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啦。不许和我道歉哦,是烟毒导致你这样的,又不是你故意忘了我的,才不是你的错。”高骊笑声明朗了些,“现在是谢小大人,是心系时局的阁主,是跋涉了两千里路特意来支援的英勇战士,还是救了我一命的大恩人。谢小大人和谢大恩人,你更喜欢哪个称呼?”
谢漆低头听他说和笑。真奇怪,高骊的声音明明是天生的低沉,沉肃下来时能轻而易举地震慑人,可私下里同他说话时,语调语气都像个轻快的幼稚少年郎。
他会叫他谢漆漆,还会克制地无声叫他老婆,但他最喜欢的是他叫自己煦光,这个称呼很少。
“您随意就好。”谢漆手背贴了一下微凉的墙壁,“您快些休息吧,昨夜您没合眼,今早不该和其他将军一起到这里谈军务的,伤口要是复发,身体会更难受。您睡,有什么事醒来再议。”
“煦光。”
谢漆手背一僵。
高骊挠了挠手指,并不知道歪打正着地击中了他:“煦光,这是我在你弱冠时给你拟的字,亮堂堂的,以后我就多多这么称呼你好不好?”
“……嗯。”
高骊唤了好几声煦光,两手意识地手轻揪着膝盖上的布料:“昨晚,你怎么不开口说话?我还以为白夜做梦,拉着你的手耍二流子。”
谢漆把手藏到了背后,又说不出话了。
高骊锲而不舍地揪着裤子追问,半晌,他才投降似地嗡嗡回答:“我见陛下……紧张。”
高骊松了十指,看着低头的人止不住满心的铁汉柔情,心想,我见谢漆多紧张,料谢漆见我应如是,果真如是。
“煦光,你过来一下好不好?”
他总是这么情切地问好不好,谢漆很难回不好。
他同手同脚地走了三步,刚停下,高骊便伸出疼痛难忍的胳膊把他搂进怀里,叉开的两腿一拢,就把他困住了。
“谢漆漆说谎。”他抱着他轻笑,“你腹肌没抖。”
第164章 二更
高骊慢慢收紧了拥抱,好似一只缓缓咬紧猎物的野兽,谢漆顾念着他满身的伤,反而不敢动弹,没一会儿,就被高骊抬头咬住了脖颈。
谢漆无法低头,只能仰首任咬。
高骊有些凶地用犬齿挑开了他紧束的衣领,一口埋在他喉管上。
他们贴得太近了,谢漆能感觉到高骊的喉结贴在他胸膛上滚动,让他错觉自己似乎被撕开皮肉,热血被贪婪地吞咽了。
他被抱着、被咬着、被摩娑着,动弹不得地颤抖起来,半晌他如高骊所愿的,紧张到腹肌都细密地颤栗。
高骊无声地弄了他半天,咬得他脖颈上出现几处深刻的印子,他环着谢漆往床里抱,想将他抱到腿上坐似的,谢漆脑袋嗡嗡,尚存理智地屈起左膝抵在床沿,轻喘着弯腰,进退两难。
高骊的眼前是一截被他弄得泛红泛潮的白皙颈子,敞开的衣领下,只露出一处锁骨尖,再往里就见不着,摸不到了。
真想剥开这层层衣物。
高骊看得眼睛都潮湿了,往前一啄,亲了口他的朱砂痣,挨着他鼻尖低声说话:“我太想你了……两百二十一天的两千里,想得我骨头疼。你来了,我怕你损伤身体,可你来了,我心里高兴得翘尾巴了。”
谢漆呼吸急促地闭上眼。若他是个混帐,现在大可欺上去,趁着皇帝陛下伤痕累累时作弄一番,伤疤该以亲吻抚慰,疼痛该以纵欢消除,他还想用绷带绑住高骊可怜又凶狠的蓝色眼睛,在他看不见之时大行放肆。
他有时会像这样无法自制、极度冒犯地想他。七个月了,胸腔里焚烧的情愫浓得让他无所适从,忧惧怖无声地一拥而上,他骨头不疼,只想他想得脑子疼。
高骊趁他闭眼无言,抱着他扳到背面,这样就能让他也坐在床上,也不会担心碰到伤口。他弓起背从后环住谢漆,把脑袋搁在他肩上,大狗一般轻蹭他侧脸。
谢漆没有抗拒,高骊便得寸进尺地搂住他的腰轻笑:“东境七个月,我这么狼狈的样子不多,偏偏你刚来就看到我这样,真是不甘,应该让你看着我们横刀立马的威风样的,结果我和张辽袁鸿的衰样都叫你看了个透。我的谢大人啊,你远道而来,看着这样仓皇逃窜的我们,心里会不会失望?”
