭小的山洞中。
他们互相依偎,互相安慰,最?终获救。
提前?获救让叶琮鄞的手没有因为极寒而损坏,他甚至在医院中作出?了新的画作,寄给了比赛的举办方。
蝴蝶扇动了翅膀,细小的偏差让逐渐设定好的剧情偏离了轨道。
这场画展的获胜者应该是徐汇成,也必须是徐汇成,他是执笔人为远在异国的万人迷所精心?挑选的爱人——
一个出?身?平凡,却天赋卓绝的画家,他将在这场比赛中一鸣惊人,夺得冠军,并获得免费前?往国外高?等学府深造的机会,在那里遇到了剧情最?为偏爱的万人迷。
可叶琮鄞寄出?了那幅远超徐汇成所能及的水准的画作,倘若没有外力干预,徐汇成绝无可能获得冠军。
书中的设定本可以纠正?这样微小的错误,可此刻,“它”被一位纤细弱小的人类女性控制、蹂.躏,保持书页的完整已经让“它”耗尽了力气,“它”早已无力修正?这“微不足道”的错误。
“它”愤怒着,悲鸣着,将所有赌注倾泻而下。
书本并不懂画,也不懂艺术,所以“它”简单粗暴的将那幅绝对能夺冠的画送到了的徐汇成的面前?。
只?要让徐汇成夺冠,只?要让他能够出?国,与万人迷相遇,那一切便不会有任何偏差。
可“它”千算万算却没能算到,那个倾注了执笔人所有心?血所塑造的万人迷,无论是家庭,还是亲人,抑或着事业,乃至于?最?后出?现的爱人,都应该是一等一的最?好,而徐汇成,一个靠着“抄袭”获得成功的人——
自相矛盾的设定让书本一败涂地?,它没能获得足够修复自身?的力量,反而裂出?了更多、更明显的缝隙。
书页皲裂的声音并不明显,可在绝对寂静的幻境中,却分外清晰。
巨大的绝望中迸发出?新的希望,秦喻岚松开想要止住双眼落泪的手,在书本上看见了细小的痕迹。
即便“它”正?在以缓慢地?速度修复,即便那样细小的裂痕几乎和头发丝无异,但秦喻岚还是看见了。
那是生的希望,那是结束所有的希望。
她重新抓住了那本该死?的书,拼尽所有力量将那条缝隙扩大,再扩大。
她不是没有感受到,自己的身?躯在逐渐变得透明,她也不是没有感觉到,手中的书在悲鸣尖叫,尝试用?条条框框诱惑她,让她停下手来。
“……”
她说不出?话来,最?开始的时候,她还会自言自语,努力消磨时间,让自己的精神不要崩盘地?太快,后来,她累了,不再开口,漫长的时间早已让她退化掉了言语的能力。
她早就说不出?话来了。
可就算能够说话,她的回答也只?有一个字:“滚!”
深夜宁静的可怕,浑浊的光影影绰绰,营造出?让人昏昏欲睡的场景,值班的护士打了个哈欠,还没来得及闭眼小憩一会儿,突然——
“轰!!”
巨大的雷声吓得她抖了抖,彻底的清醒了过来,她连忙跑出?值班台,往外看。
“奇怪,天气预报明明说没有雨的。”
自言自语地?嘟囔刚刚出?口,值班台上的警铃骤然响起,尖锐的声音在寂静的医院里响彻云霄,这个铃声,是vip的重症病房出?事了!
护士脸色大变,快步冲回工作岗位,她扫了一眼电脑上显示的病房,眼皮狠狠一跳,这个病房是那个住了十多年的植物?人,叶家的夫人,秦喻岚。
明明这么多年都好好的,怎么会这个时候突然发生意外?!
来不及细想,她连忙拨通急诊的电话,她还没开口,就从那边听见了电梯的“叮”声。
“我已经知道了,马上到病房,通知本楼的值班护士,准备抢救——”
方才还处于?一片祥和宁静的医院瞬间忙碌了起来,众人纷纷换上衣服,冲进了病房。
“心?率急速下降中,暂无法?排除原因,连接除颤仪!护士准备!”
“……夜间十二点四十五分十三秒,除颤一组准备!”
纤细白皙的身?体猛地?震颤,电压的作用?下,心?跳发生了片刻的回温,但下一秒,又以完全不科学的速度下降,一度到了停跳的地?步!
医生的额头瞬间冒出?了豆大的汗,他将除颤仪递给身?边的人,颤抖着声音重复:“凌晨一点零五分十一秒,除颤二组准备。”
“……除颤三组!”
“……四!”
“……”
“回来了回来了,恢复了!”
