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奴持刀重生by今州
今州  发于:2024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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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晋国的后方仓廪已经出现了粮食不足的糟糕状况,梁家扩充烟草缩减粮田的愚蠢举措出现了恶劣的后续影响,东境缺粮,储粮的紧急状况将波及四境八方。
战事一拉长,前线的补给容易难以为继。
这回战报传回朝堂后,吴攸压不住甚嚣尘上的议和舆论,梁奇烽为首支持议和,他认为最大限度是可割让濯河以东的流域赠于云国,及时止损避免损害晋国更深处的利益。
梁奇烽的考虑是,东境之上本来便是梁氏旁支掌控,对于梁家从上覆盖到下的官商掌权者而言,头上的大旗是晋是云,差别并不会太大。一帝之下有千百官,一官之下有千百民,世族梁氏作为枢纽,在东境的地位不可撼动。
梁奇烽也有不得已的私心,就是此前和云国通商烟草惹出的祸,现在还能勉强纸包火,但越往后暴露的风险越大。如果高骊最终打赢云国,战后清算的第一位只怕就是梁家,届时高骊握着鼎盛军权,要是不讲武德,后果不堪设想。
比起不定时炮仗的高骊,他更宁愿选择和云皇交易。抛开为晋臣的廉耻荣辱之心,只是作为商人,他也期待着以烟草打开云国的商机。在这世间,梁奇烽信奉富可买贵,若有不公不平,就是还不够富有。
与梁奇烽的商人所为不同,吴攸以士大夫之心立命,虽然实际以权臣之身藐视苍生,但晋国之内,即便是蝼蚁残渣,他也不允许云狄之流掠夺。
此外他的生父镇南王、生母大长公主还在南境镇守,二十年如一日地阻拦南蛮。虽然镇南王夫妇在南境之地,但东南有接壤,云国人如果当真占了濯河以东,近的威胁晋国中原,远的波及南境太平。
是以即便云晋开战到现在,镇南王始终没有发信上报意见,吴攸也一直以守卫父母后方为己任。
吴攸也有私心,他对云国有不可抑制的憎恨。如果不是韩宋云狄门之夜,先太子高盛就不会死。
诚然其中有他弄权的推波助澜之罪,他也只会把高盛之死归咎到他人、外敌之上。
抛开大局与公义,如若可以,他个人甚至希望能灭了云国。
谢漆清楚吴攸在这里的心理,现状的晋军还不到需要屈辱求和的地步,他还会继续撑着支持主战。而远在前线的唐维也料定了还能得到支持,便写了一封私信传给谢漆,想请他抓着接下来的补给时机,帮助寒门推进一直不曾放弃的改制。
此前出征的军队是高骊自己带出来的兵,唐维认为,接下来的充军,世家不会愿意调出自己的私军,会打算以军役为由强行征丁,那是延续了百年的强迫入伍旧律。以晋国昔日被世族修改的军律而言,庶族百姓从军后,取下军功的条件极为苛刻,既难以通过参军实现跃迁,还极其容易被世族当炮灰。
也正因为这样,过去晋人百业,以庶族兵籍为贱,朝不保夕,命如砂纸。
晋国此前数百年都没有打破世庶兵籍的红线,世族拥兵自重,养军为卫,皇城亲卫军也出自世族,几百年来高官大将、帝王后妃,皆出于庞大的世族。
自飞雀一年,高骊尝试开始废兵者贱籍,红线就在不断磨损,但还是差了至关重要的一个契机。
现在,唐维希望谢漆借此机会,助寒门一臂之力,推动军役为征兵帖,拥护论功欣赏不问出身的新军律。
无独有偶的是,谢漆收到唐维的信件不久后,就从方贝贝那里收到了许开仁的来信。
