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那位赐名高子澜的混血皇孙,今年两岁了,没人教导,成天只有不敢逾越的宫人们养着,会笑不会哭,会爬不会走,会喊不会说,更像是只幼兽而非幼童。
方贝贝也想不太通,心道下次和许先生谈谈就通了。
他想聊点别的,和谢如月探讨一些叛主的心得。影奴叛主,个中滋味实在只有自己能消解,他也想和谢漆谈谈,怎奈那家伙忘了这部分的记忆,独自坚定开朗去了,他便想和谢如月聊聊共鸣。
谢如月挠挠鼻梁上那道疤,讷讷了半晌,在方贝贝的攻势下逐渐说出了些感受,两人越聊越投机,谈到半夜以水代酒,苦哈哈地又笑又视线模糊。
“有人曾和我说过,这世上的男人呢,劣根都差不多,钱、权、色就是追求不到尽头的欲壑,我们也是男儿,但因为一直以来领会到的是影奴之道,生死都没有对主子的信仰重要,所以不对世俗欲望有贪恋,虽然不可谓不可悲,但又不可谓不自由。”
“抽筋剥髓就抽筋剥髓了,既然这破身体还有一口气在,那就当自己是弃奴,持刀重生了,再做一回人。”
夜深,吴家深处也不安宁,谢红泪应召前往吴家,上报了半宿的话才离开吴家,回到烛梦楼对面的小院时,谢青川已经温着夜粥等她多时了。
谢青川主动上前来替她解开斗篷:“阿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审问一些和云国有关的事。”谢红泪端起备好的温水一饮而尽。
谢青川见她喝得急,伸手轻轻替她顺后背:“之前你替他办事,在典客署和云仲等人周旋,不是都有定期向他上报?今夜吴攸又突然召你去,莫不是疑心作祟?”
谢红泪呼出口浊气,去藤摇椅上坐下,纤细的身体顺着藤椅靠下,右臂搭在扶手上,红袖下露出的手背上浮现几道明显的青筋,削弱了柔若无骨的整体印象。
“吴攸那边,是收到了前线谢漆的信,他们想从我这里把云国的情况捋得更清楚,以便应对云军来势汹汹的进攻。当日他派我和高琪去做云仲的间谍,现在,谢漆和他的人也要潜伏进去,如此而已。至于别的,他根本没疑心。”
谢红泪望着虚空缓缓解释,她自以为神情和语调足够平静了,谢青川却还是感觉到了她的异样,撩衣半跪在藤摇椅前,轻轻握住那只手:“阿姐,你在伤心,莫要瞒我,我们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依靠,喜悲都可共生。发生什么事了,能告诉青川吗?”
谢红泪沉默了半晌,抬起左手掩住了双眼,艰涩地出声:“我今天收到云国那位故人的密信,他在信中告诉我一件事。东境前线,有人以睿王妻舅唐实秋之子的身份出现……故人起初不信,但经核实,确定了是真的。青川,我以为他们都死了……阔别二十多年,忽然得知自己的表兄弟还在世上……这滋味当真是辛辣。”
谢青川愣了片刻,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低声追问:“是那位和阿姐定过娃娃亲的唐公子?”
谢红泪掩着双眼闷笑:“长辈们是曾戏言让我和那表哥定亲,但亲缘太近不详,都是戏言而已,不作数的。终归,还活着就是我的骨肉至亲,我在这世上,便有了些念想。”
谢青川骨骼都细密地颤了起来:“我不能是阿姐的念想么?”
