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化帝为何还不出现?晋王与平贤王的势力会有何等下场?今日之后朝堂上将是怎样的格局?
这些问题萦绕在奉天殿内的大臣们心上,满地血污与尸体不断冲击着他们的心智,许多见识不深的人已经控制不住地两股战战。
有人隐隐意识到,如果让太子前往后面的谨身殿查探圣驾,裕朝的天会彻底变一个模样。
但此时晋王和平贤王叛乱证据确凿,已然伏诛;慎王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关,且他虽然没有参与叛乱,但与他关系匪浅的平贤王的尸体还躺在地上,他的祖父毕咏时也被晋王所杀,不会有人没眼力见地提起这位皇子。
成年皇子中,只有太子在场,他与宫中兵变毫无干系,又是最正统的嫡长继承人,是元化帝刚登基便立下的太子。
除他之外,还有谁有资格在此时进入谨身殿呢?
但太子却退了一步,他主动表示,要请文妃和栖梧青君与自己一起入殿。
文妃是慎王的生母,栖梧虽心向太子但更是元化帝的铁杆,有这两位陪同见证,便能彻底堵住悠悠之口。
太子说完后,再也没有人有反对的意思。
原本混乱一片的奉天殿勉强有了秩序,太子让自己唤来的宫中守卫与下人们清扫大殿。
群臣则在杜云瑟的带领下来到室外,站在华盖殿旁,奉天殿与谨身殿之间的大空地上,抬起头能远远看见奉天殿的正门。
后宫宴会也被太子派人去控制起来,晋王的生母颖妃暂且软禁,文妃则被请到前面。
等栖梧青君出现,整座宫城已经处于太子的掌控之下。
嘉泓渊在无数人的瞩目中一步步迈上谨身殿高大的台阶,走过汉白玉砌成的雕栏。
站在大门前水洗般倒映着人影的地板上,他抬起头,看了眼悬挂在高处上书“省身谨政”四字的斗匾。
母后还在时,他时常被她牵着手,带着亲手做的羹饭来此请见父皇。
后来母后急病而逝,他便很少过来了。
“谨、身、殿?为什么奉天殿和华盖殿之后的大殿,会起这么不气派的名字?”
“奉天殿说明帝王是奉天命为帝;华盖是天上星宿,用作帝王宫殿之名,昭显天子的身份。”
“这两个名字已经足够尊贵,再多便要溢出来了,所以第三座大殿的谨身二字才是最重要的。”
幼年听过的教诲在嘉泓渊耳边响起,男人的声音威严中带着亲和,还有隐隐的期待与宠爱。
“因为天子是世上最尊贵的人,没有人能违抗他的命令,没有人敢指出他的错误,所以他才要时刻自省,省身谨政。否则一旦出了问题,便是无可挽回的大厦将倾之时。”
“渊儿,你记住了吗?”
正值盛年的皇帝宽厚的手掌抚上年幼太子的头,容颜还未在记忆中褪色的皇后看着他们轻笑。
“等渊儿能做到这些,继承这个位置,朕就与你母后出宫享福去了。”
嘉泓渊迈步上前,双手搭在谨身殿紧闭的大门上,用力推开。
灿烂的阳光争先恐后涌入大殿,嘉泓渊微微抬起头,挺直腰背,心中已一片澄净。
来兑现你的承诺吧,父皇。
谨身殿最内侧,几扇屏风围成的小隔间里,元化帝坐在桌案后,双目微阖,不知在想什么。
温幸等贴身伺候的人早已被拿下,此时他的身边只有无数警戒的陌生暗卫。
听见大门推开的声音,元化帝长长吐了口气,看向一步步走来的长子。
暗卫们向大裕太子行礼,得到示意后,默默退下。
元化帝露出一丝冷笑,像是嘲讽,又像是在自哂。
“朕防了老二和老三,却没想到,真正逼宫到朕面前的,竟然是你。”
嘉泓渊声音平静,“父皇真的没有防过我吗?元化二十年冬江南结党贪墨案,父皇明知是有人诬告,却因为我羽翼渐丰,下手软禁了我,将我的势力从头到脚清洗了一遍。”
“父皇只是没想到,我现在还有能力逼宫,所以没有防备罢了。”
嘉泓渊没有自称为“孤”,“孤”和“我”这两个词,他小时候经常说错,直到先皇后去世,才再也没错过。
元化帝听到这个久违的词,有些许恍惚。
什么时候,他和康娘的渊儿长到这般大,这般……
“嘉和晏和老三呢?”
