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这不大的学堂,已经密不透风,人满为患。
“眠眠。”陌尘衣忽然道,“接下来的画面,恐怕有些恐怖了。”
秋眠见他似已有对策,便道:“无妨。”
陌尘衣捏了个法诀在手,还是不怎么放心,再确定了一遍,“真的无妨么?你怕鬼不?”
秋眠:“……真不怕。”
陌尘衣低笑了一声,随之念道:“风来。”
不同于之前的摧枯拉朽的狂风,这一次的风又柔又徐,仅能撩动纤毫。
但此风过处,却是鬼相横生!
秋眠屏住了呼吸。
在他们身边,全是“人”。
立起来的。
薄薄的。
——纸人。
从门缝里,从窗隙中。
几十个纸人一同拥了进来。
它们以刁钻的角度纵向立着,无灵无声,无气无身,每张纸的侧面,都薄的还不如一根头发丝儿,如果不是被风吹动,根本无法被看见。
这些纸人在视觉的盲区中走近了他们,近的不能再近,已经快要贴面。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被纸人围困。
“原来纸在这里。”秋眠低声道。
微风止息,纸人又隐匿不见。
秋眠与陌尘衣传音:“它们似乎不想被看见。”
话罢,二人默契地闭上了眼睛。
修士的五感已经过天地灵气的淬炼,可洞察秋毫、明晰纤尘,虽已超然了口目局限,但也不可完全摒弃。
肉身为天地造化,除非正处于闭目凝心的阶段,以神识替代双目,不然持续使用,范围更广却对灵力和修为有所折损。
“手给我。”
陌尘衣对秋眠道。
小家伙见多识广,即便曾经修为高深,但如今宿在这副壳子里,正如滚烫的熔浆盛在一只脆皮的玻璃瓶中,稍有不慎就是瓶浆俱崩的下场。
而如果有肢体接触,他们就可以共享灵识,陌尘衣所见所感,就是秋眠的所知所感。
这对于修为较低的修士而言简直太舒适不过,相当于有一个大佬愿意带着自己飞,不需要耗费半点灵力,就能通识八方,心观六路。
秋眠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勾住了修士的手指,却只是轻轻的一牵,道:“前辈,这书院多生怪事,如若激战,前辈不必因我误事,我的灵识也能用……”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从前目盲多年,早已习惯,黑暗中也可行动。”
陌尘衣没有回答。
他在心中无声重复了一声。
……目盲多年。
秋眠手上一紧。
温热的掌心贴来。
这孩子似乎很害怕成为拖累,陌尘衣心神一动,道:“你我休戚与共,没有你这阵也破不了,我来当你的双目,还怕你不稀罕呢。”
“前辈说笑了。”
秋眠的心中没由来生出几分酸软。
他压下这异样的心绪,借由陌尘衣的灵识为眼,扫视全场。
又有风吹过,纸人的面目一闪而过,却不再复原。
在他们二人合眼不久后,纸人们动了起来,彼此窸窸窣窣地摩擦,那些画在纸人头颅上的五官也一览无余。
秋眠曾猜想这些纸人是消失在迩烛塔中的那些人,可当他看到那些纸人的样子时,才知自己猜错。
纸人们飘飘荡荡,许多已坐在了案几前,有独坐的,也有叠坐,还有在席间茫然地来回。
秋眠看见了熟面孔。
那些白日里与他一同上课的学生的面目,竟已再次出现在这些东西的脸上。
这才是夜间真正的书院。
一所,纸人的书院。
空水书院的夜,是别样的热闹。
书案前的纸人挥动着两条飘忽的手臂,穿行的几只则扭动轻薄的身躯,在过道来来回回。
细细看去,这些纸人裁制的十分精美,大小轮廓不一,五官生动细腻,就连衣上小饰也有笔画勾勒。
是只要见过本人一面,就能立即在这里认出纸人所画为谁的精细程度。
“它们这是在……”
秋眠与陌尘衣几乎异口同声。
“上课。”
纸人不再被凝视,各做各的去。
它们摆出白日里的动作,书写竹简,伏趴在桌,讲授仙法,巡回考场……
走动的纸人尚可错身,而显然一张书案前曾不止坐过一个学生,这些纸学生们也不争抢,折起双腿,三五张相互交叠,上半截分开的身子如展开的扇面,又如在水中舒张的水母,逐一在半空打开。
这画面实在过于古怪。
窗外的风渐渐平息,无边岑寂好比一张巨大的绒布,只有纸人们在布中扭动。
秋眠传音道:“前辈,您之前说晏氏怪病,会有怎样的症状?”
