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夭扇子哗啦合了起来,笑道:“不可随便叫别人野人,听到了没?”
李长安偏头看他一眼,他总觉得谢夭这个人身上有种奇特的温和,就好像无论这世间如何待他,他都能对着任何人任何事报之一笑。欺凌弱小在这强者为尊的江湖实在是常态,但谢夭却依旧能给关在铁笼里的人最基本的尊重。
褚裕心知自己方才那话不对,也低下头“嗯”了一声,这时听得有人问出同样的问题,那人道:“这怎么就是能让天下大变的宝贝了?又凭什么值一千两?”
月使微笑道:“此人身中噬魂之毒依旧不死,难道还不值得一千两么?”
瞬间全场哗然,如果真如月使所说,这何止值得一千两白银,就算是万两黄金都值得!
若是得了此人,一是可以从他身上的中毒迹象倒推出噬魂之方,就算结果会与真正的噬魂有些偏差,但效果也应差别不大;二是或许可以找出噬魂解法,这样噬魂的方子乃至解法都在自己手里,死士岂不是想要多少就能要多少?
很快,他们也明白为何这样一个人现世会让天下大乱。
目前只有七年前一战与半年前桃花谷一战有噬魂死士的参与,半年前那十七人已被桃花仙尽数斩杀,再看活下来这人的样貌年龄,必定是七年前那一战的死士。
如此一来,七年前那一战的罪魁祸首便有迹可循,这人既是人证也是物证。
宋明赫眉头一皱,心道,谢白衣并非桃花仙所杀,那笼子里的人就事关谢白衣死亡真相,扬声问道:“姑娘,你又有何证据证明此人确实中的是噬魂?”
月使正欲开口,却听得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苏泠泠从后面走出,扫了全场一眼,道:“殿内也有不少名医,又有神医堂堂主在场,不妨一验。”说罢,目光扫过谢夭,看向江问鹤。
江问鹤并未施展轻功下楼,径直道:“不用验了,此人中的确是噬魂无疑。”
见有神医堂担保,一群人已然信了个大半,但宋明赫心细如发,又道:“千金台财力滔天,江湖上家喻户晓,自然不会弄虚作假。就是距离桃花谷一战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千金台又是如何得到此人的?”
宋明赫前半句言下之意便是,千金台有钱能使鬼推磨,串通神医堂说假话也是有可能的,后半句又问来源,摆明了还是不信,苏泠泠冷哼一声,道:“宋庄主说话可有些偏颇,我千金台奇珍异宝无数,难道样样都要讲明来源么?”
苏泠泠语气冷,声音也冷,便如凌冽冬泉,虽寒,但别有一番韵味。过了会儿,她道:“此人神志不清,被不识货的人贩子转卖数手,最后被我千金台买了下来。这就是来源。”一抬眼,道:“宋庄主还有疑惑么?”
宋明赫笑了两声,道:“多谢苏姑娘解惑,再没有了。”
兴许这时候别人还在怀疑千金台所说是真是假,但谢夭却相信苏泠泠说的全是真话。
谢夭对李长安道:“在我去洛阳之前,桃花谷发现了四百九十九具无名白骨,村民也有人说在白骨堆里见到了人,现在看来,就是此人了。”
自从黑布被掀开后,阎鸿昌脸色发青,一直一言不发。即使笼子里那人毛发几乎遮住了面目,身上衣服也只剩下一小块,但他还是一眼辨认出这是他陨日堡人。
当年这群死士扮作桃花谷人,身上穿着桃花谷人装束,为了区分,便统一在脖颈处刻了一火焰形状的刺青。就算此人为了保全师门,一句话不说,查到陨日堡头上也是迟早的事。
阎鸿昌差点捏碎了杯子,低喝道:“你不是说当年的人都死绝了吗!”
姚景曜立刻下跪道:“弟子不知。”
阎鸿昌道:“不知就有用了么?!”
姚景曜浑身一颤,不再说话。
阎鸿昌心知这时再责骂姚景曜也没用,闭上眼平息一会儿,道:“此人不能留到拍卖。你今晚上便把人做掉。”
姚景曜低头道:“是。”
阎鸿昌顿了下,又温声道:“景曜,别怪师父对你太严苛,将来整个陨日堡都是你的。如今陨日堡的存亡,也全系于你手啦。”
姚景曜仍低着头:“……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当天拍卖散后,江问鹤一边思索着一边慢慢踱回房间,噬魂的炼制方法只有一人会,或许姬莲真的没有死?他又想起之前种种,忍不住叹了口气,再抬眼,已到了门前,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收拾情绪推开了门。
白尧见江问鹤回来,眼睛一亮,道:“堂主,卢少侠醒了。”
卢嘉玉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昏迷的时候居多,闻言,江问鹤连忙走过去,道:“可感觉身体有什么不适?”
