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听花冬的描述,这里的版图分布又与太仪界极为相似。
且他从前在做血厄宫主时,也似乎听过竹州有一门修真大户,以嵌金日冕形平安坠为符令,日安为晏,所指的恐怕就是这一门。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最坏的结果,无外乎穿书局的“翻书计划”失败了,那穿书者真的成为了太仪新的天道。
可按穿书局当年的数据推演,年岁尚小的太仪境界根本经不住那么严重的因果大乱,清浊二气紊乱的概率逼近百分之百。
秋眠自己磕磕巴巴也去算,得出结果却更是一塌糊涂。
那穿书者一生聪明,却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高估了太仪这个境界的承载力。
但眼下的竹州,灵气沛然,天空晴朗,根本不像是清浊二气颠乱了的模样。
“你说神明。”秋眠追问道:“是谁?”
“这、这婢子不知啊!”花冬云里雾里,“就是会倾听老百姓心声,庇护我们的神明呀。”
“神明可有供奉之处?”
“有的有的。”
花冬见终于来了一个自己能回答上来的问题,谨慎道:“各地都有,这里的供奉堂也有,婢子有幸去拜过一回,修的极为气派,堂上没有神像,听老人说,神明不以众生为相,仅供奉一盏金乌灯。”
少女无不详尽道:“主子如果想去的话,就在三日后,本家会有一场为祛怪病、驱邪祟的祈福,定会开供奉堂的。”
话题绕回了怪病这里,却没什么说头。
这件事在晏宅内人人讳莫如深。
据花冬有限的信息,晏氏从十几年前便不时会爆发一种怪病,发病的缘故和治病的法子一概不知,但极容易害人性命,晏氏本旺盛的子嗣也因此凋零了好些。
按理出了此等怪事,世家本该通报地方大宗门,可晏家却生生将此事捂死,得了病就会被送至晏氏后山的那座朱红的“迩烛楼”中休养,不论是下人还是主子,只要发病皆要去迩烛楼,却是去的人多,回的人少。
两边的线索皆是零星,秋眠思忖再三,对花冬道:“吃好了饭,我们出去走走。”
花冬一愣。
旋即她兴高采烈应道:“嗯嗯!”
秋眠不再问她是否要离开。
在有限的选择里,她竟选不出一个比这里更好的去处。
既然左右皆是深渊,秋眠不会把她往别处推。
至少在这个深渊内,有个魔头能暂且保下她。
“冬儿。”秋眠对兴致勃勃要去后厨的姑娘说:“以后在我这里,不必自称婢子,晏司秋痴蒙多年,多亏有你照顾,你身上还有伤,这几日万勿劳累,我会用灵力给你诊治,但最好还是要有药草辅助,以后你我不必分个主仆。”
他每多说一句,花冬的眼睛就睁圆一分。
每个字她都听得懂,可连起来的话就令她如在梦中。
“也不用叫我主子,你就叫我……”
顿了一顿,秋眠道:“叫我小秋。”
“那怎么可以!”花冬摇头如拨浪鼓,“不可以的呀。”
叫主子的名字在规矩森严的晏家是绝对的大不敬,就算主子本人不在意,让外人无意中听见了,也有她好果子吃。
秋眠想明白这一点,咬了咬下唇,“那你叫我……”他气息波动,合上眼,说:“叫我阿眠吧。”
“真的可以吗?”花冬轻声问。
“嗯。”秋眠颔首笑道:“我很喜欢这个字的。”
“阿眠,阿眠——”
花冬无声反复念了几遍,倏然抬眸与少年对视。
她年纪不大,开怀笑时还会有些许的稚气,却又爽朗如二月的草长莺飞。
“阿眠,太好了!”
