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朝谢夭扑来,想抢去他手里的钥匙。
谢夭见状不对,急站起身往后退,却在起身的一刹那感觉眼前一黑,接着头便像烟花一样炸着疼了起来,他消耗了太多内力,一直坐着不动感觉还不明显,如今猛起身,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要疼碎了。
勉强躲过那双混乱中朝他伸来的手,又有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腕子,谢夭心猛提上来,深吸一口气就要朝那只手的手腕穴位打去,却忽听得有人在他耳边道:“别动,是我。”
李长安只看见谢夭脸上有一丝错愕,接着只觉得怀里那个,刚刚还死命硬撑着的人,浑身都软了下来。谢夭脚步又踉跄一下,李长安眸光一暗,抓着谢夭胳膊三两步带他出了人群。
把谢夭交给站在一旁的苏泠泠,李长安道:“苏姑娘,麻烦帮我照顾一下。”
谢夭笑了两声,断断续续道:“谁说我需要照顾?我可是刚刚赢了……”
我可是刚刚赢了阎鸿昌!
李长安眉头蹙着扫他一眼,谢夭忽然就把下半句话咽下去了,转头道:“苏姑娘,麻烦你了。”
苏泠泠扶着谢夭,凉凉道:“不麻烦。”心里却悲伤地想,原来谢白衣伤重至此,怪不得这么多年始终不肯重回归云山庄,也不肯跟李长安相认。
李长安这才放心,转过头,只见阎鸿昌竟然硬生生用刀撬开了铁笼,一双大手伸进去,就要拎着还在昏迷之中的卢嘉琮逃走,拔剑出鞘,手腕一抖,便将青云飞了过去。
阎鸿昌只觉得耳边一阵凉风,下意识缩回手,下一瞬青云便穿笼而过,阎鸿昌心里一阵后怕,若是他收手慢了一点,只怕三根手指已经没了。再回过头,却见一个矫健的身影一闪而过。
不过短短几秒钟,李长安竟然已经越过人群,闪身到了近处,接住了青云剑。
阎鸿昌立刻起身挥刀,与此同时,笼子周边还有许多想趁两人争斗之时趁机带走卢嘉琮的闲杂人等,这里又都是江湖人士,一时间只见刀光剑影,教人眼花缭乱。
即便如此,苏泠泠依旧冷眼看着,而不叫出侍卫。千金台果然是千金台,不过问江湖世事,打便要他们打,打完之后,银两要付,损坏的物品要赔,这便是千金台的原则。
谢夭笑道:“苏姑娘,你可真沉得住气。”
苏泠泠道:“这么多年也沉了。”
谢夭明白苏泠泠在说什么,一个姑娘家苦等一个死人这么多年,最好的青春年华都已浪费,一时语塞,打了个哈哈,笑道:“苏姑娘,真是对不住。”
苏泠泠却道:“跟你没关系。”
她说话时语气沉静,一点没有小儿女之姿,千金台楼主之位,也不是随随便便靠脸就能坐的,苏泠泠能安安稳稳坐这么久,就证明她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这时,只见刀光剑影中有一点寒芒微闪,接着便是谢夭极为熟悉的剑意,谢夭浑身一震,转头向乱局中间看去。
只见李长安于乱战中挥舞青云,剑意凌冽肃杀,一招一式中又不失潇洒飘逸,用的正是谢白衣所创的飞花三十六剑,但与谢白衣风格又有所不同,李长安的剑更冷。
光是看李长安用剑,便会让人觉得,剑客就该是这样的。
谢夭一直看着他,看他每一招每一式,看青云剑身上流转的寒光,看李长安的眼睛,他忽然轻声道:“你看见了吗?”
苏泠泠不解道:“什么?”