紧紧盯着心?率机的护士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已经回归直线的黄线出?现了小小的起伏,正?在除颤的医生还来不及庆幸,便看见了一双漆黑的眼眸。
“!!”
“嘀——”
失态的尖叫还没从喉咙中冒出?来,更加尖锐的报警声从身?侧传来,他偏头看去,看到了平直的线。
秦喻岚最?终还是没能抢救回来,而医生,并不知道,在心?率恢复的间隙,那双睁开的眼睛,究竟是病人在死?前?最?后的意识回归,还是只?是除颤过程中,导致的生物?电反应。
而站在上帝视角的叶琮鄞却看见了医生没能看见的东西。
在母亲睁眼的瞬间,那双毫无血色的唇也随之动了动,他不会看错,也绝不会认错,妈妈最?后留下的话是——
“我爱你,琮鄞。”
叶琮鄞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久久没能做出反应。
钻心的疼痛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叫他产生了无法?呼吸的错觉。
“别怕。”
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影子不知何时重新出现在他的身边,她抬起手, 轻轻遮住了那?双泛红的眼,她的声?音那?样轻柔,像幼时无数次那?样,安抚因噩梦惶恐不安的孩子?。
在这场注定走向悲剧的回忆中,她始终陪伴在他的身边,一如这么多?年来,她的视线从未离开他。
光晕渐渐褪去,展露出秦喻岚本来的模样。
即便过去了十几年,小小的男孩已经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人, 她却?还保持着记忆中年轻漂亮的模样。
她慢慢松开手, 在湿润微红的眼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她笑?了起来:“原来在琮鄞面前?,我还是这个样子?啊。”
她轻轻撩了撩耳边的碎发?,牵着叶琮鄞在凭空出现的椅子?上坐下:“我一直还想再看看你。”
她的父母早已离去, 这个世界上,唯一和她还有血脉情缘的只有叶琮鄞了, 而她所放心?不下的, 也只有叶琮鄞。
“好可惜。”她叹息着, 眼中却?没有半点哀伤,“错过了你那?么多?年。”
“……”
叶琮鄞想要开口,喉咙却?像堵了团棉花,粗糙的棉絮扎着嗓子?, 带来密密麻麻的疼痛感,将所有不知该如何诉之于口的音调吞没。
“不过, 现在也足够了。”
她笑?着,晶莹的,似珍珠般的眼泪却?从眼眶滴落:“我看见你长大的模样,也瞧见了你从泥潭中挣扎出来后重获新?生的样子?,亲手拥抱了你,将最?想说的那?句话亲口告诉了你,足够了。”
“琮鄞,”秦喻岚轻轻抹去他坠在眼角处将落未落的水液,“命运的最?后一根丝线,也已经断裂了,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将你束缚,你是全然的,自由的,不被控制的你。”
那?场泥石流,是剧情最?后的挣扎,从那?以后,命运回归到?了自己的手中,前?路如何?
皆是人为。
“……妈妈。”
“我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她在那?双充满祈求的注视中缓缓消散,直到?最?后一刻,仍旧凝望着自己骨血的延续:“我永远永远,都在你的身后陪伴着你。”
无论生死。
“嗡——”
耳边的嗡鸣极轻,却?足够将快要苏醒的人唤醒,叶琮鄞徐徐睁开眼,入目的是一片漆黑。
神智尚未回笼,他满面茫然。
天还没亮吗?
叶琮鄞偏头往窗外看去,却?隐约觉得差了什么东西。
什么呢?
他微微皱眉,认真地思考,数秒之后,他猛地起身——
宋淮意呢?
他旁边的病床到?哪儿?去了?!
“嘶。”
手背传来尖锐的刺痛,叶琮鄞回头,看见了被扯掉的输液管,血珠子?从手背流出,他用食指摁了摁,一时分不清眼下的情况。
怎么一觉醒来,他还成病人了呢?
“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进去?!”
外边的人提高了音量,他愤怒极了,即便极力压制着嗓音,却?还是没能控制住,低吼:“我才是琮鄞的家人!他眼下出了意外,当然应该由我接管!”
“你算哪门子?亲人?”
如果说先前?的嗓音,叶琮鄞没能听出来的话,后面的声?音他却?是听出来了,是宋淮意。
宋淮意:“我怎么不知道秦姨还给琮鄞留了个哥哥?这些年,当习惯了叶家的大少爷,是不是真的就?把自己当作?其中的一员了?”
“真是可笑?。”
极尽刻薄的话让叶琮鄞完全无法?想象宋淮意此刻的神情,当初即便是面对宿桦年,宋淮意也维持着表面的和气,而非现在这般,半点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与厌恶。
“瞎子?会把鱼目当珍珠不奇怪,可不是人人都是瞎子?,像你这种恶心?东西,也配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随你怎么说,但在法?律上,我是琮鄞的直系亲属,我要见他,给他办转院,你没资格阻拦!”