“众贼子俱已伏诛。”嘉泓渊看着元化帝,“我亲手补的最后一剑。”
元化帝眯起眼睛,“你知不知道,老二已经率军逼近京城,老三的人也策反京外大营的一支军队,一旦京中传出异常,他们会立即先联手攻破京城?”
嘉泓渊依旧平静,因为胜券在握,反而没有多少情绪了。
“慎王在边关就被拿下了,现在真正带领那支军队的人是吴深。”
“晋王和迟氏的探子被我拔了出来,京外大营中叛乱的将领也已被查出拿下,大营有异动,只是一个障眼法罢了。”
“……”
这一声声前所未料的惊雷,已经让元化帝来不及去想它们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在悄无声息间,眼前一直示人以弱的青年已经完成了改天换日的绝杀。
震怒涌上心头,元化帝宏声质问,“朕从未动过易储之心,也从未真的对你下过死手,一直替你苦心谋划。时机到时,你自然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大裕新的帝王,你为何要做这等杀弟逼父的大逆不道之事!”
嘉泓渊垂了下眼,反问他,“二十多年前,父皇为了登基杀死诸位皇叔时,是怎么想的呢?”
元化帝痛心怒道,“朕当时接手大裕,是风雨飘摇,社稷将倾之际,可朕留给你的,是国富民强的一片盛世!”
“朕也想为康娘报仇,杀嘉和晏、毕咏时,灭迟氏、解氏等世家,朕拍手称快。但漪儿与瀚儿当年只是几岁稚童,朕已为了你默许他们背后的人养废了他们,你为何还要对血脉至亲赶尽杀绝!”
嘉泓渊沉默得有些久,最后缓缓勾起了唇角。
“父皇登基二十四年,还大裕一片海晏河清,这是父皇的功绩,也是我的福气。但父皇真的觉得如今的大裕没有致命的病灶吗?父皇可还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给我解释‘谨身殿’的意思的?”
嘉泓渊一件件数起那些元化帝不甚在意的东西。
“平贤王利用慎王与毕咏时联合,向草原倒卖铁器粮草,谋取重利豢养私兵,父皇觉得事情尽早掌握之中,为了平衡权力,一直没有真正下手查办幕后元凶。”
“可边境那千千万万死于自己国家制造的武器的将领与兵卒、那数不尽因自己种出的粮食流离失所的百姓与徭役,在父皇眼中算什么呢?”
“晋王背后的世家劫人儿女,或训练或坑杀,偷梁换柱,扰乱人世,数十年来受害人家数以万计,父皇对此亦是心知肚明,但无动于衷。”
“这些事情,在父皇眼中,都是无关紧要不影响江山社稷的小事,可暗处的东西终归是无法消散的,一旦爆发出来,便是大厦将倾之时。不然父皇以为,我为什么能这么快重新拉起如此庞大的势力?”
“省身谨政这四个字,父皇教过我后,自己却忘了。”
元化帝呼吸粗重起来,他握紧双拳,手臂上青筋毕露,却无法开口反驳嘉泓渊的话。
“这世上没有人是彻头彻尾的傻子,父皇或许不知道,草原王帐早早就在与平贤王等人的交易中看出了他们的心思,计划趁平贤王与慎王率军回京逼宫的空档,大肆入侵边关。”
“什么?!”元化帝瞬间坐直身体,眼中精光毕露,“老二被你擒了,吴深在带兵入京,边关何人在守?!”
一旦边关被破,鞑子长驱直入,边境数府都会被屠戮殆尽,当年汾王之乱的惨况会再次上演。元化帝很清楚,他提出来充数的那个三军统帅老将军担不起这样的大任!
“父皇不必担心,边关自然有人在守,而且会守得很好,让想乘虚而入的鞑子有来无回。”
“你手里还有人?”
