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夭实在到了心细如发的地步,李长安一个人游走江湖惯了,忽然有这么一个人跟他报备行程,给他留早饭,他反倒有点不习惯了。
李长安将谢夭留的早饭吃了,又一个人坐在桌边思索一阵,觉得还是要见谢夭一面,当即起身往卢嘉玉所住客房走去。
转眼到了门前,只闻见一股很浓重的药味,很苦,跟谢夭身上冰蚕的凌冽的味道又有所不同,李长安觉得谢夭身上的药味要好闻许多。
推开门,只见谢夭坐在桌边,沉吟思索,轻轻用他那把白玉扇子敲着桌面,江问鹤则站在谢夭面前,转头看着床上的卢嘉玉。白尧则在给卢嘉玉喂药。
屋内一片繁忙,李长安害怕打扰了他们,轻手轻脚进去,但还是听得谢夭笑道:“来了?”
抬眼,却见谢夭并没有回头,李长安心中闪过一丝诧异,心道听脚步声便能听出是我么?脚步略微一顿,道:“嗯,来了。”
又快步走过去,道:“他伤怎么样?”
江问鹤叹气道:“不太好啊不太好。阎鸿昌那一掌是下了死手的,如果真的按你说的,他那一掌使出全力不是为了杀你,而是为了杀卢嘉玉,那又为什么呢?一个年轻人,哪招惹他了?”
屋内一阵沉默。
卢嘉玉是在武林大会上跟阎鸿昌比过一场,让阎鸿昌略微失了一点面子,但那也不足以让阎鸿昌痛下杀手,必定是因为什么别的事情。
究竟为何,也只有卢嘉玉自己知道,但如今卢嘉玉醒不过来,根本无从谈起。若是卢嘉玉死了,想知道真相更是难上加难。
就在几人垂头丧气之际,忽然听见两声咳嗽,然后是微弱但又嘲讽的声音:“可能是因为做了什么亏心事,而我刚好戳了他的痛处罢。”
屋内几人一惊,只见卢嘉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不甘心地瞪着屋顶。
几人心下大喜,白尧连忙将卢嘉玉半扶起来,谢夭也站到床边。
江问鹤道:“卢少侠,你跟阎堡主间,到底有何故事?”
卢嘉玉抬起眼睛,正要细说,却看见了站在床边的谢夭,表情闪过一丝迟疑,没再说话。
他记忆停留在阎鸿昌跟桃花仙决斗那一刻,桃花仙不是向来不被江湖正道所容么?怎么此时会出现在这里?
江问鹤想为谢夭解释几句,道:“不必担心,他是……”
话说了一半,却听到谢夭淡淡一笑:“我身份特殊,卢少侠信不过我也正常,我走了,卢少侠可放心大胆地说。”说罢,就要转身往外走去。
李长安心尖被刺了一下,没由来地冒出了一个有悖师门的想法,他想,正邪就这么重要么?为什么一个个都觉得他很坏?他抿了下嘴唇,忽而伸手,拉住了谢夭衣角。
他恶劣地想,凭什么走?
谢夭脚步顿了一下,转头看他,轻轻“嗯?”了一声。
李长安松开手,三两步走到他身边,平视前方道:“我跟你一起走。”
谢夭看他侧脸,心底酸软一片,也没说什么,两人并肩往外走去。
“桃花仙……不,谢谷主。”见两人要走,卢嘉玉一激动,彻底坐起身来,连忙道:“我只是有点奇怪你为什么会和江堂主相识,我没有其他意思。”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卢嘉玉又道:“你既然能跟江神医,长安少侠一起,就必然不是坏人。”
谢夭笑起来,低声对李长安道:“看吧,我就说我需要你。你是护身符。”
说完,径直走回来坐下,倒是李长安被他一句话说得撩拨得不知如何应对,愣在原地,握紧拳头低声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江问鹤道:“卢少侠,这次可说了吧。”
卢嘉玉点点头,将他哥哥如何加入陨日堡,又如何失踪,他这些年如何寻找一一说了,说到最后,激动道:“我这些年查了,陨日堡内失踪的不知我哥哥一个!没有尸骨没有音信!如今他又要杀我,不正是证明了他心虚么!”