许开仁在信中所言,和唐维相差竟然不大,需求几乎一样。
他们要胜利,要公平,不止是面对外敌,面对内寇更是如此。
谢漆给这两人的回信都一样:“多谢托付,全力以往。”
临近四月时,谢漆全力推动着征兵帖的落实,同时收到了一封前线传来的影奴密信。
“阁主亲启:云国千机楼死士潜入我军,近日数次妄图刺杀陛下,行踪诡谲莫测,我等虽歼死士,不令陛下添伤,然影奴之数日渐削减,敌方死士尤未可知。特请阁主,再派影奴增援。”
以往的密信都是罗师父执笔,老人家省俭笔墨,上报的信笺言语总是精炼质朴,这回传来的密信口吻和言辞都不像出于罗师父之口。
谢漆猜测是连罗师父也负伤了,信是底下的小影奴撑不住上报。
罗师父是上代的绛级影奴,和方师父不相上下,轻功神出鬼没,若是连他都能被中伤……
是夜谢漆站在摊满信文的书桌前,手里的笔一刻不停,蘸干了两方砚台。
韩家与狄族动向,谢如月在昼夜不分地盯梢,吴家有张忘和小桑代为窥伺,梁家有方贝贝应对,至于霜刃阁,现在也能有青坤和许开仁支撑全局和末节。
他尽量把能安排妥当的全安排上,落笔至日出,手抖方歇。他在穿窗而来的破晓里看征军帖,良久,终是下定决心。
他要改变自己中途的计划。
四月征军,他也要参军,前往前线。

长洛四月上旬,已完毕的三月春考放榜,和征兵帖一同告示。
谢漆安排妥宫城的事情离宫,进东区时见人潮汹涌,便下来牵着马穿过人潮,耳边听到了错落群起的兴奋议论,这一回春考榜上超过一半的名字来自庶族,不似前两年只有个位数那般寥落。
他驻足在东区的人潮里听了好一会的民声,听见有人喜极而泣,又很快悲从中来,谈起公道是去年那些慷慨赴死的文人们讨来的,没有闹大的舞弊案,没有刑场风波,就没有后来的姜家伏诛,更没有今天的还以寒门科考公平。
谢漆不反对,只是在心里想,今天的公道哪里是前两年的奋力就能讨来的,往前十年,高盛在努力,再往前追溯三十年,睿王高子歇也为世道公平奋力过,只是他们那一派人无史留名,无幸存活口。
除却春考放榜,也有不少人在议论征兵帖,多少老者都是被过去的军役劳役怕了的,乍然看见官方放帖罗列论功行赏的条目,多数人都不相信,只当是朝廷换了说法要继续骗人去战场上用尸骨铺路,不太愿意去报名参军。
他们不信的那张帖,是内阁的寒门一派论战了一个月得来的。中间死过不少人,革过一批寒门官吏的职位,霜刃阁的影奴们在暗中尽力地保护他们的安危,仍是有不少血泪。但结果是好的,征兵帖一出,生者为死者祭酒,遥祝来世再会。
谢漆听满了耳朵,听此笑笑,径直过街出长洛城再回霜刃阁去。
刚回去,方师父就翘首以盼地等着,拿着即将报上征兵帖的名单给他。
名单上是预备参军的影奴们,外加一个临近花甲之年的神医。
按照年龄排列,排在最上面的就是神医和方师父,谢漆也是直到此时才知道了两位长辈的故乡和姓名。
神医原是从南境出了名的荒芜之地来,名字十分接地气,叫张有福,今年五十七。
方师父原来也不姓方,出生在长洛以外的副城,赤贫人家,原名更俚俗,叫李菜头,今年才四十九,看起来还以为是和神医岁数相差不大。
名单往下,一个个名字前赴后继,共三百五十人,除了神医的归属写了个故乡户籍,其他人的归属地都是长洛霜刃阁五字。
谢漆翻过纸面,眼睛不知怎的,骤然觉得有些刺痛。
霜刃阁也许曾是影奴们的噩梦,但它也的的确确是所有影奴的家。
“第一波征兵,咱们阁里就先出这么多人了。”方师父摸着自己的刀展示,“我这刀又重见天日了,这回可算是能用在正道上了。”
谢漆鼻腔有些酸:“嗯。”
方师父摸摸爱刀,抬头严肃地看他:“阁主,你真要一块去吗?”