话说到?这个份上,叶琮鄞又怎么会猜不出来外头和宋淮意对峙的人是谁?
他不奇怪宋淮意的愤怒,叶城对养子?的偏爱在那?个圈子?人尽皆知,宋淮意既然是他幼年玩伴,稍稍用心?打听,自然能将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
叶琮鄞随手接着仪器微弱的光芒,随手抽了两张纸摁在手背上,将血止住后下了床。
他没瞧见拖鞋,干脆也不穿了,赤脚走到?门口,在宋淮意开口反击之前?拉开了门。
“那?我有没有这个资格呢?”
走廊比病房里亮多?了,他从黑暗处走出来,一时之间还有些不太适应,微微眯了下眼睛。
叶琮鄞并不在意叶琮新?的回答,甚至他的眼神根本不曾落在他身上,而是微微垂眸看向了惊愕不已的宋淮意。
嗯,还坐着轮椅,脚上也还打着石膏,那?么昏睡的时间应该……也没有太久吧。
宋淮意不敢置信地仰起头,眼也不眨地盯着叶琮鄞,他都快觉得眼前?的是不是他过劳后产生的梦境,否则怎么会突然瞧见醒来后的叶琮鄞?
叶琮鄞抬手挥了挥,想要换回被惊喜冲昏脑袋的宋淮意,然而这次,这招没能发?挥作?用,只见宋淮意的脑袋随着手掌左右晃动,次次都想要绕过挡住视线的手,好好看清手掌后的真面目。
他这个梦到?底是让他睡了多?久啊,直接把宋淮意给吓成这副啥样子?了。
“小宋领导要是再不发?表意见,那?我就?随便说咯?”叶琮鄞放了手,有外人在,他没打算过分逗弄宋淮意,但开口时,还是不免多?了几分亲昵的调侃。
他在梦中寻回了记忆,不多?,但却?足以改变他对宋淮意的态度,他曾经那?样喜欢邻居家的小孩,时过境迁,也投射到?了如今的他的身上。
宋淮意根本没听清叶琮鄞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傻傻的点头应好。
琮鄞说了什么?那?不重要,反正总不会有错。
“琮鄞,我也是担心?你,你开年的时候才出过事,现在又遇到?意外,又伤了脑袋,我只是想给你转院,到?首都去,有更好的——”
叶琮鄞抬眼的瞬间,眉眼中的柔和散去,棱角分明的轮廓瞬间变得锋利冷硬起来。
这样的神情变化宛若一把尖刀狠狠地割疼了叶琮新?的心?,他握紧了双拳,忍耐着,重复自己的意图:“我只是担心?你……”
“你毫无原因的昏迷不醒,身边就?只有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还不让我进去看你,我当然没法?放下心?来,如果,如果你有什么意外的话,父亲怎么办?”
我怎么办?
叶琮新?不是没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眼神越发?冰冷,越是如此,他越觉得痛苦,在这几天反复被一个短暂的灰白画面折磨的他早就?濒临崩溃,此刻更是无法?忍耐,失控地将那?句埋藏在心?底的话喊出了口:“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我们才是一家人啊!”
“呵。”
这话太滑稽,即便不太礼貌,但叶琮鄞还是没能忍住,笑?出了声?。
轻轻的一声?笑?,却?让叶琮新?如坠冰窟,他脸色发?白,在此刻,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个上蹿下跳的小丑,拼尽全力,也没能换来一句夸赞,只有那?讽刺的、冰冷的笑?声?,提醒着他的言行有多?可笑?。
难堪的感觉几乎要将他吞没,催促着让他生出蓬勃的,想要逃离的欲望。
但他没有动,他已经做了许多?次的懦夫,至少这一次,他不愿意再逃避了。
“你说错了。”叶琮鄞眼神冰冷,他看着叶琮新?,眼里,却?好似根本没有这么个人。
他不是那?么喜欢记恨的人,太多?极端的情绪过于消耗人的精力,在他决心?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坦然地将那?些不甘与怨恨悉数放下。
他不再怨恨任何人,因为他们不配。
但此刻,他无法?控制他的情绪。
他的母亲,所遭受的所有非人的经历,都是因为,她想要在这个毫无逻辑地偏爱万人迷的世界中,为他博得一条生路。
他如何能不恨呢?