谢漆听了这话忽然异常难受,侧向左边睁开眼,在高骊的盲区落了泪,咬牙迅速忍住了泪意。
他低声:“我只觉得贼子环伺,敌强我弱,你们殊死奋战,让我与有荣焉。”
高骊指尖颤了颤。
“我从唐维那知道了这七个月以来的时势,他没有明说,我也能从他眼神语调里感觉到他对云军的恐惧,即便只是几瞬的波动,也意味着晋军的高层里确有动摇过战意。”
谢漆慢慢找回了口舌的流利,不看着高骊的脸,他就不那么紧张。
“满城愁云惨淡,可所有影奴都没有听到谁人议论不战而降。千里之外的长洛高官们明明没有看到云军的一根毫毛,他们都怕得用满口仁义做借口来鼓吹割地、送钱、联姻议和。可在这里,所有人都清楚云军的强大,却没有人说跪下。”
谢漆眼睛又湿润了些,掩饰地低声笑:“因为你在最前头撑着。陛下,晋国的脊梁还没断,你还在撑着它,我只为你感到骄傲,怎会失望?”
他小心地触碰高骊手背的绷带:“我敬你数月夜袭,怜你伤痕满身,那一张征军帖,揭得太快意了,我来和你们同袍,这是三生有幸的快哉事。”
话还没说完,高骊缠满绷带的手猛地抬起掐住了谢漆的下巴,扳过他的脸来接吻。
谢漆忍了半晌的眼泪掉出来,紧紧闭上眼疯癫似地回应,吻得气短窒闷,体会到些许疯狂的极乐。
高骊先松开他,额头贴着他额头低低地轻笑,喘息里尽是滚烫的热意:“我杀了很多人,特别多,云国人骂我是暴君恶鬼,诅咒我杀业累累必祸及子孙,百代绝嗣。晋国人明面上不敢说,却也有不少人觉得我喜怒无常,本就是个暴君,这前途未卜先声名狼藉,煦光,你也愿意和我同袍?”
“我是陛下的影奴。”谢漆轻喘着低笑,“就算他们的中伤真成了史家之言,影奴也理应陪陛下一起躺进暴君传里。”
高骊胸膛震动起来,他长笑起来,腾出手往身边猛拍。
谢漆也沙哑地笑,视线模糊得不成样子:“陛下有何吩咐?”
高骊俯在他耳边热气腾腾地笑:“看不见啊?到这来坐!”
然而谢漆被他用另一只手箍着,尚且不能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高骊根本不让他动作,不顾手臂的伤,直接单手抱住他腰身,从怀里抱起来放在身边的位置。
“当个屁的影奴。”他用力握住谢漆的手,手背青筋毕露,血渍缓缓渗透出绷带,野兽一样热血沸腾地盯着咫尺的并肩人,“当个皇后委屈你了?”
唐维巡完城赶到军务处时,一进大厅就发现里头气氛不太一样。
他向袁鸿走去:“今天气氛微妙,怎么了?”
袁鸿指指里间厢房:“谢漆扶着陛下进去,现在还没出来。”
张辽讪讪地附和:“一个半时辰了。”
有皇帝亲信先开口,其他将领才放开了些,纷纷把好奇的眼神看向厢房。
唐维无奈地笑了笑:“谢漆武功高强,以前在天泽宫当侍卫时就习惯走窗户和屋顶,他要是离开八成不走正门。”
一个相貌相对白净些的郭姓将军问:“要是他人现在还没离开呢?”