谢夭道:“他用的是我的剑,他使的是我的剑招。”
他是我徒弟,他的一切都是我教给他的,我比了解我自己还要了解他,我知道他用剑的每一个习惯,我知道他手上的茧子在哪里,有多厚,我知道他哪一招用不好,哪一招又最漂亮,我知道他下一个动作,每一个动作,又攻向哪里。
我也知道我大抵是疯了,才会想起这些就觉得很高兴。
苏泠泠沉默一阵,笑道:“谢白衣,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一面。”
谢夭愣一下,笑笑道:“我也没想到。”
跟李长安争斗的人也感觉到这剑招奇妙非常,与李长安短兵相接的阎鸿昌更是瞳孔一抖,他只觉得这剑招变化莫测,飘逸无比,更是柔中带刚,不可硬碰。
这时,已经有那眼尖的叫起来道:“那是飞花三十六剑!”
谢白衣的飞花三十六剑从未藏着掖着过,江湖上见过的人不少,只有最后一招天上人间没在实战中用过,但也在千金台耍了一次,就那一次,便惹得天下第一美人倾心多年,说书人将其编成话本。
但谢白衣死了之后,飞花三十六剑就甚少现世,究其原因,是唯一会飞花三十六剑的人,谢白衣的徒弟李长安,不怎么爱用。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跟谢白衣置气。
那人叫嚷声一出,一群人已然惊住,那可是谢白衣的剑!阎鸿昌更是心里一抖,他一心想杀了谢白衣,但是想起谢白衣就觉得害怕。
宋明赫处在战局之外,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状况,只隐约听见“飞花三十六剑”几个字,心里一震,又是害怕又是焦急,心道,果然是你么?
当即转头去看,但只见乌泱泱全是人,哪里看得清半点身影,又立刻转身,施展轻功纵身飞向二楼,便在此时,忽然觉得脸上一凉。
他伸手一摸,心里又是一凉。
……那是一片带着冰碴的花瓣。
抬头望去,只见花瓣漫天飞舞,像有一股狂风在吹卷着它们,宋明赫心道,谢白衣,你果然没死,回头望去,又是一怔。
使出这一招的,哪里是谢夭,分明是李长安!
宋明赫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有失落有庆幸,一时愣在当场,沉默地看着李长安,心里只觉得李长安跟谢白衣越来越像。
众人只见李长安剑指之处,飞花席卷而过,千金台大殿的透明的穹顶透过外面的天光,映照在飞花之上,殿内池水也反射出成百上千花瓣的倒影。
“这……这是……”有人颤抖着惊呼道,“这是谢白衣的天上人间!”
此话一出,大殿内具是一静。或许有人没听说过飞花三十六剑,也或许有人当年不在千金台,没有看见一剑飞花的盛景,但一定听过谢白衣天上人间的传说。
这时他们才想起来,李长安不仅是归云山庄少庄主,更是那个不可一世剑仙的,唯一的徒弟。
也只有他能拿谢白衣用过的青云剑,也只有他配用这一招天上人间。
李长安道:“对,这是他的剑。”
谢夭心里一跳。
说罢,手腕翻转,青云在他手中挽了个剑花,与此同时,所有花瓣停住,大殿里能听见扑簌簌的声音,像是在落雪。
众人惊讶发现李长安的天上人间与谢白衣的有所不同,谢白衣当年舞剑是在高台之上明月之下,引来的花瓣片片娇媚嫣红,纷纷扬扬落下之时,只会让人想要欣赏,而不带一点杀意。
但李长安的不是。李长安引来的花瓣上带着冰茬,像是轻而薄的利刃,就悬挂在众人头顶,随时就会掉落。杀意纤毫毕现,惊得大殿内众人都是一脖子冷汗。
相隔多年,两个人在千金台都用出了这一招天上人间,一个是为了哄人,一个是为了杀人。
