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几首诗词的风格与清荷后来所做相比略有不同,但从用词习惯和一脉相承的诗情上,仍看得出是一人所作。”
杜云瑟的判断,秋华年自然相信。
清荷的诗几乎没有修改就出现在了清池闲人的诗集中,其中一定有蹊跷,说不定,她会与那几年里负责统一修改诗词的“清池闲人”相识。
她能说出“清池闲人,不是一个人”,显然是知道了修改诗词的秘密。
但迟氏一族不知道这些,否则他们绝不会放过清荷,清荷连假死脱身都做不到。
后面消息泄露,迟氏才开始寻找一个几年前去过迟家别院的十六七岁的女子,到了这一步,他们仍不知道那个女子就是迟清荷。
清荷是怎么和当时负责修改诗词的那一位“清池闲人”认识的?对方为什么会把清荷的诗加进诗集里?
清荷当初被主家小姐诬陷,差点被沉塘淹死,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辩驳,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谜团要等到漳县那边回信之后,才能知道,目前他们的注意力只能放在手中的诗集上。
清荷认为只要听到这句话,他们就能明白其中意思,得到需要的帮助,可见诗词集中隐藏着一个大秘密。
“迟氏为什么要耗费这么大的功夫与心力,制造清池闲人这个身份?”秋华年问出关键。
杜云瑟半阖着眼睛,脑海中无数线索与诗文飞速闪过,连接成巨大的网络。
“为了传递情报。”
“什么?”
“我和太子殿下之前一直在想一件事——晋王与迟氏是怎么保证那个庞大的探子网消息通畅的。”
“要知道,被替换掉的假探子们大多都进了高官勋贵们的后宅,而后宅之人活动范围受限,很难长期不引起别人怀疑地收送情报。”
“照常来说,想要保证命令畅通,他们需要非常多负责中转情报的下线,而人越多,破绽就越大。可之前十六等人用了许多方法,哪怕顺着那个假赵小姐摸查,也没有查出有用的东西,仿佛他们是在梦中无痕传递消息一样。”
秋华年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眼睛一亮,“他们不是靠人或者书信一对一传递情报,而是靠清池闲人的诗集!”
清池闲人的诗词传遍大江南北,蛰伏在后宅的探子们根本不用和任何人接触,只要在赴宴听戏时认真听一下,或者和人闲聊时问一句“那位清池闲人有没有新曲子,咱们叫人唱了来解闷”,久经训练的他们就能从词曲中辨别出需要的信息。
只需要改编一首暗藏命令的诗词,就能毫无破绽地号令整个裕朝的探子们。
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消息传递模式,比起在梦中传递也差不了多少!
有了这个思路,加上之后清荷那边的具体情报,杜云瑟与太子麾下的其他人便可以从诗词中倒推出命令,再推出有哪些关键人物的后宅有问题了。
秋华年兴奋过后,看着眼前那一摞摞积累了十几年的诗词,突然沉默。
为了保证清池闲人这个身份的唯一性,也为了保证有足够的诗词可用,十几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埋藏在了这四个字之下。
一千多篇诗作背后,写诗作词的人都是谁,他们为何愿意把作品交给“清池闲人”,他们如今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否知道自己的作品曾传唱到大江南北。
他们,都还活着吗?
秋华年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原本明媚的阳光被乌云掩去,铅灰色的天空下,狂风裹挟着沙砾与草叶拍打在半开的窗扇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山雨欲来风满楼,秋华年脑海中骤然闪过这句诗。
杜云瑟起身关上窗户,将所有诗集妥善收好,牵起秋华年的手。
“到晚饭时候了,我们回去和谷谷秧秧玩一会儿吧。”
提起两个孩子,秋华年和杜云瑟都心中一片柔软,脸上的表情柔和起来。
两人下楼,秋华年问杜云瑟,“云瑟,你上次说梅家旧案可能与二十年前汾王叛乱案有关,有查到具体情报吗?”
杜云瑟摇头,“汾王叛乱案绝大部分卷宗都被销毁了,太子殿下手中虽然有未销毁的资料,但假若此案真与梅家与十六有关,殿下一定对此非常敏感,我不能直接讨要。”
目前秋华年的真实身份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十六不想告诉太子,杜云瑟也不想让秋华年冒险。
至少要等到新君登基,才能谋划翻案之事。
秋华年想到十六,难免忧心忡忡,“小舅舅离京有十多日,应该已经到漳县了,甚至可能已经……”
杜云瑟握紧秋华年的手,十六身处险境,劝慰的话都是徒劳,杜云瑟只能告诉秋华年,“最近不要让孩子们出门走动,庄子上的人也让他们小心一些,最好不要离皇庄太远。”
秋华年心头狠狠一跳,整个人瞬间绷紧了,“就在最近?”