谢红泪抽出右手,放在他发顶上,凉薄而冰冷地轻抚:“青川啊,青川……知道我为何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与阿姐的红泪二字相照。”
“不是。”谢红泪松开遮眼的左手,垂眼看着他,“是因我原本的小名叫钏儿。我将我旧名拆分给你,每唤你一次,就如剔我旧骨。”
她的手离开了他的发顶:“我将你视为耻辱,怎会将你当做念想。”
谢青川跪在她的藤椅下,久久没能起来。
第168章
谢红泪稍作休息之后回烛梦楼,谢青川因她说的话低落了好一会,过后还是振作起来,将梁家的事一五一十地转述。
谢青川七岁时被她所捡,十六年相依靠,他依多,她靠的少,虽在明面上她唤他一声弟弟,但他自知自己更如棋如子如家畜。谢红泪于他,不是任何七情六欲能解释的意义,她囊括了他少青年的轨迹,永远有不可比拟的重要性。
他的命是阿姐所赐,人生中的阴暗和光明都交给了她掌管,她的凉薄他自是全盘照收,比起被冷待的神伤,谢青川更怕的是被丢弃。
与他的心情相似的还有一外人,梁千业深夜子时秘密离开了梁家,特地到烛梦楼寻她。
梁千业生母是梁奇峰庶妹,双亲如无,他原本还有一个双生弟弟,双生子浑如一体,共用一个名字,在外都称为梁三郎。哥哥在暗地里为梁家奔走操持,弟弟在长洛欺男霸女尽情做纨绔,两人尽心做好梁奇烽手下的提线木偶。
梁奇烽少年时和自己的妹妹身不由己,掌权后,却也享受起摆弄他人命运的快感。
梁千业偶尔能与胞弟换过身份,临时做个纨绔透气,胞弟却不能换成他的身份,一个暗地里的梁家二当家,一个长洛明面上的知名纨绔,都见过千百形色人,都接受自己的宿命。
直到有一年,梁千业顶替胞弟到烛梦楼逢场作戏,彼时楼里花魁接待了他,她明明是初次见他,却在未尽的一曲箜篌里,认真问他:“这么卖力地扮演自己的兄弟,不累吗?”
自是累的。
没意识到,没勇气说,没能力拒绝,颓然接受了。
兢兢业业活了近二十年的身份被花魁看破,他想过上报梁家,杀她灭口,可他终是在良久的沉默后问她的名字。
“谢红泪。只是个谋生的假名。”
“梁三郎。只是个谋生的代称。”
谁也没有询问对方的真名,后来日复一日,他把阴暗毫无保留地交给她,她给予他牢固的安宁,他唯她是从。
梁千业在密室里专注地等待着,待暗门打开,一身红衣的谢红泪走进来,他才动了动。
“红泪,我——”
谢红泪制止了他的话,走来端详他的额头:“头怎么破了?”
梁千业轻声:“他在盛怒之下砸的。”
“还打了你何处?”
梁千业迟缓地揉肩背:“后背挨了一脚,不是什么大事。”
谢红泪去开药箱,药物都是备着给他用的,不知不觉已经用空了几轮。
梁千业的眼睛跟着她,她清理他额上的血痂时让他闭眼,他照做了,也说起话:“梁家的事,你从青川那儿得知了么?”