少女似乎十分容易满足。
秋眠在少女明媚的笑容中也舒缓了眉目,可心中又浮出了几分疲倦。
“另外,冬儿。”秋眠忽然道:“如果我有什么不对劲,像之前我掐那个人,还有我刚才那样……”
他的目光有一刹的放空,落在柜子的小屉上,“你别靠近我,找到一个地方躲起来,我会给你庇护的符纸。”
花冬听罢他的话,不知为何心中一酸,而直到此时此刻,花冬才笃定,主子没有完全大好。
她见过他扼人脖颈。
也隔窗见过他发癔症般翻箱倒柜。
可她并不惧怕。
有太多比这还要可怕事情了。
主子把自己的病症与他说,还让她去躲起来,不是在敲打,而是在考量她的安危。
“好。”这一回,花冬却没有说不可以不合规矩,“我会保护自己。”
有了她的这个允诺,秋眠便安了心。
小姑娘和他打了招呼,就蹦跶着挎起装着肉菜的竹篮子离开。
秋眠在屋内坐了片刻。
半晌后,他深吸一次,将灵力运上右手。
绮丽流光自他掌下晕出,转眼间其光大亮,一面兼防窥和守护作用的灵屏自动搭起。
少年的侧脸沐于华光下,轮廓柔和,神色惨然。
他沉声道:“穿书局太仪组执行员工,编号α7。”
“登记查阅此间因果。”
“调用——喧宾因果琴。”
华光如线,在他掌下交织,渐成了一个把古琴的形状。
而秋眠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在断魂崖,喧兵琴曾诸弦尽断,被风刀绞碎。可这一套琴与剑是穿书局为太仪的计划量身定做,与他的神魂为约,琴的外形只是一个寄托。
真正的因果琴是一个庞大的含推演功能的数据库,主机在穿书局,而只要他这个签约者还活着,喧宾琴与夺主剑就永远可以重新构建。
以秋眠目前的灵力,要请调喧宾琴还十分勉强,但他很难不想要借助这法器去探查。
……他生活的太仪界究竟怎么了,云明宗究竟怎样了?
秋眠任由灵力被抽空,鬓边滴下了大颗的汗珠。
而就在喧宾琴的第一根弦搭上时,变故突生——
秋眠目光一利。
有人的灵识竟直接穿透了护守法器的灵屏!
他反手一掌,拍碎了已然初具雏形的因果琴,同时一扬袖,纷乱四散的华光重新凝聚。
“谁在那?!”
这一次,光芒交织的速度快到双目难以捕捉,原本青色的温润的光也倏然一变。
由温润柔和的青,变作了咄咄逼人的红。
青色的喧宾因果琴,潋滟血色的夺主剑。
一把杀气凛然的血红长剑凭空出现!
秋眠的面颊白如净瓷,紧握夺主剑,朝窗口方向喝道:“滚出来!”
“哎呀——”
陌尘衣双手抓住屋檐,倒挂了下来。
他衣袍上的银纹在光下熠熠,如垂落华美翎衣的白羽神鸾,晨光在他衣袖间勾出鎏金的轮廓,像将燃未燃的火焰。
而又因他这个十分小孩儿气的动作,本就随意梳起的长发全任凭引力糟蹋,以至于那个光洁的额头居然还在反光,几乎把秋眠闪的一个倒噎!
“小主子,居然又是你。”
他依弦音追索而来。
“你明明会弹琴。”陌尘衣这么大一个人倒挂在檐边,居然很委屈一般:“我给你买琴,你把方才那曲子给我再弹一次,好不好,求求你了。”
咋滴你难道还挺骄傲么?
“那我可以再给你买琴吗?”修士像是完全没看见他的兵刃一般,“什么样的琴都可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秋眠气力不济,夺主剑化光消失,他合袖坐在褥席上,松了双肩,自暴自弃说:“行啊。”
陌尘衣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先是扬了唇边,很快却又抿了下去,道:“我方才不是故意放出灵识,窥破你的灵屏。”
他走近了恹恹的少年,单膝点地与其正对,正色说:“我分不出琴声的方位,只有一个模糊的感觉,每一次都只能用这个方法扫遍晏府,我不知你在布灵屏,我应先用灵力巡游一遍的。”
他语气恳切,不是搪塞,也不找补。
而秋眠并不在意这个,他在乎的是另一个问题。
晏氏作为一方大世家,府内修士必不在少数,可听陌尘衣的意思,他这样地毯式的搜索居然也不是头一回了。
但这对其他修者而言堪称冒犯。
要么他是晏氏的坐上宾,要么他的修为已经高到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
秋眠认为是后者。
此人光是以灵识就破了他学自穿书局的算法灵屏,即便有他自身实力折损的缘故,却也足可见修士的强大。
“打断了你的法术,令你灵力被抽空却不能如愿,是我的错。”陌尘衣歉疚道。
秋眠心中发笑,灵屏被破,他这里有感应,修士那边也必然有所察觉。
甚至连给他隐藏的时间也没有,便精准定位了出处,直接倒挂在了他窗外。
一面不同寻常的灵屏,和一个不受重视的荏弱少年联系在一起,修士竟也不觉得奇怪。
在对方的逻辑内,似乎把他搭灵屏偷偷捯饬东西的行为自动归入了“没啥大不了”的行列,也不怕他是在屋里搞什么丧心病狂的邪术。
秋眠也真的问了出来,眉梢上挑,少年的眼中添了几分戏谑的神采,道:“你就不怕我在闭门作恶?”