李长安剑指阎鸿昌,阎鸿昌头顶花瓣高悬,动也不敢动,硬逼着自己站直了,闭上眼睛,做出一副顶天立地的姿态,咬着牙迎着李长安的剑。
李长安见他这副色厉内荏的样子,轻笑一声,转头冲谢夭挑了下眉。
那一眼乖戾非常,看得谢夭一阵心动,明明人是李长安制住的,却还要转头问自己杀还是留。谢夭笑着,冲他摇了摇头。
阎鸿昌现在还不能死,归云山庄被怀疑通敌的冤屈还没洗净,当年的事还需在天下人前说个清楚,阎鸿昌如果死了,那便死无对证了。
阎鸿昌看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只看见李长安微微点了点头,手腕一转,猝然收剑,与此同时,一阵剑光划过,冰花扑簌簌飘落,砸在大殿之上。
仅仅收剑这一势,便让人想起一剑光寒十九州这句诗来。
阎鸿昌愣着,站在原地,这时李长安经过他身边,说了句什么,他眼睛猛然睁大,浑身又是一震。
李长安踩着满地的冰渣,从他身侧经过时,耳语道:“你的命先留着,时候到了,我自会来取。”
第75章 平生意(一)
阎鸿昌冷汗忽然就滴了下来, 待大殿内的人各自交了赌费散了,卢嘉琮也由千金台送至了谢夭所住的客房,阎鸿昌才有所动作, 疯了一样冲进了严千象的房间。
严千象此时正在燃香, 见阎鸿昌门也不推猛冲进来, 吓了一跳,手中还挥舞着香火就去拦阎鸿昌, 道:“阎堡主,阎堡主, 发生何事了?”
阎鸿昌却好似根本听不见他说话, 眼睛死盯前面, 大手一挥把比起自己瘦弱得多的严千象拨至一边, 往前冲了几步, 接着扑腾一声冲着屋里跪下,又往前膝行几步,道:“神仙,神仙救我。”
可这是千金台准备的客房,又不是严千象的两仪观,连道家的神像都没有, 又哪来的神仙?
这时, 只听得一个阴柔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来,还噙着笑:“我怎么救你?”
原来, 屋子里除了严千象, 还有另一个人。阿莲缓步从阴影里走出,他名义上虽是两仪观的道士, 但却不穿道袍,也不束发, 而是身着一身紫纱,头发半梳了一个发髻,剩下的就披散着。配上那一张苍白的过分的脸,更显得鬼气森森。
严千象站在一旁,嗐了一声,也不言语。明明他才是观主,但他却任由阎鸿昌去跪自己身边的一个小道。
阎鸿昌不敢抬头去看阿莲,颤声道:“只要神仙再给我一点药,他就会死,我就能活,他就会死,我就能活……”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忽然头顶一凉,只觉得一只手盖在了自己头顶之上。
阎鸿昌跪地低头,阿莲站在他面前,冷白的天光照在他苍白又骨节分明的手指之上,这是一个极具神性的姿势,但阿莲眼睛里没有丝毫悲悯,而是一种淡淡的讥笑。
阎鸿昌等着阿莲回答可以还是不可以,却听得阿莲道:“神医堂的江大堂主,是不是一直在救他?”
严千象不知为何此事跟神医堂也有牵扯,但仍低头毕恭毕敬道:“是。”
“好,好。”阿莲笑起来,笑声如同鬼魅,他加重了一点手上的力道,略微弯腰,对阎鸿昌道:“我救你。”
阎鸿昌听着耳边的低语,浑身一震,颤抖着闭上眼睛。
只见阿莲随手甩下一包丹药,转过身背对阎鸿昌道:“每人两粒服下,药效两天,两天之后,灰飞烟灭。”
阎鸿昌跪着过去,捧起那一小包丹药,叩谢道:“多谢上仙,多谢上仙!”说罢站起身来,转身要走。
严千象忽然叫住他,微笑道:“阎堡主,药价照常。”
原来陨日堡诸多禁药,都由两仪观提供,陨日堡给钱,两仪观给药。这也是为什么两仪观一个破道观,却能付得起千两白银。
阎鸿昌哼一声,甩了下袖子,道:“我陨日堡何时亏过你的?”