“要是没走也合理,必定是他被陛下命令一起休息。”唐维正色,“他们一行人跋涉来参军,刚来就出城救援,昨晚谢漆守着陛下,肯定一夜没合眼,旁人不知道他身体什么情况,陛下知道。在对待自己的军民上,陛下从来都不是冷血无情的草木。”
那郭将军低声问:“军师,不是我多嘴,您是陛下的旧部,您了解得多,我只关心一件事,就是陛下会不会因为私情分心?您知道的,眼下君心就是军心,容不得一点不好的干涉。”
唐维皱了皱眉:“你们莫要因为陛下和谢阁主的羁绊就妄自猜度,霜刃阁的士兵千里迢迢来充军,是给我们晋国助力,怎可称为不好的干涉?”
郭将军又开口:“军师,我虽然绝对不与世家豪绅那群蠹虫为伍,但我出身是世族旁支,霜刃阁以前是什么用处,我还是知道一二的。他们根本就是世家大族用巨资养出来的打手、奴婢,霜刃阁百年都为世家卖命,现在他们跑到前线来,恕我直言,我怕有影奴惑乱君心,也不太敢与他们共事。”
大厅里寂静了片刻,张辽见唐维不开口,打了圈腹稿就先轻咳着解围:“郭队,你们在东境扎根,不太清楚长洛的变化。那霜刃阁以前也许是世家的爪牙,但来到这一代可不一样了,谢漆继任之后已经和世家切割开来,他只向着陛下,这我能打包票。至于担心陛下那个……”
张辽说顺了嘴,差点把“见色忘义”秃噜出来,脑筋急转弯地假装咳嗽停顿,话头就被一旁的袁鸿冷冷地接了下去:“陛下不会因为他迷失心智,不止他,谁也没本事动摇陛下在战场上的决定。郭队放心,也对自己的主将有点信心。”
郭将军神情不变地看向唐维,但唐维在看厢房的方向,他突然有所感,转头一看,看到厢房的门不知在何时打开了,帝与侍一起站在门口,神情是如出一辙的平静,就是眼圈都有些红。
唐维郑重地率先行礼:“陛下,谢阁主。”
其他人略显尴尬地忙跟上抱拳,一个个的大块头,局促起来十分明显。
“嗯。”高骊搭着谢漆的手慢慢走过去,“朕睡了一会,你们军务说到哪了?”
唐维平静道:“说到霜刃阁的部署,其他将军们有所顾忌。”
“什么顾忌,说。”
大厅里的气压骤然变低,低头的将军们都不抬头,不约而同地保持着行礼的姿态。
“朕只给你们一次询问的机会。”
片刻,那位郭将军轻声把前面说的大意再讲了一遍。
“偏见。”
郭将军微不可察地一滞,低着头没有吭声。
“朕刚进东境时,所有见朕的人,都惊愕于朕这双接近狄族人的眼睛。朕不是纯粹的中原人,朕力气不似普通人,让不少人心里萌生非我族类的偏见。现在偏见拓展到长洛的霜刃阁了。”
“飞雀一年,朕废止庶族的兵者贱籍,半年内历经四十二次刺杀,朕还站在这里,是因为有十九个霜刃阁影奴代朕去见阎王了。
“飞雀二年,世家犯舞弊案,东宫推太子少师谢如月当替罪羊,整个霜刃阁都成了世家的挡箭牌,之后的事想必你们都有耳闻,先东宫张忘刑场劫囚,谢如月血泪陈冤,长洛震动。
“今飞雀三年,霜刃阁影奴前赴后继,都是血肉之躯,走常人不能走之路,做各位不能做之事,你们夜里打盹时,就有影奴枕戈待旦,彻夜把守你们的安危。”
高骊走得慢说得也慢,谢漆在他身旁一直静默。
“霜刃阁过去百年如何,陈年旧历都已作古,朕对坟墓不感兴趣。朕对当下和未来感兴趣,只器重有能力的人,就好比郭将军你,朕厌恶世家至极,也还是启用了你当一军之将。你能在这儿站着,不是因为你和世家切割了,而是朕乐于提拔你。”