“你不会。”
“这么肯定?”
陌尘衣颔首:“你不会。”
“……好吧。”秋眠无奈笑道:“那现在,多谢你的灵力。”
从修士开口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在用灵力给力竭灵枯的少年治疗了。
晏司秋居住的院子的方位并不好,冬冷夏热,也不怎么通风,更不如何进光。
修士改了姿势席地而坐,在二人之间,却是风过如绵,暖意如云。
修者的灵力本就有安抚的作用,但如果不是医修,就至多只镇个痛、解个乏。
可显然,眼前这位大佬竟是个通医道的。
秋眠半阖了眼皮,放松了身体。
这不仅是灵力的外放,而是诊治。
为召喧宾琴,他流失了太多的灵力,于此情况,寻常修士想当然地会想要去给他补灵。
可陌尘衣并未仅限于将自己的灵力送入少年的体内,他绵长的灵力淌过少年脆弱的经络,并不久驻,也不向灵根奔去,而是收起了散落在各处的少年自己的灵息,托起、拥合、引导它们在灵脉中周游。
秋眠半阖了眸,哑笑一声。
他很多年没有被这样疗愈了。
禁术“诸天闻我”曾彻底改变了他的体质,在修习之后,他的经脉中再也容纳不了一丝清净的灵。
修士的治疗术用的很好,治疗的灵力的温度不高不低,舒适如温泉,庭外的早夏仿佛被引入了内室。
秋眠有些犯困,不自主就蜷起双腿。
“好了。”许久后,修士收回灵力,放下手,然后目光炯炯地看他。
秋眠一呆。
陌尘衣:“嗯哼。”
秋眠:“唔。”
这个样子,不会是想要夸奖吧?
陌尘衣给了肯定的信号。
他期待地看着他。
——夸我夸我。
——啧,多大个人了!
秋眠道:“很舒服,谢谢。”
修士乘胜追击:“你原谅我了吗?”
秋眠:“……你也没什么错吧。”
“不,你受伤了。”
秋眠彻底无所谓了,心道就没见过这么上赶着赔礼道歉的。
推拉很没有意义,最终,秋眠点了点头,占了修士一个便宜。
他“嗯”了一声,还怕陌尘衣听不明白,又更清楚的顺着对方的意思说:“不怪你,没事儿。”
修士倏然就快乐了。
他的快乐如泡发的木耳,满出了器皿,居然连眼睛也笑弯,好似被少年原谅是件多么重要的事。
恍然中,秋眠好像看到了在穿书局员工群里,见过的动图表情包——
一只正在“啪啪啪”狂拍肚皮的白色大海豹!
“……那个,我们聊点别的吧。”
经过这一通折腾,秋眠连站起来的力气也不想使了,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再召一次喧宾琴。
可总不能干坐着什么也不说。
冬儿对修真世界所知甚少,他现在这个身份又在晏氏极不受待见,想要收集有用的信息并不容易。
既然这修士送上门来,那不如试试能不能从他这里问出些有关当前修真界的消息。
陌尘衣一口答应:“好啊,你想聊什么?”
修士的修为高深莫测,会配合自己这么个无名小辈,秋眠却也不惊讶。
他心知肚明,此人是想从他这里找到有关徒弟的线索,只是各取所需,却想不到修士竟不惜把自己的姿态放的这么低。
秋眠的双手在宽大的袖子下绞了绞,将粗糙的布料揉出了褶纹。
“就聊一聊外面的天地吧。”他轻声说:“我想听外面的故事。”
修士面上却忽然浮出了严肃的神色,沉声问:“你也发现无法离开这里?”