“吴深已到军中。”杜云瑟声音低沉。
短短六个字,包含着数不清的腥风血雨。
吴深瞒过所有人回到边关军队之中,绝不是去旅游度假的,自古以来,兵权都是一切计谋落成的前提。
秋华年吸了几口气,压低声音问,“当今皇帝还有许多年可活,太子现在率兵逼宫,不怕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晋王和慎王背后的势力不是吃素的,元化帝也不是昏庸无能的君主,太子就算乘人不备兵变夺位成功,后续也不一定坐得稳那个位置啊!
杜云瑟轻轻笑了一下,他的眼中有些许复杂,但更多的是胸有成竹。
“最捉摸不透的隐藏在暗处的探子网已不再是威胁,慎王那边,亦有了足够的把柄,还有一位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贵人帮忙。这盘棋局从先帝在位时一直下到现在,如今终于大局已定。”
两人下楼走入院中,身姿挺拔的青年负手立于风雨欲来的天地间,睥睨着自己亲手布下的一切。
秋华年心跳再次加速,心却稳了下来,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路走来,经历无数风霜雨雪后,杜云瑟已经成长成了一个真正的能搅弄乾坤风云的大人物。
“慎王受平贤王挑拨蒙蔽,收买朝廷军队,自边境起兵叛乱;晋王狼子野心,收买中军都督府一众官员,假传圣旨私调京外大营驻军,意图围困皇城,夺取皇位。”
杜云瑟语调平静地讲述着还未发生的定局。
“太子殿下作为明日之君,于危难之际率军救驾,囚慎王,诛晋王,荡平邪佞,功高盖世。”
“到了那时,怎样‘说服’陛下主动禅位,便是太子殿下的事了。”
元化二十四年五月十八日,又是一年万寿节,整个裕朝最大的掌权者的生辰。
随着几位皇子之间竞争的白热化,今年京中气氛前所未有的诡异,连万寿节这样普天同庆的大节,也染上了几分阴霾。
为了以防万一,秋华年提前以身体不适为由告病,留在家中照顾孩子们,但杜云瑟却必须去参加宫中宴会,两人都不去的话太引人注目了。
堂屋里的钟还不到凌晨五点,外面天色一片漆黑,杜云瑟已经起床了。
秋华年平时很难在这个时候起来,今天却也醒了,抱着双膝坐在床上,看杜云瑟在昏黄的灯火中洗漱和整理熨烫过的朝服。
空气中静悄悄的,只有间或响起的水声与衣料摩擦的声音证明屋内的人已经醒了。
熟练地收拾好自己后,杜云瑟转身来到床边,给秋华年喂了半杯温水,替他披上一旁的薄被。
“华哥儿再睡一会儿,我走前会让家里人都到内院来,你把暗卫们也叫来守在内院四周,除非我亲自回来,否则绝对不要开门。”
杜云瑟穿着绯红的官袍,戴着插着长翎的乌纱帽,翎尾随着俯身的动作扫过秋华年的侧脸,惹得他一阵发痒。
秋华年没了睡意,握住杜云瑟的手,“是今天吗?”
杜云瑟沉着颔首,“大概率是。”
万寿节是除了春节外裕朝最大的节日,四海同庆帝王生辰,这一天会有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贺礼进入皇城,对想动手的人而言,是绝佳的机会。
无论是晋王、慎王、太子,还是元化帝。
只是尘埃落定之前,还不知谁才是那只真正的笑到最后的黄雀。
已经走到这一步,再说别的已经失去了意义,秋华年握紧杜云瑟的手,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我和孩子们等你回来,我们一家人同生死,共进退。”
杜云瑟的大手捏住秋华年的后脖颈,加深了这个吻,两人在寂静无声的黑暗中交换着呼吸,松开之时,都气喘吁吁。
杜云瑟走到门边,回头看了眼秋华年在烛火中单薄模糊的身影,大步穿过院落,去吩咐迎上来的全余。
大时雍坊,栖梧青君府,占了半边长巷的偌大府邸在黑暗中静静蛰伏,一对对宫人提着宫灯穿梭在铺着花砖的夹道与院落间。
栖梧青君踩着门槛站在棋院门口,斜倚着冰凉的门框,目光静静看着黑暗中某处地方。
他还未换上正式的朝服,只穿着一件长春色的单衣,乌黑秀发半披在肩上,充满异域风情的明艳五官在昏暗天光下依旧摄人心魄。
解檀光从棋院正房中出来,看见门口之人的侧颜,脚步微微一顿,轻轻走了过去。
“殿下要把我绑起来吗?”