高骊走到方桌前看桌面上的信报:“朕还没和谢阁主做甚,你们先以偏见猜度,好像谢阁主一到,朕多笑了几次,这仗就完蛋了。郭将军,谢漆是晋国影奴统领,我高骊是千军万民统帅,该做什么,我们心里有数。你不敢和霜刃阁共事,那你就学着敢,学不会,就一直学。”
大厅中一片死寂,唐维无声地笑了笑,带头弯腰再行礼:“微臣谨记陛下口谕。”
其他人回神来,齐齐低头行礼,神色无有不顺。
谢漆微怔地看着,小指忽然被轻轻勾动,他侧首一瞄,高骊正垂眼认真地看着他,没有私下相处时的轻柔笑意,只有认真到肃穆得令人心惊的神情。
那神情让他确信方才他在厢房里说的,绝非虚言。
谢漆小指刚松开,就又被他紧紧地勾住了,带着一股不能逃避的狠劲。
“都过来,继续谈军务。”
众人纷纷快步过来,高骊因腿伤坐着,谢漆不坐站在他一边,高骊也不强求他同坐,桌上神情冷淡,桌下用伤手炽热地攥着他的衣角。足够熟悉他的人都看得出来,虽然他一身伤,精神劲却远胜此前任何时刻。
唐维谈起雍城部署侃侃而谈,事无巨细地划分各部权责,谢漆听得明白,这是不动声色地给他抽丝剥茧。
“雍城地狭,城里现在分布着三万兵,骑兵八千,另有三万在十五里之外的城池,如果雍城挡不住云军攻击,我们只能再次撤退,西城的军队护送百姓离开,东城的我们断后。”唐维指着桌面上的地图,“斥候不断来报,每逢陛下夜袭云军至少需要三天休整,这两天雍城安宁,粮草尚可,只是现下城里只剩百架破军炮,射程不比云军那边广,最多只能挡住他们两次攻城。”
唐维分人分任务,目光看到谢漆时微笑:“至于霜刃阁的兵力,我想先听谢阁主的安排,不知道你有什么计划?”
视线聚到了谢漆脸上,高骊也抬头看他,攥着他衣角的力气变大了。
“对内,保护陛下与各位。”谢漆专注地看地图,“对外,刺杀云皇,或云国储君。”
大厅里又陷入了一阵死寂。
一众将领沉默无言,唐维轻咳两声刚想问,高骊先低沉沉地出声:“太危险了。”
谢漆先悄悄把高骊紧抓着他衣角的手掰开,斟酎了下语言,说起霜刃阁近年来收录的云国近年的情报。
幽帝在位三十年间,不止让国内倒行逆施,还疏忽了和云国的邦交,云国在这段时间里初步实现了改制,大刀阔斧地清算了遗留的宗族世家桎梏,几乎是照着晋国朝堂的弊端去改善自己。
如果晋国继幽帝之后的皇帝还是无道昏君,未来十年之内,云国确有能力一路攻破晋国。
但时势不随他们所愿,这一代的高骊也在拥护本国改制提拔庶族寒门,或许是因为担忧失去攻伐良机、以及云国研造出了新的大批破军炮,云皇没有给自己的国家太多缓冲的休养时间,直接推动了两国的战事。
眼下晋国还是各大世族各相制衡,云国却已是军政经全归皇权,高效统国的同时,也意味着决策集团的缩紧,高层一旦伤亡,上层即出现中空。
此前霜刀阁潜入的百来影奴只剩三十六个还能传递消息,幸存的人虽然少,切入的却都是至关重要的职位,他们需要时间,借助战事的间隙易容渗透进去,一处一处地打通关卡。
七个月了,这条环环相扣的渗透路,这次来增援的影奴们是来继续补路的。
“云皇目前在大军后方坐镇,储君在囯都监国,由一队身份隐蔽的骑兵在负责后方和前线的物资运输,我们在这条线上有暗桩。”
谢漆说完低头看高骊:“刺杀危险,夜袭冒险,陛下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高骊一直在看他,十分肃穆:“你会亲自上线,参与刺杀的环节吗?”