“好多了,多谢江神医。”卢嘉玉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道:“江神医,我什么时候能好?”
江问鹤知他是心急去找哥哥,安慰道:“再静养几日,就可全然好了。”
卢嘉玉点点头,又一言不发起来,江问鹤道:“卢少侠有心事?或者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江某可以代劳。”
卢嘉玉咬了下苍白的嘴唇,道:“我感觉我哥哥有危险。”
兄弟连心,有预感也不奇怪,江问鹤眉头挑了下,想起关押那人的铁笼,道:“你哥哥右眼那里可有一道疤?”
卢嘉玉立刻激动起来,道:“江神医怎么知道?他右眼确有一道疤,是小时候我失手弄伤的,江神医见过他吗?”
原来,那关在笼子里的人便是卢嘉玉找了多年的哥哥,卢嘉琮。
江问鹤当即起身,要去告知谢夭这个消息,又回身喊道:“卢少侠放心,你哥哥没死。”转过身来,又低声道,“我也不会让他死的。”
谢夭在房间里已经转了三圈,边转边用那柄玉白折扇轻轻敲打着手心,最后,一屁股坐下,仰起头,用展开的扇子遮住脸,懊恼道:“杀了我也凑不出一千两白银。”
一千两银子还是起拍价,最后被叫到多少还不一定,他和李长安两个人加起来,身上能凑出来五两银子就是多的,想要在明天的竞拍中把人抢到,实在是难上加难。
李长安笑了一声,走过去抓住他胳膊,道:“不用凑银子,我们今晚就把人救走。”
这几日拍卖会散场之时,他刻意留意了侍女的去向,今日更是偷偷跟了一段,关押野人的地方,他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谢夭立刻把脸上扇子拿下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李长安眼睛,心里又狠狠跳了一下,勉强压住那点心猿意马,笑道:“李少侠,你当真愿意去?千金台可是会追杀你到地老天荒哦。”
李长安看他一眼,道:“地老天荒就地老天荒吧。”
或许李长安并没有那个意思,但谢夭还是想歪了,他一时间怔住了,就那么半歪在椅子上,仰头看着李长安的脸,心道,若是能和你一起被追杀到地老天荒,也是好的。
直到外面传来一阵又轻又快的脚步声,谢夭才倏忽回过神,目光瞬间躲闪开,又在下一刹站了起来,掩饰尴尬似的笑了两声。
李长安却站在原地没动,眼睫低垂,心道,谢夭视线又躲了一次,他到底在躲什么?
外面的脚步声又响起来,很轻微,不仔细听压根听不见,谢夭一听便知这是在用轻功隐藏行踪,施展轻功的人内力也很强。
他当即打开门,看向屋外,只见屋外花草在微风中微微晃荡,除此之外,再无人影,他略一沉吟,就要关上门,又在刹那心念如电,心道:“坏了,有人要捷足先登了。”
第71章 赌徒客(六)
姚景曜这几日很少在拍卖会上露面, 他心里记挂着上千金台之时月使使用的机关,因此暗中把千金台查探了一遍,自然也找到了许多了不得的所在, 对千金台哪里紧要已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千金台有三处是绝对去不得的, 一是明月峰巅的明月松, 明月松虽表面上无人看守,但每当他靠近之时, 都会有无数暗中盯着他的眼睛,不能靠近自然也无法查探, 但他怀疑这是千金台所有机关的枢纽。
第二个就是远离千金台本体的, 位于西南角的一座小院, 院内清泉小池, 花草成荫, 一座竹屋掩映在树木间,还有阵阵幽香传来,他猜测那里应是苏泠泠的居所。
第三个就是地库,千金台地库藏在山体之中,远看就是平平无奇依山而建的一堵墙,但墙上设有暗门, 拨动机关暗门开启, 之后便是一向下的通道。
第二日拍卖会散后,姚景曜又暗中跟了侍女一段, 果然见她前往了地库方向, 便确认那笼子里的野人关押在此处无疑。
他回房间换了黑衣,又于夜半三更之时出发, 打开暗门,钻入通道。