“无法离开?”
秋眠猛地坐直。
修士则用行动说话。
“我带你去看。”
他起身并向秋眠出伸手。
少年也立即站起,刚要询问,眼前却猛然一花,突如其来的晕眩让他哑了声。
……不对劲。
秋眠下意识扶住了修士伸来的手臂。
眼前一阵白一阵黑,秋眠暗道不好。
他刚在晏司秋的壳子里醒来时,便发现这身体内蛰伏了一股不明的气源,却怎么也无法探查。
也许是死后的夺舍,亦或并非双方的初衷,他与这个壳子似乎无法完全契合,又有别于排异,而是总隔了一层什么东西一般。
但他着实高估了身体的根基,这才没过多久,竟就虚弱至此。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修士关切的声音也罩上了嗡嗡的杂音,秋眠听不真切,却拒道:“不……”
“还是去——”
“不必。”少年在催促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复原,事实上这晕眩来的快去的也快,几次沉重的呼吸后,他重新站直,“真的,我好了。”
他不想因为自己出状况耽误进度。
修士行踪不定,随时会因为他徒弟翩然远去,如果这一次不去,谁知下回又会如何。
秋眠从前不止一次吃过类似的亏。
穿书者那么聪明,又那么狡猾。
每一次,秋眠都会后悔。
夜深人静时,他皆会不可遏制地陷入深深的懊悔,如反刍着草料,把一个个不切实际的假设来回咀嚼。
要是撑着赶去就好了。
要是再坚持一刻就好了。
不都是说人潜力无限么。
要是我能再努力一点儿,那就好了。
陌尘衣无奈:“小主子,身体是自己的。”
“所以我可以自己决断。”秋眠松开手,笃定说:“走吧。”
真是伶牙俐齿,陌尘衣想。
却又固执地教人不忍。
修士扯住他的袖子。
少年回过头。
陌尘衣趁机抬手。
——咚!
一记爆栗!
这一声实在清脆,秋眠是一万个没想到修士会给他来这么一出,居然被当场敲懵逼了。
可还不及他开口,身子便是一轻。
陌尘衣一手托了他的背,一手绕过他的膝弯,轻轻松松将少年抱了起来。
光是抱起来还不够,他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抢话:“小主子,你要去我不拦,但你得听我的。”
修士身轻如燕,踩上窗棂。
庭外徘徊的风终于寻了个去处,瞬间胀满二人的衣袖。
“你要听我的两全法——”
修士朗声道:“走啦!”
一跃而出!
从昏暗的内室冲入明亮的外界,秋眠抬手挡了一下眼睛。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片刻后,他判断自己应已可以适应那些光亮,试探地张开了眼。
光穿过了指间的缝隙,像一群从琉璃瓶里放出的蝴蝶,扑棱棱地展开发光的翅膀,向极速掠至身后的风景中冲去。
“我们这是——”
风的声音太大了,秋眠不得不拔高了音调:“在干什么——”
这里是规矩森严的修真世家。
青年修者却放肆地在半空运气飞行。
“怕什么。”陌尘衣笑道:“绝不会摔了你。”
他笑时胸腔也在震动,贴的近了,耳根也会发麻。
“把手放下吧小主子。”修士说。
秋眠就真的鬼使神差地放下了遮于半面的手。
他曾不喜留居于高处,也从不享受一览众山小的壮观,如果从前给他选择的余地,血厄宫主能不登高便不登高。
并未畏惧,而是贪恋。
他会太想要跳下去。
可不知为何,这一回,他并未那般去想。
或许是因为目下盛景,也许是因为修士结实的双臂。
占地万倾的晏氏本宅,可比一方玲珑秘境。秀山碧水,亭台楼阁,流花缛景,万物生发。
修士的声音比风还响。
“外面的风光,比这要好看!”
“好看一百倍、一千倍!”
“我们不能留在这个虚假的晏宅——”
陌尘衣喜悦于还有人同自己一样,察觉到这安宁晏宅的异样。
“小主子,你要亲眼去看。”
晏氏高耸的边界灵墙出现在了前方。
陌尘衣踏上一杆细长的青竹,再借力一蹬!