“大概率不会。”谢漆暂时不把话说死,先安抚下有些炸毛的高骊。
有将领追问影奴们潜伏到了什么位置,能不能刺探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谢漆盯着发问的人,把对方看得涨红了脸。
唐维轻咳着解围:“重要的情报传递给了我,平日我与大家谈论部署,便有从中分析考量,退守雍城的决定就是从中权衡。”
那将领应了如此,不知道刚才一通问差点被谢漆疑心成细作。
十三个人围着简陋的方桌讨论了一个半时辰,理清了长期与短期的部署,结束会谈时已是中饭时间,谢漆朝唐维看了一眼,唐维瞬间心领神会,遣走了一众将军,连自己的枕边人袁鸿都支开了。
这寒碜的客栈式军务处顿时只剩皇帝、军师、刺客头头。
“谢漆,你有什么话想单独说么?”
“有件事未能在长洛向你们汇报。”谢漆这才撩衣坐在高骊身边,有些歉意地揉后颈,“陛下的恩师戴长坤,是昔日睿王的影奴玄坤,陛下将他的尸骨安葬在长洛落叶归根,但去年他的尸骨被云国死士掘走了。”
高骊和唐维都没料到是这样离谱的事,双双坐不住地动怒,唐维暴粗口了:“云国人发什么狂犬疯?!”
谢漆解释:“据我师父回忆,如今的云皇三十几年前是云国派往晋国的质子,当年他和睿王关系匪浅。不止如此,据我们查到的云国改制,几乎是对睿王未能成功落实的举措的照本宣科。我们猜测云皇对睿王一派有所执念,我们曾以睿王尸骨的假情报行诱他们的死士出来,借此歼灭。”
谢漆松开后颈,低声道:“云皇对睿王一派的异常执着,也将会被霜刃阁加以利用。我知唐大人的姨母就是当年的睿王妃,你未尝不是睿王遗志的残存,我们想借用你的身份,骗取云皇的信任。”
唐维愣了片刻:“好,你们尽管用,但有我能协助的,我求之不得。”
谢漆道了谢,又事先提醒:“唐大人,我知道你怀有为前辈们洗冤的心,特此向你说明,如果我们在这途中损伤了先烈们的声誉,望你谅解。”
唐维这次沉默了好一会才点头:“我明白,打赢这场仗再说。至于我的前辈们的冤,只要我还活着,我总有机会替他们翻案。”
谢漆看向高骊,他眉目间浸透了恩师尸骨被辱的戾气,整个人散发着森冷的低气压,谢漆轻握住他的小指捏了捏,顿时捏走了他的几分煞气。
他反手握住谢漆略冷的手,磨牙吮血道:“我必将恩师的尸骨带回故乡。”
五月九日,谢漆一行人赶到雍城的第四天,斥候和苍鹰都飞来急报,云军从据地中拔营而出,只运载了五架大型的破军炮出动。
唐维不止在雍城东城门前拓宽了护城河,这三天还在五里之内挖了壕沟,试图阻止云国人的大型器械推进,现实也确实拖延了他们一时半会的前行。
趁着云军填壕沟,晋军马上将所剩不多的部分破军炮运到护城河前,丈量着射程准备轰击。
谢漆和其他影奴也随军出动,霜刃阁的苍鹰在半空中传递消息,他们用耳目听看,协助晋军定夺点炮的距离。
这是影奴们第一次亲身体会战事的巨大变革,当晋军向人影都看不到的远距离外点燃破军炮时,大地崩裂似地震颤起来,护城河的河水竟被震出了翻海起浪的景象。
谢漆耳朵嗡鸣,他见过霜刃阁的匠师们把破军炮小心地收进铁箱,锁着什么凶兽一般慎重。
现在他胯下的马屡屡惊蹄长嘶,天空中的苍鹰们出现了罕见的不听哨声,只顾着向高空拔飞逃离地面。
此刻他明白了,那凶兽名为新战争。
晋军的破军炮轰击完,低空中率先飞来一只漆黑的大鹰,嘹亮地呼啸了几圈,一旁带队的将领看明白了鹰的讯息,抬手命令:“御前海东青传讯可以向前,左翼跟我走!誓死不能让云国人的邪门炮推进!”