通道内两两站立着守卫, 见有外人闯入,立刻持刀而上,但他们到底只是普通侍卫,哪里比得过陨日堡大弟子?姚景曜当下手起刀落,连杀七对十四人,又见最后那人扣动墙上机关,似是想要预警,手中刀立刻飞出,分毫不差地砍了那人手臂。
地上满是尸体和血迹,就这么一路从通道杀到地库中心,果然在地库中间见到了那个铁笼,卢嘉琮被困在铁笼中间,只觉得一阵血气扑面,当下警觉,双手紧握栏杆嘶吼起来。
在这一片野兽般的吼声中,姚景曜提着还在滴血的刀,缓缓出现在卢嘉琮面前。
卢嘉琮本来还在怒吼,目光看见姚景曜手里提着的刀,停下了吼声,又看了看姚景曜的脸,一时看得怔住了,浑身安静放松下来,眼里竟然有了水光,像是要落泪。嘴唇抖了好几下,却说不出话。
接着又急切地指了指姚景曜的刀,再指了指自己,又晃了晃铁笼,喉咙里发出可怜又含混地“啊啊”声,他以为这是同门来救自己了,想让姚景曜放自己出来。
姚景曜知他认出了自己,此时走近,他也认出了关在笼子里的人。他和卢嘉琮差不多同年进入陨日堡,但是姚景曜进来就是天之骄子,被重点培养,他和卢嘉琮也只在刚进门时见过几面。
但就是那时,发生了一件小事,让姚景曜一直记他记到现在。
那是他们第一天进陨日堡,姚景耀家境贫寒,带的吃的不够,陨日堡又让他们在外面等了好几个时辰,他早已饿得说不出来话,就是这时,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给了他一块馒头。
他不记得这个人的名字,只记得他右眼有一道疤。
姚景曜闭了下眼睛,站在原地,道:“怎么会这么巧?”
卢嘉琮看他站在原地不同,心里又急起来,剧烈地晃动着笼子,但依旧说不出话。
在铁笼晃动的窸窣声响中,姚景曜挥刀而下,卢嘉琮以为他是要砍断铁笼,在笼子里躲也不躲,下一瞬却感觉颈间一凉。
刀竟然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卢嘉琮表情空白一瞬,他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经流得满是眼泪,他顶着满脸的泪水抓着笼子开始呲牙。
姚景曜闭眼道:“你给我那块馒头我记着。”又顿了一下,道:“但是我想活下去……对不住。”
他并没有立刻砍下去,似乎在等卢嘉琮的回答,但是他也知道卢嘉琮嗓子已经被噬魂毒坏了,什么话都说不了。
卢嘉琮听完这句,反而没有了任何反应,只是怔怔地抓着笼子,就像是等着姚景曜一刀砍下。
姚景曜一咬牙,手腕发力,正要一刀斩下卢嘉琮头颅,便在此时,身后一声凌冽破空声,随后是一阵剑鸣,一柄剑不知从何处飞出,剑尖正对上姚景曜刀柄,巨大的力道震得姚景曜手腕一抖,几乎握不住刀。
姚景曜心中一震,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被关在笼子里的卢嘉琮抬起头来。
姚景曜暗自心惊,千金台里还会有内力如此高超的人物么?瞬间拉上面罩,转头去看那柄飞剑,但还没看清剑影,就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淡淡道:“青云,归。”
只见青云瞬间拐了个弯,飞速从姚景曜脸前擦过,而姚景曜眼睛里已经不是震惊,而是惊恐了。
他跟李长安打过一场,知道自己绝对不是他对手,但此时不杀卢嘉琮之后便没有了机会,阎鸿昌也不知道要如何责罚他,想到此,他心一横,又握紧了刀,扑到笼子边对准卢嘉琮一刀砍去。
“唉,不听劝呢怎么?”有人半是玩笑半是惋惜道。
几乎与那话音同时到来是,一片桃花瓣。那花瓣看上去娇柔一片,却有着生铁的力道,重重打在姚景曜刀面上,刀上瞬间有了一个小坑。
姚景曜面色又是一凛,桃花仙也来了,他更没有胜算了。
李长安望见那桃花瓣,想到谢夭不能动用内力,心里一沉,道:“谢夭,你做什么!”