严千象不再说话,仍自微笑,看阎鸿昌推门而去。
姚景曜一直在外等候,他只能隐约听见里面对话,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见阎鸿昌身上有土,道:“师父,里面发生何事了?”
阎鸿昌嘘了一声,示意他噤声,直到回到房间,姚景曜又关上了房门,阎鸿昌这才开口道:“明月峰下藏的人还在吗?”
姚景曜知阎鸿昌问的是自己带过来的那些陨日堡精锐,低头道:“在。没有师父的命令,他们不敢走。”
阎鸿昌点头道:“在就好。”又一沉吟,把一直藏在袖中的丹药递给姚景曜,道:“你下去让他们把这些吃了,随后让他们攻上明月峰。”
姚景曜双手接过,盯着那丹药看了一会儿,心知这里面必定是绝世毒药,吃了那些人便活不成,又想起关在笼子里的卢嘉琮,忽然扑腾一声跪下,哽咽道:“师父,他们都是我陨日堡中坚,如果死了,陨日堡恐怕元气大伤。”
阎鸿昌大喝道:“死了就死了,这一辈弟子死了还有下一辈,还有下下一辈!只要陨日堡还在,还是天下第一大派,就会有人挤破了脑袋想进陨日堡,死人有什么要紧!”
姚景曜想起这些人都是由自己挑选带来的,中间有不少人与自己一起长大,道:“可是……可是……”
“有什么可是!”阎鸿昌袖子一甩,转过身,道:“还是你放不下那些所谓的同门之情?”
姚景曜跪在地上低头,咬了下牙,不再言语。
“我告诉你,他们不死,你师父我就得死,整个陨日堡就得死。谁都能死,我不能死。”阎鸿昌道,又抓起姚景曜的领子,道:“你明白什么?这些交情算得了什么?等你走到江湖之巅,会有无数人想跟你攀交情,会有无数人对你好。今天谢白衣何等风光,你看见了吗!”
说罢,重重一甩,姚景曜被甩到地上。
姚景曜眸光一暗,咬了下嘴唇,顾不上疼又立刻跪好道:“弟子不敢,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阎鸿昌背过身,不再说话,见此,姚景曜站起身,拿着那小药包,就要躬身退出去。
听着姚景曜的脚步声,阎鸿昌道:“每人两粒,一定要在笼子里那人苏醒过来之前把人杀了,否则你我,陨日堡,都将不保。”
姚景曜道:“是。”说罢,就要去推门。
门合页吱呀响了一声,像是一声叹息,阎鸿昌又忽然开口道:“景曜,你不要吃。”
姚景曜脚步顿了一下,没有说话,推门出了房间,又立刻下山去了。
苏泠泠本来想给卢嘉琮再收拾出一间房间,但卢嘉琮此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想杀他抢他的人无数,谢夭和李长安并不放心,再加上卢嘉琮还在昏迷,需要有人照料,两人就暂且把卢嘉琮安置在自己房间。
李长安刚把卢嘉琮扛回来,扔到床上,站起身来,忽然又听见了不该听见的声音,他身形微微一晃,心道,又来了。
他幻觉出现得并不定时,但大多在用剑时或者用剑过后,晚上将要睡觉时出现得也频繁些,如果出现了,那一晚他都会噩梦缠身,只有抱着谢白衣衣服时,心里才会稍稍安定一些。
谢夭见他表情不对,心里咯噔一下,此时也顾不上自己头疼了,忙站起身道:“李少侠?”
李长安想起谢夭肩膀上的被自己砍出的剑伤还没好透,微妙地躲了一下他伸过来的手,深吸一口气道:“没什么,我去给你煎药。”说罢,躲人似的立刻出了房门。
谢夭手指蜷缩一下,用已经快疼熟了的脑仁子想,这位小祖宗怎么了又是?