谢漆拇指摩挲着名单:“嗯。”
方师父欲言又止,片刻发笑:“神医跟我们一起走,路上一定会唠唠叨叨地骂你不念身体。”
谢漆笑了:“阁里的人有几个身上没点旧伤疾,神医操心操不过来,嘴上才数落个不停。老人家嘴皮子厉害,不是什么坏事。”
他把名单折好放进怀里,走出深堂去看青坤,一到地方就遇上神医,果真被捏住脉象一顿臭骂。青坤在一边也不笑了,唉声叹气半天,千言万语只有一串拍肩膀的动作:“愿师父在天之灵保佑你。师哥,早点回来。”
“守着阁里。”
“好。”
谢漆交代完又绕道去了关着高沅的房间,照旧蒙了眼睛进去,一进门就听见急促的喘息和吸鼻子的声音。
高沅手腕上的铃铛声慢慢靠近,声音哑哑的,还撑出几缕虚弱的笑意:“我有听你的话,我一直有在面壁。”
他碎碎念地用贫瘠的日常证明自己的听话,谢漆指尖摩挲着刀鞘,安静地听了他半晌废话:“高沅,我要参军去了。”
高沅的声音戛然而止,情切之下一把扑来抓住他的手:“参什么军?!你这个样子上战场去给人砍吗?”
话没说囫囵,他就又哭了,翻来覆去地说着不许,谢漆不为所动。
高沅越哭越厉害,好似要失去什么心魂似的,末了直接穷追不舍地求问:“你真要参军,那我跟你一起,行吗谢漆?”
谢漆指尖动了动,掰开他的手:“邺王殿下,你打娘胎里就落下了不足,从东境而来都能要了你的命,沙场艰苦,你觉得自己去得了吗?”
高沅又抓了他的手,虽然身体在抖,却是毫不犹豫:“我可以,我可以的。”
谢漆俯近了轻声问他:“即便你觉得自己没问题,你舅父肯让你上战场吗?”
“瞒着就可以了!”
“你真不要命了吗?”谢漆抬手抓住他肩膀,“高沅,你要是真随我参军,我无法保你不死。前线物资匮乏,时有饿殍,你要是去了,饿死了被杀了该怎么办?还不如乖乖在霜刃阁里继续待着。”
“继续待着……然后继续惶惶不安地等着?”高沅额头贴在了谢漆抓着他肩膀的手臂上,不过片刻,眼泪就把谢漆的衣袖淌湿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一抬头就能看到你。你不能这么晾着我,你自作主张地要跑到战场上去,让我在这里提心吊胆你的生死,我受不了、我真受不了,光是现在想想就难受得想触柱……我不给你添麻烦,战场就战场,再怎么糟糕都行,我不在乎。就算是死在你前头也没什么大不了,总好过你又死在我眼前!”