谢夭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好好好,我不出手,你来。”
便在两人说话间,李长安的剑已经迎上了姚景曜的刀,那几乎是完全的压制,姚景曜边战边退,谢夭趁着此时抢到铁笼边,先是检查卢嘉琮状况,见他还活着,心下微微松一口气,又低头去看笼子上的锁。
那锁是密码锁,三层密钥,谢夭一个个去试。
耳边刀剑相击声音不断,李长安观察着姚景曜所用刀法,道:“使刀,你是陨日堡的人?”
姚景曜一身黑衣,脸上又带着面罩,料想李长安认他不出,也并不答话,害怕李长安听出他声音,只激起全身的内力反击,竟然有那么一两招能堪堪打平。
李长安见他使用最为精妙的两招正是陨日堡招牌,心中更加确定此人是陨日堡人,眸光一暗,反手挥剑,便在此时,忽然听见虚空中传来幽幽一声:“长安,等我回来取剑。”
这是……谢白衣的声音!
李长安瞳孔瞬间睁大,挥下去的青云也迟疑了一瞬,姚景曜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抓住了这个空挡,就地翻身一滚,滚到了笼边,与此同时刀横向一拉,逼得谢夭急往后撤。
姚景曜眼神越发狠毒,正欲一刀捅死卢嘉琮,李长安一剑刺来。
为了躲李长安那一剑,姚景耀刀往上偏了一寸,刺中卢嘉琮左胸上方,他自己也被李长安那一剑刺中手臂,阴暗逼仄的地室内,当即满是鲜血。
卢嘉琮血液颜色呈紫黑色,他身体里微妙维持的平衡被这一刀打破,怒吼一声,晕了过去。
姚景曜以为自己跑不出去,气喘吁吁地坐在原地,却没想到李长安眼神又迷茫了一瞬,他心道,真是天助我也,当即施展轻功,连滚带爬地跑出通道。
谢夭本来想追,但一想到如今何时卢嘉琮这个人证比较重要,又折返过来,蹲下身去查看卢嘉琮状况。
那刀伤很深,配上卢嘉琮紫黑色的皮肤更加可怖。
谢夭扯了身上衣服布条,两手伸进笼子里去,想给卢嘉琮包扎止血,但笼子在两人之间阻挡,实在不太方便,下意识道:“长安,过来帮我一下。”
喊了一声,却没人回应。
谢夭心里咯噔一下,抬眼看去,只见李长安背对着他站着,一只手捂住脸,握着青云的另一只手在止不住地发抖。
他心觉不妙,缓缓走近,道:“……长安?”
见李长安毫无反应,他伸手去拉李长安,下一瞬,青云呼啸而来,径直刺向自己,谢夭心里一疼,急往后退,便在此时看清了李长安的眼睛,恐惧又茫然,不知所措地让人心疼。
他又低声喊道:“长安?你醒一醒。”
李长安却好似听不见他说话。
李长安闻着鼻腔中的血腥味,只觉得这里有好多血。
紫黑色的,红色的,黑色的是死士的,红色的是谢白衣的。
五百死士,五百人那么多……
野兽一般。
李长安一会儿看见谢白衣孤身一人站在战场上,被五百死士围攻,一会儿又仿佛自己站在五百死士中间,身边全是人不人鬼不鬼,不知道疼,只知道挥剑砍向自己的怪物。
这时又有一人挥剑朝自己砍来,李长安下意识抬手回击,殊不知在现实里,那人正是想拉住他的谢夭。
谢夭心下一沉。
李长安剑势实在太猛,谢夭光靠躲是肯定躲不过,桃花枝被迫出了袖,对上李长安的剑,眨眼之间,两人已经过了数十招。
谢夭虽没有明显落于下风,但内力损耗极大,他很快意识到地库空间太小,待在这里他只能继续跟李长安硬拼内力,于是且战且退,两人相互追逐着出了地库。
月光之下,两人衣袍翩飞,剑光闪烁,剑势若惊鸿,若游龙,看得人眼花缭乱。
外面空间够大,谢夭轻功终于能够施展得开,于是能躲便躲,边躲边道:“长安,能听见我说话么?”
李长安仍是不发一言,眼底是红的,像是倒映着鲜血。
眼见又是一剑劈来,这次实在躲不过去,谢夭只能抬起桃花枝迎上,两人内力相撞,只听见一阵让人牙酸的喀拉声,相持一阵,谢夭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五脏六腑绞作一团,内力续不上了,手臂便猛然一沉。
青云的剑光反射到他眼睛上,谢夭心道不好,又暗自笑道,没想到李长安打败自己的这一日来得这样快,又是一阵欣慰。
就在青云即将落到自己肩头之时,剑身忽然剧烈震颤,似乎在极力抗拒着什么,谢夭偏头望着青云一笑,心道,小家伙,你知道我是谁么?