过不多时,李长安端着汤药回来,正要开口说话,一只细长的手就已经伸过去从他手里接过了药碗,李长安心里还在嘀咕今天怎么接药这么快,却见谢夭看也不看,一口把药闷了。
李长安:“……”
谢夭把药喝完,擦完了嘴才道:“你刚想说什么?”
李长安还在愣着,道:“苦。”
这是江问鹤新换的药方,比之前的药药效更烈,也更苦,谢夭喝得太快,喝时还不觉得,此时喝完了,浓重的苦味便泛上来,苦得他舌头发麻。
谢夭顿时皱着一张脸,扶着桌子道:“不早说,苦死我了。”
李长安眼前各种各样的景象花里胡哨地在闪,但始终有一个谢夭不动如山,他有点想笑,道:“你也没给我机会说,谁知道你今天喝药这么急。”
谢夭见他忍笑,也笑了,道:“李少侠,你……不生气了吧?”
李长安一怔,心道,原来这是在哄人么?谢夭不提还好,一提他便想起谢夭赌桌上跟阎鸿昌拼内力的场景,一时气急,眼见幻觉有翻江倒海失控之势,李长安连忙闭上眼睛,努力不再去想,嗤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样平息了半晌,睁开眼,却见谢夭挡在自己面前,正歪头看着自己,一双狐狸眼半弯,笑道:“真的?”
心海再次翻腾,李长安拨开谢夭脑袋,偏过头咬牙道:“真的。”眼前又是一阵幻象,李长安心里道,谢桃花,你非逼我失控不可么?
谢夭见李长安还能开玩笑,彻底放下心,从赌局开始就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他身子一歪,歪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闷声闷气道:“累死了,终于能睡了。”
李长安抬眸看他一眼,见他姿势非常不雅,头发也有些凌乱,跟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谢谷主大不相同,透出一股子可爱来。
谢夭本来躺得四仰八叉,又忽然想起房间里只有两张床,如今卢嘉琮占了一张,他又保持着那个姿势往外面挪了挪,给李长安挪出了床里的一块地方,伸手拍了拍,闷声道:“李少侠,你的位置。”
李长安脑海中幻觉不住叫嚣,他实在不能确定自己能稳定多久,深吸一口气道:“我……我先出去一趟。”
李长安就要站起身,却见谢夭忽然坐了起来,道:“你去哪?”
李长安一时间答不出来,这么晚了他又能去哪?若这是在归云山庄,他还能寻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但这是在千金台,他又不熟。但是今天晚上情况特殊,也绝对不可以和谢夭睡在一起。
谢夭起身走近,不由分说抓住李长安手腕,把他拽过来,道:“又不是大姑娘,也不是没一起睡过。”
李长安拧眉正想说什么,谢夭却已经发力把他拽上了床,接着又身体一歪,半边身子压到他身上。
李长安重重砸到床上,又被谢夭这么一压,脑子已经懵了,怔了两秒,反应过来后立刻伸手去推他,这时谢夭只能虚虚地按住他手腕,像是彻底没力气了。
只听得谢夭用气声断断续续道:“祖宗……别折腾了行么。我浑身都疼。”闭上眼睛,再没动静了。
李长安心里咯噔一下,一阵阵绞痛,慢慢把手放下来,不敢再动了。
这么捱到了半夜,李长安耳边一直环绕着各种声音,尖叫的,哭泣的,笑着的,还有谢白衣教他练剑时念剑诀的声音,闭上眼,眼前又满是画面,而现实里,自己身边还睡了一个人。
他感觉自己被撕扯成了几瓣,每一瓣都不是他。他闭上眼睛,清心决已经念了几百遍,他不禁在心里骂道,破谢白衣,教得什么烂口诀,屁用没有。
这时,身边人翻了个身,李长安立刻屏息凝神装睡。
谢夭其实也没睡着,困累到极致反而是睡不好的,再加上浑身骨头的隐痛,这个时候能睡着就是天之骄子的体质,他情愿拿自己练剑的天赋去换。
谢夭听不见自己身边人的呼吸声,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手往旁边摸索一下,忽然碰到李长安的温热的手,刹那间像是所有血液回流心脏,谢夭忍着头疼笑道:“李长安?”