谢漆和影奴队在护城河内守住后方,看着那两千先锋骑兵越过护城河和硝烟,冲进真正的前线,不由得心惊肉跳,重甲之下的马蹄声沉重得像余震。
他看着硝烟凝聚在崎岖的平原上,无风则长久弥漫着,好似一个阳间的炼狱。
正皱紧眉头,头顶的半空传来凌厉的振翅声,谢漆直觉地抬起了右臂,果然看到一蓬黑色的庞然大物猛地降落到他手臂上,重得他手臂往下一沉。
停在他臂上的是许久未见的海东青小黑。
它没有大宛和老鹰洁净,羽毛脏兮兮的,眼珠子倒是极其亮。
小黑也是许久没看到他,猛地飞来和他打声招呼似的:“咕咕!”
小黑只咕了两声就展翅再冲向天空,谢漆眉头舒展,不自觉地扬起唇角回头——
城楼之上,高骊在雍城的雍字上方。
他们互为脊梁。
东境硝烟满天之时,长洛也是火气遍布。
前线的战报和高沅的亲笔信传到了梁家,前一刻还为着瓜分到更多利益而沾沾自喜的梁奇烽,下一刻就大发雷霆。
他抓起书桌上的臂搁,暴怒地往桌前的方贝贝扔去,方贝贝脚下一滑躲开,那臂搁击中了不远处的梁千业,不一会儿就让他额头血流如注。
梁奇烽正眼不瞧自家人,愤怒地指着方贝贝大吼:“我让高沅留在霜刃阁是让他避世养病!你们竟敢要挟他到前线去?!你们安的什么心!”
饶是习武之人,方贝贝也被吼得耳膜不适。换在从前,他骨子里怕极了高沅与梁家的大人物们,几句重话能把他吓得跪地请罪,邺州叛主后倒是逐渐放下了畏惧,顶着梁奇烽的怒火也能冷静应对了。
“没有要挟。尚书大人,邺王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他自己的考虑,不管是从邺州追到霜刃阁去,还是从霜刃阁跟到前线去,都是他对自己、对梁家利益的考量。”方贝贝低声陈述,“但无论他是在阁里还是在前线,影奴们都一定会保护好他,绝不使他损伤毫厘。请您先仔细看看邺王的亲笔信,暂且息怒。”
梁奇烽气得恨不能提刀飞去前线把高沅揪回来,看着那封写着“舅父亲启”的信迟迟不开封,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信撕碎。
书房里的气压一低再低,梁千业额头的血一流再流,直到谢青川叩开了书房的门。
谢青川在古怪的气氛里依然从容,轻笑着向梁奇烽询问,后者怒火冲天地咆哮出高沅的事情,谢青川仍是那副斯文儒雅的模样,微笑着抽过了梁奇烽手里皱巴巴的信件:“大人不必动气,卑职替您看吧。”
梁奇烽暴躁不已,梁千业闷葫芦似的只管梁家商业不论时政,梁氏上下,最得家主信任的反而是个外人。方贝贝后退到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谢青川的反应。
谢青川读信的表情越来越认真,就连一旁的梁奇烽都逐渐被他的气场感染,消停下来后便想把信夺回来,还被谢青川单手拦下。
从暴怒到想杀人,转换到焦躁疑惑,再到沉吟考虑配合,梁奇烽的情绪大起大落,中间仅仅是谢青川两炷香的利弊解说。
方贝贝在一边密切关注着,只觉得谢青川偶尔和他那位许先生有些像,轻易不说话,一开口就直切人的肺管子,话术从头到尾裹成一张网,套得人不自知地信服。