“嗯。”
“其他的都是他们去管。”梁千业立即接话,以免显得来得太徒劳,“高沅在信中提到想要原烟,这只有我能做,梁家不肯给,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谢红泪把一块药膏贴在他伤口上,皱了片刻眉才坐在了他旁边。
梁千业睁开眼看她:“原烟研制需要时间,但我还囤着一些成品,虽然不多,但毒性有多烈你是知道的。若是你觉得可以送出去,我便私下安排运输的线路,把原烟送到高沅手上。”
谢红泪摇头,他便止住了话,静静地看着她的侧颜。
与她共谋后,他问过她的所求,她半开玩笑地答,要高家血脉尽绝,要一些人死无葬身之地。至于皇室覆灭后晋国如何,谁在意呢?云国攻打晋国,冷眼旁观又如何?烂天烂地烂人,都杀了、都被杀了又如何。
谢红泪静默地不知想什么,半晌还是摇头:“三郎,容我再想想,你暂且别动。”
梁千业的心烫了几寸,点了头,慢慢握住她的手轻声说话,依偎着一点活生生的冰冷,等着夜色更浓时,他必须回梁家了。
谢红泪揩过他额角,轻声送别:“他再打你,你要记得躲。”
梁千业珍重地捂着那一角药膏,有些悲凉地笑笑:“躲不了。但没关系,我有你就好了。”
谢红泪送他离开,夜至深时回到自己的闺房,奔波了一天并不准备休息,她关上门窗坐在箜篌前,揭开遮住它的丝绸,一弦一弦地拨动。
从故人的信里得知唐实秋的儿子还活着时,她便有如抽骨剥髓,料想故人也是。
那位故人在二十多年前被陷害和追杀,走投无路之下铤而走险远走云国,到现在已深受云皇器重。谢红泪和他在韩宋云狄门之后取得联系,他们都憎晋国,都觉这国家无药可救,云国想攻破晋国,他们都在冷眼里推波助澜。
谢红泪浑然不觉地把一曲箜篌弹崩了几个音,她想起前年从云国人那里得知,皇帝高骊的恩师戴长坤就是昔年睿王影奴玄坤的事情。
霜刃阁当年杀尽了与睿王相干的人,睿王死天牢,王妃死烈火,追随他们的寒门中人多数被安上各种肮脏罪名,被押进刑部的大牢,死于梁家惨绝人寰的各色酷刑。其中睿王的命、玄坤的头颅、唐实秋父子的尸骨都是彼时最受幽帝宠信的杨无帆亲手料理的。
谢红泪曾对其他人抱过幸存的侥幸之心,唯独没想过玄坤和唐小公子。
谁能想到幽帝自己的影奴,暗地里会欺瞒主子,遮天遮地地放走睿王的人呢?
玄坤隐姓埋名于边境直到战死,唐小公子弃了名留了姓,他们在他们看不到的苦寒北境上默默了二十年。
韩宋云狄门没能成功血洗宫城,却阴差阳错把人人遗忘的三皇子高骊推向了帝位,之后,玄坤尸骨回故乡,唐实秋之子回长洛。
谢红泪低头用力地拨动箜篌,视线模糊里想起过去数次进宫,面见高骊前,和他的亲信唐维擦肩而过的场景。
“相见不相识,共存当独活。”她低哑的笑声在箜篌声里回荡,“表哥,你拼命拥护那个高骊,是存着来日替他们翻案的心吗?”
如果是,那他们和他们,还真是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晋国该保吗?高骊可信吗?他也是幽帝的儿子,他怎么就没有罪?
远在雍城的高骊打了好几个喷嚏。
临近六月,东境的天气逐渐变得湿热,高骊夜里被要好不好的伤折磨得难受,起来偷偷换绷带,忽然莫名其妙打了几个喷嚏,窗扉就被敲了。
在屋顶上守夜的谢漆觉浅,耳力奇好,一有风吹草动就睁开了眼睛,飞雀一样挂到了窗前,拨开一道窗缝,就看到高骊赤膊在床前,手指缠着几圈绷带朝他眨眼。
谢漆稍作一顿,开窗落叶似地飘了进去:“夜里伤口疼么?我帮你。”
高骊有些不知所措:“煦光,我把你吵醒了。”
谢漆摇头,脑子稍微有点不清醒,行事比寻常时候强势了点,径直把高骊轻推着坐在床上,快速地准备好水和药,指尖挑开他的绷带,一圈圈小心解开。
高骊的伤本可以好得再快些,无奈战况三天两头变,云军不时就发动袭击,晋军防御得被迫憋屈,连带着高骊也到处奔走,半身伤好好坏坏。
谢漆站在床前,弯腰解开了他上身的绷带,来到雍城这么多天,他还没亲眼见过高骊皮肉外翻的模样,乍然看到他胸膛上有三道不短的疤,猛地就倒吸了一口气。
这么好看的胸肌,怎么就落了疤痕。
一瞬间,各种隐晦的情愫在夜色里,在心口上炸开。
高骊嘀咕了两声痒,抬手就想去摸那些结痂,谢漆心疼得厉害,情急之下一把扣住他手腕,往前一凑额头撞他额头:“别动,老实点。”
高骊脑袋一仰,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听话地把手臂老实搭在双膝上,看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神情简直就像在索吻一样。
谢漆偏过脑袋轻咳两声,轻手轻脚地擦拭他身上斑驳的伤口,重新涂上药膏抹匀。他倒是认真地在上药,但指尖下的身体似乎经不住他触碰,他摸到哪,哪处的肌肉就绷紧,体表就升温。再看高骊,虽然面无表情,眼神却出卖了泛潮的炽热。
谢漆指尖抹过他上身一遭,忍不住轻声:“陛下,你能不能再老实一点?”