李长安感知着谢夭手指冰凉的温度,心里一紧,药效起来了么?
谢夭见李长安没反应,猜测他是睡了,笑了笑,悠悠道:“李少侠,多谢你。”
李长安装不下去了,开口道:“谢我什么?”开口才发现,压抑心魔太久,自己声音都哑了。
谢夭没想到李长安没睡着,心里讶异一下,又很快笑道:“谢你愿意来千金台。如今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李长安哑声道:“你来千金台,就是为了噬魂是么?”
谢夭道:“是。只要卢嘉琮醒了,当面指认阎鸿昌,当年桃花谷的冤名便可洗清,通敌的头衔也可以从……”
他想说通敌的头衔也可以从归云山庄头上拿掉,但又意识到此话由他来说并不合适,笑了笑,截住了话头,立刻改口道:“李少侠,没有你,我是办不成的。”
李长安只沉默地嗯了一声。
兴许是氛围使然,兴许是谢夭此时脑子不太灵光,他道:“在洛阳时我说,从千金台离开之后,随便你怎么处置。如今事情已经完了,要杀要刮随便你。”
李长安本就在忍着幻觉,满脑子杀意无处发泄,谢夭这话又实在说得有点没良心。想起这一路,想起谢夭赌桌上的不顾性命,李长安低笑一声,转头看向他,冷声道:“你说什么?”
谢夭正对上李长安视线,只觉得李长安眼睛很亮,又专注得吓人,慌乱瞥过视线,道:“你想怎么都可以。”
“好。好。”李长安冷笑着,用最后一点清醒的神智把靠在手侧的青云剑震下床,以防自己气急了失控拔剑砍人,又翻身起来,两手压住谢夭肩膀,道:“我现在就有件事想做。”
剑客弃剑是大忌,谢夭心里警报大作,下意识想坐起来,但又被李长安压住了,只能转过头去看青云剑的方向,道:“你做什么!”
“别看其他的……”李长安哑声道,伸手卡住谢夭下巴,迫使他转头看着自己,冷声道:“谢夭,你眼神在躲什么,你又在瞒我什么?你看着我说话。”
谢夭见自己躲不过去,只能看向李长安眼睛,干笑道:“说什么?”
李长安道:“说什么都行,别躲。”
谢夭想起那天晚上流泪的眼睛,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抹一下,看一看现在是不是还能擦出眼泪,但终究还是没伸手,低头沉默一阵,哑声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李长安,我想说的太多了。
“你先抬头。”李长安压着火气道。
又是一阵头疼,脑子都要炸了。李长安总是让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谢夭闭了下眼睛,伸手扣住李长安后脑,强硬地把他压下来,吻了上去。
吻上去的一瞬间,李长安浑身都僵了,幻觉瞬间烟消云散。他尝到谢夭嘴里清苦的药味,第一个想法是药竟然这么苦,接着才后知后觉,他在跟谢夭接吻,那种熟悉的触感让他头皮发麻。
他用一片浆糊的脑子思考。
我那日晚上,吻的是你么?
第76章 平生意(二)
李长安犹在震惊之中, 扣住他后脑的那只手却忽然发力,他身体往下一倾,谢夭单方面加深了这个吻。
唇齿相互碾磨, 李长安瞳孔一抖, 神智回笼, 心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立即伸出手推开谢夭, 直起上半身,手背抹了下嘴唇, 气急败坏道:“你……!”