“父皇忘了我的舅舅吗?吴深在边关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擒拿慎王,另一件,就是拿我手谕,将边关兵权转交到了他父亲手中。”
如果说裕朝中有谁对边境守军的影响力能和元化帝相较,那一定是大将军吴定山,就连最近几年屡立奇功大名鼎鼎的“吴小将军”,也还赶不上父亲的名望。
元化帝提起来的心重新放回去,体内百味交错,生出一股浓浓的疲惫,把其他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
连栖梧都背叛了他,连康贵妃和文妃都甘心为太子所用,连吴定山这样的死忠之人都站在了太子那边,他已经无话可说,无事可辩。
摆在眼前的事实已经证明,太子,比他更得人心。
元化帝缓缓靠在椅背上,审视着自己的长子,“你走了和朕一样的老路,踩着至亲的血登上这个位置,这是朕的报应,你也会有自己的报应。”
“你可以将朕毒杀,出去宣称朕已被贼人所害,然后顺利继位。没有人敢明面上反驳你,但哪怕你是天子,那些不服你的声音也永远不会消失。你未必会比朕做得更好。”
嘉泓渊第一次直视自己的父亲,缓缓摇头,“我不会杀死你,父皇,我会请你看着我能做到哪一步。”
元化帝目光阴沉地笑了一声,“怎么,你都敢大逆不道逼宫夺位了,还想要一个好名声,让朕主动禅位?”
嘉泓渊叹了口气,“我不在乎这个,但是父皇,母后留了遗信给你。”
“什么?”元化帝脸上的笑一下子凝固了。
先皇后急病而死,元化帝与太子都未能见她最后一面,当年唯一守在她床榻前的,是她亲手养大的栖梧青君。
元化帝曾无数次向栖梧青君询问皇后临终前的一言一行,可从未听他提起过遗信。
“遗信乃母后亲笔所书,加盖皇后宝印,小皇叔把它带了进来,父皇可以亲自查验。”
元化帝双手撑着椅子扶手,一点点站了起来,缓缓开口,“给我。”
一直站在屏风后的栖梧青君吸了口气,眨了几下发红的眼眶,进来呈上一封从未开启过的信封已有些陈旧的信。
他不敢看元化帝,元化帝的注意力也不在他身上,全部被这封薄薄的信件吸引了。
握着整个国家最高权力的手颤抖着拆开信封,取出一页脆弱的纸张。
纸张上的话很简短,因为写信之人那时已接近油尽灯枯,字迹非常颤抖,但元化帝还是一眼确定了,这是他的康娘的亲笔。
“康娘于坤宁宫后殿前手植石榴一株,料想今日已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请郎君悉心养育,所结果子赠予你我孙儿,便如我尚在人间。百年之后,泉下再会。”
泉下再会……
元化帝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沧桑的双手上,闭了下眼,控制住它们。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得起康娘,对得起孩子,所行所为不过是权宜之计,本质与结果没有区别。
可如今时隔数十年看见故人的绝笔,他竟不敢去想,若黄泉之下真的存在已逝之人的灵魂,他该如何对康娘交代。
元化帝抬起复杂到难以辨别的眼神,定定地看着身姿挺拔,龙姿凤章的长子。
“康娘这封信,是给你的保命符。”
“她怕自己死后无法庇护你,才留下这样的绝笔,让栖梧收好,在你有性命之忧时拿出。”
“可见,她临终之时,已经对朕失去了信任。她怕朕会对我们唯一的儿子下杀手。”
嘉泓渊同样是第一次知道母亲绝笔的内容,他看了眼窗外灿烂的阳光,把视线重新落回元化帝身上。
“康娘一定没有料想到,这封信拿出来时,是你在对朕生杀予夺。”
元化帝深深看着嘉泓渊,父子二人谁都没有移开视线,谁也不肯露一分怯。
许久之后,元化帝先动了,他将手中的信小心翼翼折好,一点点收回陈旧的信封。
“生出你这样的帝王,我和康娘应该骄傲。”
“让温幸取玉玺拟旨吧。”
被暗卫擒住的温幸抖了几下,浑浊的眼中流下无声的泪水。
元化帝看着嘉泓渊,“我送你一个无可指摘的皇位,你也让我看看,你今天说的这些大话,能实现几分。”
南薰坊,杜府。
吃过早饭后,秋华年便让家中所有人聚集在主院里,十六亲自挑选的暗卫们在主院附近警戒。
在这个普天同庆的万寿节,笼罩在裕朝最上方的皇权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秋华年担忧着处于风暴最核心的杜云瑟的安危,但他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自己越要稳住。
在杜云瑟为未来拼死一搏时,他要在他身后护好他们的家。
太阳从东方的天际升起,缓缓爬高,阳光照进正房打开的房门,一寸寸进入屋内,在地砖上留下明暗交界的线。
秋华年坐在堂屋上首,一手握着伏暑剑,一手搭在扶手上,屋子里和院里的其他人都不时悄悄看一眼他。
只要县主还稳得住,就会像一个定海神针一样,死死定住满院的人心。
时间过得既慢又快,堂屋里的西洋钟失去了计时的意义,徒劳地滴滴答答响着。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街上突然传来异常的响动,春生一下子竖起耳朵,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
秋华年握拳起身,看向匆匆从外院回来的陆奥。
“外面怎么了?”