高骊声音委屈:“我都没动。”
“你眼神在动。”
高骊愈发委屈:“心在动,是它不老实,身体很乖了。”
谢漆舌尖舔过一圈牙齿,抿了抿唇,一丝不苟地给他缠上新的绷带,指尖打结时抖了两下,绑出了这辈子最难看的结。
他默默地抬手遮了下眼,高骊倒是完全不在意,附耳轻声:“煦光,手臂还没换。”
谢漆挪开手,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他来到雍城二十三天,每天积压的情绪一分一分与日俱增,压到现在,在他心口上噼里啪啦地燃烧。
高骊被他盯得喉结滚了几遭:“怎么了?”
话还未尽,谢漆猛然伸手按住他后颈,低头发狠地往他唇上怼。
高骊先大惊失色,再大喜过望,然后谢漆就离开他的唇瓣,冷淡地命令道:“抬手。”
高骊下意识地抬起胳膊,茫然地看着他稳当地解开自己手臂上的绷带,后知后觉地抿抿嘴。
舌头都没伸进来。
谢漆像是发泄过什么,动作都顺畅了起来,飞快地把他手臂上的伤口处理完毕,而后整整衣袖就要走。
高骊这才反应过来,抬手抱住他的腰,故作气势汹汹:“谢小大人,啊?刚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谢漆眼神飘忽望天花板:“有吗?我不记得了。”
高骊被逗笑了,低头往他身上靠:“这都能抵赖?好吧,未来的君后说什么都是对的,说没有就是没有。”
他嘀嘀咕咕地笑,谢漆低头觑他,刚抿着唇珠想敲他脑袋,远在外州的老鹰忽然夹着翅膀飞进窗来,迅猛地冲到他肩上去。
谢漆被老鹰的来势撞得后仰,高骊一改猛汉柔弱的假样,一把托住他后背,直接把他搂到身前来坐,另一手毫不客气地掐住老鹰的脖子,谢漆顾不上别的,立即从老鹰爪上取下急报。
高骊沉了眉目,提鸡一样把老鹰提远,低头贴着谢漆耳边看:“发生什么事了?”
谢漆解开信上的暗语,愣了一瞬:“云国辅佐太子监国的宰相……忽然来前线了。”
第169章
深夜的独处被老鹰捎来的讯息打乱,谢漆摸了把高骊的发顶便匆匆跳窗出去,换了其他影奴守夜,自己回了影奴群聚的驿站。
夜色本深,夏夜短,不一会儿天边就现出了鱼肚白,方师父和伤势好转的罗师父都早早醒来,被交代完一圈影奴的谢漆逮住,一起讨论云国那头最新的动向。
据影奴们搜集的信报,云国宰相名叫李无棠,极其受云皇宠信,曾任太子太师,云国在二十多年里的改制少不了他的身影,是权臣也是功臣。李无棠也在霜刃阁的刺杀名单上,只是这人原本一直辅佐太子坐镇后方,突如其来赶赴前线,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变故。
方师父一听这个就不困了:“这云国宰相刚动身,路上变数多,要不要派精锐一击必杀?比如派出本精锐。”
谢漆指尖轻微地敲击刀柄,听了方师父的话笑了笑,抬眼却看罗师父:“阁老,您知道这条讯息是谁传出来的吗?”