最后一句话又把他的魔怔勾了出来,高沅瞬间又变得神经兮兮的,又说起毫无章法的胡话,身体也抖筛似地哽咽,越哭越凄惨。
谢漆没挣出手,静静地感受着衣料被眼泪浸湿。
来时想过了怎么最大限度地利用好这小疯子,想过让他回长洛,或者回邺州,总之最好是能最大限度地让梁奇烽掣肘。也想过能不能让高沅前往前线,一旦他去到前线,梁奇烽便难以高高束起,无论是大肆鼓吹议和,还是再继续卡长洛运往前线的补给。
利用便利用了。
他比他想象中的好利用数倍,什么威逼利诱都没有,他先疯了似的上赶着来求利用。
人间竟有稀罕事如此。
谢漆默了半天,听了他半天苦苦的哀求,最后侧过脸低声答应了。
高沅顿时喜出望外,两手紧紧地抓他一臂,欢喜得涕泗横流不成样子,动作倒是和他之前所说的一样,溺水中抓着一块浮木般竭尽全力。
长洛闹哄了半个月,四月下旬时,征兵结束,衙门张贴出了所有自愿参军的名单。
第一波参军的人不多,多的是一些世族里不受器重想要以命博运的弃子,都是些梁韩姜郭等大姓。围观名单的民众嗤着,嘲这新律法果然是给世家的少爷公子们搭桥的新门路,看到后头,忽然见到极长的庶族参军名单,男女老少都有,各色的接地气姓名旁边都写了孤儿,只有年龄无家无亲,归属之地无户无籍,只写着长洛霜刃阁的尾巴。
到了出发之日,这三百五十条霜刃阁的小尾巴,牵着马,佩着刀,脱下穿惯了的夜行衣,换上规规整整的晋国兵服,什么送行仪式也没有,安安静静地踏上了赴战之路。
日头烈时,为首的谢漆先翻上了马,后方三百余人齐刷刷紧随上马,马蹄猎猎,蹄声整齐,好似一阵长风归去。
苍鹰在半空一圈一圈地盘旋,像一朵朵小黑云跟着他们。
刀在鹰在,人也就在。

第159章 二更
东境全线近三千里,起初还不觉路上景致与长洛有什么不同,赶到第五天的时候,队伍趟过河,翻过山,迎面而来的景色从开阔平原变成了秀美水乡。氤氲水中乡,晋国臂膀中。
队伍中只有神医真见过万里河山,其他人都在东行之中屡屡惊诧,方师父都没免俗,见水见山哇哇赞叹,惹来了神医的嬉笑。
赶路单调,神医便铆足精神劲头地和老友聊天:“东境是秀丽,西境是辽阔,北境呢是壮丽,南境那地界就诡丽了,山多得很,瘴气重,我老家那地方毒物特别多,也赖那地方,人人从小就被迫学点医术,不然都怕没命长大。”
方师父马上捧他的臭脚:“你医术这么好,活该高寿啊,这不活个长命百岁可说不过去。”
两个老头子又你来我往地唠,有方师父去分散神医的精力,谢漆便挨少骂,出发前他从神医那学来了给自己解毒的针法,路上烟毒如约而至地一发作,当即就拿自己当实验了,扎岔了一小针,气脉逆行得咽下了两口血。问题不大,只是周遭人比他还紧张他的身体。
队伍为了照顾神医和高沅特地放慢了速度,然而神医一个老头子,身体比高沅还要硬朗许多,路上没事人似地唠嗑兼行医。
反观高沅,体弱得赶半天路就累得趴马背上,露营过夜沾了地面水雾,隔天起来就发烧,亏得神医随行才没出大事。
他越是这么弱,越是让人诧异当初他能吊着一口气一夜追赶千里,况且方贝贝当时奔的还是崎岖的野路。
谢漆在队伍中和这病恹恹的小疯子保持距离不见他,避免见他则记起不该记的记忆,他不去看他,高沅也不作妖。
东境的大小关隘都由世族把控,队伍过关时总被盘查仔细,即便他们这时候是去支援前线的,过各城门关隘时还要被刮油水,交些地头蛇的过路钱。
方贝贝去年随同去过邺州,提醒他们有这“风俗”,队伍出发时便带了所谓的过路费。