说完,又咳嗽起来。
谢夭想起桃花谷内那五百具无名尸首,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关联,如果那五百人真是陨日堡人,那卢嘉玉的哥哥恐怕凶多吉少。
谢夭缓缓道:“卢少侠,你哥哥他可能,确已经死了。”
“不可能!”卢嘉玉激动大喊起来,“兄弟连心,我知道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在这世上,他不会死的!”
白尧见此,连忙道:“卢少侠,不可激动。”说着,迅速点了三个安神镇定之穴,卢嘉玉本来就伤得重,又说了许多话耗费气血,顿时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白尧将卢嘉玉放平,江问鹤则幽幽叹口气。
谢夭道:“他一定要活着。”
如果当年之事罪魁祸首真的阎鸿昌,那么卢嘉玉便是关键证人。
江问鹤瞥他一眼,道:“你行你来治啊?”
谢夭笑道:“你连我都能救活,他也一定能救活。”
江问鹤哼了一声,沉默一会儿,道:“我尽力。”
屋内一阵安静,谢夭想起李长安昨天中了春药,苏泠泠又给他吃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虽然他很感谢苏姑娘对他的一片情意,但被喂药的是李长安,他到底放心不过,于是拉过李长安的手,道:“江大神医,麻烦你帮他把把脉。”
李长安道:“给我把脉干什么?”
江问鹤也挑眉:“他能一个打十个,我看他健康得很。”
昨日中了春药之事实在不便提起,谢夭眼神躲闪一番,投降道:“算我求你,帮我个忙。”
李长安也被他拽着坐下,无奈,两人就这么在谢夭淫威之下,把起了脉。
谢夭就看着江问鹤手指搭上李长安手腕,看了一阵,又去观察江问鹤表情,见江问鹤还是一脸不耐烦,便知苏泠泠并没有下药害人,李长安身体也没什么问题,微微放下了心。
江问鹤手依旧搭在李长安脉搏上,另一只手叉着腰道:“没什么事。就是火气有点重了,不过年轻嘛,也正常。”
两人心知火气重不是因为其他,是因为春药余劲未消,低着头,也不敢多说话,江问鹤说什么是什么,说一句便“嗯”一声,点头如捣蒜,明明是把脉,但活像听训。
白尧没忍住笑出了声,却见江问鹤表情忽然一变。
谢夭也发现江问鹤表情忽然变得疑惑,心里猛然一跳,颤声问道:“怎么了?”
江问鹤却并不答话,而是垂眸沉静看向李长安,李长安一只胳膊还伸着,被江问鹤按着脉搏,却硬是不去看任何人,不去看江问鹤,更不看谢夭,咬着牙偏头去看地面,模样十分倔强。
江问鹤见李长安执拗如此,满眼心疼,缓缓道:“长安,你是否有幻视幻听啊?”
第69章 赌徒客(四)
“什么?”李长安还未答话, 谢夭却已心里一紧,他知道这两个词意味着什么,习武之人若是有了心魔便会陷入幻象。又想到在洛阳之时长安极力赶自己出门, 那时他就已经在压制幻觉了么?
李长安抬起头, 沉静道:“……有。”
江问鹤把手收回来, 道:“你看见了什么?又听见了什么?”
李长安又沉默了一会儿,望向江问鹤, 眼神真挚又诚恳,缓缓摇了摇头。
这番眼神便是在求他, 不要说。江问鹤对上李长安眼睛, 忽然觉得心口堵得说不出话, 医者仁心, 他忍不住心道, 李长安才十九岁而已。再看向谢夭,只见谢夭偏过头,也是一言不发。
良久,他下了论断:“虚火上浮,总之我先开方,好不好还要看你自己。”
李长安感激江问鹤没有问出那人究竟是谁, 否则当着谢夭的面, 他是万万说不出来的。低头道:“多谢江堂主。”又顿了一下,哑声道:“我先出去了。”
说罢, 也不敢去看谢夭神情, 抓起放在桌上的青云便走,谢夭连忙起身, 想要和他一起出去,江问鹤却忽然抓住谢夭胳膊, 冲他摇了摇头,道:“先等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谢夭回头见江问鹤严肃的神色,随即站定,良久,苦笑一下。
江问鹤回头道:“白尧,你先出去。”
白尧冲江问鹤作揖,道:“好,弟子告退。”
江问鹤沉默着看向谢夭,目光中略微有些恨铁不成钢,等白尧出门又细心地把门带上,才开口道:“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失荣乐,佛家七苦至深便成执念,执念不得解便成心魔,心魔深种便为幻象。”
江问鹤认真看向谢夭,道:“你知他执念是谁,心魔又是谁?”