栖梧青君斜眼瞥了他一眼,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嘲讽的哼声,“驸马一刻不卖弄自己的聪明都忍不住吗?”
解檀光神情不变,淡淡说道,“殿下马上就是赢到最后的人了,臣怎敢在殿下面前称聪明二字?”
栖梧青君突然一把捏住解檀光的下巴,借着自己站在门槛上的高度,低头俯视他。
“解檀光,你老实说,这一年里被我压在下面和我睡恶心吗?”
解檀光没有挣扎,垂下鸦羽般的眼睑,默不作声。
栖梧青君低声笑了起来,越笑越肆意,他凑近解檀光,轻轻吹了口气,用无比恶劣的语气开口。
“乖乖绑住手脚待着,等我弄死你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亲戚们,再回来享用你。”
“别想给外面传递什么情报,也别想求死求残,记住了,你是我的东西,一根头发丝都是我的。”
解檀光终于抬眼看向栖梧青君,露出令对方满意的惨淡笑容,他的眼中写满悲哀,还有许多栖梧青君看不懂的东西。
“殿下……”
他抬手握住栖梧青君捏着自己下巴的手,一点点拉开,一点点松手。
“臣,遵命。”
栖梧青君一时无言,回神后冷哼一声,甩袖回了自己的主院。
他换上华丽繁复的青君朝服,内里却仍穿着干练的单衣,没有人敢搜身栖梧青君,他目光沉凝,把掺了铁线的长鞭和削铁如泥的短匕藏入衣物深处。
“留一队人看住驸马,保护好他,其余人按计划行事。”栖梧青君没有转头,吩咐藏在阴影里的暗卫。
暗卫应声之后,栖梧青君迎着天际的一线曙光大步前行。
就像当初作为被先帝厌恶的毫无存在感的小青君,第一次被元化帝牵着手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那样;也像在先皇后的葬礼上,扶着撑着一口气从病床上爬下来的太子扶灵出葬时那样。
兄与弟,父与子,孰是孰非早已无法辨别,要在今日有一个了断。
杜云瑟离开后,秋华年彻底失去了睡意,心里的弦紧紧绷着,让他一刻也闲不住。
九九和春生向来起得早,接到传话后很快就来了内院,原葭和原若也来了。
秋华年让奶娘和阿叔们把谷谷和秧秧抱到正房来,把丙七和丙八新做的黄花梨木的大摇床摆到碧纱厨里,其余人则坐在碧纱厨外的堂屋中。
家里的下人们也集中在内院,秋华年家的下人一直不多,只有二十几个,很好管理,贴身侍从们跟着主子在正房,其余人该做饭的做饭,该洒扫的洒扫,干完活儿就在院里休息。
十六亲自挑选的一队暗卫守卫在内院四周,警惕着风吹草动,春生的师父陆奥是个中好手,意识到气氛不对后,主动请缨去大门附近查探情况,一有不对劲就回来告知。
秋华年安排好一切,把十六送的伏暑剑找出来,贴身藏在怀中,才终于有了些安全感。
家里人口简单,秋华年平时的威信也足够高,对于他的一系列命令,大家虽然有些疑惑,但没有人提出疑问和异议,都配合地待在屋子里。
内院里有现成的厨房,秋华年让人提前储备了很多方便保存的粮食和肉菜,还有柴火与木炭,至少够用一个月的。
金婆子和银川在内院厨房做好早饭,蒸了几屉荔枝大小的薄皮包子,有鲜肉莲菜馅的,西葫芦鸡蛋馅的和玉米虾仁馅的,又熬了一盆银耳莲子粥,一盆红豆薏米粥,熬粥的豆子和米是提前一晚上泡好的,端上来的时候软烂黏糯,全开着花。
秋华年招呼大家一起吃早饭,踏踏实实的美味碳水进了肚子,灿烂的阳光也从东方天际处散开,所有人都清醒和精神了。
九九问,“华哥哥,我们要等到兄长回来吗?”