谢青川是如此了解梁奇烽,几乎比梁奇烽自己还要了解。
到日落时,长洛残阳如血,梁奇烽和幕僚们商议完了第一轮,暂且还没讨论出个定论,但高沅在信里提及的物资需要捐纳,只有一样东西被梁奇烽一口否决,便是原烟。
他虽是躺在烟草上牟取的暴利,自己却决不沾碰。
烟草的研制前身是给宫里的梁妃所用,她当年进宫时总是抵抗幽帝,他为了让妹妹听话,尽心做好后妃本分,便带头投入了药物的研制,历经多年被梁千业在意外里培植出了烟草,终于彻底让梁妃顺服乖巧。
可他那妹妹最后却又是死于这烟草。
也许世上最爱烟草,也最恨烟草的人便是他了。
会谈结束,梁奇烽遣走了其他人,独留下谢青川。他喊来梁家的下人,面不改色地抓起桌上的金蟾把下人砸得头破血流,最后把淌着血的金蟾赐给了下人,获财的下人感恩戴德,沾血的梁奇烽消了气。
他搓着手上的血抹匀,沉声地轻骂:“小兔崽子,等他回来,我非得收拾他不可,越长大骨头越反了。”
谢青川作揖:“殿下虽已封爵立王,到底不过十八,双亲俱薨,左右无靠,您不看顾他,他便上下无依了。除了您,还有谁有心、有资格去管教他呢?”
梁奇烽一顿,又不言语了。
方贝贝入夜时才饿着肚子从梁家离开,回到宫城去,和谢如月聚到一处。他饿得以鲸吞之势吃晚饭,谢如月则一动不动靠着椅子,好不颓靡疲倦。
方贝贝吃了一大盆饭后问:“你那头怎么样啊?顺利不?”
“良娣一张嘴,影奴跑断腿。”谢如月有气无力,“她真是不好应付的人,想要的东西太多,跟她做交易,她定要刮我们几层油水。”
方贝贝负责着梁家的动向,也知道谢漆对其他几家设的套,不时也会关心起剩下的吴韩郭三家。
谢漆走之前,阿勒巴儿就已经说动了高瑱联狄造反,但韩志禺几度想掐断高瑱谋反夺权的心。在方贝贝看来,韩家这条线陷入了僵局,但他的许先生说,高沅一上前线,梁家无法阻挡则顺势造势,此后晋军只要有胜战,邺王的声誉也连带着水涨船高,以高瑱的脾性,很快就有动作了。
长洛没有能置身事外的人。许开仁下个月也将冒险进一趟长洛,他也想帮霜刃阁一臂之力。
方贝贝想到许开仁胃口又好了,又刨了一碗饭干起来:“喂,跑那么累的话,你怎么不多吃点?”
谢如月被他香得很的吃相感染到,爬起来过去一同吃饭。
方贝贝在吞咽的间隙里问:“除了狄族圣女之外,太子怎么样了?”
“不好说,有些阴晴不定。韩志禺比较明朗,他个人忠于晋国,私情忠于太子,职责上又必须周全韩氏,越拧巴越逃避着投身政务。他在春考里办成的差事面面俱到,搏得了不少新进士的敬意,挽回了几分韩家的坏声名。”谢如月边吃边轻声,“良娣一直觉得他是个能人,甚至想着来日也掳上他回狄族。”
方贝贝差点喷饭:“这女人胆子也太大了,想掳走白月公主不说,还想抢走一个世家家主兼礼部尚书?”
谢如月点头,神情有些复杂:“不止韩志禺,她还考虑过掳走晋国的不少能人为己所用,但她没想过带自己的骨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