“起先是疲倦,再之后是体虚和无力,五感丧失。”陌尘衣时刻注意着这些东西的动向,“一旦发现出现此类症状的人,晏氏就会立即将他们送去迩烛塔。”
“所以这个怪病并没有后期表征。”秋眠思忖后问:“那前辈对‘烧替身’所知多少?”
“烧替身?”陌尘衣思索一二,道:“这不是修真界的说法,我在人间六州听过,多是为小童烧替身,他们父母认为体弱多病的孩子是神仙坐前仙童,偷偷下凡来,又将要被收回,若要许替身相代,孩儿便可痊愈,保一世平安。”
“嗯,修真界管这个叫转嫁术,烧替身却是出自民间,且不同于压胜一说,不是诅咒,而是出于祈福避灾的目的,民间认为纸扎的人偶可以替活人挡灾。”秋眠道。
陌尘衣反问:“你的意思是这些纸人是白天那些学生的替身?”
“只是猜想,至少至今出现在这里的学生的纸人全部出现了,那么另一些是什么人?是那些消失在迩烛塔中的人吗?”
“不是。”陌尘衣扫过全场后,有了一个新的发现,“没有那些人,不止是这里,这些纸人的本人恐怕没有一个染了那怪病被送去塔中。”
这些纸人的正身全都还在晏氏有迹可循。
不同于修真门派的师徒制,在大世家的书院读书,采用的皆是由不同先生分授不同内容的方法,目的是为了让他们能更早的对未来修真一途有所了解。
这种模式的书院在修真世家内十分常见,大世家子弟通常都是从幼年起便锤炼心性,一来扎捞根基,也是为了日后向大宗门输送优质的子弟,以期能扩大家族势力。
这些学生皆还未到可以拜师的年纪或水平,有的也刚不久前才测过灵根,只是修者一途上的雏鸟。
“但晏氏主出阵修和刀修,且多有翘楚,为了将此优势传承下去,他们也已经大抵决定了自己为了的方向。”陌尘衣道:“眠眠以前读的书院是宗门书院吧?”
“嗯。”秋眠承认,“我对世家并不了解。”
世家的书院不同与宗门书院,他们的授课在内容上死板,但在形式上更加灵活。
诸如晏氏,刀修和阵修两类道种相去甚远,所以这里的学生并无成班,只是诸如心法心决和体能等会聚在一个书堂内听,其余时间则去小班,还有父母请先生专开的小灶。
“那前辈怎么笃定,这里学生白天皆出现在了书院?”
“我有八成的把握,你看那里——”
为了证明这一点,陌尘衣指了指左前方的两张书案,道:“坐在那儿的学生今日没有来,应是一个姑娘名叫晏覃,是你这身份的十三妹妹,天赋非常好,她的纸人也没有出现。”
又再移了个方向,“再往前三位,是晏司秋叔父的嫡亲大儿,十八岁,叫晏巡云,单火灵根。”
陌尘衣这先生也不白做,他有全班学生的花名册,那册上按座次写明了各学生姓名出身和其他具体信息。
秋眠顺着修士所指的方向望去,左前方的书案前的三个纸人,他虽只脸熟一个,但看另两只纸人的大小和三庭五眼,就知道不可能是姑娘。
至于那个晏巡云的位置上坐的纸人小小一个,笔墨描画的五官秀美,十分稚气,不会是那火灵根的学生。
“所以你的思路或许是对的,这些人还在书院读书,没有染病,那么也许就是……纸人承担了某种替代的作用。”
这样的大胆猜想后,陌尘衣却又道:“但它们这样重复白日的情形是为了什么?莫不是那怪病是有眼有灵的,找了这些替身就不找他们本人?”