“县主,外面的街道突然全部戒严了,好几拨兵来来回回,把行人和小贩全赶走了,跑得慢得不知道抓去了哪里。”
陆奥曾经起过投军谋生的念头,对各地军队的兵甲与行风、口音都有所了解,他看得出来,在京中街道上肆行的不止一拨人。
裕朝京师,天子脚下,竟有数波军士肆意扰民,京师府兵与官府衙役却不见踪迹。
一时之间,除秋华年之外的所有人终于意识到,京中正在发生的大事,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严重!
几乎同时,院中人听见了刀兵之声,有一批人顺着院墙摸了进来,隐藏在主院四周的暗卫把他们尽数拦下。
“华哥哥!”九九压低声音惊呼。
秋华年吸了口气,“别怕,除了暗卫,我们府邸四周也有守兵,这时候留在内院是最安全的,让大家都聚过来,不会出事的。”
秋华年说得过于笃定,让众人狂跳的心定了下来。
秋华年走进碧纱厨,摇床里的谷谷和秧秧听见异响,有些不安,急促地挥动手臂,试图爬起来。
秋华年给奶娘打了声招呼,“放心,外面的人是冲我和云瑟来的,平民百姓家不会出事。”
如果晋王和慎王的叛军杀入京城,混乱之中,京中百姓肯定难逃一劫,但秋华年相信,杜云瑟、太子、吴深等人绝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奶娘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终于松了口气。
“县主别担心,您和老爷都是老天派下辅佐太子的星宿,外头那些乱臣贼子,绝对伤不了你们!”
秋华年愣了一下,扑哧笑了,这是百姓们最朴素的价值观,也是一直以来被其他人忽视的。
太子一方早早埋下的种子,已经在民众心中生根发芽。
太子是仁德的储君,老天派下穗星、文曲星和将星辅佐他,与他们对着干的人,就是戏文里被戳脊梁骨丧尽天良的乱臣贼子。
秋华年舒了口气,坐在摇床边伸出手,谷谷和秧秧一人抓住他一根手指,感受到爹爹的气息,很快安静下来。
云瑟,快些回来吧……
秋华年在越来越剧烈的刀兵声中闭上眼睛,默默念着在宫城中安危未知的爱人。
煎熬的时间过了约莫两刻钟,院外的声音没有丝毫平息,反而越来越近,有的听起来已经攀到了墙上。
春生和陆奥紧紧盯着四周的院墙,如果有贼人在院墙露头,就立即将他刺下去。
秋华年虽然心中有数,在此情形下,也不免皱起眉头。
他意识到,自己和杜云瑟在慎王和晋王那里拉得仇恨值,比之前预想的还要高。
这两方人都派了不少混入京城的宝贵人手,誓要趁此大好时机,把齐黍县主斩草除根。
而为了不暴露太子一方已事先知道其他势力的计划,将要坐收渔翁之利,秋华年不能提前避险,只能留在府中,假装对所有事情一无所知。
他就像一只诱人的饵,让那些已经走火入魔的人眼中再看不见其他东西,坚信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
越是这样,杜云瑟和太子的计划成功的可能性便越高,杜云瑟也就越安全一分。
秋华年对杜云瑟说的“共进退,同生死”,从不是虚言。
“华哥哥!外面街上好像又有人马来了!”
春生擦着脸上的血过来喊道,方才有两个贼人在墙上露了头,春生和师父陆奥一起用长枪把他们挑了下去。
贼人被戳破的喉咙中喷出的鲜血淌下,热腾腾洒在春生脸上,让他心里涌起一阵阵兴奋与豪情。
秋华年也听到了外面街道上轰隆隆的马蹄声与脚步声,连地面都在震动。
如果这是敌人的增兵,仅凭暗卫与外面的守兵,府中根本难以抵挡!