秋华年点头,语气平静但严肃,“在云瑟回来前,我们不能离开内院。”
皇城发生兵变大事,京中必然动荡,保不住有人浑水摸鱼做些什么。
秋华年和杜云瑟是太子势力中至关重要的干将,那些计划在今日动手的势力,很有可能在他们宅邸附近安插了人手,等着京中混乱时乘虚而入,或威逼利诱,或斩草除根。
虽然太子一方也安排了保护的人,但在彻底安全之前,秋华年和杜云瑟还是决定将家中之人全部集中起来,方便集中力量保护。
春生的身体在习武后飞速长高长壮,现在已经和姐姐九九差不多高了。他也没有问为什么,吃完饭后拿起练武用的长枪,换上开了锋的枪头,默默走到正房门槛上坐下。
原葭与原若姐弟对时局了解不深,但他们相信秋华年,原葭找了一些话题和秋华年聊天,原若轻轻走到春生旁边,在门槛另一边坐下。
太阳从东边地平线上跳了出来,一刹那间,万事万物都染上了灿烂的光辉。
每年万寿节,元化帝都会在起床后先与后宫嫔妃子女们小聚一番,叙天伦之乐,再去前朝接受众臣朝贺,今年也不例外。
然而嫔妃们天不亮便盛装打扮来到乾清宫等候圣驾,却一直没有见到元化帝。
直到太阳升入天际,元化帝身边的大太监温幸才前来宣旨。
“陛下请贵妃娘娘前往谨身殿伴驾。”
至于其他妃嫔们怎么办。是等还是散,口谕中并未提及。
颖妃今日脾气比往常还要差几分,脸上直接露出了不满,被身边的大宫女拉了拉才收敛一些。
康贵妃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文妃,迈着优雅平稳的莲步跟随温幸的指引离开。
其余小妃嫔们人微言轻,不知该怎么办,都看着地位高脾气好的文妃等她发话。
文妃被看了半天,才不出错地开口,“宗室和官员家眷们马上就要入后宫赴宴了,先让人把东西摆起来,我们也过去吧,等陛下传唤才去伴驾。”
不用和心情不好的颖妃娘娘待在一处,众嫔妃们终于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谨身殿那边又传来一道口谕,这次是给文妃的。
“陛下说慎王殿下在边关为君分忧,理应得到殊荣,令文妃娘娘在长乐宫中单设小宴款待毕大人以及一众母族亲眷。”
在万寿节时单设小宴,这样的殊荣此前还从未有人得到过,联想到最近慎王封王一事,众人看向文妃的目光都热络起来。
文妃面色依旧平静,望向神情变来变去的颖妃,“劳烦妹妹在此坐镇,我先回长乐宫准备了。”
她朝自己的长乐宫走去,不出意外在半路遇上了康贵妃身边的大宫女采莲。
文妃示意宫人们缀在后面,边走边问采莲,“怎么样?”