当谢漆真被人用刀剑指着,话里话外要求“纳捐”时,他才感受到何谓世族掌权下的荒诞。
东境各城几乎都有梁氏官族,高沅主动提了易容避人耳目的要求,努力不给队伍添麻烦。但队伍经过邺州时,谢漆还是让人再三询问他,倘若还想反悔就立即在邺州留下,省得去前线吃苦头。
高沅铁了心不肯停留。
看护他的小影奴每天定期和他汇报这位人质的情况,提了个怪观察:“虽然您离他甚远,但邺王似乎认得出您的背影,行军途中常望着。”
“随他去。”
“邺王时常追问您的身体。”
“就说我没事,让他安分点,保重好自己。”
“是。”
谢漆的老鹰一直在天上来回飞,不定时地飞下来停在他肩上休憩,越过濯河之后的当天,老鹰飞下来时喙上叼着一根羽毛,谢漆认出那是大宛的羽毛。
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在此时体会到了靠近前线的真切感。
大宛和海东青小黑,都是跟着高骊的。
谢漆没告知前线自己也在增援的队伍中,不是为了什么惊喜,只是觉得没必要。
然而越靠近前线,握缰绳的手便总有难以控制的颤抖。
此行,一行人从长洛到东境前线一共赶了十三天,直接从四月份横跨到了五月。
晋军退守晋云边界有近八十里了,如今正退在一座雍城中关门守城。前头晋军丢了两城,但护送出了两城百姓,如今老弱妇孺都被安置到了其他地方,剩下一半青壮的在雍城中充军。
谢漆一行从西门进雍城,一进城双手便开始细密地颤栗,满城肃穆,路上百姓不多,有也是神色苍白,所有人都处在炙烤的焦灼中一般。
入城后他们一行人被先安排在后方,等待军师那边的人来登记录册,接待他们的士兵一见谢漆就问:“你们有运送破军炮来吗?”
“抱歉,没有。”谢漆只能道歉,“枢机院在紧急研造中,下一次补给就能填补上了。”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啊……”那士兵喃喃了两句,一副担忧雍城撑不到下一次补给的凝重模样。
“不提来日了,感谢你们参军。”士兵握了握谢漆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头盔下的脸,“我看你们这一队步伐整齐,你们是世家的军队吗?”
“不是,都是庶族。”谢漆不着痕迹地抽出还在颤栗的手,望了一眼灰白的东城区,“请问我能否面见唐维唐大人?”
他的鹰自今早一飞就没回来,此时似乎一直盘旋在雍城外,不知为何没有返回传讯。
“唐大人现在正忙,不能接见你们,这位兄弟,你先别急,快则今晚,慢则明早,上头一定有大人来见你们。”士兵放缓声音安慰,“袁将军、张将军等人都可能会来的,现在将军们没空。”
“为何没空?”
士兵咳嗽两声:“我是小兵我也不清楚,你新来的先别打听那么多,先去和你的同伴们休息吧。”
谢漆的双手逐渐变冷,他的心越跳越快,克制着那股汹涌的情绪轻问:“那敢问……皇帝陛下安否?”
士兵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那是一种混合了恐惧和敬畏的尊崇神情,像是提到了某种猛兽一样小心翼翼地放低声:“陛下自然很好,你莫问了。”
谢漆指尖蜷着颤抖,沉默在原地陷入怔忡,惶惑了片刻,他仰首对天空发出一声哨声。
这还是他出霜刃阁之后第一次这么急促地呼唤大宛。
一旁的士兵惊住了:“诶!你在叫什么?”