谢夭不去回答,反而问道:“……有解法吗?”
江问鹤厉声问道:“我问你知不知道。”
谢夭沉默一会儿,才道:“我知道。”
江问鹤这才点头,道:“心魔幻象一事,实在超越了神医堂范畴,我治不了,开药方也纯属慰藉。”停了一下,又道,“天杀的,怎么就让我碰上了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难治。”
谢夭笑了声,心道,谁让我们是师徒呢?
江问鹤在屋里绕了两圈,道:“我虽然不是佛门中人,但也在寺里住过一段,两个解法,要么让他获得所执,也就是谢白衣死而复生,要么让他杀了幻象,但在幻象里,他的心魔是你。”他脚步一顿,反问道,“他怎么可能杀你呢?”
谢白衣死而复生大不可能,第二种方法好像也行不通。难道只能诉诸于时间,靠着李长安自己放下么?那又要多少年?如果放不下呢?
江问鹤埋头兀自思索,想为李长安找出第三种解法,却听谢夭笑道:“哎,你别是看上我徒弟了。”
江问鹤白他一眼,道:“我哪敢啊?我要是真看上了你不得一剑砍了我?”他一顿,低声道:“我只是看不得人受苦,更不希望看到长安日后如我一般……”
江问鹤说话声音很小,谢夭没听清楚,疑惑道:“什么?”
江问鹤摇头道:“没什么。”
“那江大神医,麻烦你帮我也把个脉吧,”谢夭主动伸出胳膊,露出手腕,笑道,“我想知道我还剩多少时候。”
见谢夭如此主动要求把脉,江问鹤真是觉得太阳从东边出来了,狐疑看他一眼,还是搭上了他脉搏,眉头拧得更深,道:“你最近吃药没?动剑了没?”
“我最近吃药很按时,”谢夭一听他逼问就头大,马马虎虎说了,把动剑一说按下不表,道:“你就说还剩多长时间。”
谢夭脉搏虚浮,柔弱无力,似乎下一秒就能断掉,仔细感觉,还有诸多堵塞滞涨,这分明就是将死之人的脉象,也亏得他如今还能活蹦乱跳。江问鹤看他一眼,又垂下眸子,似是不忍再看,道:“三个月。”
这是个很吓人的数字,平常人听了三月,或许当场就能吓死,但谢夭却畅快一笑,道:“够了。”说罢,一甩袖子,转身道:“走了,我去看看长安。”
江问鹤本能感觉有什么不对,厉声道:“谢夭,别做傻事!”
谢夭摆摆手,恣意笑道:“江大神医,人终有一死啊。”
江问鹤立刻明白他想做什么,但也心知自己劝不住他,如果能畅快活完剩下三月,再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死法,他有什么理由去劝?
也不再多说,只叫住谢夭,低头飞速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道:“等一下,方子。”
谢夭回头拿了方子,冲他眨眨眼道:“别说漏了。”
江问鹤一个头两个大,道:“反正我说什么你也不听,我不想看你了,快走吧你。”
谢夭嘻嘻哈哈笑着拿着方子走了,出了门,就看见李长安白尧两人并肩站在连廊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大部分是白尧在问,李长安在答。
白尧望着天上悠悠的白云,忽然道:“有师父什么感觉?”
他知道李长安师父是谢白衣,但说话时却未想到谢白衣已经身死,他也压根没想听到谢白衣回答,似乎只是随口那么一问。
李长安淡淡道:“我没师父了。”
白尧这才想起谢白衣身死这一茬,暗自抱歉,但偏头去看李长安神色,发现他神情依然淡淡,似乎并不需要他道歉,于是半开玩笑道:“这么巧,我也没师父。”
李长安偏头看他,道:“你不是跟着江堂主么?”
白尧笑着摇摇头:“江堂主又不收徒。他只在乎他师弟而已。”
两人沉默一阵,白尧没话找话道:“归云山庄当真很美么?”
李长安闷声道:“嗯。”
这时听得后面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谢夭突然背后勾住李长安肩膀,勾得李长安都被迫歪了点身子,而谢夭弯腰对白尧夸张道:“特别美,称之为仙境不为过。”
说完,冲李长安晃了晃手里的方子,张扬笑道:“江神医亲笔,药到病除。”
谢夭还在自己身上挂着,又这样笑,李长安觉得天都明媚了不少,但看见方子,心知方子只是安慰,眼神还是黯了一瞬,道:“你不问我看见了什么么?”