这也是秋眠想不通顺的地方。
纸人的用法,归根到底绕不开一个“替”字,既是替,就没有长久存在的道理。
民间的纸人替身最后皆会以火烧之,而书院夜中的纸人们如果真的在为正主挡灾病,那么每天让他们在这里游荡,倒很像是在等灾祸上门,再另做处置。
而就在秋眠准备再观望一阵,便去他处查看时,书院外忽然传来了“呼呼”的声音。
那声音由远及近,如有狂风刮过,可其中还夹杂了“噼啪”的爆裂声响。
不过转瞬的功夫,室内温度已迅速升高,犹如一夜间迎来了炎炎的夏日。
书院四面豁然大亮。
窗绢后已作明明火色。
“我这就随口一猜。”秋眠叹道:“还真有火啊。”
旋即他将夺主剑的灵力汇于双目,向外望去。
这一眼后,秋眠僵直在了原地。
明亮的火的中心,是一点漆黑,好似烛心之中染上了墨色。
仅是睁开眼盯住户外一刻,他目中就刺痛不已,如有细长的针对准瞳孔刺下。
可他还是死死凝住那火,反倒是那火团机灵,左右躲避了一会儿后,居然逼近了他们所在的书堂。
秋眠合上了眼。
周围已是热浪滚滚,扑面的炙热。
他心中却似有一盆冰水泼下,从心房一路凉到了四肢百骸。
陌尘衣通过灵识,只能看到一团奇异的黑光,便也面朝窗的方向睁开眼看了一霎,同样被那火焰察觉。
他快速闭上双眼,奇道:“怎么这火像是有灵智。”
夺主剑在手中发烫。
秋眠用力咬住了一下唇,断续道:“这东西内有……邪气。”
“邪气?”陌尘衣于灵识内见少年灵力奔腾,心头一紧,急忙问道:“你怎么了?”
“我以前和这种东西打过交道。”秋眠手腕一抖,一串弦音凭空响起,他脸色白了几分,一面灵屏也在二人周身筑成。
“这邪气是太仪的清浊二气失控所成,形态多样,可化雾可沉水也可结晶,还能变成邪物,杀之不死,相互融合。”
他平铺直叙,连语调也趋于麻木,“有时其雾气状态还会具有传染性,染上的生灵则尽数发狂,实力暴涨,哪怕是一头鹿,也可连杀五人”
“还有这样的东西?”陌尘衣也立起灵屏并放出灵力,“这东西曾在太仪出现过么?”
“有,但只有很少一部分在活动……”
“小心!”
距离书堂还有段距离的火焰极速成团,突然朝他们的方向烧来!
陌尘衣一道水诀杀出,与破窗而入的火邪对撞。
轰——!
只听一声巨响,地面剧烈震动,书案竹简一并被掀翻,重重撞在了墙壁上。
而纸人们四处飘动,转眼大多已跑了个无影无踪。
陌尘衣一手牵住少年,一手灵力凝刃,绞杀向前。
可那似有灵智的火团却近半点不畏惧杀招,被劈成了两半后又与其他火焰相融,烧地更加的旺盛。
黑色的烟雾弥漫,竟是当场腐蚀了渡劫修士的灵屏!
陌尘衣“啧”了一声。
他带着秋眠飞速退到火焰尚不密集的后方,可不过仅有一小阵子的缓冲。
这邪物火团似乎烧不了死物,他们穿过窗棂却没有点着那些木头,可耳边燃烧着什么的“噼啪”还是愈发地大。
那是没有来得及逃脱的纸人在火焰中挣扎。
陌尘衣沉声道:“这玩意儿可有杀法?”