视野骤然拔高。
灵墙后的景象映入秋眠眼中。
他瞳孔一缩!
——白。
无边无际的白。
没有形状,没有生灵。
一片缟素似的死寂。
陌尘衣怀抱少年,立在灵墙的至高处,他面朝茫茫的空白,肃声说:“阵,小主子,这是阵。”
有人将整个晏府,圈进了一个巨大的阵法中。
此阵基座之广,将整片天地彻底隔绝于外界,他们在高墙上看到的外面,是阵法的边缘。
没有人出得去,也不再有人能进得来。
“你是第一个想要出去的人。”
修士侧过头,与秋眠对视。
“我们一起冲出去,如何?”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经脉中的灵气在流失,血液亦被抽走,不疼也不痒,知觉却从指尖开始消失,至手背,再至腕部。
然后这一只手就好像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如果不回缩后及时供灵,就将彻底失去。
如炎炎夏日脱水的花木,留下干枯的形状,轻轻颠一颠都会散开。
离开了供给养分的主杆,任何部分都只有枯萎这一个结局。
可以想象如果一个人跳出这堵围墙,会是怎样的下场,
“不仅是困阵。”秋眠注视着手上的变化,喃喃道:“……是法则。”
陌尘衣一凝,却先想将这小主子伸出墙外的手给拉回来。
可少年的力气超乎他的想象,同时也仿佛有一股吸力在外,在与他对峙。
他暗中使劲,也在接少年的话,追问道:“法则?何以见得?”
秋眠没有直面回答,而是忽然神秘一笑,反问修士道:“想听一点儿会令人头秃的东西吗?”
陌尘衣:“啊哈?”
大道三千,术法千万。
但玄之又玄,却有法则在天。
“没有术法可以高过法则。”秋眠徐徐说:“再强大的术法,也不可能凌驾于法则之上。”
好比渡劫修士的一招,可移山倒海,顷刻间取了某人的性命,更可令此人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好似将其彻底从世间抹去。
但归根到底那也是依靠速度,只要足够快,其中过程肉眼就无法分辨。
可是假如把这个过程无限地拉长,再分成一小段一小段,那么疼痛和崩解的内容也就会被平均分布在各个时刻。
那就是清晰的可以被检测的部分,被检测就意味着可以被命名,命名后就可以进行转码分类,或被特殊转化或处理成哑变量,那么此术法就不再神秘,而只是一堆指代符号和数据。
这是秋眠在穿书局学到的阵法的基本原理。
陌尘衣果然没听懂。
但他尝试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你说的就像一个机关。”
“很对。”秋眠点头,“或者可以给这个机关起一个名字,叫做程序。”
穿书局员工的力量来自于对这个运作过程的解码,他们将阵法构成的灵力全面拆解,进行二度编改。
在他们眼中的阵术,皆是一个又一个可以处理的信息,信息给出后,又在程序指令下执行,并回应和呈现,简单的阵不断叠加,就变得复杂和不可捉摸。
阵术是这样,因果也是这样。
他们这些员工,便是在登入后台,更改其中的语句。
“所以术法皆可破,但法则不可破。”秋眠说的入神:“因为术法是过程,而法则是一个不变的结果。”
穿书局真的很会烧人头发。
为了弄明白这些,秋眠也曾夜以继日、焚膏继晷,从前他在云明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在后来用更多的付出来还。
这些知识,秋眠也不怕修士听了去会如何,已臻化境的修者,多多少少已经领悟出了其中奥秘,只是没能用一个新的词汇去定义。
而秋眠也只是忽然想找一个人去说上一说。
只是他讲完,半晌没有听见回应。
秋眠侧过头,惊讶地发现陌尘衣眉头紧锁,自己那伸出墙外的手也终于被他蛮横地拉了回来。
“……怎么了?”秋眠低声问。
“你说着说着就出神的这个习惯,很危险。”陌尘衣松了手上的力道,却不容置喙地道:“我要带你回去。”
秋眠选择性无视了他的话,为方才的陈述作了总结,他说:“我发现,这墙外的情况,不是扼杀类的阵法。”