谢夭抬眼观察着李长安上半身的腰线, 即使此时光线太暗看不太清, 他听声音也能想象出李长安气急的表情, 笑道:“我。”
李长安正想说什么, 忽然听见隔壁床传来的野兽一般的低嘶声,两人即使在想说什么也都刹住话头,脸色都是一变,同时转头看向对面。
李长安立刻翻身下床,手指微微一动,青云立刻从床底飞出, 眨眼间已到了他手里, 他手腕微转,跟谢白衣的习惯一样, 接到剑后先挽了一个剑花, 这才正经提着。
走到近处,才发现卢嘉琮已然醒了, 坐在床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间某一个角落, 发出威胁的低吼。
见李长安过来,卢嘉琮又立刻转过脸,两手利爪一样挥舞,要去抓李长安。李长安剑未出鞘,手腕一转,用剑鞘架住卢嘉琮双手,也不管此时他能不能听明白,冷声道:“我们是来救你的,不是杀你的。”
卢嘉琮一怔,恍惚间想起被关在地库之时见过这两人,确信这两人将自己从姚景曜手上救出,手臂上的力道已经松了,又转回头看着某处,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怎么了?”李长安转过头,瞳孔瞬间被照亮。
谢夭道:“起火了。”
只不过一瞬间,冲天的火光就从房间角落烧起来,几乎是同时,外面也火光一片,骚乱顿起,不断有人奔走呼号,大叫道:“走水了!走水了!”随后又只能听见一声吃痛的闷哼,呼喊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就要失控,李长安抓起卢嘉琮,喝道:“走!”
卢嘉琮本不知道该如何办,如今被他拽下了床,站起身就往门边冲去,见卢嘉琮行动正常,李长安微微松了一口气,转头握住谢夭腕子,道:“我背你。”
火光在李长安眼睛里跳跃,谢夭自那晚之后头一次不加遮掩地望向他眼睛,更觉得李长安的眼睛生的好看。
此时药效还没过,他浑身冰凉,李长安的手却很热,他只觉得有一阵暖流从手腕流向心口,笑道:“我还没废呢。”
话音刚落,就听见咔嚓嚓一声巨响,房间的顶梁竟被烧断了,房梁正好就在两人头顶,眼见就要砸下来。谢夭意识到什么,立刻掰开李长安的握他手腕的手,就要把他推向一边。
这时只见剑光一闪,青云出鞘,接连不断的三招,竟是在转瞬之间把房间大梁砍成了三段。要知千金台房间的梁都是由一整根巨木打造,要想顷刻之间砍断谈何容易?
这世上最快最利的剑也不过如此了。
谢夭讶异着去看掉落在地上的房梁,李长安却看也不看,收剑入鞘,想起谢夭掰开他手,心里先是一沉,继而一阵无名火起,顾不上那么多,也不顾谢夭说了什么,当即揽住谢夭的腰,施展轻功带他出了门。
刚到门外,两人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只见整座千金台都处于火光之中,烈烈火焰里,还有无数追着人砍杀,貌似永远不会力竭的黑影,普通赌客嫖客也好,还是江湖人士也好,都在奔走逃命。
谢夭见此场景,尘封已久的记忆忽然开了闸,七年前桃花谷的一幕与此时逐渐重合,身上早已结痂的旧伤也隐隐作痛起来。
如果没有桃花谷那一战,如果没有那一天,他此时会在何处呢?李长安又是如何呢?他虽经常说他此生做的事从未后悔过,唯独这个可能,他不敢细想。
两人又听到两声急切的“啊啊”声,转头看去,原来是卢嘉琮。
卢嘉琮早早就冲到了门外,这时正躲在一侧等着他们。
两人当即过去,谢夭这时感觉到小腿一烫,低头一看,却见衣服下摆不知何时着了火,他衣服要穿最好的丝绸料子,烧起来也极快,眼见火焰就要顺着衣服爬上身来,卢嘉琮也指着谢夭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