罗师父左臂还吊着绷带,与方师父的嘴碎活泼不同,是不打一棍不吭声的闷葫芦,真吭声了也是寡言:“谁?”
谢漆把密信翻过背面,给他看暗号:“是您的徒弟罗海。”
罗师父一愣,慌张得伸出吊着的左臂去接密信。
谢漆吁出一口气:“自刑场一别,距今八个月,我原本做好了罗海和高琪的最坏打算,现在总算是等到了好的消息。”
两个阁老再三确认那暗号,罗师父虽然不说,通身气质却都变了,多了几分牵挂小辈的人情味。方师父给他摆好左臂,唉哟两声:“徒弟还活着,你能睡个好觉了。”
谢漆等他们平复一会情绪,在穿堂而来的破晓里出声:“罗海和高琪在云国的国都,既能传信,就能找出所在。至于宰相李无棠的突然行动,我想知道是云皇亲自召集,还是李无棠主动前来。”
这人突然抛下辅国秘密要来前线,怎么想怎么不合理。云国的上层中枢要员本来就少,维持着眼前的帝亲征储安国才是最稳定的局面。
李无棠是安邦的文臣之首,不像唐维后可进内阁前可上阵当军师,这人突然舍大后方到前线来,不亚于晋国这边吴攸突然抱着高盛的遗腹子跑来前线一样怪异。
方师父明白了:“那就暂时不打草惊蛇,我们先查,不刺杀这厮了。”
谢漆揉揉后颈说起棘手的:“他们仓促,我们也亦然,动作一多容易叫云国的千机楼死士察觉,死在他们手上的影奴逐渐变多,太被动了。”
谢漆这一代的拔尖影奴太少,新生的影奴成长时间不够,武力基本在青级以下,虽然和本代上代相比脑子聪明了不少,但武力的差距是最直观的劣势。
“战场上,经验往往比天赋更有用。”谢漆眉眼被日光镀上一层光,愈显得眼睛凌厉,“云皇的亲卫队首领是千机楼的楼主,武艺怕是和你们两位全盛时不相上下,且洞察力过人,他已识破了十四个影奴,有这个人在,我们很难靠近云皇的营帐。罗阁老还有伤,我不便调动,方阁老,您——”
方师父主动点头:“明白,阁主的嘱托我收下了,下一场战事,我就伺机潜进去。”
罗师父在一旁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不知怎么开口,谢漆看向他:“云国国都那边,他们的太子身边也是守卫森严,罗阁老,待您伤好,我派人护送您进云都,您与罗海师徒一心,只管专心盯梢云国太子。”
罗师父这才放心:“是。”
谢漆又嘱咐:“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相信两位在外能有最好的局势判断,只有一句话不吐不快,战事未平,切莫自轻其身,你们是霜刃阁最宝贵的战力,是我们这一代影奴共同的师父,请务必保全性命,留命回故乡。”
谢漆怕他们在执行任务时动不动就想和敌人同归于尽。
罗师父不好说,他和方师父在霜刃阁相处的时间不短,有时总能在老头身上感觉到几分自罪的低沉。
老头年轻时也许杀了不少不该杀的人,那些罪恶感浸到骨子里,即便他退居霜刃阁避世,也时常无法破除阴影。
自认罪孽满身的人,现在到了战场上,总有股豁出去的求死劲,仿佛恨不得牺牲在国之大义里,好以正死赎反罪。
两个阁老都听明白了,罗师父脸上闪过窘迫,方师父嘻嘻哈哈地反过来嘱咐谢漆:“阁主也是,千万保重自己,我们俩都走之后,陛下和将军们的守卫怕是得你亲自负责,神医常念叨你的身体好比打补丁的窟窿衣裳,你要是不慎一命呜呼了,霜刃阁那么多小孩怎么办?”