仅仅是看着、仅仅是管中窥豹般看着,就?已经足够让他触目惊心?,他无法?想象,一个正常的,甚至有些柔弱的女子?,是怎样熬过那?漫长的孤寂与痛苦。
她仅仅是想要博得一个公?平,就?已经难如登天,而眼前?的既得利者,在此刻,却?站在他的面前?,高呼着内心?的委屈,大言不惭的诉说着他们才是一家人。
一家人?
如果他和他们是一家人,那?他的母亲,为了对抗命运的不公?承受了那?么多?痛苦的母亲,又算是什么?
“我和你从来不是家人。”叶琮鄞挑起唇,他在笑?,尽管那?个笑?冷的刺骨,“你姓叶,是叶城认下的儿?子?,而我,和你,和叶城都没有任何关系。”
叶琮新?惨白的唇微微蠕动,他想要开口,但叶琮鄞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如果你能听懂我的话,现在,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叶琮新?。”他很少这样郑重的喊过叶琮新?的名字。
在年少时要求叶琮新?说出事情,却?被用沉默拒绝的时候,叶琮鄞的眼中便再也没有了这个人,他无视他,视他如无物,数十年如一日。
“我会抛售我手里的所有股票。”
叶城的偏心?早在将叶琮新?带回家的那?一刻注定,而他的股票,自然没有任何一点落在叶琮鄞的手中。
但秦喻岚的名下,有几乎与叶城齐平的股份,在叶琮鄞十八岁成年的时候,那?些股份,根据她意识清醒时立下的股权转让书,悉数转到?了叶琮鄞的名下。
或许在许多?年前?,在她千辛万苦将延续自己血脉的孩子?带到?这个世上的时候,作?为母亲的直觉,就?让她有所预感,所以才会在孩子?牙牙学语的阶段,便定下了这份在叶琮鄞十八岁生日当天执行的股权转让。
“明天?后天?或者下一周?具体是什么时候……大概只有天知道。”叶琮鄞看着叶琮新?的眼神从不可置信逐渐转变成惊恐,不可否认,他的心?中升腾起了近乎与扭曲的愉悦,“当然,我也可以联系第三股东、第四股东,直接进行交易。”
“你疯了!”叶琮新?再也无法?克制,“你这样会毁了父亲的公?司——这和毁了他半生的心?血有什么区别?!”
“是啊。”叶琮鄞抬手,搭在宋淮意轮椅后方的把手上,他笑?了起来,残忍地,将自己包含恶意的目的直接摆在叶琮新?的面前?,“所以啊,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请你和你的父亲,提心?吊胆的度过吧。”
“琮鄞!你知不知道——”
叶琮鄞不知道,他也没有兴趣知道,他推着宋淮意进了屋,在关门前?夕,他面无表情地补充:“你可以继续在这里废话,但我的决定不会更改,甚至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你的所作?所为,加快这个进程。”
“虽然半夜不太礼貌,但想来,那?几位股东,应该不会介意这样的打扰。”
叶琮新?从未感受过这样强烈的恐惧感。
叶城曾无数次在那?些宾客面前?,在他的耳边说,叶琮鄞不堪大用,短视愚蠢,没有半点经济头脑,话听得多?了,便不由得当了真。
但此刻,他敏锐地感知到?,倘若叶琮鄞想争,他根本没有半分的胜算。
从始至终,叶琮鄞都不是因为不懂金融,所以才不曾插手公?司,而是他不愿意去争,也不屑于去争。
叶琮新?知道,自己此刻应当快点离开,去联系叶城,去调动团队,尽快找到?一个能缓冲大量股票抛售的冲击。
但股票的大量抛售或许能够找到?办法?缓冲,另外一种,直接转让售卖呢?!
难道他要眼睁睁的看着叶氏易主,成为旁人的东西吗?!
叶琮鄞松开轮椅,转身开灯,还没来得及回身说点什么,就?被人拦腰抱住。
紧紧的拥抱几乎密不透风,他轻易地从中读到?了惶恐不安。
温热的液体打湿了腰部的衣裳,叶琮鄞的脸上却?不见半分动容,冷硬的,寻不到?半分怜惜。
他当然应该是心?疼的。
可此刻,至少在此时此刻,疑虑在心?底生了根,远比那?些幼时的情感要来的更加浓重。
他抬手,摁在腰间的双手上,稍稍用力,就?这样握着宋淮意的手腕,将两只手分开。
叶琮鄞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被泪痕染的斑驳的脸。
“淮意,你知道什么是万人迷吗?”
宋淮意愕然,长长的眼睫毛还沾着残存的泪意,挂在其上,被白炽灯照耀着,折射出星碎的光。
他说不出话来,也不敢说出话来,即便双眼因为抬头将灯光纳入眼中,而感受到?明显的刺痛感,他也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了叶琮鄞脸上、眼中半分半毫的情绪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