他想阻止谢漆,被不远处的影奴们闪过来一把拦住。
哨声响过了漫长的三轮,其间天空有乌云遮日,天色骤然变昏暗。浓云之中,忽有尖锐的鹰啸声破云而来。
那是一只羽翼沾满血迹的苍鹰。

晋军昨夜深夜,皇帝带一小队军悄然出城去了。
夜半时,雍城中的兵民都听到了远处云军阵营传来的轰隆炮火声,那破军炮一旦启动便总能发出近乎地动的声响,倘若不幸处在那破军炮的射程当中,十之八九难逃一死。
皇帝是那能活下来的十之一二。
深夜的轰炸声就像雷公在远处锻刀,用巨锤不规律地敲击大地。一听到云军那方发出这动静,晋人便知道又是陛下带军出去夜袭了。
那位陛下第一次带军不要命地去夜袭时,军中只有饱含忧惧的指责,毕竟顶着破军炮的轰炸去夜袭实在是危之又危。往最严重的地方想,如果他在夜袭中身死,晋军失去的不止是帝将,还有士气和军心,几乎能原地完蛋。
去年的时候,陛下还朝众将道歉过,承认他夜袭的冒进,但也解释云军的破军炮夜里瞄不准,而他视听在夜里依然敏锐,没有把握也不会去夜袭。晋云两军之间的军备悬殊,晋军已经到了非必要则不动破军炮的稀缺阶段,而云军却似乎还有无穷无尽的储备。
陛下解释去夜袭,是为了尽可能地消耗敌方的军备。
众将对此是相信的,至少结果确实是如此,他们呵责的是他逞匹夫之勇而不顾安危。他们让他发誓这样的夜袭不能再有下次,彼时陛下没有答应,只是沉默。
沉默对应的结果便是,他后续又陆续发起了夜袭。
他带队出营,每次出袭都在深夜,归来时天亮,身后剩下的人寥寥。
第一次夜袭时他杀了云军很多人。当时因是初战,众将还没觉得有何不对劲,只是觉得他骁勇。紧接着第二次,他还是一夜狂杀云军,第三次、第四次……每次他夜袭,消耗了云军的破军炮不假,杀戮极多云军也是事实。
他在云军那头早有了暴君杀魔之类的骂称,跟他夜袭回来的幸存士兵都闭口不提他杀戮的模样,是晋军在几次交战中抓到些云军俘虏,才从俘虏口中得知陛下每次夜袭时是怎样杀戮的。
晋帝天生神力,提着一刀一枪,那把漆黑长枪能一枪洞穿数人,另一手的刀则挨个砍下枪上头颅,身归身,颅归颅,一路而去左尸右髅,整整齐齐,讲究礼仪,他杀时平静,却也偶尔低笑,尽是难以言喻的古怪疯癫。
云军都要被他杀出阴影了。
普通兵民只是听着,也觉得要生出阴影了。
一些将领们也隐隐能感觉到,皇帝陛下的夜袭似乎是在享受光明正大的杀戮。
他们的陛下天生怪力,已经够让人敬畏了,破军炮都只能在白昼拦住他,夜里密集的轰炸也不能阻下他疯杀的脚步。
也许没有他的话,晋军在破军炮不足的时候便要被云军打败、打服,是他延长了军备悬殊的晋云之战,不愿投降受辱的晋军本该拥护他,爱戴他,为他欢欣鼓舞,可是——
他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今天是皇帝陛下的第几次夜袭了?普通兵士不敢数,首领将军们拦不住,也不能拦。所有人都只能等着天亮,等皇帝陛下浴血回来。
此时城楼上,唐维拿着千里目望着前方,保持着这个动作良久。
雍城东门前有被拓宽的护城河,且地势有数坡,不利于大型器械的运载,当初弃两城退守到这里就是他提议的,他们在前面的地界时被云军压制得几乎喘不过气,现在退守雍城才好一些,至少地势不允许云军的大型破军炮快速前行。
天晓得唐维头一次见到那大到惊人的青铜破军炮时,他心里有多恐惧和绝望。
庞大的器械之下,人空有血肉之躯,根本毫无反击的机会,他们在那炮孔之下就像一堆肉包子。
他连对枕边人袁鸿都不敢提起,他当初看到那一列云国破军炮时,其实心里闪过投降求和的念头。
也许有此想法的不止他,但大家目光所向的皇帝陛下没有透露过任何的求和意味,便没有人提过屈膝在炮口之下。
这一场仗能生生拖这么久,唐维自忖晋军……高骊已经很了不起了。那危险至极的夜袭,起初他是反对的,但当看着军库里的兵器越来越少时,他也没办法,晋国军备落后几十年是无可奈何的事实,云军仗着世出的兵器横行无忌,晋军这头却只能放出个人形武器。
他们以炮火震慑,他们却只能以一人震慑,僵持着看谁先撑不下去。
或许也不是看哪一方撑不下去,而是两军都在等高骊何时撑不下去。
这一次的夜袭回来得格外慢,唐维手心的汗渍越来越潮,想到近来有奸细刺杀高骊的事情,高骊蒙那群影奴的保护并没有受伤,但那位为首的罗阁老负伤了,昨夜高骊骤然夜袭,那武功高强的阁老并没有随行。
唐维精神紧绷到了极点,忽然听到天际传来苍鹰的呼啸声,千里目的镜片里出现了一小队奔逃的身影,其中一匹马背上的人举着手臂比了开城门的手势,是他的丈夫袁鸿。
唐维还没有松口气,千里目就看到在袁鸿他们身后有云国的追兵,看样子势必带着远程武器。
他的心脏猛然蹿到了鼻腔,呼吸都充了血:“快开城门!马上出城护卫陛下!”