“不问。”谢夭道,“李少侠想说时,自然会说的。”
李长安嗫嚅几下,似乎是还想说什么,便在此时,只听得一阵敲锣打鼓之声,又有一列方阵从门前走过,外面是一圈持刀的黑衣大汉,包围着数个穿红衣的女子,最中间那个怀里抱着一个极其径直的小盒子,快步往他们昨日设宴的宫殿走去。
几人心下正疑惑之际,就见褚裕赶来,道:“我就知道你们在这,千金台拍卖开始了。”
他们过来就是为了千金台的三件宝贝,闻言立刻前往大殿。他们去时殿内已经坐满了人,毫无疑问,这些人也是为了宝贝而来。几人上了二楼露台,找了个位置坐下。
方才路上所见的那精致匣子就放在大殿中央的台子上,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冰息丸。
殿内熠熠烛光下,冰息丸通体雪白,宛如冰魄,反射着七彩荧光,只看一眼便知这是无上至宝。月使站在台子旁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观察着四周叫价。
有人问道:“今日拍几件?”
“一件。”月使微笑回答道,“一日一件。”
“什么破安排,要见到第三件宝贝,不是还得再等两日?!”有人不满喝道。
月使并不回答,只道:“冰息丸,可重塑女子皮肉骨相,起价三百两,价高者得。”
冰息丸一不能增进修为,而不是什么奇妙秘籍,对于江湖人士实在没什么用。因此出价的大都是些浪荡的富家公子,妄想通过冰息丸造出这世上全然满足自己心意的女子,再不就是开着青楼的商人。
因此虽然叫价热烈,楼上几人却觉得兴致缺缺。
听着楼下已经叫到了五百两白银,褚裕实在不理解这玩意儿有什么好抢,道:“没意思。”停了一阵又道,“谷主,有人想找我打架。”
谢夭一听此话来了兴致,偏头看他,只见褚裕猫在二楼栏杆处,豹子一样的眼神死死盯着对面的人,抬头一看,对面坐着的正是宋明赫和关子轩。
谢夭:“……”
见谢夭眼神投来,关子轩冲谢夭温和对视一眼,又转头半眯着眼笑着看褚裕。这哪是要打架的眼神?
谢夭笑道:“想找人打架的是你吧。”
“不管了,我走了。”褚裕站起身,又道,“谷主,这次我绝不会给你丢脸,我必定打哭他。”
几人哈哈大笑,谢夭摆摆手,让褚裕走了。
晚上,褚裕虽然全身灰扑扑,但一脸神气地回房,道:“谷主,我打赢了,但没打哭,我争取下次打哭。”
谢夭知道关子轩故意让他,但看褚裕神情又觉得好笑,学着关子轩语气道:“褚兄好厉害。”说完,转身出去给李长安熬药去了。
冰息丸由苏州贾富商花费六百两白银拍的。拍完,月使拍了拍手掌,侍女又呈上来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赫然是附骨草,茎如枯藤,但叶依旧深绿,这便是附骨草神奇之处,非死非活,非枯非荣。
月使道:“附骨草,起拍价五百两,诸位晚上细细思量,明日早来。”
到了第二日,叫价的江湖人便多了。附骨草是神草,江湖人吃了增进修为,健康人吃了延年益寿,病人吃了不说包治百病,也大有裨益。即使已经出到了八百两的天价,叫价声依旧不绝。
“九百两!”又有人摇铃叫道。
月使微笑道:“玄湖宫出价九百两,还有人竞价吗?”
厅内沉默一阵,月使敲了第一次铃,白尧看向江问鹤,道:“堂主,跟么?”附骨草这般神奇药草,神医堂自然是要抢的,江问鹤总共出价三次,把附骨草抬到了八百两。
只是此时江问鹤不发一言,不说跟也不说不跟。
直到月使敲了第二次铃。
便在此时,只听得角落里有人道:“一千两!”
众人本以为这附骨草一定会被玄湖宫拍的,此时听得一千两白银的天价,心下一惊,忙循声看去,却见出价的人身着一身洗得掉了色的破烂布袍,正是两仪观观主主,严千象。
看清来人那一刻,又是一阵惊诧。九百两和一千两虽然只差了一百两,可听起来天差地别。两仪观有这么多的香火钱?可若真有,严千象身为宫主,又岂会每天穿得破破烂烂?