但换个想法,如果敌人真的能在此时派出如此多的增兵,也就说明,宫里的杜云瑟失败了。
那么,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赢了,是全家团聚,输了,也是全家去黄泉下团聚而已。
“我们去大门边吧,星觅你们留在里面,九九和春生跟我走。”
星觅犹豫了一下,依旧紧紧跟在秋华年身边,其他人也没有后退。
秋华年看着大家,笑了一下,“走吧。”
秋华年走在最前面,穿过穿堂和垂花门,来到天井,外面的兵马声更加清晰,一波波冲击着鼓膜。
还能行动的暗卫从四处出现,围在众人身边。
秋华年听见有数匹马来到门前,仅隔着一扇大门,厚底军靴落地的声音无比清晰。
“启禀齐黍县主,吾乃吴深将军麾下副将,奉将军之命,入城后分兵一支,来解杜府之围。”
九九等人脸上露出喜色,秋华年却皱着眉,没有出声,其他人见他如此,也重新将心提起来。
外面的声音非常陌生,究竟是援军还是敌人的阴谋,仍未可知。
“辛苦副将,但此时乃非常之时,恕我暂时无法开门相见,等我家老爷回来,我再面谢于诸位。”
外面的副将没有意见,“应该的,我这就派几个人去御街那边看看,杜大人马上就来。”
秋华年舒了口气,袖中的手一直攥紧,已经失去知觉。
过了一会儿,秋华年又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骏马一路疾驰,刹那间就到了门外。
秋华年下意识往前走了几小步,匆忙的脚步声、零落的门环声与熟悉的声线几乎在同时传入了他耳中。
“华年,我回来了。”
秋华年眼中瞬间涌起一阵热意,挺直的背突然垮了下去。
他上前移开沉重的实木门栓,下一秒,大门应声推开,他落入了逆着光的人影的怀抱。
杜云瑟沉默地收紧手臂,将怀里的人紧紧圈在自己身体里,两个人的呼吸、心跳与颤抖渐渐同步,仿佛融为了一体。
门外的兵卒与门内的家人们默契地移开目光,没有人打扰这场无声而盛大的重逢。
“没事了,华年,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秋华年蹭了蹭杜云瑟的胸膛,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红着眼眶站直了。
“里面……怎么样了?”
“晋王与平贤王同时带兵逼宫,谋反夺位,已被太子殿下当场诛杀。慎王受平贤王所惑率军入京,被吴深发现后就地擒拿。”
“陛下急怒攻心,大病不起,已写下禅位诏书,将帝王之位传予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再三推辞恳求,陛下却心意已决,宣布旨意后便退居坤宁宫中,不再出来。”
杜云瑟朝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方才太子殿下下旨命吴深带兵入城清扫叛贼残党,命栖梧青君安抚城中勋贵与皇亲国戚。”
“命你我二人严管京城,稳定民心。”
“等万事平定,钦天监选定黄道吉日,新帝,便要登基了。”
秋华年下意识抬头,澄澈的天空碧蓝无际,一只鹰隼从皇城方向飞起,鸣叫着越过御街与万万千千的雕梁画栋。
新的天地,要来了。
少年壮志谋天阙,待到秋来冠京华。
【第三卷·京华新贵(完)】
第189章 梅家
九天宫阙,御街长安,无数背着黄旗的快马奔驰踏过,扬起阵阵烟尘,将皇城新主人的命令送往四方。
吴深在城内驻兵压阵,栖梧青君稳定贵族阶层,杜云瑟暂时接手了一切政务,保证新帝登基前裕朝各地不起动乱,秋华年则负责安抚被京中气氛吓到的百姓。
纵然有漏网之鱼仍想兴风作浪,但改朝换代的进程依旧稳稳推进着,没有掀起什么波折。
在正式登基之前,新帝有许多紧迫之事需要先一步处理。
第一批动用玉玺下达的正式旨意,是对参与逼宫谋反的诸奸贼的处置。
平贤王嘉和晏、晋王嘉泓瀚虽身死但重罪难消,被夺去王爵,家眷一律贬为庶人,送往皇陵守墓,世代不得外出。
慎王嘉泓漪受平贤王蛊惑,擅离职守,率军逼京,新帝念手足之情,夺其王爵,留其一命幽禁府中,派翰林院庶吉士日夜轮值为其讲学,教导其仁孝忠君之理。
文妃检举平贤王、慎王叛乱有功,念其哀请,免毕咏时株连九族之罪,毕府上下贬为庶人,抄家流放三千里。
江南迟氏罪孽累累,证据确凿,贼首一系斩首示众,余者着有司仔细核查,凡涉罪者一律重判……