采莲压低声音,眼中满是兴奋,“王爷已到京中,贵妃娘娘让娘娘稍后悄悄放毕大人出去,等他们里应外合拿下皇城,慎王殿下会立即率军入京。”
采莲口中的王爷,指的是平贤王,她是平贤王府上的旧人,在平贤王进献康贵妃时跟着康贵妃一起入宫的。
文妃轻轻笑了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青君这对是解攻栖梧受,但“强制”脐橙~
文妃回到长乐宫中,早就有宫廷器物司和御膳房的人奉旨来到宫殿摆宴。
毕家有资格进宫恭贺圣寿的人不多,只有阁老毕咏时与阁老夫人,以及其长子与长媳。
文妃离家多年,与这些曾经的亲人们一年不见得能见一面,亲缘早已无比淡薄,家里人知道她素质的脾性,也不与她亲近。
总归他们都姓毕,流着一样的血,毕家的荣华富贵离不开宫里的娘娘,文妃和慎王想更进一步,也要靠毕家鼎力相助。
年逾古稀的毕咏时是三朝老臣,门生弟子遍布天下,身为阁老与吏部尚书,在裕朝朝堂上可谓呼风唤雨。
毕咏时坐着御赐的小轿来到长乐宫中,撩起官袍行礼,带家眷向文妃请安。
文妃垂眸看着他几近全白的头发与胡须,沉默几秒后淡淡开口,“阁老请起。”
后方被大儿媳搀扶着的文妃的母亲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文妃和他们没有多余的交谈,默默维持着小宴的流程,酒过三巡后,毕咏时不慎酒力,文妃让人带他去后殿醒酒,自己也跟了过去。
到了后殿,屏退众人后,毕咏时的眼内突然一片清明。
“平贤王已至京中,阁老可去联络在前朝宴饮的门生故交们,与平贤王里应外合攻下皇城,事成后,慎王会立即带兵入京。”
毕咏时苍老的脸上喜色难掩,谋划了大半辈子的事成功在即,让他感觉自己几乎年轻了三十岁。
野心与权力,是最好的返老还童的灵药。
“我立即改换装扮过去,事成之前,还要请娘娘帮我掩盖行踪。这是诛九族的重罪,绝不能出一丝一毫差错。”
文妃嗯了一声,淡淡地看着他。
从侧门离开后殿之前,毕咏时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文妃。
“娘娘,你虽然未曾当过皇后,却要当太后了,当初把你嫁给当今时许的诺,为父就要做到了。”
文妃轻轻勾起唇角,笑容浅淡,什么都没有说。
毕咏时有心想和女儿再叙几句旧,但时间不等人,他想等到慎王殿下登上皇位,自己还有无数时间与这个女儿重修旧好,便匆匆离开了。
元化帝坐在谨身殿里,清晨灿烂的阳光越过窗棂投入室内,在光洁的地板和桌案上留下一道道牢笼般的影子。
康贵妃悄无声息地站在一侧,一手扶着云锦织成的袖子,姿态优雅不急不缓地研着墨。
元化帝正在作画,狭长的桌案上铺着宽三尺长一丈的巨幅贡纸,他用粗大的狼毫蘸满新磨好的浓墨,提笔挥下,留下长长的印迹。
画纸上浓浅不一的笔墨肆意横行,不见任何雕琢之气,这幅画无法从艺术技巧的角度作出评价,但其中蕴含的帝王心境足以震慑观赏之人。
前朝和后宫的宴会正在举行,万寿节的主人公却始终没有露面,紧张的气氛已经在皇城内流淌。
元化帝用完了整整一汪新墨,趁康贵妃继续研墨的功夫,停笔饮了半杯温幸奉上的清茶。
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谨身殿外间,跪地禀报。
“启禀陛下,平贤王动用安插在长安东门中的内应,偷带八十羽卫入宫,毕咏时已串通好在前朝宴饮的门下之人,遮掩他们进入举办宴饮的奉天殿,企图伺机拿下朝中重臣。”
元化帝默不作声,不多时候,又一道影子前来禀报。
“启禀陛下,郁闻借安排宴饮之便事先藏在宫内的一百死士动了。正在向奉天殿与谨身殿而来。”
元化帝提起狼毫,在雪白的贡纸上落下浓浓一笔,“让他们一起来,先打一场,把该死的人都杀了。”
“城外如何?”
“探子来报,慎王殿下已亲率三千精兵隐瞒踪迹靠近京城,距京城只余三十里路。”
“京外驻军大营情报不畅,似有一路兵马离命而行。”
元化帝加重力道,饱满的墨浓到极致,穿透纸张。
“令太平侯严守城门,动用死士,假传毕咏时和老三的命令,让他们以为对方是朝廷平灭叛贼之军,引城外两路兵马互相残杀。”
影子们一个个领命而去,元化帝看着破了洞的纸张,神情似笑非笑。
“老二和老三,还真都凑到兵来造反了,这次把他们的骨头折了,翅膀拔掉,以后就乖了。”
偌大的大殿中没有一丝回应,康贵妃依旧微微低着头,重复着研墨的动作。
元化帝一直很喜欢她的识时务,他不需要一朵解语花,只需要一幅会动会呼吸的长得像先皇后的画。
“嘉和晏为了今日倾尽了一生经营,朕已容忍他太久,终于等到最好的时机,杀了他,你的仇就报了。”
嘉和晏是平贤王的名字,元化帝提起这位往昔帮助过自己许多的皇兄,语气一片森然。
康贵妃什么都没有说,她与平贤王有杀夫毁家之仇,先皇后也与平贤王有毒子丧身仇。
元化帝究竟在对谁说报仇?康贵妃不需要辨别。
她只知道今日之后,她的仇人一定都会死。
前方的奉天殿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挣扎,有刀兵鸣响,有器皿破碎,异常的声音在紫禁城中极其突兀。
元化帝没有动,晋王与慎王的谋划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早就安排了足够多的人手,保证那些人翻不出一点花浪来。
趁这个机会,可以把这两个皇子的势力连根拔起,光明正大地除掉。
“启禀陛下,奉天殿中伺候酒宴的侍从突然拔出刀兵,要胁迫诸位大人。”
“陛下不好了!奉天殿外杀入一群不知哪儿来的死士!”