江问鹤也疑惑道:“严老头怎么会抢附骨草?”
白尧又看向江问鹤,江问鹤两条长腿交叠,平静看了坐在对面的严千象一眼,道:“加。”
话音刚落,白尧立刻摇铃,道:“神医堂出一千一百两。”
严千象也丝毫不示弱,道:“一千二百两。”
白尧又转头去看江问鹤,江问鹤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点了下头。
附骨草被抢出了一千三百两的天价,严千象拿起了铃铛,但始终没有摇,他也在想一千多两银子抢附骨草是否值得,这时,一只苍白又柔弱无骨的手从他背后伸来,环住了严千象脖子,一个又冷又魅的声音响起:“接着加。”
那双手冰冷无比,鬼魅的声音又响在耳边,严千象一阵腿软,道:“……要附骨草有何用啊?”
站在他身后,隐没在黑暗里的那人轻笑道:“没什么用。”又停顿一下,看向对面坐着的江问鹤,道:“但他想要的东西,我就一定要得到。”
严千象仿佛能感觉到自己身后升起的浓稠冰冷的恨意,一阵恶寒,只得继续加价。
江问鹤听严千象报出一千四百两的价格,忍不住笑了,道:“严真人,我神医堂得附骨草此上等草药,有入药之用,不知两仪观要这附骨草,又有何用处?”说罢,用戏谑的眼神看向严千象。
严千象坦然迎上江问鹤眼神,呵呵一笑,道:“总不能只有你神医堂会医术吧,实不相瞒,我道观内道医也恰好缺了这么一位药。此药若成了,可造福苍生。”
江问鹤来了兴致,挑了挑眉,道:“什么药?”他精通药理,只要严千象一说出口,便知道他是不是在胡诌。
严千象对医术一窍不通,两仪观内实际上也没什么能研制新药的道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磕磕绊绊道:“这……这需得我回想一下……”
身后那人靠近,低声道:“以附骨草为引,辅以人参,白术,龙胆草,省天仙子,雄黄,蜈蚣,断肠草等二十八味草药,研制成散,放于火上炙烤,是为九转回风散。”
那人说一句,严千象便跟着念一句,念完,竟然一片鸦雀无声。他顿时冷汗直冒,怀疑自己是不是念错了,却听得江问鹤笑道:“好,好。”
这方子确实不错,有增补有泄耗,即有生身之物也有攻身之毒,用药果决凶性极大,但至凶险之处又留有柔情,正合了附骨草半非生非死非枯非荣的性子。
无论提出此方的是谁,实乃学医的天才。
但无端的,他又觉得这方子有些熟悉,就连最后那个药的名字也很熟,他总觉得在严千象背后还站了一个人,但那人站在黑暗里,他看不清那人是谁。
严千象道:“江堂主可还要继续?”
身后那人微笑道:“他不会继续了。”停顿一下,又笑道,“这么多年才等来这一场,又这么快就结束了,真遗憾。”
江问鹤并不回答严千象的问题,但果然如那人所说,他也并没有再加价。
月使道:“两仪观一千四百两,还有人要加价吗?”停了一阵,无人应答。不是他们不想加价,实在是着价格太高,加不起了。
月使摇铃道:“一千四百两一次。”
依旧没人应答,月使又摇了第二次铃。
铃声幽幽下,众人都觉得大局已定,附骨草非两仪观莫属,便在这时,忽然听得二楼一声铃响,一个清朗的声音淡淡道:“我出一千六百两。”
瞬间全场哗然,在场这么多富豪名商,一代掌门,都没人出一千六百两的高价,此时出价的又是谁?
回头看去,又是一惊。
出价的竟然是归云山庄少庄主,李长安。
只见李长安右手还松松拎着铜铃,表情淡然,仿佛刚才叫价的不是他,又像是一千六百两的价格于他只是一文。
归云山庄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坐在对面的宋明赫也是一震,心道李长安身为少庄主,代表着归云山庄,此时出价要做什么?
一楼的月使抬头道:“李少侠是为归云山庄出价么?”
李长安淡然道:“我不代表归云山庄,我自己出价。”
此话一出,更是一阵哗然,李长安就算如今名声大噪于江湖,但到底也没多大年纪,手里又能有多少钱?