但剑的意志怎能强过主人的意志?青云还是继续下落。
谢夭闭上眼睛,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他心里一惊,睁开眼,却见李长安疑惑地盯着自己,又像是透过自己盯着虚空中的什么其他人。
谢夭立刻道:“长安,你看见谁了?”
李长安并不答话。
谢夭拎着桃花枝挽了个剑花,扬声道:“不管是谁,那是心魔,破了他。”
这一句颇具少年豪气,就像当年睥睨天下的谢白衣在带着自己徒弟练剑,一句说罢,竟然毫不犹豫地对着李长安攻了过去,就像是在逼着李长安对自己出剑。
江问鹤此时赶到地库外,正看到谢夭强攻李长安这一幕,瞬间全身汗毛倒竖,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他大吼道:“谢夭!你找死吗!”
要想破除心魔,需得李长安主动对心魔幻象出剑,谢夭此时便是在逼他出剑。但李长安若是破了心魔幻象,毫无疑问,现实里的谢夭也会被一击必杀。
江问鹤心道,你还有三个月呢。你活完这三个月行不行?
这时却见谢夭脚踩青竹借力,斜向上飞出,又在空中转体,斜向下刺去,这一招“水中月”使得极其潇洒恣意,江问鹤一时看得呆愣住了,他很少见谢夭这样舞剑。
只听得谢夭朗声笑道:“江大神医,我早就死了!”
在李长安的视角里,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一会儿变成服用了噬魂的死士,一会儿变成谢夭,一会儿又变回谢白衣,唯一不同的是,一直在对自己出剑。
李长安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只能一边后退一边迎上扑面而来的剑招,最后猛然出剑,只听得噗嗤一声响,似是利刃没入皮肉的声音。
青云没入谢夭肩膀,他却感觉不到疼似的,只偏头看了一眼,笑道:“对,长安,就这样,你做得很好。”
江问鹤不忍再看,喝道:“谢夭,够了!”
这时,李长安内力流遍全身,最后凝聚在青云剑尖之上,手腕急转,使了一个极其奇妙的变招,横劈下去,刹那间天地寂静无声,李长安再无动作。
江问鹤抬头,刹那间愣在了原地,谢夭本欲再上,也看得心里狠狠一跳。
只见无数花瓣从四面八方涌来,又洋洋洒洒飘落,落在三人之间。与谢夭的桃花瓣又有所不同,这些花瓣上,都带着细小的冰茬。花瓣封存其间,晶莹如琥珀。
谢夭望着望着,忽然笑出来。
这是飞花三十六剑最后一剑。
——天上人间。
第72章 赌徒客(七)
漫天冰花之下, 李长安眼中幻象去了一半,他后知后觉清醒过来,这是他使出来的天上人间, 正想问发生了什么, 发现谢夭正在笑, 又看见他肩膀上的剑伤,眸子抖了一下。
这是……我伤的么?
自责与愧疚瞬间如潮水一般涌来, 李长安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江问鹤见两人不再打了,冲过去拉住谢夭, 就要给他包扎。
谢夭连忙道:“等一下, 地库里还有个人等着你救。”
江问鹤头也不回道:“救不了。管不了那么多。”
见江问鹤脸色铁青, 谢夭也不再坚持, 卢嘉琮伤的地方并不打紧, 没那么容易死,千金台地库两个时辰一换防,到时自会有人照料。他就那么被江问鹤拉回房间。
李长安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到房间外也没进去,只面对门板低头站着, 活像面壁思过。
谢夭被推搡进房间的那一刹, 又艰难伸出一只手扒住门板,探出脑袋道:“李少侠, 你怎么不进来?”
李长安眼睛亮了一下, 很快又暗下去,道:“我……”
谢夭等了半天没听到我什么, 又想起他伤在肩膀,等会包扎免不了又要脱衣服, 到时候李长安看他的眼神让他受不住,停顿一下,语气古怪道:“你还是等我包扎完再进吧。”
李长安站在门外,低低地“哦”了一声。
白尧在屋内,正挑灯看着医书,见江问鹤忽然推搡着谢夭回来,谢夭身上又带伤,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道:“怎么了?”