空荡荡的谨身殿寂然无声,除了坐在桌案后的人,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嘉泓渊提笔悬置许久,默默将笔放回笔架。
真的来到这个位置,整个天下都随自己的命令而动,嘉泓渊反而愈发谨慎。
许多事,不是杀一个人、一批人、一族人就能解决的,杀得越多,反而乱得越快。
如果同时对数个世家大族下死手,不给他们留一丝活路,那些在地方上树大根深的世家一旦狗急跳墙,苦的只会是当地的百姓,损失的是大裕的国祚。
不过嘉泓渊早已预料到此时的情景,也做好了耐心蚕食鲸吞的准备。
嘉泓渊亲手展开一张新的黄签贡纸,继续仔细安排无数人的命运。
庶人嘉泓瀚事败伏诛,其母颖妃于宫中畏罪自戕。母族晋州解氏重罪难逃,即刻抄家,全族贬为官奴。
光禄寺卿郁闻借职务之权为晋王乱党提供便利,叛斩刑,辽州郁氏为官者皆贬去官职,除祭田外所有家产一概没收。
趁夺嫡之争兴风作浪、无视国法的世家不止这三家,但只有这三家站得最前,罪证确凿。
新帝对这三家采取了三种轻重不同的处置方案,迟氏主家斩刑,解氏全族为奴,郁氏没收家产与官职,这是为了让世家们“缓一口气”。
嘉泓渊很清楚,如果将一群人关在完全封死的屋子里,他们会团结起来奋力反抗,但若给这个屋子开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小洞,他们便会为谁能从洞里出去费尽心机,从内部自己杀起来。
世家传承庞大,居安已久,本就很难下定决心殊死拼搏,让他们看见新帝的态度有软和的可能,脆弱的联盟立即就会破碎,为了争取更好的待遇,甚至会互相攻击。
如此徐徐图之,被盯上的世家,迟早会如温水煮青蛙一般在不知不觉间走上新帝规划好的死路。
写完所有对罪臣贼子的处置,太阳已经高悬当空,嘉泓渊咳嗽数声,早上只用了半碗胭脂米粥,此时却丝毫不觉饥饿。
他的视线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环视一周,突然开口,“十六到哪里了?”
一个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启禀陛下,十六公子数日前传来信说自己已顺利进入江南迟氏,与抄家人马汇合交接后便会回来。”
嘉泓渊没有说话,十六的去向,他自然一清二楚,他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
全新的身份,全新的权力,全新的住所,一切都那么的陌生,让嘉泓渊在百忙之余感到恍惚。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熟悉的人一直陪在身边,帮助自己定位自己是谁,这个人只能是十六。
嘉泓渊轻轻叹息,从手边取来当年汾王之乱所有的卷宗,以及从平贤王府上新搜出来的机要资料。
苍白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划过一卷卷资料,迟迟没有打开。
二十多年前,汾王在东北边境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元化帝为了削弱汾王的兵权,开始频繁调动更换东北边境的中低层将领。
孤竹梅氏父子作为元化帝刻意从南方调去北境压制汾王的将领,本是有功之臣。
然而汾王之乱中,梅氏负责把守的情报暗线接连出事,致使朝廷大军损失惨重。不等朝廷问责细查,梅家驻守的丰山县便被外敌攻破,梅家全家十几口人尽数死绝,只活下来一个被家人尸体层层掩住的小哥儿。
叛乱平息后,元化帝命平贤王前往边境调查始末、收拾残局。据平贤王抓住的数位探子的供词所言,梅家在出事前早已与汾王叛党勾结,那些情报才被泄露了出去。
那时当事双方的主事人已经死亡,梅家和汾王供词都拿不到了,但平贤王不止找到了人证,还找到了许多二者间书信往来的物证。
借这些证据,平贤王给梅家拟定了诛九族之刑,后来大理寺与刑部核查汾王相关案件时,认为梅家私通叛党的证据并不连贯,且梅家父子毕竟因守城亡于鞑子刀下,是有功之臣,将诛九族改为了五服内亲眷没入奴籍或流放。
再后来,他有了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