谢夭见扫过来的阵阵目光,连忙低声道:“你疯了!你要附骨草干什么!”
李长安却道:“附骨草对你有用么?”
谢夭心里忽然一软,心想,这个时候的李长安不是少庄主,只是李长安,叫价也只是为了给自己买药。
他又想起自己被江问鹤断出来的三月寿命,心说造化弄人,笑道:“没用的。”
这时,严千象又摇铃,咬牙道:“一千七百两。”
李长安又拿起了铃铛,道:“一千九百两。”又转头平静看了眼谢夭,低声道:“总要试一试。”
第70章 赌徒客(五)
听闻李长安报出一千九百两的价格, 又是一片震惊,都心道李长安不仅在江湖上名声大,出手也豪气, 在此等高压之下又有着少年人不一般的魄力, 实乃非同寻常。
谢夭此时拉住他手臂道:“李少侠, 你等一下,你哪来的银子?”
李长安却沉静道:“先拍下来, 总会有办法的。”又偏头看他,半开玩笑道:“大不了抢了就走, 我应该还是可以带着你逃掉的, 日后再慢慢还债。”
李长安看他眼神少年气十足, 再加上那一句“带着你”, 谢夭一时间看得愣住了, 也笑了出来,道:“谁教你的?”
李长安平静看向他道:“你。”
一句话仿佛在谢夭心头敲了一锤,谢夭瞬间不知道如何应答,良久,笑道:“我何时教过你东西?”
李长安道:“进千金台的时候,你说, 偷偷把千金台的金子敲下来一块, 只要不被追到打死就好。”
见李长安说得不是谢白衣时候的前尘,谢夭心里松了一口气, 又涌上来一股说不上来的失落, 笑道:“那是胡说的,李少侠, 还是把附骨草留着造福苍生吧,这草对我真用处不大。”
李长安垂下眼睫, 心道:“那什么才可以,怎么样才可以?”心里无端涌起一股焦躁来,那是种怎么抓都抓不住的感觉,就好像他当年努力去抓谢白衣的衣摆。
见李长安不说话,谢夭转头对江问鹤道:“江大神医,你说是不是?”说着,趁李长安不注意,冲江问鹤眨了眨眼睛,又抱了个拳。
江问鹤拍了拍李长安肩膀,道:“确实,附骨草不适合谢谷主的体质。”
这话并非胡说,谢夭身体实在是强弩之末,使用附骨草这样药力巨大的草药,稍有不慎,可能打破谢夭体内本身的平衡。其实任何药方对谢夭来说作用都不大,谢夭的病,压根无药可医。
李长安道:“真的?”
江问鹤点了点头。
最后附骨草以两千两白银被两仪观严千象拍下,附骨草被交付给严千象之后,整个大厅并没有人离场,反而一个个翘首以盼以来,按照惯例,附骨草拍卖结束之后便要展示第三天要拍卖的东西,也就是千金台的第三件宝贝,那件传说中可让天下大乱的宝贝。
月使拍了拍手,只听得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地面一阵震动,几个男仆推着一个巨大铁笼缓缓从亭后走出,那铁笼蒙着黑布,教人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铁笼实在巨大,一群人忍不住猜测道:“这第三件宝贝,看上去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也并非什么上古灵器,否则怎么需要这么大一个铁笼来装?”
正暗自思索着,又听得铁笼里一阵嘶吼之声,伴随着铁笼摇晃的响声,实在可怖。
又有人猜测道:“莫非里面关着的,是什么能以一当百的巨兽?”
月使微微一笑,右手一挥,掀开了笼子上遮罩的黑布,看清里面是什么东西的那一刻,全场倒吸一口凉气,接着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笼子里关着的,竟然是一个人!
那人如野人一般,身体半裸,浑身上下只有一块看不清颜色的破布蔽体,毛发乱糟糟的,其间纠缠着各种草叶,浑身皮肤呈不健康的紫色,手脚肿大成一团。他身量很高,蜷缩半跪在铁笼里,两只手抓住栏杆,脸紧紧贴在铁笼上,右眼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他用野兽一般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但凡与人对上视线,便嘶吼一声。
月使一柔弱女子,站在此等野兽旁边竟然丝毫不惧,右手一扬,道:“这便是那个可让天下大乱的宝贝,起价一千两白银,诸位若有兴致,明日可早来。”
褚裕眉头一皱,道:“这不过就是个野人而已,哪里就值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