谢漆笑笑着点头:“您说的我记着。”
万事交代完毕后,天光大亮,谢漆吃完早饭正想折回去找高骊,方师父又单独找他说话。
谢漆难得在老头脸上看到这么复杂凝重的表情,轻咳着正色:“阁老,你不是要跟我交代后事吧,别,你千万别存着这心,有什么话回去和你的贝贝亲自说。”
方师父笑了,又沉吟了好一会,才低声开口:“谢漆,你现在仍是记忆不全的状态,对吗?烟毒未除,你的记忆就不好恢复。”
“怎么说到这个?”
方师父语速缓慢:“你师父陪你解毒的那半年里,他和你说过不少事情,但那些你现在记不起来,也许这辈子都回想不起,那也不算是坏事,没有杂事缠身,活得模糊点也是自在的。”
谢漆皱紧了眉。
“无帆他……他或许挺自私的,可他又比我们都无奈和煎熬。你来日要是恢复了记忆,别太怨恨他,实在是,命一字把他绊得死死的。”
方师父声音有些沙哑:“他把该说的都和你说完,然后看着你失忆,就那么油尽灯枯,带着一身秘密埋进地下了。他有三分心希望你来日剔尽余毒想起一切,可他也有七分心希望你平平安安,不受过去纷扰,就当一个不为过去牵累的好儿郎。”
方师父能共情到杨无帆为人师父的纠结,他不确定谢漆能不能体会,抬手抓着发髻虚虚地挠了几把:“总而言之,我把我所知道的杨无帆,幽帝高子固,还有你,我把一切都写在绢布上,楔在霜刃阁深堂的房梁上,来日你要是想知道一些深恶痛绝的真相,你就去找那块绢布。如果安于现状,那就不要搭理。”
谢漆沉默,方师父很快又恢复成平日里乐呵呵的模样:“人老了就是左右摇摆,阁主,我刚说了一通,你也大可当做老人家的无病呻吟,别往心里去啊。”
谢漆摇摇头:“您这还是在交代后事,我不喜欢听。我不好罚您什么,但我来日回长洛要欺负贝贝,您要想着阻止我,不然自己的宝贝徒弟就要被外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了。”
方师父笑了两声:“你和小贝情同手足,也不算外人。”
“我说许开仁呢。”
方师父顿时不痛快起来,尽是一副自己的白菜被人拱了的气闷样。
他挥挥手,念叨着“不中留”的碎碎念走了。
谢漆没料到方师父会对他说那样的话,听起来就好像他的师父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样。
日头正好,他跃上屋顶,背对东面眺望长洛的方向久久出神。
直到屋顶突如其来的震动迫使他回神,他皱着眉抓住一角飞檐,下意识地回头望,忽然看到天边出现一个小黑点,流星一样坠落而来。
谢漆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直到那流星在东城门前坠落,一霎那,大地像是被一拳撼动,发出轰隆一声痛呼。
谢漆瞳孔骤缩,眼前甚至看到了屋顶上被扬起的飞尘。
飞尘之间,东城门的城楼上竖起了刺眼的一整排赤旗。
“来袭”的讯号。
谢漆猛然感到血液逆流,他仰首急召苍鹰,满城影奴的黑鹰很快全部出现,雍城的街道上也迅速出现了飞奔的骑兵。
“云军来袭!雍城百姓立即从西门撤退!”