秋眠沉默,他确实知道一个针对邪物的方法——
那是一个来自穿书局的净化阵。
至清至圣,涤荡至邪。
可要发动那阵的代价实在太昂贵了。
哪怕是修炼过禁术的血厄宫主,也用不了几回,更因体质混浊,开不了全状态的净化阵。
像这样规模的邪物来袭,大修士发动那阵法,就是等于用一条命来换。
“先试试能不能闯出去。”
说话时,秋眠忽然将陌尘衣的手往腰后一带。
陌尘衣一愣,却听他道:“前辈,这火让邪雾的效用增强百倍,你若邪化,我必死无葬身之地,同样,我若被感染,前辈恐也不好过。”
“而我的琴中灵屏可以抵御它们一阵,但一旦倾注全部的力量在灵屏上,我怕就是根死木头了。”
他仍合着眼,轻声说:“前辈,拜托你。”
“我明白了。”陌尘衣环住了他的腰,“我带你冲出去。”
秋眠化去了夺主剑。
潋滟长剑在火光中一闪便湮灭。
琴听因果,剑主杀伐。
这是穿书局对套琴剑最朴实的解释。
但其实这一套武器的附属功能也不少,那面青色的灵屏就是其中之一。
因果灵屏承自净化阵,因那净化阵实在是太烧命,可又实打实是对应邪物的最优解,于是穿书局那儿的人把这个阵进行了解构,将部分功能分摊到了这对武器中。
这样一来,使用者不至于将自己的性命变成消耗品,也可以在邪气围攻时提升存活的可能。
青光灵屏便是阵法的一个组件。
既然是阵,也就要遵循阵的法则。
愈是强大的阵,对阵眼的限制也会愈高,所以往往也会配备几个护阵者,而限制到能让阵眼一动不能动的地步,就相当于是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压在了护阵人身上。
光华婉转的长琴在秋眠灵力强行的催动下,凝聚成了实体。
他五指一拨,凌厉的弦音向外掠去,在二人周围搭起了一面流光溢彩的屏障。
陌尘衣的灵力如风,强势地在他们周身回旋,他可以清楚地怀中少年的气息一弱,便是任由他人摆弄。
而那段幻听似的琴音,也淹没在了不断加固灵屏的弦音中。
陌尘衣面朝熊熊大火,紧紧揽住那动弹不得的少年人,道:“我们冲出去!”
青光如洒,火却撩上了衣袂。
秋眠闭目抚琴,弦音化为水波荡开,浓黑的烟雾遇光则退,不可近他们的身。
可也仅能如此了。
“前辈,外面如何?”没用直接的相触,秋眠并不能与修士互通感知,但局面必不乐观。
哪怕是闯了出来,还是炙浪阵阵扑面,连吐息也是热的。
陌尘衣低沉的嗓音自上方传来。
“……烧山了。”
触目所见,皆成火海。
竹林成了助火利器,倾倒断裂,淹没了千级玉阶,从高处连片烧下,一望无际。
陌尘衣一手揽住少年的腰,另一手掐诀,与铺天盖地的火邪相拼。
他的避火灵屏已碎了不止三回,却在崩裂后又再次筑起。
邪气驱动的火焰与其灵力激烈地碰撞,爆炸和轰鸣从八方响起,漫天火流星坠落。
陌尘衣准备一鼓作气冲下去,可就在他运足灵力将要发力时,动作蓦地一顿。
灵根内的灵力如江河倾泻,竟是正在急剧逸散。
随之他清楚听见怀中的少年骂了一句:“该死——”
琴音愈发高亢。
“这是什么法术!”
陌尘衣将灵力抽出,反手丢出几道灵刃,威力却远逊于他该有的水平。
修士灵力皆来自于他们的灵根,灵根被钳,灵力不济,轻则如跌落境界,重则连身强力壮的凡人也比不上。
而那些火焰方才还有所犹豫,如今见他们弱势,竟纷纷相二人面前凝聚。
陌尘衣眉峰压下,逼出所剩无几的灵力,万千灵刃绞杀入了火中,与邪气相撞。
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撞击过后的余波向四面射去!
在反冲而来的火焰余波杀自面前时,陌尘衣抬袖将少年挡在臂下。
热浪携火奔突,有那么一瞬间,陌尘衣几乎听不见其他任何的声响。
但在豁然大亮的光景中,他见臂弯下的少年咳出一口血,喷落于那青光流转的琴上,染红了根根长弦。
“咳……不愧是他的手笔……”
秋眠改横琴为抱,手上仍在揉弦,即便是方才那么大的冲击,他的灵屏也没有泄露进一丝邪气。
现在他差不多可以确定这个阵出自谁手。
他那“师叔”的每一个阵,都是一个套餐,必然是邪物和限制类法器的组合。
“你如何?!”陌尘衣急道。
“周围……咳!有没有什么不对……”
四面已完全沦陷在滔天火海中,竹林烧的不成样子,纸人无一幸免,到处都是火。
陌尘衣在却此时猝然抬起了头。
火色与烟雾的流动间,仅可于间隙中见苍穹一隅。
“……荧惑守心。”
修士的声音听在秋眠耳中已是虚虚渺渺,他喉咙里锈味浓重,喘息着咬字说:“是我。”
假如这是在一个太平的环境中,秋眠定会给陌尘衣科普一下,所谓荧惑守心,只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天象,不过是火星在星宿内停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天象不稀奇,但如果他们在“书”中,这就会变成一个“设定”一样的存在。
先前他便听那三人说起过晏司秋出生时的异象,那当然不是指这孩子命格不好,而是代表他身上具有某种“光环”。
身携光环者,往往出奇遇,其中就以主角光环为最甚,气运所指,逢凶化吉。
而诸如配角光环、反派光环,在某个场合下也会有其作用发挥。
每每光环有动,触发剧情,就随之有奇象出现,最为典型的就是天象。
秋眠在瞬息中通顺了这里的逻辑。
晏司秋也是某本书的角色,而且很有可能不是主角就是重要配角,但他却因为外来法则致使此间紊乱,意外身亡了。
他死后,带了另一种光环的秋眠夺舍了他,取代了他的角色。
现在晏司秋遇到了生命危险,他的光环原本应该借住气运保护他。
结果气运傻了眼,发现找不到人了!