城楼的士兵得到命令,底下的城门发出了沉闷的开启声,头上的天空也掠过了凄厉的鹰啸声,
唐维恨不能插翅飞下去带回他们,急得捶起了城墙:“快回来,快回来!”
城门的开启声掩盖了他的呼喊,却没能盖住一阵整齐到轰然的马蹄声,唐维眼里的泪意刚涌上,就于模糊间看到一队穿普通兵服的骑兵风一样飞出了雍城,天空中传来的振翅呼啸声也不是一道,而是一群。
他没来得及思考这骑兵队是哪个将领带的,只焦灼地希望能把高骊一行人都带回来。
城门口,谢漆在马队的最前方举手向后方示意,众影奴立即仰天发出齐声的哨声,头顶的三百苍鹰在瞬息之间飞在一起,聚成一股小型的黑色风暴。
鹰群以快于马群数倍的速度朝前猛飞,越过前头狼狈的晋军,呼啸着冲向了追击的云军。
云军措手不及地被鹰群冲散,前头的晋军马上抓紧时间奔逃,胯下马几乎都已跑到吐白沫的地步。
雍城东门前那道拓宽的护城河本是护卫的屏障,但此时生死之际,它反倒成了绊住袁鸿等人的要命关隘。
张辽的马背上还不止他一人,他背着高骊,坐骑的速度已经落后了,再想控马跳过护城河只怕是不可能。
身后追兵的马蹄声没有靠近,但是他们都听到了拉开弓弦的绷紧声,张辽头皮发麻,电光火石之际他与袁鸿在狂风里对视一眼,彼此都感觉到了炽烈的癫狂。
要死在此处了吗?
念头刚起,护城河对面的骑兵队竟也狂奔而来,袁鸿和张辽还没看清什么,就听到对面暴喝一声:“起!”
锵然一阵整齐划一的金戈出鞘声,整齐到震耳欲聋,数百柄长刀顺风同时掷出,群刀越过护城河,严密得像一阵箭雨,掠过袁鸿他们的头顶射向了云军。
张辽惊得目眦欲裂,风刮过眼角,闭眼的一刹那,护城河对面的第一排骑兵已控马过河,极其冷静地绕过他们冲向云军,马蹄声竟然还他娘是一致的!
“别发呆了!带陛下过河!”袁鸿朝张辽大吼,“你下马,把陛下绑在马背上,趁这机会快!”
张辽刚勒马准备下去,护城河正对面的那领头骑兵就越河而来,弹指之间控马到了张辽旁边,生猛地徒手抓住了他的缰绳。
这么可怖的冲势下,骑兵一人拽两马缰绳,两匹马都被缰绳勒得嘶鸣。
张辽也和马一样吓坏了:“你他娘是谁!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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