江问鹤重重把谢夭往椅子上一按,对白尧道:“你来,我不想管。”说罢,就径直走到一边,又气得在屋子里转了两圈。
谢夭笑道:“白尧,那就只好麻烦你了。”
白尧看看谢夭,又看看江问鹤,道:“不麻烦。”
谢夭把身上衣服除去一半,露出受了伤的肩膀,那剑伤看上去虽吓人,但其实伤口并不太深,白尧处理这种伤处理得多了,面不改色,利落地上了金疮药,又拿来绷带给谢夭包扎。
出乎谢夭意料的是,不论是上药还是包扎,竟然一点都不疼,他奇道:“白尧,你医术跟谁学的?”
白尧沉吟一下,道:“……跟堂主。”
谢夭开玩笑道:“那你可没学到你师父精髓,你师父上药能把人痛死。”
江问鹤“嘶”了一声,停下脚步,道:“说什么呢?我哪里待你不好了?”
白尧沉默一下,低低地道:“堂主他不是我师父。”
这话声音很轻,只有谢夭一个人能听见,他先是一愣,疑惑地“啊”了一声,又去看白尧神色,看他表情平静非常,又隐隐又不得志之意。
谢夭心道,看来江问鹤身上孽缘也不少,出走隐居这些年,可把神医堂里有些人害惨啦。但见白尧并不想提,也不再多说。转而问江问鹤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去你房间有事要跟你说,正巧看见你和李长安在暗中追踪一个黑衣人,我就一直跟在你们后面。”江问鹤转身正色道,“我要跟你说的事是,笼子里关的人,正是卢嘉玉失踪多年的哥哥。”
谢夭眸光一沉,卢嘉玉哥哥正是陨日堡人,如此说来,当年之事确是陨日堡手笔无疑,他想了片刻,又忽然笑起来。
江问鹤道:“你笑什么?”
“我笑我此生再无遗憾。”谢夭甩开玉白折扇,懒散地靠上桌子,仰起头,用扇子遮住他微笑的脸。
追逐半生之事终于有了个结果,自己徒弟又刚刚学会了自己成名的一剑,他此生算是对得起归云山庄,也对得起自己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圆满的事么?再没有了。
江问鹤知他在想什么,但看他笑得模样还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走过去把遮住脸的扇子一收,狠狠拍在桌子上,凉凉看他一眼,接着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
谢夭失笑:“唉,你这人怎么……?”说到一半又没想到合适的形容,又笑起来。
白尧则望着江问鹤出去的背影,心道原来江问鹤原来生气时是这样的。
江问鹤气冲冲走到外面,正撞见还在闭门思过的李长安,他眉尖一挑,似是在问你怎么还在这。
李长安立刻道:“江堂主,我……他……”
他想解释他为什么会在门外,又想问谢夭怎么样了,两句话同时堵在心口,一句也说不出来。
江问鹤道:“你什么你,他什么他?”
李长安一颗心忽然沉底,垂下眼睫,低头要走,却听得江问鹤道:“走什么?他等着你进去。”
说罢,江问鹤又回头冲屋里喊:“白尧,你先出来。”
“什么?”李长安不敢相信江问鹤在说什么。
白尧应一声,出了门。李长安这才反应过来,一颗心开始狂跳。
进屋,看见谢夭衣服正穿了一半,肩膀上包扎的纱布裸露在外,还能隐约看见血迹,再往下,是略微有些苍白的皮肤。李长安把目光撤开,暗自咬了下嘴唇。
谢夭当着他面把衣服穿好,看李长安眸光沉重,走近了,调笑道:“李少侠,学会你师父最后一招了你还不高兴?笑一个?”
李长安偏过头。
谢夭心道这小子还是这样,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捏他下巴,却听见李长安道:“疼么?”
“啊?”谢夭一时间愣住了。
李长安眼里闪过一丝恼怒,道:“我问你疼么?”
谢夭这才反应过来,心尖一软,笑了会儿,又抬眼道:“你问我疼不疼,我还没问你,你那时候疼么?”
李长安道:“什么?”
谢夭道:“桃花村你知道我身份的时候,你是故意把我推倒,为我挡那一箭的吧。”他一顿,又扫向李长安右肩,目光微微一沉,道:“伤得也是肩膀,你那时候疼么?”
李长安停顿一会儿,偏过头,闷声道:“忘了。”
“那我也忘了。”谢夭见他不否认,那就是承认,笑道,“不用自责,就当这是还你的。”
李长安咬牙道:“谁要你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