于是仅有天象的表征。
可天象也可以当做一种指示。
“跟着那星辰的灵气走!”秋眠决断道。
他此时并不能分清东西南北,自然也不知荧惑的方向。
——荧惑向东。
东方是他们刚逃出来的地方。
火中的书院如噬人的妖物,张开了血盆大口,这时候原路返回,无异于求死。
可陌尘衣却毫不犹豫,将摇摇欲坠的少年紧抱在怀,一扭头,竟真的冲了回去!
砰——!
破窗而入后,却没有脚踏实地。
书院的地面不知何时凹陷出了一个大洞,深幽不可见底。
于他们而言,如今局面已别无选择,陌尘衣定了定心,任由他们向下坠去。
噼里啪啦的火声渐远在了头顶。
粼粼的波光在眼前浮现。
洞底竟有一方深潭。
陌尘衣以背部向水面,只听“哗啦”一声,一朵巨大的水花炸开。
几息后,修士一身湿透,爬上了岸。
渡劫修者几时有过这般的狼狈,但他本人却浑然不觉。
陌尘衣手脚冰凉地将衣袍掀开一角,露出了少年苍白的脸庞,掂了掂他的气息,失声道:“眠眠!”
秋眠的头很疼。
他听见自己在用力的呼吸,那几乎是快要窒息之人垂死挣扎才会发出的声音,可大口的呼吸引来充足的空气,却反倒让他的头更加疼。
就在那开裂一样的疼痛中,秋眠看见了一个人。
即便那只是一段剪影,也足以让他立即认出。
秋眠死死凝着那身影。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念。
“薛、倾、明——!”
很快,那段身影渐渐明晰。
穿书者薛倾明,端立在半明半暗中。
他身披绣银松纹的白衣,发冠精致,长身玉立,臂弯卧一杆避尘,如一只端丽优雅的鹤。
这是他从来的姿容,哪怕在云明宗的暗无天日的惩戒牢内,亦是如此的一尘不染。
这位穿书之人负手而立,语调轻柔地在问——
“穿书局为什么选中你?”
“你担的起什么呢。”
薛倾明对他怜悯地笑。
“为何不答?”
“啊。”
“是已经开不了口了吗?”
他微微倾身,洁白的袖口像是一片云,浮在秋眠眼前。
“那你知道为什么我选中太仪这个个地方吗?”
“其实我有三个选择的哦,同一个位面内有三个境界。”
“可你们这里的人是最差劲的。”
他的每一句话,皆如摄人心神的魔音,“你的师尊是天道化身,你是这本书的因果所系。”
“可是你们是最差劲的啊。”
“天道不济,因果不坚。”
“是你们让我选择了这本书。”
“——够了!”
秋眠厉声喝道。
夺主剑横空出世,红光一闪,他拔剑狠狠刺向了对方。
“眠眠!”