“这是法则式的抹去。”陌尘衣的悟性显然可以,他飞快补上少年未完的话:“所以,我们不能用法阵的思路去找方法,不然就陷入了始作俑者的圈套。”
如果是寻常的画地为牢的阵法,秋眠虽不能立即破解,但在伸手出去的那一刻,也可以将这个阵的阵圈构成读个八九不离十。
然而现在他什么也读不到,一切皆是空白,这不是可以延展的消失的过程,而是非常主观唯心主义的归零,看似是缓慢的枯萎,其实是无法拆解的消亡。
法则是规律、是过程、是逻辑。
而与之对应的,则是混乱。
秋眠忽然想到了花冬提到的“神明”。
这简直像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杀出来狂妄的神,抡了一把大锤,将一台正在运行程序的设备主机砸了个稀巴烂,还趾高气昂地说:“看,这就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连绝对的生死、存在与否,也都在祂的一念之间。
而就算是在穿书局任职的各个境界的那些天道们,也不敢这样去对待法则。
秋眠并不陌生这样的狂妄。
真的很像……那个穿书者的风格呢。
他的那位“薛师叔”便是这样一个人,仿佛处处在给人留生路,可处处又皆是死局。
这个阵框住晏氏,并对生灵们下迷心术,他们不知自己被困其中,以为可以出去或已经出去,在自我说服下,所有的不合理都能被各种理由合理化。
但如果有人醒来……
也许在这个阵中,曾经有人醒来,可那不是希望的觉醒,而是绝望的开始。
突然惊觉生活的环境是一个牢笼已经足够可怕,偏偏身边所有人都不相信自己的话,以为这是疯了中邪了。
继而此人必会寻找出去的方法,可这有违常理的阵法太过古怪,千万种尝试皆以失败告终。
最终,这个人会走向两个结局。
——孤注一掷,从高墙上跳下。
迎接他的是法则意义上的一笔抹去,有关他存在过的痕迹将全部消失。
亦或,顿悟境界。
然后就发现自己过往和以后的努力都如蚍蜉撼树,因为在修士们的认知中,只有飞升得道,才能去对抗这股法则的力量。
“你是不是……很早就发现这个阵不对劲了。”秋眠在问,却没有发问的语气。
陌尘衣不疾不徐地颔首:“嗯,后来就或多或少能有一种感觉,毕竟我之前也试了很多次,走过不少弯路。”
……多少次的失败?
秋眠不会去问,可修士却无所谓似的说了出来,他语气松散,好似松开一片浮羽,那么的不屑一顾,“大约有,九百多种方法吧。”
九百次。
穷尽一个渡劫修士所有的智慧,也走不出这一堵高墙、这一座围城。
但他仍在坚持。
没有走火入魔,也没有求死。
他只是憨头憨脑又有礼貌地的固执。
秋眠猜想,修士的记忆错乱的问题也许在他入阵法前就已经存在,而不是因为被困其中才生出的心魔寄托。
不然他不会在阵内找人,又同时在找出去的方法。
这是他的初衷所在。
一位……很好的师尊。
“我会想办法让我们出去。”秋眠的手指甲刺入掌肉,“我会尽力……”
陌尘衣忽然发现这位小主子垂了眼睫在难过,而他伸在外面的那只手就和不打算要了一样,居然还不去治。
“小主子。”
“嗯……哎?!”
陌尘衣轻车熟路,又把少年抄抱了起来,还故意给他上下颠颠,满意地听见少年的惊呼。
“你很厉害。”陌尘衣低下头,与怀中的少年对视,定定看入他的眼底,“但就是不大爱惜自己。”
修士的神色是非常严肃的。
他笑的时候如夏日的骄阳和清风,让人误以为好脾气的样子,可每当板起脸不笑时,又其实极为威严,有不怒自威的气场。
“哦。”秋眠却不怕他,也像是发现对方对自己情绪的察觉,很快就扯了唇角回应了青年一个饱满的笑容。
而他当然没有那么容易被吓到,修士就是真的把他扔下去他也可以不出一声,但他还是配合地呼天唤地,再软下声说:“知道啦。”
这明明就是在哄自个……陌尘衣再次腾空而起,一边给这小主子治伤,心中也在发闷,却又如有涓涓的温水淌过,可又不知道什么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