尖锐的咆哮好像闷雷一般轰炸,正是一日之计里的早晨,刚走出家门沐浴阳光的百姓们错愕地呆住,下一秒就尖叫着乱逃。
谢漆在人声、炮声的轰炸里飞奔向军务处,屋顶在不间断的轰击里余震,他掠过纷纷扬扬的灰尘,在满城嘈杂里跳下屋顶,落在刚踏出客栈大门的高骊面前。
与高骊一起出来的还有其他将领,吓得人瞬间按住刀鞘。
“谢阁主。”高骊一把握住他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沉声地嘱咐,“朕去东门,你护送军师和邺王以及百姓从西门撤退。”
谢漆刚张口就又被他抢话了:“朕知道霜刃阁的鹰一直在前线盯着,云军的破军炮不可能越过苍鹰的监视,现在能轰击到城门口,只可能是他们用上了射程更远的新炮火。雍城剩下的破军炮已经全部推出,前线我们还能坚持,你们只管走,我们拖延够时间必定去和你们汇合。”
高骊盯着谢漆因飞奔而涌上血气的脸,在他背后,重甲士兵飞快地奔向东门的方向,沉重的脚步声和人们的心跳共振。
高骊很想用力地吻上他唇边的朱砂痣,但他面无表情地松开手:“走!”
将领们飞快地跟上他的背影,谢漆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只能抖着手做手势,召来一队影奴跟上去,代替他去护卫高骊。
高骊头也不回地上马,旁边的将领递过去他的兵器,三节扣在一起的长枪落入他手里,锵然一振,枪尖垂地。
漆黑的枪尖贴着地面划向东门。
东境的战报在六月初三传回长洛,晋军再度败退的消息令内阁陷入死寂。
“雍城被云军攻占了,晋军后退撤到了怀城。”桌面上铺着东境千里的地图,吴攸指完怀城的位置,指尖划到了濯河,“再退十一城,云国人就将压境濯河上。”
一干人脸色沉重地沉默,梁奇烽为首的议和派无话可说,比战况更让他头大的是高沅传回来的亲信:“沅与晋军共进退,胜则同凯旋,降则共殉国。”
梁奇烽一想到这话就想隔空打死高沅。
这种话怎么能出自他的口?他把这小外甥养了十几年,把他养成自私自利唯刑是趣的傻瓜,家在国前,梁先于高,什么狗屁仁义,臭小子什么时候被带偏的?最好是霜刃阁那群人逼迫他写的,如果真是高沅自己那么想的,梁奇烽只想再把烟草塞进他嘴里。
吴攸看了眼脸色漆黑的议和派,对他们缄默的缘由心知肚明,清清嗓子特地在众人面前提高沅,准备一顶道德高帽塞在高沅头上,夸他与晋军共进退,大肆吹捧他的大义,越说越把梁奇烽架在火上烤。
这是内阁第一次集体默认主战不主降的会议,吴攸顺利地再发布一次征兵帖和派输补给,国库已然掏空了,户部脸无血色地问:“宰相大人,是否再征税?”
吴攸看向梁奇烽:“再征国内不稳,暂且由豪族来担。兵马吴家出,粮草梁家出,梁尚书必然是支持邺王的大义的,是吧?”
梁奇烽眼角抽动两下,虽然明知如此,心里还是极不痛快起来,眼锋扫向对面的东宫一派:“那太子和韩尚书呢?”
韩志禺脸上现出窘迫来,韩家原本库司充裕,怎奈因舞弊案被套走了大批财物,他倒也想为了面子支援前线,正待开口,身边的高瑱却出了声:“韩不能与吴梁相比,孤愿效仿九弟,前往前线,为皇兄开路。”
顿时有一批官员阻拦:“殿下使不得!”
话不能说太明白,万一皇帝和邺王都在前线薨逝,长洛还有太子,国祚便还能顺延,即便东宫的声名不太好,到底还是高家人。
高瑱温声地坚持参军,吴攸也下场跟着阻拦,膈应得梁奇烽翻了白眼,谢青川适时递过来一杯温茶,堵上了他想破口大骂的嘴。
朝会难得地在和平中结束,吴攸安排完政事出宫,坐在马车内回府的路上,他把易容成侍卫的张忘叫进马车内,把袖中的霜刃阁密信递给她:“解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