秋眠闻声猝然站住。
他极慢极慢地回过了头。
落英缤纷,香雪满身。
鹤仪君站在身后高大的桃花木下,雾气氤氲开来,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知道师尊定是含笑将自己来望。
秋眠的喉结剧烈滚动,夺主剑坠落在地,“叮”的一声,他几度开口却不成言,许久后,他才低低唤了一声:“……师尊。”
“眠眠,过来。”鹤仪君音色矜贵华美,秋眠曾百听不厌。
他看见师尊朝自己招了招手,道:“到我这儿来。”
秋眠便真的向他跑去,伸出手臂,想要去拥抱那高大的男子,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可最后,秋眠停在了离对方不到半步的地方。
鹤仪君的怀抱近在眼前。
但他们之间,隔了一把欲燃剑。
那剑刃穿过他的胸膛,淋漓的鲜血染透衣袖,迅速在足下汇聚成了一条血溪。
秋眠却恍如不觉。
“……师尊。”
他仍在极力伸出手,指尖离鹤仪君不过咫尺。
“秋眠。”鹤仪君冷冷的说,“为师从前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可为何你要恩将仇报?”
“……我没有。”少年的嗓音里夹了浓浓的哭腔,他变的口笨舌拙,只会重复那一句,“我没有啊。”
淅淅沥沥的血流淌成河,载得那落花浮浮沉沉,艳丽至极。
“你说你已悔过,我念师徒一场,接下了那杯酒,那杯,被你下了毒的酒。”
秋眠争辩道:“师尊,那不是我,那是——”
“有用吗?”鹤仪打断他道:“我万年修为一朝尽毁,天道神格俱毁,已身死道消了啊。”
鹤仪君的面目在薄雾后看不分明,亦或是秋眠的视力又要失灵。
然而他还在极力地睁大眼,想要看清对方的模样,那伸出的手也似乎快要摸到鹤仪君的一缕发丝。
“为师太失望了。”
鹤仪君向后退了一步。
“你欲念横生,妖性不死。”
“为师十分后悔,当日为何要将你从崖下带回。”
字字句句,如刀如刃。
而鹤仪君的身影也在乱花繁影中淡去。
“不!你别走——”
秋眠瞳孔一缩,忽然发力,紧紧抓住了胸口的长剑,竟生生向前挺了几分!
可他的双足像是被冰凝住,根本动弹不得。
他知道自己要留不住他。
方才还在辩解的秋眠忽然扯了嗓子大喊——
“你后悔吧!”
“鹤仪,你后悔吧!”
“是我平庸无能!是我有负云明宗教诲,是我对师长心存欲念!”
“是我……害死了你。”
这气势不过一瞬,秋眠软跪在地,哭求道:“师尊,别走……”
哀求的话一旦离了口,就不再那么难续。从前的每一次都是这样,从来都是如此。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恨我逐我杀我,可以……”
“……只求你,带我走。”
“师尊,求你带我走啊……”
“——眠眠!”
秋眠猛地睁开了眼。
花雾散去,鹤仪君隐在雾后的脸与陌尘衣焦急的面孔重合。
“你……”
秋眠的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
低下头,他看见自己身上裹了张灰扑扑的毯子,而陌尘衣则光了膀子,头发还是一缕一缕,往下滴着水。
潭水旁搭了个木架子,正烤着他们湿透的衣裳。
“灵气完全没有了。”陌尘衣这样说,却又像是松了一大口气,他看着秋眠,道:“还好,我身上的药还管用。”
秋眠向四周看了看。
潭水边是黑黝黝的几方高柜,石壁上嵌了夜明珠,这里像是一个地下的暗室。
陌尘衣见他茫然的神色,心中生疼,但没有问他梦见了什么。
没有灵力的安抚,即便是在昏迷中,这孩子也在哭,在求一个人带他走。
秋眠挣扎着坐了起来,垂下的长发遮住他的神情,半晌后,低声问道:“前辈,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恨到想要把他扒皮抽骨,生食其血肉?”
陌尘衣压住那隐痛,问:“是你之前说的做这个阵,放出邪物的人吗?”
“嗯。”秋眠应后,忽然突兀的笑了一声,“真是讽刺啊——”
他苦笑说:“日日夜夜怀恨在心,没有一刻停下,我告诉自己此仇不共戴天,他的一根头发丝我也不能忘,化成灰我也要认得,我要他血债血偿,挫骨扬灰,后来我也如愿……”
在用因果琴立灵屏时,秋眠也尝试联络穿书局,不出所料,通讯全部失灵。
可穿书局的自动报告系统,还留了一条简讯记录在琴中。
“穿书者状态:死亡。”
他真的杀死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