“陛下!陛下!晋王殿下率领那些死士和伪装的侍从们打起来了!”
“陛下!”
元化帝平静地听着殿外一声声通传,那些声音越来越焦急,哭天喊地,忐忑不安,像摄人心魂的美妙曲子。
突然间,元化帝眉心抽了一下,他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太子何在?”
温幸拿不准地说,“陛下,您忘了?是您前几日说太子殿下身体有恙,命他今年万寿节不必进宫,在皇庄行宫里设宴遥祝父皇千秋万岁便好了。”
元化帝手下的笔锋抖了一下,一道墨痕彻底毁了,他将笔扔到一旁,按了下自己有着深深竖纹的眉心。
“栖梧呢?去后面把栖梧叫过来。”
“陛下?”
元化帝心头一震,身体比大脑先一步意识到事情超出了掌控,就在刚才,奉天殿那边的嘈杂声突然消失了,紫禁城中安静得可怕。
两方人打起来,加上他安排好的人手控制局面,乱战不该这么快结束才对。
“栖梧——”
“陛下。”站在外间门边的温幸忐忑不安地说,“栖梧青君到殿外了。”
元化帝听到这话,非但没有安心,反而愈发惊疑不定。
栖梧青君为何无诏来到前朝谨身殿外?
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
“来人,把栖梧和他身边之人都给我拿下。”
“来人!”
“来人?!”
元化帝连喊三声,没有等到任何回应,谨身殿内外所有明里暗里的人手似乎都如冰雪入火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谨身殿前,十几丈外,是紫禁城中最巍峨的宫殿奉天殿。
这里不久前还在举办一场权贵云集的欢宴,此时却杯盘狼藉,满地血污,四处都是破碎的痕迹。
杜云瑟将剑丢在地上,单手蹭下溅在下颚上的血滴。
他的几步之外站着太子,太子脚下,趴伏着一具穿着亲王服饰的尸体。
在无数人惊疑不定、惶恐不安地注视下,杜云瑟撩起下袍利落跪地,朗声开口。
“晋王与平贤王乘圣上万寿之际私藏贼人入宫,意图谋害朝廷重臣,逼宫谋反,其行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太子殿下察觉端倪,心忧君父,不顾病躯入宫平乱,诛杀众贼,实乃人子人君之典范,贤明之心天地可表!”
杜云瑟话音落下,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翰林学士石琛拉了把身旁的文晖阳,跪地高呼。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石琛开了头后,反应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刚刚大难不死的群臣们下意识跟着其他人呼喊,散乱的声音渐渐凝聚在一起,在奉天殿内外久久回荡。
声音稍歇后,杜云瑟再次开口。
“殿下,陛下今日一直未曾出现,也不许除康贵妃外任何人入殿,不知是否还安康。事出紧急须用非常之法,请殿下立即前往谨身殿探明陛下情况。”
奉天殿的朝臣中有人觉得不太对,正想说话,却被其他人拉住了。
“太子殿下乃祭告过天地祖宗的明日之君,除他之外,还有谁有资格去查看陛下情况?”
那人还想说什么,拉住他的同僚朝地下使了下下巴,看见晋王、平贤王和毕咏时等人的尸体,所有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类似的小插曲在大殿里上演了一番,没有形成任何气候。
太子嘉泓渊神情忧虑,因为刚刚手诛了亲人,眉宇间是掩盖不住的悲伤与震怒,谁看了都免不了赞一声太子殿下是仁德之君。
“云瑟,你在这里安抚诸位大人。”
“孤一人进谨身殿有私心之嫌,并不合理,待孤请来栖梧皇叔与文妃娘娘,与他们一起去询问帝驾安危。”
帝王安危牵扯着江山社稷,在刚刚经历过一场宫变之际,更显得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